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美國。
汽車在寬闊平直的州際高速公路上飛馳,道旁的長草和樹林一閃而過,化為一道道色彩斑斕的光影。
淺見羽從汽車後座上醒來,眨了眨眼,趴在車窗上看風景,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唇邊不禁露出了一絲孩子氣的笑容。
司機從汽車的反光鏡上看到了他的小動作,微笑道:“你醒了?什麼事情那麼高興啊,吉野君?”開車的是淺見羽在哈佛空手道俱樂部結識的好友日裔美國人真田清孝,比他大六歲,在醫學院攻讀博士學位。
真田清孝生在美國,長在美國,連日語都不會說,空手道功夫卻著實了得,連俱樂部教練都不是對手,理所當然地贏得了淺見羽的崇拜。
清孝對這個小師弟也頗為照顧,哈佛大學東方人本來就少,兩人又是同一個民族,先天就有幾分親切感。
清孝教他空手道,他教清孝日語,兩人相處十分融洽。
一年前淺見羽回國繼承遺產,真田清孝知道淺見羽的父親從小拋棄了他,兄弟姐妹和他關系也很淡薄,一直暗暗為他擔心,但出於對對方的尊重,淺見羽不說,他也就不問。
沒想到兩人還有見面的一日,淺見羽看來更加成熟穩重,狀態很好,清孝喜出望外,走動得越發勤快。
畢業典禮剛完,便邀請淺見羽去他工作過的牧場玩,仍按照他們以前的習慣,兩人輪流開車去。
淺見羽笑道:“高興就是高興,還要什麼理由?”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舒展著四肢,喃喃地道:“還是這里好……就連空氣,都分外新鮮,這是自由的味道吧。”
真田清孝敏銳地道:“在日本過得不開心?和家人相處得不愉快?”
“也不是啦。”淺見羽懶懶地道,“不過幾十年沒見過的人,突然變成你親戚,感覺總有些怪怪的。”
清孝聽出了話音里的言不由衷,正想詢問,汽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突地停下了,兩人猝不及防,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栽倒。
“車壞了?”
清孝定定神,道:“不知道。好像爆胎了。我下去看看。”他拿了一個扳手走下車去,果然是汽車的左前胎壞了,同時被幾根長釘刺穿。
地上還有幾十根長達寸許的鐵釘,像是被人用強力膠粘在路面上,還上了漆。
他剛才只顧和淺見羽說笑,釘子又有偽裝,竟然沒有發現。
“怎麼會這樣?”他心里剛轉過這個念頭,腦後突然受了一下重擊,悶哼一聲,便倒下了。
“怎麼了,清孝?出什麼事了?”淺見羽聽到聲響,急忙把車窗搖下,剛探出頭,前額便被一只烏洞洞的槍管抵住了。
一張照片出現在他面前,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
“淺見羽?”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
淺見羽沿著持槍的手看上去,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牛仔裝扮的西方人,淺褐色的眼珠里沒有一絲情感,左臉頰的顴骨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
一直延伸到太陽穴。
他左手拿著淺見羽的照片,對照了一下,道:“看來我沒有找錯人。”
這一刻工夫已經有十幾個人無聲無息地圍了上來,手里都拿著槍。
疤臉人還算客氣,咧了咧嘴,露出一絲不帶笑意的笑,道:“幸會,日本第六大富豪淺見少爺。下車吧,只要你不妄動,我們不會難為你。”
淺見羽慢慢地推開車門下了車,一眼看見躺在地上的真田清孝:“他怎麼了?”
