第26回 降蘭香良緣憑月老 宴花朝雅令集風詩
話說賈璉在寧府監放年物,見賈芹、賈芸來領,觸起夙恨,不免訓斥一番。賈芹見西府來請賈璉,賈璉就要走,忙又打個央及道:“侄兒家里人口多,實在寒苦,二叔只當施舍窮人罷。”
賈璉道:“你呢,只是沒出息,不受抬舉。芸兒更混帳,老爺恨得什麼似的。若不是我說著,早踢出祠堂外頭去了。今兒姑且給你們,以後若再不學好,你看看我有法子收拾你們沒有。”
又囑咐賈薔一番,便自回榮府。
剛走進內儀門,林之孝迎著回道:“有兩個木廠子,因為老爺承修陵工,都要求見二爺,替他們說幾句好話。二爺見他們不見?”賈璉道:“老爺那脾氣,你們伺候多年的還不知道麼?我若替說了,連我還要碰釘子呢。”林之孝道:“奴才也是被他們磨菇得不了,這個說孝敬個三五千不算事,那個說提另孝敬一所房子。又說:就是老爺不肯要,我們孝敬二爺也是一樣。若沒有二爺一句話,他們如何肯走呢?”賈璉道:“老爺上頭是說不進去的,你只吩咐他們估單比別人核實,總派得上。一說別的話,老爺有了成見,倒不好了。”林之孝答應下去。
賈璉回至房里,尋平兒不見。原來王夫人叫上去商量送各處年禮,又要掂對請春酒的日子,寶釵也在那里,說了好一會的話。那天,剛好賈璉城外有應酬,等不及平兒回來,便出去了。
到了年下,王夫人和寶釵、平兒等料理分年,安排家宴。
榮禧堂及園中各處都掛了燈彩,房內擺上鮮花盆景,雖不似賈母在時說書唱戲,卻也有一番熱鬧。新年上,王夫人、寶釵等又忙著各處拜年及應酬春酒,倒是各房下丫環們打扮得紅紅綠綠,每天想著法子玩。擲圍籌、搶點子,賭瓜子兒,連蕙哥兒、蕙哥兒也跟著他們玩耍,唧唧抓抓的顯得一團春氣。
那天,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回至怡紅院,蕙哥兒正拿著圍籌玩:這是獅子,那是大老虎,那個是三大紅的鹿。秋紋笑向寶釵道:“剛才我們擲狀元籌,哥兒擲了一個狀元,又擲了一個探花,後來鶯兒擲了個紅五子,搶哥兒的狀元。哥兒也不著急,真像個大孩子似的。”寶釵道:“鶯兒真貪玩,我叫你到那院里看看蝌二奶奶添養了沒有,你怎麼沒去?只顧擲色子,越大越成了孩子啦。”鶯兒笑道:“還用去麼?剛才臻兒來這里說二奶奶生了姐兒,請姑娘就回去,還有新聞呢。”寶釵道:“這丫頭,我不問你就咽在肚里了,到底是什麼新聞啊?”鶯兒道:“臻兒也說不甚清,仿佛二奶奶發動的時候,也是夢見觀音菩薩送了來的。還有別的話,姑娘到那里就明白了。”碧痕道:“給我們哥兒說了罷,又是姑表姐妹,又都是觀音菩薩送來的,那里有第二個呢?”寶釵聽了一笑,便帶著鶯兒從便門過去。
薛姨媽正和寶琴說話,一見寶釵便笑道:“婆婆來了。”
