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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39章 奇人

英雄難過美人關 太陽雨 9623 2024-03-03 00:30

  安排妥當神龍山莊的事情,一行十人分乘四輛馬車在靜悄悄的黎明離開玉山前赴萬里之外的天山。

  童管家陪著小昭同行,到桐城祭拜公公婆婆後返回玉山。

  方學漸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吸取上次差點闖禍的教訓,臨行前向老麻虛心請教了趕車的各類技巧,一路上經過了多次有驚無險的親身實踐,終於在第三天的日落前把趕車這一門技術融會貫通,用鞭子操縱馬匹的跑向、快慢及協調性,手腕轉折間,對“神龍鞭法”的使用訣竅亦領悟不少。

  一行人繞道向西,車馬經饒州、弋陽和貴溪,當夜在鷹潭歇了。

  鷹潭唐代就有其名,當時只是一個小鎮,歸屬於饒州府下的貴溪縣。

  鷹潭歷來有“東連江浙,南控甌閩,扼鄱水之咽喉,阻信江之門戶”的說法(同治壬申年版《饒州府志》),又毗鄰道教聖地龍虎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路途游客不絕,商貿、人文的發展比一般的州縣還要繁華得多。

  《廣信府志》記載道:“商民三百余家,四境貿易喧鬧之市”,有“舟揖通行,繞岸燈輝”之贊譽。

  象山客棧前後各三進,共六十幾個房間,食宿兼營,是鎮上最像樣的住宿之地。

  閔總管這次出行帶了二萬兩銀子,她腰身原本就粗,再纏了萬貫銀錢上去,更加發橫得似螃蟹一般。

  她做人八面玲瓏,用不著為了替山莊省點銀子,和大家過不去,包了一個單門獨戶的後院給方學漸小三口,其余眾人也是每人一間。

  初荷破瓜時候前戲進行得十分充分,方學漸的動作又比較溫柔,休息兩天,已經可以慢慢行走。

  稍事休息之後,方學漸帶了初荷和小昭,攜手到客棧大堂吃飯。

  日頭還有一半留在地平线上,大堂里用餐的人還不多,他目光轉過,望見山莊眾人已等在朝西靠窗的那個角落,便抱歉地笑笑。

  老麻和四個馬夫坐了一桌,童管家和閔總管坐在另外一桌,桌上已放了四、五樣冷盤,涼拌粉皮、鹵鳳尖和醬牛肉之類,碗筷齊備,熱菜還沒有上來。

  七人見莊主過來,一齊站了起來。

  方學漸急忙示意大家不用客氣,笑盈盈地牽著初荷和小昭的手,和兩個管家同桌坐下。

  他拿起桌上一個桃子形的酒瓶,拔掉木塞子聞了聞,撲鼻一股清雅的酒香,轉頭看見一個伙計站在身後不遠,年紀約莫二十上下,黑瘦得就像一只褪毛的老猴子,一雙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在初荷嬌艷如花的臉上。

  方學漸心中好笑,衝他晃了晃手掌,笑道:“小哥,這是什麼酒?”

  那伙計看得入迷,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頃刻之間便在臉上擠出了一個十分討好的笑容,只是眼神躲閃,多少有些尷尬,幾步搶到他身邊,笑道:“回客官的話,這是本地產的獼猴果子酒,按古方配制而成,酒味清冽芬芳,其他地方可吃不上這等好酒。”

  初荷夾了一片牛肉在慢慢咀嚼,抬眼望了他一眼,突然嫣然一笑,道:“你的樣子和猴子長得這麼像,是不是經常偷喝這種獼猴果子酒?”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出來,方學漸想不到一向單純天真的初荷還會講笑話,雖顯得有些刻薄,但第一個笑話能講出這種水平,潛力絕對不容小覷,心中喜歡,暗中向她豎了豎大拇指,面向面紅耳赤的伙計道:“再拿兩瓶這種果子酒,和兩只烤雞給那一桌的五個爺台,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半飢不飽。”

  那伙計不敢再看初荷,彎下腰身笑道:“烤雞天下每個地方都有,本店有一味‘砂缽板栗雞’,卻只鷹潭這地方有,客官要不要嘗一嘗?”