“放心,他只是挨了一下,暫時暈過去了。我們要的只是你。”疤臉人側頭做了個手勢。
一個漂染成白頭發的小嘍羅過來,拿出手銬准備給淺見羽帶上。
正在此時,躺倒在地的真田清孝突然一躍而起,拿扳手“砰”的一聲打飛了疤臉人手里的槍,復一腳踢在他的胸口上,拉起淺見羽飛身躍出高速公路邊界的路障。
道旁正是一處斜坡,兩人合身滾了下去,瞬間消失在淒迷的長草中。
這幾下兔起鶻落,干淨利落,誰都沒有提防之下,竟被真田清孝一擊得手。
最先反應過來的倒是那個最靠近淺見羽的白毛小嘍羅,把手銬一扔,也縱身撲了下去。
淺見羽給摔得頭暈腦脹,還沒回過神來,真田清孝已經放開他,朝白毛小嘍羅撲了過去,手腕一翻,日光下但見寒光一閃,白毛小嘍羅哼也沒哼一聲,頭一偏便栽倒在地,脖頸上現出一道血痕。
淺見羽一震,真田清孝已經收起匕首,手里多了一支槍,正是那個白毛小嘍羅的。
只見他面色沉靜如水,絲毫沒有殺人後的恐懼和慌亂,單膝點地,雙手持槍,毫不猶豫地瞄准,開火。
“叭、叭、叭”,接連三槍,每一槍都命中目標,衝在最前面的三個綁匪無不應聲倒地。
雙方都被這神奇的槍法嚇了一跳。
綁匪沒想到清孝竟如此勇悍,呆了一呆,一時間竟然不敢靠前。
說來也只是一瞬間功夫,清孝再度舉槍,兩聲槍響,接著便是轟然一聲巨響,汽車爆炸了!
火光衝天,靠車較近的幾個綁匪首當其衝,炸飛的肢體在麗日晴天下劃過漂亮的弧线,空氣里頓時充滿了火藥味和血腥味。
淺見羽目瞪口呆,大腦完全停止了反應,手腕已被真田清孝牢牢握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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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反應領先於大腦,他不由自主地跟著清孝飛奔,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腦海里仍一遍一遍地回放著剛才的爆炸場面,這是他第一次血淋淋地接觸到死亡。
奇怪的是竟然沒有絲毫不適,沒有驚恐,沒有反胃,沒有厭惡……仿佛完全出於麻木狀態,只知道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跟上身邊這個人……
腳下一個趔趄,他摔倒在地。
清孝已經跑出了好幾步,回過身來關切地問:“怎麼了?腳沒有受傷吧?”
淺見羽搖搖頭,勉強爬起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只覺得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的沉:“我不行了。”他苦笑著說,“你還是快跑吧,他們要的只是我。想幫我的話,脫險之後幫忙報警吧。”
“說什麼鬼話!”清孝粗暴地嚷了一句,檢查了一下他的腿,沒發現扭傷,舒了口氣,“現在是逃命,不要太嬌氣!”
目光一凝,語音有些干澀:“剛才聽到他們叫你淺見羽?”
淺見羽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叫吉野羽,直到我親生父親去世。”
他抬起頭來凝視著清孝:“我沒有告訴你,我親生父親就是淺見平一郎。因為……”
因為我不想身份的改變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友誼。
因為我不想你會因此疏遠我,離開我。
因為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清孝的眼睛,眼里的那一抹溫柔和了然。
“我明白。”清孝靜靜地道,微微一笑,“其實我也有些事情瞞著你。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到前面那個樹林里去,樹林里比較好隱蔽蹤跡。”
淺見羽的身體驀地繃直了,他沒有忘記清孝剛才那快、准、狠的殺人手法,那絕不是尋常人所有!
但當清孝干燥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他忘記了一切。
這個人,不會傷害他。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肯定這一點。
他們進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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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很久沒人走進過這片樹林了吧!