寶釵一楞,不懂何意,寶琴笑道:“姐姐,你不知道,新生的小侄女是你們蕙哥兒的小媳婦呢。”寶釵笑道:“這是誰定下的?”寶琴道:“就是你定下的。剛才二嫂子夢見白胡子老頭抱個女娃娃給他,說道:蘭蕙連姻,良緣前定。問他怎麼叫做前定,那老頭說:是他婆婆當面定的。你想那蘭蕙的‘蕙’字,除了你們蕙哥兒還有誰?那婆婆不就是你麼?”寶釵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我一點影子也不知道。怎麼又說是觀音菩薩送來的呢?”薛姨媽道:“那是瞎猜度的。大家都不知那老頭是誰,他們說觀音也有男身的,又因蕙哥兒是觀音送來,就混說到一起了。”寶釵道:“從來只聽說觀音送子,沒有送女的。也許是月下老兒罷?”寶琴笑道:“真是我也忘了,那年我到杭州去逛西湖,那月老祠的塑像,就是白胡子老頭。這一定是他了。”薛姨媽向寶琴道:“你們只顧說話,也讓你姐姐去瞧瞧小媳婦喲!”於是,釵琴姐妹跟隨薛姨媽同至邢岫煙產房。
此時姥姥已將姐兒包裹好了,抱在懷里。寶釵一看,果然粉妝玉琢,那小臉上有紅有白,不似尋常初生的孩子赤紅赤紅的。笑道:“這孩子真可人愛,就沒有夢兆,我也要他給蕙兒的。”寶琴笑道:“姐兒,見見你的婆婆。”那孩子睜開小眼,直看著寶釵,似含微笑。寶琴笑道:“你看他只這們點大,就認得婆婆了。婆婆給取個名字罷。”寶釵道:“那月下老分明說的‘蘭蕙連姻’,就取名蘭香罷。”寶琴道:“好像仙女里頭有個杜蘭香,也許就是蘭香下降。”那孩子聽見“蘭香”二字,那小眼睛跟著說話的轉,先瞧寶釵,又瞧瞧寶琴,大家更為驚異。寶釵那天非常高興,說說笑笑,直坐到天黑方回。
秋紋、碧痕從怡紅院迎出,都要問那新聞,鶯兒細說了一遍。碧痕笑道:“這可真給哥兒定下了.”鶯兒攙著寶釵進屋,見蕙哥兒尚未睡,帶笑引逗他道:“哥兒,給你定下小媳婦了,你喜歡不喜歡?”蕙哥兒問道:“媳婦是什麼?”秋紋笑道:“他們教你唱的‘做鞋做襪,做褲做褂,點燈說話,吹了燈打喳喳’。這都得要媳婦的,你可要不要?”蕙哥兒道:“我要。就拿來罷,別叫小蕙蕙搶去。”秋紋笑道:“奶奶給你定下了,他們搶不去的,快謝謝奶奶罷。”大家逗蕙哥兒玩笑一會,哄他睡下。鶯兒方服侍寶釵卸妝,談起蘭香之事,寶釵道:“這事也古來有的,只不懂那月下老說是婆婆面定,那有這回事呢?”鶯兒笑道:“姑娘不是說二爺和林姑娘都成了仙麼,也許是他們給定的,咱們那會知道?”寶釵道:“這倒很象,等我去問問他們。”便叫鶯兒將尋夢香撿出來,自己點著睡下。
剛一合眼,只見黛玉掀簾進來,笑吟吟的說道:“姐姐大喜,哥兒定了親了.”寶釵笑道:“我就疑惑是你們搗的鬼,到底是怎麼定下來的?”黛玉笑道:“也和你們金玉姻緣一樣,是癩和尚給定的罷。”寶釵啐了一口道:“人家和你說正經話,你只管耍油嘴,那木石姻緣是誰定下的呢?”黛玉道:“別管是怎麼定下的,你只說好不好罷。”寶釵道:“是你這婆婆當面定下的,還會不好麼?只是既定下了,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也省得我納悶。”黛玉笑道:“姐姐,你不用說那些費話了,瞧那只呆雁罷。”寶釵回頭一看:正是寶玉站在床前,含笑道:“寶姐姐,你見了你妹妹就忘了我了。”寶釵道:“誰叫你粘不即的走了來,我那里想得到呢?”寶玉笑道:“今兒林妹妹要來,我說我和你同去,他還羞我,說是去看金鎖呢,還是看紅麝手串子呢?