  故老相傳,龍虎山第二十五代張天師有一日貴客造訪,家中的廚師給他們做一餐家宴,把當地人送給天師的一只閹雞用傳統的烹調方法放進砂缽中,用小火燒。

  廚子有事離開廚房,一個正吃板栗的天師府里的小孩,趁機偷偷將一把去了殼的板栗丟入砂缽中。

  家廚沒有發覺,閹雞燒好後端上了桌。

  當天師把缽蓋一揭,一下濃香撲鼻,眼前金黃燦亮,賓主為之一驚,品嘗後,客人直夸獎天師家廚的手藝了得!

  從此以後,天師的家宴中又添了一道佳肴,砂缽板栗雞也慢慢傳播開來,成了鷹潭的特色菜。

  聽了他的介紹,方學漸頓時來了興趣,要他多送兩份上來,一桌一份,吃個盡興。

  伙計點頭哈腰地下去,廚子的動作飛快,一盤盤的熱菜流水價上來,除了“紅油肚條”、“松炸魚卷”和“扒四寶”等一些普通菜肴,還有一些如“上清豆腐”、“余江粉皮”和“貴溪捺菜”,是本地的特色菜,一嘗之下,倒也別有風味。

  一群人大快朵頤,正吃得高興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一匹快馬自長街那頭飛馳而來,蹄聲漸漸清爽,突然一聲長嘶,在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方學漸吃得滿嘴流油,口中叼著一個雞翅膀,抬眼望去,只見一個魁梧壯實的漢子大踏步走了進來,左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紅褐色的臉膛上胡子拉雜,看不出多少年紀,一張面容頗見憔悴消瘦,但是虎步鷹視,舉動間神態威猛,正是那日在浮橋上遇到的漢子。

  那漢子掃視全屋,凌厲的目光在方學漸和小昭的臉上稍稍停留,左臉頰上的一根肌肉抽動了一下,便在靠近門口的桌前坐了,把那小女孩抱上同一條長凳,面朝大門,似乎在防范什麼。

  伙計小跑著過去,一邊殷勤地用抹布在桌子上擦拭,一邊笑著招呼客人要吃些什麼。

  小昭認出了那人,和方學漸對視一眼,嫣然一笑,向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方學漸知道在取笑自己,伸手在她豐韻的大腿上掐了一下,側過耳朵注意聽著那邊的動靜,隱約聽那漢子說道:“來三個大饅頭,兩碗面湯……”不由大搖其頭,進來的架勢這麼大,哪知道才吃五文錢的東西,那不是故意寒磣人麼?

  果然,那伙計立時變了顏色,又開口問了一遍,悻悻地收起抹布,轉過頭啐了一口唾沫,口中念念有詞,不知道是在強奸那人的奶奶,還是在非禮那人的姥姥?

  方學漸站起來攔住了伙計,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伙計連連點頭,滿臉笑容地去了。

  過不多時,兩瓶獼猴果子酒和八樣精致的小菜擺上了那壯漢的桌子。

  那壯漢面孔陰冷地看著伙計忙這忙那,直到把兩只景德鎮產的碎花白瓷碗放到他和小姑娘的身前,才驀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伙計的手腕,沉聲道:“我要的是三個饅頭和兩碗面湯,不是這些東西,你的耳朵有問題?”

  伙計痛得齜牙咧嘴,口中“哎喲喂”地連聲哀號,叫道:“這位客官,快放手,再扭腕骨要斷了,這些酒菜是那邊一個大爺叫小的送來的,跟我無關啊。”

  嘴角朝方學漸一努。

  壯漢慢慢松開了伙計的手掌,突然回過頭,方學漸衝他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一個敬酒的姿勢。

  那壯漢臉上的表情堅硬得就仿佛刻在一塊花崗岩上,連眼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緩緩轉過頭發蓬亂的腦袋,對伙計說道:“三個饅頭,兩碗面湯!”