不少樹木粗可合抱,高大的樹冠遮蔽了陽光,林里的光线顯得極為幽暗。
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散發出一種陰森潮濕的異味,那是成年累月的枯枝爛葉腐爛的氣息。
樹林里很安靜,只有真田清孝拉著淺見羽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斑斕的光點投射下來,象他們曖昧不清的前程。
也許太靜了些。
清孝的心頭突然有些不安,正想說些什麼,右腿突然一陣劇痛,身子一軟,跪倒在地。
“你怎麼了,清孝?這個時候你可不能有事啊!”淺見羽著急地道。
“好像……被捕獸的夾子夾住了……”真田清孝咬牙道,慢慢地從腐葉堆里拔出右腿,只見整個小腿都夾在一個猙獰的捕獸夾里,鋒利的鋸齒深深地嵌入皮肉中,一刻工夫鮮血便染紅了半條褲管。
“不是捕獸的夾子,是捕人的夾子。”一人吃吃地笑著,從樹後轉出來,正是綁匪的首領疤臉人,他右手持槍牢牢抵住清孝的太陽穴,左手順勢奪下了清孝手里的槍。
幾個嘍羅沒費什麼勁就把本已跑得精疲力盡的淺見羽按倒在地,反銬在身後。
疤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真田清孝,冷冷地道:“好身手!可惜在這里設伏的是我們,地形比你熟悉得多。勸你還是不要耍花招,乖乖地把手放到身後,我不會犯第二次錯誤。”
清孝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兒,沉默地把手背過去,立即被人用力反扭著牢牢銬住。
一條浸濕的手帕掩住了他的口鼻,他聞到了手帕上傳來的強烈的乙醚味道,世界開始旋轉,他隨即失去了知覺。
疤臉人仍然審慎地看著他,過了片刻見他仍紋絲不動,才把手伸到他衣兜里摸索,掏出了他的身份證。
“真田清孝……”疤臉人喃喃地念出聲來,眼里閃過一絲異彩,驀地撕開他的衣襟。
但見他結實的肩頭,赫然竟刺著一個黑色火焰加骷髏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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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間忍看著面前兩個昏迷不醒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氣,才能勉強克制住把桌上東西全部掃到地上的衝動。
那套茶具可是古董,砸壞了是自己的損失,他可不能為了別人的錯誤而懲罰自己。
“冷靜……冷靜……”他拿出多年養氣的功夫,不斷地默念多次,確認怒氣已經慢慢平息,才接通了淺見龍介的電話。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冷哼道,“我只答應了幫你訓練淺見羽,已經幫了你很大的忙了,不要指望我還會買一送一。”
淺見龍介的笑聲明顯有些尷尬:“那幾個做事的不太能干,正撞上那小子在現場,只好一並送來。”
“開什麼玩笑!”風間忍叫道,“別告訴我你找了一批善男信女,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如何處理!”
龍介苦笑道:“但這個人,有點不同。他是真田組的人,骷髏火焰記號還刺在肩頭,那是只有真田家的嫡系子孫才能有的徽記。”
風間忍頓時沉默了。
他常年為人訓練性奴,對各國黑白兩道顯貴人物都略知一二。
真田組是活躍在美洲的一個日裔黑幫,以販毒起家,作風狠辣,六親不認,擋者必殺,誰的面子都不買。
再財雄勢大也怕不要命的,他們這樣一陣蠻干,竟然殺出了一條血路,從洋人手中搶下了半壁江山,據說發展到現在,販毒、暗殺、走私軍火、販賣人口,什麼偏門生意都做,黑白兩道無不懼他們三分。
風間忍好一陣子才消化了這個消息,忍不住冷笑道:“你還真會惹事,居然把真田組的人弄回來了!嗯,他叫真田清孝,別是真田組哪個頂梁柱的龍子鳳孫吧?”
龍介的聲音轉低,有些心虛地道:“他老爸,就是過世的真田組老組長。他是嫡長子。”
風間忍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陡然搞了八度:“淺見龍介!”
一壓再壓的怒氣此刻全部爆發:“你找的人可真會辦事!找的偵探社,連淺見羽有這麼大一個靠山都不知道,找的小弟更好,專挑煞星在場的時候抓人!你自己找死就算了,不要拉我陪葬!”
淺見龍介尷尬地笑了兩聲:“我已經罵過他們了,他們也很委屈,一是一年前這兩人看起來就是普通朋友,這次見面才突然熟絡起來……唉,你聽我說完好吧。還有就是真田清孝十年前就已經脫離真田組了,七年前他老爸被人暗殺,公開葬禮上都沒看他露面,雙方完全形同陌路。他十八歲離家出走,到處東漂西蕩,但都沒有回過芝加哥老巢。現在安安分分做學生,還發表了幾篇頗有影響的學術論文,誰會想到去調查他的背景。”
“當然,他雖然跟真田組早就斷了聯系,可誰要把老組長的兒子殺了,估計真田組也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殺不得,放不得,只好暫時送到你那里。你那里孤島一座,四面環海,守衛嚴密,讓他逃不出去……”
他還沒說完,風間忍已冷笑道:“打的算盤可真好。你當我是監獄牢頭,還是開五星級酒店的?這麼個燙手山芋讓我接?我是把他關起來還是供起來?”