姐姐你猜猜,我是為看什麼來的?”寶釵道:“你還是這麼涎臉,一點人形也沒有。”黛玉笑道:“姐姐,你別理他,他是看他小哥兒來的。”寶玉道:“你們說話的工夫,我就看了半天了。”黛玉道:“我也瞧瞧哥兒。”此時,蕙哥兒和奶子都睡著了。黛玉走過去撫摩了一回,笑著對寶玉道:“這哥兒真像你,你看,他睡著了還在那里笑呢.若配那杜蘭香,真不算委屈他。”寶釵道:“敢則那姐兒就是杜蘭香下降.這可巧了,我給他取的名字就叫蘭香。到底你們怎麼說起的呢?”寶玉道:“那回我們到兜率天宮,他見了杜蘭香,愛的了不得,說了一句玩話,蓉哥兒媳婦又跟著湊趣,就被那月下老兒記下了。我當時告訴他,他還不信呢.”寶釵道:“我就猜著那婆婆一定是他。我媽媽和琴妹妹盡著問我,真把我悶在鼓里了。”黛玉道:“姐姐,咱們走罷,老太太還等著呢.”寶釵驚訝道:“怎麼老太太也到了你們那里了?”寶玉笑道:“豈但老太太,連鳳辣子、檻外人都來了,還有珠大哥哪。姐姐,你這回去住個一兩天,就都見著了。”
說著,便同黛玉引著寶釵生魂出了榮國府,向太虛幻境而來。剛走進赤霞宮,值班宮女們見了都站起來,晴雯、紫鵑等迎至前院,便同往賈母處。賈母正在炕上歪著,聽鴛鴦回道:“寶二奶奶來了。”忙即坐起,拉著寶釵的手道:“我的兒,只苦了你了,又煩心又受累。聽說你添了哥兒,都好麼?你太太和姨太太如今身子可好?”寶釵挨炕沿站住,一一回答。正說著,只聽簾外有人說道:“寶妹妹,可想死我了.你怎麼來的?”一會兒掀了軟簾進來,恰是鳳姐。寶釵忙向前請安。鳳姐對他端相了一回道:“寶妹妹,我聽說你那們累,想著不定怎麼瘦呢,倒還是先前的樣兒。家里的事這一向全仗著你,平兒那丫頭只還聽話,靠他拿主意是不成的。那幫管事奶奶們一個比一個難纏,我挨足了罵走了,要輪著你挨罵了。”寶釵道:“可不是,沒有一天不嘔氣的。平兒也幫我不少,他事事都肯留心,如今也添了哥兒了。我還沒跟鳳姐姐道喜呢!”
鳳姐正要答話,尤二姐從外面進來,拉著鳳姐道:“姐姐叫我好找,先到你那屋,他們說在林妹妹屋呢,趕到那里又撲個空,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原來都在這兒呢。”鳳姐道:“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寶妹妹,又是寶二奶奶。”寶釵心想,他們二人到了這里居然如此和睦,甚為詫異。尤二姐上前見禮,便也回答,叫聲二妹妹。黛玉問道:“二姐姐回去了麼?”鳳姐道:“剛才還在我那里,香菱找他,不知干什麼去了。”賈母見了尤二姐想起尤氏,便問寶釵道:“東府里如今還好麼?”
寶釵道:“珍大哥哥放了節度使,珍大嫂子還在京里,難為他還是那個樣兒,一點也沒端架子。”賈母又問起李紈母子,寶釵道:“大嫂子到江西去做老太太,去了兩年了。如今蘭兒由臬司署學政呢。”賈母道:“怪不得那回寶玉央求林丫頭,要把你大嫂子接了來給你珠大哥見見面,林丫頭總是不肯,說道:大遠的又不在家里,怎麼接去呢?”