  那伙計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倔的人,嘴巴張大得好像吞了七、八個雞蛋,被壯漢雪亮的猶如鋒刃似的眼光一掃,立時驚醒過來,點頭退了下去。

  方學漸聽見那人的話,喝到喉里的一口酒差點嗆出來,一張臉蛋憋得通紅,面上有點掛不住了,突然大腿上猛地一痛,卻是被小昭趁火打劫地扭了一記。

  方學漸的原則是吃癟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要在美人面前吃癟,轉頭看見小昭漂亮眼睛中揶揄的目光,他只覺一股熱氣騰地涌上腦門,心中恨不得拿起椅子、盤子摔到地上,再用腳踏得粉碎。

  他站起身來,心中拼命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衝動,緩步走到客棧的門口,每一步踏出,地上的青磚格格作響。

  方學漸遭遇連番奇跡,此時的內功已臻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要是他懂得正確的運用之法,足下的青磚一定會塊塊斷裂。

  他在那壯漢對面坐了下來,眯起眼睛和他那鋒利的目光對接,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叫道:“你這個人真的有趣,很特別,我喜歡。”右掌用力拍下,“咯勒”一聲,一張好好的黃梨木桌子突然缺了一個角。

  那壯漢的瞳孔驟然收縮,目光的鋒刃由一把出鞘的鋼刀化成了一枚隱伏的銀針。

  方學漸一掌拍出,心火稍稍收斂,口中笑聲不停,手心握緊那塊木頭,慢慢站了起來,正想說幾句漂亮話打圓場,遠處突然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如風一般迅捷地卷到。

  方學漸轉頭望去,眼前漫天飛揚的煙塵一點點消散,門口的情景逐漸清晰,五個精壯的漢子站在廊下,一列葛衣竹笠,腰掛長刀,標槍一般挺在那里,面遮黃布,十只冷如毒蛇的眸子一齊盯在方學漸的臉上。

  方學漸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戰,這五個人的眼睛仿佛是十塊萬年玄冰,冰冷刺骨,帶著一股難以抵擋的寒意,讓人不自覺地想起死亡、棺材和地獄等陰森森的字眼。

  秋風掃過大街,門口“象山客棧”的錦旗鼓脹欲裂,習習作響,大堂里的客人都停下了吃喝,跳動的心髒一點點冷下來,濃烈的無形殺氣彌散開來,把周圍十丈內的空氣絞成無數碎片,然後一絲絲凝結起來。

  連瞎子都看得出來,這五個人是來殺人的。

  大堂中一片肅靜,山莊眾人擔心方學漸的安危,紛紛離開座位,圍了上來。

  方學漸背脊上出了層冷汗,腳下悄悄移步,嘴唇哆嗦,打個了哈哈道:“五位大爺趕的正好時候,天氣好,地方好,時辰也好,這客棧里的‘砂缽板栗雞’更好,各位可千萬不要錯過啊。”

  老麻跑過來把他拉開,目光只在那五張蒙著黃巾的臉上打轉,一臉肅然,嘴巴湊到方學漸的耳根上,小聲說道:“莊主,這些人來得有些蹊蹺,我們身有要事,就不要多惹是非了。”

  方學漸笑笑,點了點頭,又退開了兩步,把走上來的初荷和小昭護在自己身後,問道:“麻叔,你看這些人是什麼來頭?”老麻遲疑了一下,又苦笑著搖了搖頭。

  “想不到以豪俠仁義著稱的‘關東五俠’,居然也學會攀附權貴,為了一點臭錢,甘願為奸臣趙文華賣命,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壯漢解下腰間的佩刀,放到桌上,“嘣”的一聲,拉開了木塞子,仰起脖子把一瓶“獼猴果子酒”往嘴里倒去。

  從天亮至今,他除了在龍虎山的天師府里喝過一杯茶,粒米沒有下過肚子,飢腸轆轆,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敵人如此強悍,沒有足夠的力氣怎生打架?

  而用最短的時間補充體力,最好的東西自然是酒。

  “嗆”,五把白雪一般的長刀同時出鞘,人影晃動,幽暗的房中突然亮起了五道匹練似的白光,縱橫交錯,分五個方位將那個壯漢裹在其中。

  “叮當、叮當”,刀鋒相交的聲音急遽響起,清脆得猶如風中的鈴聲。

  “好快的刀!”方學漸暗贊一聲,如此短的時間內,拔刀出鞘,還要看准不同的方位,擋住五人快如疾風的進攻,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那壯漢已站了起來,掌中的鋼刀是那種毫不起眼的銀灰色,刀尖朝下,橫握在手,幾顆破碎的紅色液體正從刀刃上慢慢滑下來。

