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幾盞未熄燈火,莫名的暗雲掩住了大半月亮,夜晚是如此的跟神秘、危險、潛襲相稱,令人神經繃到極點的緊張,可以在恐懼的啃蝕中,發堀出深藏在內心的另一面。
也難怪總在夜靜人昏之時,武林往往會面臨一些重大轉變。
但對釋宇星而言,深夜應該是在香暖的被窩里,擁著美夢睡覺的時間,而不是陪伴著鐵存義的屍身,在這里無枕難眠。
“神樂天”的芳蹤早已渺然,現在只剩他一人仰臥在屋頂上,看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喃喃道:“有星光,才能看出天空是那麼遙遠,若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天際邊緣還不是跟伸手可及的地方一樣毫無分別。”
“我得到魔門的“令沌之端”能做什麼,我會白痴的去想這問題嗎?”
“那個老妖婆才是真正的魔門中人,會那麼甘心的為人作嫁,還不是騙我去跟人拼命,拿我當擋其他魔宗的擋箭牌,最後再得意嘻嘻的對我說,魔門的承諾哪里能相信。”
“看她的媚樣,說不定一邊笑還奉送一個飛吻。”
釋宇星仰起身來笑道:“只有被野心蒙蔽的人才會做蠢事,我頂多只是自私自利,淪落到要拐我這後生晚輩入甕,看來在皇帝的崛起下,魔門也逐漸步入邪教衰敗的局勢。”
看似平凡的笑容中,卻發出與生俱來的傲邪之氣,身負著天縱的才能,總是會自然而然追尋著更大的目標,孤獨而不被理解的顛峰。
以前被小雁兒所束縛,釋宇星只能選擇默默平淡的守護著她。
看似犧牲了爭雄的壯志,但其實是他有那種近乎盲目的自尊自信,不需要旁人的肯定,就能夠自己決定自己才是真正的無敵。
聽了“神樂天”的誘惑合作,釋宇星雖不願掉入她的陷阱,但卻不能避免的勾起潛藏在自己體內,壓倒別人、掌握一切的本能。
“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我已經找到雁兒的代替品,也有娘理想中的賢慧媳婦,接下來只要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夠了。”
“時間也差不多到了。”
說完一拳擊在鐵存義的心髒處,此時離他死亡正好過了四個時辰。
死亡代表生命終結的意義,在常人眼中是停止呼吸,於武道上指的卻是脫離後天之生循,進入先天之死環。
這里指的後天,是廣義的包含一般所說先天與後天真氣,而先天卻是泛指天地之氣息,對人類有如征服姿態的龐大力量。
人一旦死亡,失去自主意識後,就只能被動的被那股強烈能量吞沒,重新歸回天地循環的懷抱之中。
被並吞的過程正是生氣逐漸轉為死氣,最後連一絲死氣亦被完全吸收,原來的自己將不在存在,之前的所有努力亦化為烏有。
釋宇星也曾因“傾世元身”而淪入被剝奪的死亡,但卻有“太虛仙法”幫他由死還生,反倒體驗了從未有人達到的世界。
活著而認識死亡的世界。
所以他知道死後的鐵存義,氣脈循環正好運行到第八十一周天,那是要進入連死氣都渙散消失的真死階段。
奇異真氣隨著釋宇星的一拳傳入,繼續推動著鐵存義死氣的循環。
難道他想重現“太虛仙法”來救鐵存義嗎?
不過即使是受過“太虛仙法”幫助的釋宇星,要想窺破“太虛幻境”最神秘的仙法也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當時他還呈現死亡狀態。
單憑一人之力,縱然是皇帝親來,恐怕也只能暫時續動死氣,要讓死人的氣脈達到生生不息之境,仍是力有未逮。
畢竟死活之氣有明顯分別,不是強不強的問題,而是本質上有沒有效。
但“夜綴星變”本來就是不穩定的東西,因而包含了許多可能性。
注入鐵存義的本是熱勁,但到了三坤脈時又照著異變天性化成寒勁,若在釋宇星體內,只是〝不單純〞的單純寒熱性質轉換。
換到死人身上就有所不同了,在轉換的過程,釋宇星的“生”竟然被鐵存義的“死”影響,由生入死變得更趨近於死氣。
幾個循環後竟達到類似復活的“死死不休”之境。
鐵存義的臉色紅潤起來,萎縮雙腿的彈性和柔軟也豐腴過來,可這只是肉體上的復活,因為最後還是只保留死氣不散。
生氣的流失,“夜綴星變”這次變錯方向也沒辦法。
何況釋宇星也不想替他挽回,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可以〝利用〞了。
一腳挑起鐵存義〝活著〞的屍體,右手化成刀勢,左手掌推右手背,運功內斂著“殛天魔氣”,卻又故意泄漏些許魔氣。
刀化萬千之跡,斬集不變空處,一刀震斷鐵存義原已潰散的心脈,正是“獅咬八擊”的“一咬天空勢”。
漫密的刀勢延展開來,將遭郢谷槃“死厄”破壞的“中檀穴”掩蓋住。
“鐵大個啊鐵大個,看在你我交情匪淺下,小ㄚ頭我會幫你照顧的,而你留下來的臭皮囊,就讓我好好利用,你放心的去吧。”
※※※
地板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紙張,宛如一場白與黑交雜的盛宴,凌亂已經取代了原本的整潔與雅致,可供立足之地只余幾個小角落。
這是應采菱的香閨被雁兒〝入侵〞後的第二天。
雖然環境做了如此的改變,但這間房洋溢的艷光麗色,卻比從前更令人不敢侵犯,連遠觀亦覺歉疚。
紙上畫滿了許多小動物,兔子的靈動躍然於紙上,連毒蛇瞪人的目光也栩栩如生,雁兒用小手抓著毛筆,將所見過的東西都畫了出來。
應采菱注視著手中拿的人像圖,那是雁兒口中的星星,本來只是要她畫一張圖方便尋人,誰知小雁兒一畫上手就停不下來。
“這不是跟沙杉椏一起來畫舫的年輕人?”