說著想起寶玉,問道:“寶玉沒回來麼?”黛玉道:“我們一塊兒回來的,只怕到珠大哥那屋說話去了。”賈母道:“珠兒住在家里,有什麼話說不了?好容易寶丫頭來了,你們三個人還不梯己親熱親熱去麼?”便命鴛鴦去尋寶玉。一時寶玉進來道:“老祖宗叫我有事麼?”賈母道:“你和林妹妹好好的陪寶姐姐到你們屋里去,你多多的陪點不是,好叫你姐姐疼你.”鴛鴦笑道:“人家早已賠過不是,板凳都背過了,還等老祖宗操心麼.”賈母使個眼色與鴛鴦,鴛鴦會意,忙即一手拉著寶釵,一手拉著黛玉,往後院去,寶玉也跟著去了。鳳姐笑道:“老太太真是個有福氣的,做出來的事總叫人逗樂。”
賈母道:“若不叫他們去,他們怎麼好意思走呢?”又對金釧兒道:“你去告訴寶二奶奶,就說我的話:今兒得住在這里,過一兩天才許他回去呢.”金釧兒笑著答應了。
那里鴛鴦送他們三人到了臥房,便轉身出去,將簾子上鑲鏡子的活門替他們扣上,說道:“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團圓團圓,我銷差去了。”剛走到院里,便遇見金釧兒慌忙走來。鴛鴦道:“你又干什麼來了?”金釧兒述了賈母的話,鴛鴦不由得也笑了。便說道:“我把他們房門扣上了,你隔著窗子傳話罷。”
那寶玉到了房里,也是一手拉著一個直到炕上。黛玉道:“你這是什麼樣兒?”寶釵道:“寶玉,你敢涎臉?”正在拉拉扯扯,忽聽窗外有人說話,三人都嚇了一跳。
只聽金釧兒道:“老太太吩咐:留寶二奶奶住在這里,多住一兩天才許回去。”黛玉隔窗答道:“交給我了,我不送他回去,他也回去不了。請老太太放心罷。”一面對寶釵道:“如何?我說你今晚回不去的,你一定嘴硬,乖乖的住下罷。”
寶玉聽了大喜道:“今晚上咱們都住在這屋里,來個長枕大被,才是一床三好呢。”黛玉道:“頭一個我不來。要不,你到西屋里和他們鬧去,我和姐姐在這里說說話兒。”寶玉笑道:“你沒聽見老太太吩咐咱們三個人親熱親熱,光是你們倆‘孟光接了梁鴻案’,那怎麼算呢?反正我是不走的了。”外邊鴛鴦、金釧兒聽了半天,只聽三個人語聲漸低,忽又笑聲不止,黛玉道:“寶玉,你真要這麼著,我就惱了.”一會,又是寶釵帶喘帶笑的聲音,說道:“寶玉,還不下去!”又是寶玉笑道:“我可真下去了!”寶釵更笑得不止。鴛鴦拉著金釧兒道:“別聽了,仔細髒了我們的耳朵。我們回覆老太太去罷。”一宿晚景易過。
次日,寶玉和釵黛二人梳洗完了,同至賈母處請安。賈珠正在那里說話,寶釵見了禮,賈珠退出。賈母笑向寶釵道몣“寶玉賠了不是沒有?”寶釵不好意思,說道:“老祖宗也拿我們開心。”賈母笑道:“你們小夫妻原該玩玩笑笑的才是。你沒看見你璉二哥和你鳳姐姐,一聲翻了,耍刀弄杖的叫人懸心。只過了一晚上,又是糖里和蜜、蜜里和糖似的,誰也離不開誰。”