  那小女孩縮在桌邊,瘦弱的身子輕輕顫抖,一雙恐懼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盯著面前一動不動的五個陌生人,眼神淒楚之極,隱隱有淚光在里面打轉,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一排細小的牙齒咬住下唇,硬是不發出半點聲音。

  初荷推了下方學漸的肩膀,輕聲道:“相公,那小女孩好可憐。”方學漸“嗯”了一聲,握緊手中的木塊,心中打定主意,必要的時候就把它投擲出去,或許就能救人一命。

  天邊的晚霞只殘存了幾分淡紅的羞澀,像新嫁娘化妝後的面孔,又像幾灘衝淡了的血跡。

  暮靄沉沉,六個人定定地站在那里,如六尊泥塑木雕。

  眾人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透出一口,大堂中寂靜得甚至能聽見滴水的聲音。

  “滴答”一聲,“滴答”又一聲,清晰入耳,方學漸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老是聽見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

  他歪過腦袋想讓小昭幫助掏一下耳朵,耳中又聽見“嗆啷”的一響,轉眼望去,只見一把鋼刀砸在堅硬的青石板上,刀刃落地,彈跳了幾下後終於寂然不動了。

  方學漸抬起頭,最左邊的那個殺手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來,臉蛋正中一道細小的紅线慢慢變得清楚,殷紅的血液越滲越多,黃巾一分為二,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張面孔很快被一層粘稠的赤紅所掩沒。

  大堂中幾個膽小的客人嚇得驚叫了起來,方學漸心中一愣,暗怪自己眼神不好,剛才居然沒看清那壯漢砍出了幾刀。

  驚叫聲中,雪亮的刀光再度亮起,如一排排洶涌的浪花在那壯漢的周身澎湃激蕩。

  清脆的“叮當”之聲不絕於耳,密如炒豆,急如暴雨,只一眨眼的工夫就響了數十次。

  皎潔的刀光翻滾飛舞,猩紅的血液四下迸濺,如一串串浪花上的墨色泡沫,夾帶著一聲聲痛苦的悶哼,飛上眾人的衣服、面孔和頭發。

  “砰、砰、砰、砰”,蛟龍一般的刀光驟然消失,來的快去的也快,一刹那間,寂靜的廳堂變得更加黯淡,壯漢坐回了長凳上,四個殺手分立四方,扭曲的身子在地上凝固片刻,然後一齊朝後翻倒開來。

  鮮活的血液從傷口汩汩而出,腥臭撲鼻,染黑了一地。

  從門口望出去,遠處的天空已經從青蒼色變成了濃重的鉛灰色,暮靄像一大塊朦朧的墨跡,慢慢地抹在上面,漸漸模糊了眼前顏色鮮麗的山水人物,幾顆寒星無力地掛在天際,閃動的銀光仿佛微弱的嘆息。

  “解叔叔,解叔叔,好多血,你怎麼了?”那個小女孩哭叫的聲音在大堂中飄蕩開來,打破了沉悶的寂靜。

  方學漸急忙跳將上去,只見那壯漢面孔扭曲,臉上都是豆大的汗珠,牙關緊咬,顯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他眼光一轉,才發現他的後背上割破了一道傷口,鮮血涔涔,打濕了一大片衣襟。

  山莊眾人圍攏上來,閔總管撕開壯漢背上的衣服,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赫然在目,幾有八寸多長,深可見骨,幾個女子呀的驚叫出聲。

  一直縮在櫃台里的老板點亮了一盞油燈,客棧伙計和幾個膽子大的也圍攏上來,膽子小的則偷偷從門口溜了出去,這里出了人命,官府上門盤問可不是一回好事。

  有個生性多嘴的伸長了脖子朝里探看,問道:“死了沒有?這家伙真厲害,以一當五,居然……”

  人群中一聲獅子般的吼叫把這人後半部分的評語嚇了回去,原來閔總管替那壯漢止住血,從懷中掏出了金創傷藥,敷在他的傷口。

  傷口肌膚一遇到藥粉,如火燒一般,難怪會大叫出聲。

  方學漸見他面色蠟黃,受傷顯然不輕,又帶著一個小女孩,想要逃跑恐怕萬難,一旦被官府抓了去,有錢打點還好,沒銀兩沒勢力的只怕比直接死了還要難過,他心中多少敬重這人是條漢子,雖然是條倔驢子似的漢子,有心救他一命。

  向老麻做了一個手勢,兩人擠出人群,方學漸走到門口,指著地下的五具屍體,道:“麻叔,這些人真是什麼‘關東五俠’麼?”