龍介嘆息道:“阿忍,你不要任性,這是唯一的辦法。等你把淺見羽搞定之後,就可以把他放出來了,給他深度催眠,讓他忘了這段經歷。就算以後想起來,只要淺見羽不幫他作證,你只推說顧客所托不知緣由,他也只好找綁架他的人出氣。那些人我當然會處理的,這個你大可放心。只要他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害,沒有把他奸了,殺了,弄殘廢了,掃了真田組的顏面,真田組也不會為了一個過氣大少爺大動干戈。畢竟真田組的勢力范圍局限於美洲,不會為一點小事大舉殺到日本來。真田清孝以前東漂西蕩那麼多年,也不是一點苦頭都沒吃過。”
風間忍道:“你說得倒很輕松。我說過不想接這筆生意,因為太危險,你滿口打包票說沒事沒事,結果一開頭就捅了這麼大簍子!要我怎麼相信你?這個人,你接回去。我只答應負責調教淺見羽,沒答應其它的。”
龍介道:“人我送來了,就不會接走,你想怎麼處理隨便你。自從你接受委托,我們就是一條船的人,無論你願不願意。”
風間忍沒想到他如此無賴,怒道:“淺見龍介,你不講信用!我算認識你了!”
龍介淡淡地道:“這些話,說一兩次就夠了,再多說未免太矯情。因為我給你的報酬,已經足夠豐厚,有多大利潤就有多大風險,就是千古不移的道理。你不能便宜占盡,卻光往人身後躲。以前的事,我看在朋友的份上算了,但我希望以後我們能明確責任,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希望這一點能成為我們倆的共識。”
他語氣平淡,態度冷靜,一聽而知沒有半點回旋余地。
風間忍默然半晌,諷刺道:“你還真是商人本色。”
龍介道:“彼此彼此。阿忍,你我都是同一類人。”他嘆了口氣,悵然道:“我們是朋友。阿忍,只要情況許可,我會永遠把你當朋友。而現在,至少是在現階段,我看不出有什麼事情足以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友誼。”
他頓了頓,柔聲道:“阿忍,我真的很重視你。”
風間忍百感交集,慢慢地道:“我也是。”
一時兩人都沒有作聲,只聽到電話里對方靜靜的呼吸。
良久,風間忍低聲道:“合作愉快,保重!”
“合作愉快。”
風間忍掛斷電話,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吩咐助手把真田清孝帶下去看管好,淺見羽送進調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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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教室並不大,懸掛著厚厚的窗簾。
雖然是白天,屋里依然亮著燈,幽幽的光影籠罩著淺見羽慘淡的身體。
他已經被剝去渾身衣物,全然赤裸地固定在一個類似醫用手術台式的調教台上。
這是淺見龍介按照風間忍的要求專門制作的一批調教台,已經使用多年,非常方便。
桌面是舒適的真皮,另一面則是易於清洗的塑膠,可以隨時反轉。
四周鑲有金屬環和鎖鏈,可以從各個方向綁縛住人,另外還裝有可以任意調節體位的滑輪。
天花板上垂下幾根吊索和金屬橫杆,以配套使用。
調教室一半鋪著木地板,一半是粗糙的水泥地。
調教工具基本放在木地板這邊,主要是幾個刑架,和一個裝調教工具的櫃子。
牆上嵌著一面巨大的鏡子,可以讓奴隸看到自己羞辱的樣子。
一個長沙發和一個扶手椅,是調教師有時休息用的。
水泥地那邊其實是奴隸受訓時的起居室,牆上,地上,都嵌著金屬環,天花板上也垂下吊環,可以把奴隸捆縛成任何形態入睡。
角落里有個水槽,接著塑膠水管,可以清洗奴隸,也可以衝洗地板。
還有一個蹲式抽水馬桶,方便給奴隸做灌腸,地面上的水也能輕易流入槽中排走。
淺見羽大概還要過兩個小時才會蘇醒,風間忍把燈光調亮了些,拉過扶手椅,坐在他身邊,開始檢查。
真人看起來和照片還是很不一樣,他安靜地躺在調教台上,頭發有些凌亂,臉上有痛苦掙扎的痕跡。
他是被直升飛機連夜從美國送到日本來的,幾天來除了吃飯就是昏睡,一定會對麻醉劑深惡痛絕。
但如果他知道他醒來將會面臨什麼,只怕他寧可永遠不要醒來吧。
風間忍這樣想著,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