鳳姐笑道:“老祖宗說誰只是說誰,別牽葫蘆拉扁豆的,把好人拉在里頭。”賈母笑道:“你還充好人呢,別叫鮑二家的笑你了.咱們說正經的罷,明兒是花朝,又是林丫頭的生日,剛好寶丫頭也來了,咱們湊個份子,連做生日帶接風,就算一個團圓會。可得你辦去。”鳳姐道:“團圓會這名目真新鮮有趣,只是我們單零的,怎麼好攙在里頭?”賈母笑道:“又招起你的心事來了,必得夫妻們才算團圓麼?他們團圓他們的,我和你也團圓我們的。若不然,你求求你林妹妹,把璉兒也找了來,你們先團圓了,明兒也不放他走,你說好不好?”鳳姐道:“我們還有那福氣麼?就罰我抗旨不遵,今兒就叫他們把正殿收拾出來,前後院花樹上都掛上彩幡,安上彩燈。明兒晚上,請老祖宗和大家痛痛快快的樂一樂,一切都開在我的賬上,任誰也不要派,這可合了老祖宗的心事罷。”說得眾人都笑了。
寶玉道:“老太太要熱鬧,尤三姐姐是要請的,我想連柳二哥和秦鍾夫婦也請上。只把秦柳二人的席擺在廊子上,讓珠大哥陪著。難道老祖宗還回避他們麼?”賈母道:“你只和你鳳姐姐商量著辦去罷。”寶玉向來是無事忙的,巴不得找出事來玩玩。當下便和鳳姐仔細計議一番,又要和寶釵黛玉商量如何布置,又催著晴麝鵑釧諸人撿出各色舊錦來做護花彩幡,又看著侍女們安設各花樹上的九光流珠燈,直忙了一日。賈珠見他一會跑進,一會跑出,未免可笑。
那日,寶釵忙著到元妃宮里去請安,元妃問了許多家事。
說到整頓莊產,歲用有余,也著實夸獎一番。剛回來,又是警幻仙姑知道寶釵來了,先來看他,說了好一會的話,又要邀寶釵去聽曲款敘。寶釵只得實說這兩天家里都有宴會,也就算了。
警幻走後,寶釵又趕忙去回拜。幸虧迎春香菱諸人都趕到赤霞宮相見,被賈母留住斗牌,當晚都住在這里,寶釵倒省了一番來往。
晚上,大家陪著賈母說話,香菱拉住寶釵唧唧噥噥的說些梯己。鳳姐笑道:“什麼話必得背人說?顯見得是一家子,我們都是外人了。”寶釵笑道:“你不願意當外人,就算內人好不好?”風姐笑道:“我這燒糊了的卷子,你真要我麼?今晚上就到我那屋住去,你倒願意,只怕有人不依呢.”正說著,寶玉進來。鳳姐道:“真是剛說曹操曹操就到。”寶玉問說什麼?鳳姐笑道:“橫豎你不愛聽的,不用問了。”賈母便催著寶玉和釵黛二人去歇息,釵黛二人臉上都磨不開,說道:“天還早呢.”鳳姐笑道:“你們再不去,鴛鴦姐姐又來拉了。”
鴛鴦趁此上前要拉他們,三人才笑著去了。
第二天便是黛玉生日,元妃頒賞下來,卻是黛玉寶釵兩份俱的白玉麻姑一座、漢玉雜佩四件、宮燭一對、鳳錦四端。宮娥傳旨道:“少時,娘娘鳳駕還要親臨。”賈母道:“娘娘來了,怎好不請他入宴?都是寶玉鬧的,又請了秦柳二位,可怎麼辦呢?”寶玉道:“他們兩位也不是外客,和他說開了,改日再請也沒有什麼。”鳳姐道:“他們請不請的都不算什麼,倒是娘娘來了,大家都拘得很。咱們預備的也合不上體制,還是寶兄弟親自去一趟,擋娘娘的駕罷。”寶玉道:“到底鳳姐姐想的周到。”連忙換了衣冠,到元妃宮里去,奏明已約外客,諸多不便,方把鳳駕止祝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各有薄禮,或是一兩件古玩玉器,或是針线活計。鳳姐送的是四盆牡丹,也擺在正殿上。妙玉打發人拿著“畸人妙玉”名帖,送了一幅花蕊夫人畫像。大家都道:“他這回怎麼不稱檻外人了?”寶玉道:“他有時稱畸人,有時稱檻外人,本沒有一定的。”