  老麻看了那些屍體一眼,目光轉回來,頓一頓道:“看上去有點像,我只見過他們一次,而且還是在五年前,腦子里的樣貌有些模糊了,‘關東五俠’家資豐厚,開著老大一個馬場,不會淪落到做殺手這個份上吧。”

  方學漸點了點頭,笑了笑道:“這倒未必,那漢子不是說他們生性豪俠仁義嗎?做大俠的整天要接濟別人,這個一千,那個八百,還不能皺一下眉頭,須打腫臉充胖子,打落牙齒和血吞。家資萬分豐厚也經不起幾年的折騰,這五個大俠居然活了五年多還沒有餓死,也算奇跡一件。他們的馬是不是賣得比其它馬場便宜些?”

  老麻的面上顯出奇異之色,道:“莊主在關東住過?他們的情況倒知道得清楚。‘關東五俠’的馬不但賣得比其它馬場便宜些,貨色也比其它馬場好些。”

  心中暗暗驚懼,這上司這麼精明,自己從每匹馬的進價上虛報了一兩五錢銀子的虛頭,不知道他曉得不?

  方學漸哈哈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他們自命清明仁義,自然不能在生意上太過苛刻,盤剝高利。大俠不是順便什麼人都能當得的,種田織布的農民不行,街頭賣藝的不行,專門占他人便宜的生意人不行,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不成,保鏢護私的不行,只有那些家資比較殷實,整天游手好閒沒事干,想著去幫別人卻時常幫倒忙的人才有做大俠的潛質。”

  “這五個大俠的祖宗肯定比較能干,積累了不少家財供他們揮霍,折騰一空後又不能長期餓肚皮,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學起了當年的荊軻,投靠一個有錢的主子替人賣命,趙文華請得起他們,顯然是個大大的貪官,幸好那燕太子丹也不是什麼好鳥,大家半斤八兩,做荊軻倒也不辱沒他們大俠的名頭,只是,麻叔,這個秦始皇我們該不該救?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老麻暗吁了口氣,心想你說了這麼多,原來是問我要不要救這個漢子,這個人命關天的黑鍋我可背不起,沉吟片刻道:“這種事情我以前沒碰見過,莊主年少有為,拿的主意一定是高的,老麻只要跟在您後面辦事就行了。”不動聲色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方學漸眯起眼睛看著他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恨不得踢他一腳,笑道:“閔總管出手替他治了傷,我們再想置身事外恐怕難度不小,這樣吧,爽性好人做到底,救他一命。這里出了五條人命,官府不久便會來拿人,我們今晚便不在這里歇了,往前趕一段路,出了貴溪縣的管轄地界便能緩上一緩了,麻叔,你去通知大家收拾一下,盡快離開這里,還有,把吃剩的酒菜打包,這兩人看上去餓了好幾天了。”一招“干坤大挪移”,把皮球輕輕踢給了閔總管。

  一番忙亂,山莊眾人回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幾個男仆七手八腳地把那壯漢抬上馬車,老麻失了座位,只得騎著那人的駿馬在前帶路。

  閔總管結賬付錢,揀桌上完好的酒菜麻利地打個油紙包,她有心讓那小女孩跟著自己,出言相邀,小素卻執意要和她的解叔叔同車,閔總管無法,只得助她爬上車去,順手把那包酒菜塞到她的懷里。