晚上,賈母領著眾人都至正殿上。剛好華月初升,樹上的珠燈都放出各色奇光,殿廊前後珠簾盡卷,燈光月影照著一層層的花樹,真是眾香國里,群玉山頭。殿上正中擺列圓榻,榻前是一張鑲金嵌玉的圓桌,那里便是賈母坐位。珊瑚翡翠二人,或執拂塵,或捧漱盂,在旁侍立。余人都是一色的圓幾圓椅,幾上放著攢心圓盒。大家候賈母坐下,也陸續就坐。鳳姐道:“這樣擺席很有趣,可又是林妹妹搗的鬼。老太太叫你們三個在一塊兒吃團圓酒的,這麼著還是各吃各的,未必合老太太的心思罷?”賈母道:“這也別怪你林妹妹,他們倒要吃團圓酒的,怕你們單繃的瞧著眼熱,還是這麼著好。”鳳姐笑道:“到底是老太太,面面都想到了,二妹妹、香菱妹妹都是單繃的,怎麼不眼熱呢?”香菱笑道:“誰眼熱的誰知道,不要胡拉混扯的。”
寶玉見席上菜換了兩道,便命侍女們取個白玉小方斗斟了酒,先從賈母敬起,賈母喝了。次到迎春,又到鳳姐,鳳姐道:“咱們先說下,回頭挨到你寶姐姐、林妹妹,可都得照樣兒喝。若不喝,我是不依的。”說著,便舉杯喝了。又輪到尤二姐、尤三姐,他們姐妹本能喝,又和寶玉客氣,都一一照干。一時敬到寶釵,寶釵拿起杯子只抿了一抿,鳳姐道:“那可不成。”
走過來硬迫著喝干了。底下便到黛玉,黛玉只喝了一口,剩下的遞與寶玉,寶玉一仰脖子都喝了。幸虧鳳姐正和尤二姐說話,沒有瞧見。一直敬到晴雯、麝月、紫鵑、金釧兒,他們那里肯喝。晴麝二人喝了一半,糟蹋了一半;紫鵑喝了半杯;金釧兒只喝一口,剩下都是寶玉喝了。又到廊子上敬了賈珠和秦柳二人,方才歸坐。看著月圓花好,翠繞珠圍,非常高興。笑對賈母道:“老太太不是愛熱鬧麼?咱們行個令罷。”
鴛鴦不待賈母開言,便說道:“酒令倒有一個新鮮的,只怕不能通行。”賈母道:“你說說,看是怎麼個玩意兒?”鴛鴦道:“今兒是花朝,又是妃子的好日子,咱們擲色子數紅,數到誰,誰要說兩句《詩經》合一個花名兒。嵌頂的算並頭花,嵌中心的算同心花,上下連的算連理花,嵌末字的算並蒂花。還要說一句古人的詩,和花名兒有關合的。說不上來的罰三大杯,說好了大家公賀。”尤三姐先說道:“這是孔夫子打網,文縐縐的,誰受得了!”晴雯道:“咱們幾個人只依著令官一半,單擲色子數紅,數到誰誰喝,不要那些零碎的。”金釧兒另取一個骰盆,便當啷啷的擲了起來,鴛鴦也管他們不祝寶玉道:“咱們干咱們的,鴛鴦姐姐就起令罷。”鳳姐道:“我肚子里可沒有一點墨水,輪到我,要令官替說的。”尤二姐道:“我也跟姐姐一樣,若不依著我,我就到那一幫去了。”鴛鴦只得應允。
當下起令擲紅,一數恰是寶釵。寶釵喝了門杯,念道:“‘奉時辰牡’,‘顏如渥丹’,牡丹是並蒂花。”又念:“令底是‘春風拂檻露華濃’”。鳳姐笑道:“到底是他像朵牡丹。”
黛玉道:“姐姐為什麼單用清平調的句子,這不是楊妃的故事麼?”寶釵笑道:“你們小名叫妃子的,才有這忌諱。”說著,取過骰子一擲,正數到香菱。
香菱早已想好了,喝了酒,便念道:“‘雞鳴喈喈’,‘冠緌雙止’,雞冠是並頭花,令底是‘謝家新染紫羅囊’”。黛玉道:“這三句真是一氣呵成,又自然又好。可惜令底那句不大像雞冠花。”香菱道:“這句正是羅鄴詠雞冠花的。若不好,另改一句‘只露紅冠隔錦衣’,也是趙企雞冠花詩句,這可像了?”