  新月彎如眉毛,天上散漫的群星仿佛也喝了那“獼猴果子酒”,一顆一顆醉眼朦朧。

  車馬起行,沿官道一路向西,很快就把燈火稠密的鷹潭鎮拋棄在身後,過了余江就是臨川縣的地界,貴溪縣的衙役想要到鄰縣捉拿犯人,公文往來,那是非花上好些工夫不可。

  眾人又向前行了半個多時辰,來到一處叫東鄉的小鎮,夜漸深,趕路諸多不便,方學漸同老麻商量後決定在這里暫住一宿。

  這鎮子實在太小,街道兩側是兩排高低起伏的磚瓦房屋,滿滿的算,也不過百十來間房,二十八、九戶人家。

  老麻找了半天都沒發現有掛著“客棧”字眼的屋子,只得敲開一家看上去還算殷實的住戶,好說歹說,許以二十兩銀子的重金,主人家才同意讓他們在堂屋和偏房住宿一晚。

  主人叫起已經上床的婆娘,去廚房燒了一鍋熱水給他們漱洗,又搬來了十幾捆干草,在地上平平鋪開,拿出已經洗淨收好的兩張竹席,鋪在干草上面,這樣勉強可以睡人了。

  那壯漢在車上吃了不少酒菜,臉色有所好轉,精神比先前好了許多,在兩個馬夫的扶持下已能勉強行走。

  方學漸向主人要了一把沒有扶手的靠椅,為了不觸及傷口,讓他反向坐了,自己則在倒在一個竹藤編成的躺椅上。

  小素沒有去偏房睡,把堂屋角落里的一個小凳子搬過來,靠著壯漢貼牆坐下。

  閔總管一手提著藥箱,一手舉著燭台,過來給那漢子檢查傷口,先用溫水洗淨傷口,重新敷一遍金創藥,再在上面放幾層紗布,用一根長長的綁帶捆好。

  她收拾好藥箱,彎腰看著收縮成一團小素,輕聲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跟嬸嬸到那邊去睡好嗎?”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睜大了一雙大眼睛,兩粒清澈的眼珠就如兩顆名貴的黑珍珠,在燭光下閃閃發亮,她望了閔總管好半晌,突然輕輕搖了搖頭。

  那大漢扭過頭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目光之中全是憐惜,輕聲道:“這孩子怕生,就讓睡在這里吧。”

  閔總管直起腰來,朝小姑娘笑了笑,又朝壯漢點了點,道:“這孩子怪惹人疼的,晚上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給她披上。”轉身拿了燭台出去。

  方學漸心中一動,見那壯漢身上的衣服汙穢不堪,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又兼背後破了一個大洞,哪里還能穿出去見人,轉頭說道:“牛福,把你多余的換洗衣服給這位爺台一套。”

  “莊主,我哪里有多余的換洗衣服?這次出來,我總共就帶了兩套衣衫,我還想別人救濟我一套呢。”

  方學漸啐了一口,笑道:“你這樣子喊窮,存心是讓我這個當莊主的下不來台麼?衣衫你現在拿出來,明天中午我們就能到南昌城,放大家半天假,你從閔總管這里領三兩銀子去,上街買套好的作為補償。呵呵,不要銀子到手,衣服不買,卻拿去給窯子里的相好買胭脂了。”

  屋子里的幾個仆人都笑了出來,方學漸面前,他們多少有些顧忌,鴨子叫的笑聲便有些參差不齊。

  牛福聽說有三兩銀子可拿,哪里還有半分什麼不願意的,馬上從當枕頭用的包袱里取了一套八成新的青布衣衫出來,塞到那人手里。

  壯漢接過衣衫,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多謝。”

  牛福努努嘴,把腦袋湊過去,低聲道:“你要謝,還是謝我們莊主大人吧,他最愛結交各種朋友了。嘻嘻,我還要感謝你呢,三錢一套的衣衫換三兩銀子,我這不是發了一筆小財麼?”

  壯漢停了一下,扭頭望向躺椅上的方學漸,道:“在下解明道,多謝莊主相救之恩。”

  方學漸心中得意,微笑道:“我姓方名學漸,解兄不要莊主長莊主短的,顯得生分,看得起我就叫我一聲學漸弟,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唯一能稱為長處的,便是喜歡和你這樣有個性的好漢交朋友。”

  解明道面上一紅,兩只大大的眼睛游移過去,望定那顆黃豆般的燭火,嘆了口氣,道:“我這牛脾氣哪里稱得上什麼有個性,父母生下我就是這個性兒,怎麼改都不成,卻讓我吃飽了苦頭,老婆跟人跑了不說,做官還得罪人,我是世襲游擊,行伍十五年只升過兩級,還是李天寵李大哥看我打了幾場勝仗給升的,你說我有多沒用。”

  方學漸心中一驚,他實在不能把眼前這個落魄的好像叫花子一樣的漢子,和朝廷堂堂的從三品副將聯系在一起,他咽了唾沫,笑道:“想不到解大哥還是朝廷命官,真是多有失敬,不知道現在哪個地方高就?”