寶釵道:“真虧他記的詩句這麼多,若到天上考去,你們還許考他不過呢!”鴛鴦道:“這可該公賀了。”忙叫侍女將各人門杯都斟滿了,大家同飲。尤二姐笑道:“我們量小的光應酬就應酬不起。”黛玉笑道:“他們只管公賀,咱們先大賀了罷。”
香菱擲了色子,又數了一數,恰到鳳姐。
眾人迫他喝酒,也就喝了,只說不出酒令。鴛鴦代他說道:“‘興言夙夜’,‘妻子好合’,夜合是並蒂花。”又念:令底是‘夜合花開香滿庭’”。寶玉道:“這三句又是一串的,幸虧是替人做槍手,用不著公賀。”黛玉笑道:“我要改一句‘興言夙夜’不如‘俾晝作夜’才切合呢!”寶釵瞧了黛玉一眼。鳳姐拿指頭羞他道:“林妹妹做了幾天奶奶,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寶玉笑道:“鳳姐姐理他呢,快擲色子交令罷。”
鳳姐笑道:“我知道,得罪了林妹妹,寶兄弟是不依的。”
擲下去,可巧數到迎春。
迎春飲了半口,念道:“‘亦孔之將’,‘有女仳離’,將離是並蒂花,令底是‘仙杖香桃芍藥花’”。寶玉道:“一人向隅,舉座不樂。二姐姐總是想不開。”賈母嘆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這也怪不得他。那狠心的崽子,早晚總有點報應,你們瞧著罷。”迎春擲了,卻數到尤二姐。
尤二姐把令杯舉著,盡自沉吟,大家只怕他說不出。誰知尤二姐在家里,也念過幾年書,忽念道:“‘不日不月’,‘季女斯飢’,月季是連理花。”只令底想了半天,總沒有合適的,情願認罰。鴛鴦正要斟酒,黛玉道:“我替他說了罷,‘細搯花梢記月痕’,月字雖是借用,還扣得上。”寶玉道:“這句太生,只怕是杜撰的罷?”黛玉瞅著他道:“人家肚子里有的你都沒有,還要瞎批評。”鳳姐聽了笑道:“你肚子里有的,就是他的罷?”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了。鴛鴦摧尤二姐擲骰子交令,恰好數到黛玉。
黛玉央寶釵代飲了令杯,自己念道:“‘佩玉將將’,‘芄蘭之支’,玉蘭是同心花,令底是‘皎如玉樹臨風前’”。大家都道:“這三句又雅又巧,真是錦心繡口。應該公賀一杯。“鴛鴦看著眾人都喝了。又看那邊數紅的,還在那里擲呢。尤三姐喝得已有九分了,臉上堆著兩朵桃花,比平常更見嬌艷。金釧兒喝醉了,只叫心跳。麝月伏在幾上。晴雯把酒吐在手巾里,擲在地下,卻向紫鵑搶手巾。鴛鴦也覺好笑,便向賈母道:“老祖宗喝一杯壽酒,說了收令罷,大家酒也夠了。”
寶玉洗了玉斗,重新斟酒奉與賈母。賈母飲罷,含笑指著黛玉道:“可以攻玉”。又指著寶釵道:“‘其子在梅’,玉梅是個並蒂花。”又指著寶玉道:“‘朝宗於海’,‘蔽芾甘堂’,海棠是個並蒂花。”又念兩句詩算雙令底道:“‘寒與梅花同不睡’,‘被人喚作海堂顛’”。寶玉先拍手道:“真真老太太說得有趣,我們公賀雙杯,收令罷。”鴛鴦忙著勸飲。
寶玉先把雙杯喝了,又至廊下和賈珠、秦、柳諸人喝了幾杯。見月色花光十分可愛,便同著他們在前院花下散步玩賞。
柳湘蓮談到青埂峰和白猿斗劍,寶玉也跟著說說,賈珠、秦鍾都聽住了,也不知賈母和內眷們什麼時候散的,直至夜深歸寢。
寶玉回到內室,釵黛二人已將房門扣上。央及了半天,只是不開。紫鵑、麝月諸人在西屋聽見了,偷著擠眼發笑。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