  解明道搖了搖頭,一雙空洞的眸子一動不動地停在那道燭光上面,面孔慢慢漲紅,呼吸也逐漸急促起來,目光紅得似要流血出來,突然咬牙切齒道:

  “全是趙文華這惡賊在皇帝面前進讒言陷害忠良,巡撫總督張經張大人,李天寵李大哥,俞大猷俞老師,巡撫都御史曹邦輔曹大人,抓的抓,流放的流放,削職的削職,只要有點本事,能殺幾個倭寇的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畜生,除了會拍馬屁,能哄皇帝、嚴嵩高興,他還會做什麼?陶宅一戰,三萬兵馬被一千多個倭寇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他奶奶的,吃屎的狗賊!”

  在玉山城時,方學漸經常聽一班秀才同年談論天下大事,對時事倒也不是十分陌生,知道嘉靖皇帝十八年死了母親蔣氏後就一心求道長生,二十八年太子死後更是把後宮搬去西苑,再不上朝議事,朝政大權全都由嚴嵩一人獨攬,已有七載。

  趙文華乃嚴嵩最信任的一個義子,和嚴世藩一起,構成嚴嵩的左臂右膀,官職雖只是一個工部侍郎,權勢卻大得驚人。

  三十三年,東南沿海倭寇十分肆虐,荼毒千里,富裕的東南海域幾成白地,他上書嘉靖皇帝,說出現倭寇是因為東海龍王不高興,派了一些蝦兵蟹將來搗亂,只要派人去東海邊上好好祭祀一番,倭寇不戰自平。

  嘉靖皇帝篤信道教,在“神霄派”方士陶仲文的慫恿下,夜夜新郎,天天采補,是追求修道成仙、永享清福的狂熱分子。

  他聽了趙文華的進言,覺得大有道理,馬上下了一道聖旨,封他都察院左都御史,巡撫東南,祭祀海神。

  趙文華奉旨出京,一路上大張旗鼓,擾民擾官,受賄索賄,斂財手段千奇百怪,無所不用其極,迤儷南下,多行一日,行李就會多重數千斤。

  祭祀過海神,那些倭寇不見其平,反而更加猖獗起來,風言風語越來越多,面子上掛不住,便掛帥出征,帶著數萬官兵東征西討,屢戰屢敗,屢敗屢富,官兵如狼似虎,沿路搶劫無辜的百姓,比倭寇更加凶暴百倍。

  看到張經在王江涇打了一個勝仗,趙文華眼睛血紅,一張狀紙呈上去,誣陷他延誤戰機,有縱容倭寇的嫌疑。

  嚴嵩看見義子送來的一大批金銀珍玩和美女嬌娃,哪里還用多說,屁顛屁顛地跑到西苑,在皇帝的耳朵邊添油加醋一番。

  嘉靖皇帝龍顏大怒,拍案而起,命錦衣衛立時逮捕總督浙福南畿軍務張經和巡撫浙江副都御使李天寵,其時嘉靖三十四年五月。

  張經被押送到京,在皇帝面前詳細述說了自己進兵的始末,最後道:“我擔任總督只半年,前後俘斬倭寇五千,懇求皇上原諒我的些小過失。”嘉靖皇帝沒有聽,經刑部最後裁定,論為死囚,棄市之刑,秋後執行。

  這下子急壞了張經和李天寵的家屬,湊集銀子四處打點,卻連見一面而不可得。

  解明道和李天寵是磕過頭燒過黃紙的結拜兄弟,當下變賣家產,疏通關節,可是成千成萬的銀子放進北京官場這個無底洞,直如溪水流入大海,連泡沫都沒有濺起一點,終於有個收了五百兩銀子的牢卒不算太黑,從里面帶出了一句話:要救人一命,只有求救於身兼少師、少傅和少保三孤,時任禮部尚書的陶仲文。

  方士陶仲文是道教“神霄派”的弟子,是嘉靖皇帝極為恩寵之人,封侯加爵,位極人臣,“見輒賜坐,稱師而不名”,平時對他更是言聽計從,絕無反駁。

  張經、李天寵之事,如果能得他說上一言半句,必能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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