畫中的釋宇星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看著世界的眼神是那麼專毅,仿佛天地只剩下一人,無盡的關懷也只能盡傾於那一人。
輕輕流露出的淡淡笑容藏著呵護與謹慎,深怕驚醒這無可代替的美夢。
闔上圖像,也阻斷了釋宇星的遙寄的溫柔,應采菱閉上美目道:“跟上次見到他的印象實在連不到一塊,他是如此〝表里不一〞嗎?”
“還是只有在雁兒面前如此?”
臉頰傳來微濕觸感,睜開眼只見小雁兒就在眼前呵呵笑著,原來是雁兒看她閉上眼睛,趁機在應采菱細嫩的光滑臉蛋也揮毫一番。
應采菱淡笑道:“雁兒不是害怕陌生人,怎麼喜歡跟我玩?”
小雁兒蹲坐在她身旁,在地板上邊塗鴉邊道:“星星說雁兒很可愛,可以幫他騙女人,所以看到漂亮姑娘要趕快跟她認識。”
應采菱聞言一愣,“嗤”的笑出聲來,將雁兒摟入懷中,道:“原來你是幫別人來騙我的,既然如此,我就被你騙去“潼山關”吧。”
微微低頭枕在小雁兒肩上,仿佛要有依靠,才能承受說出來的話,道:“宗睿,先命令“潼山關”的“影雀”送拜帖給“獅咬會”,沙杉椏應該也會經由那里去參加武林大會。”
展宗睿在門外守候著,聞言臉露遲疑之色,沉聲道:“小姐,武林大會是傅蒼天負責的,我不喜歡跟他打交道。”
想到傅蒼天溫和的外表與那謙和的氣質,應采菱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房內一陣沉默,接著傳來幽幽嘆息聲,道:“我何嘗喜歡跟他碰面,但命運將我們糾纏住,也只能接受這不願意的安排。”
※※※
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一門一派的“清風門”,空曠大堂內除了寫著“兩袖清風傍,囊中閒雲深”的寒酸祖訓,只有一張比較有價值的翡木椅。
那張翡木椅可說是掌門宋碩勵唯一的精神支柱,雕工精美且整體造型極富人性考量,平順的角度坐上去可使人忘了一切不愉快,也不知道是哪一次做了什麼好事,人家送的禮物。
不過這些時日來,宋碩勵幾乎快忘記這張椅子的存在了。
自從君妙嬋來此鳩占鵲巢後,那張翡木椅反而成了不愉快的根源,每次都被那臭ㄚ頭霸占去,他已經好久沒坐過那張椅子。
君妙嬋今天負傷回來,宋碩勵還以為能趁著她被迫療傷的空檔,重溫許久以前的舊夢,好好享受難得的愉快。
但或許他真的跟那張椅子沒緣份,平時半個來叫賣的都不願上門,今天卻有一位不速之客前來。
而且還是極具〝份量〞的不速之客。
所以在釋宇星眼前,宋碩勵又風度翩翩的〝讓坐〞了。
取而代之坐在大椅上的是,身材顯得有些矮胖的陌生人,那張兩個小ㄚ頭也坐不滿的椅子,卻像是很吃力的被他擠開來。
原本應是個毫不起眼的中年胖子,身上的服飾也是尋常麻布,但一對細長的眼睛偶爾露出神芒,銳利至像能破入別人的心思,兩手交握於胸前,腳懸於空中晃啊晃,卻有種穩如泰山之感,使人知道他絕非池中物。
本來在彎腰巴結的宋碩勵,立刻跑過來道:“你這總管怎麼當,把一堆受傷的人都請回家,以為我們是有錢的“獅咬會”啊。”
接著湊近臉,低聲警告道:“這位貴客找你,好好的招待他,“清風門”能不能翻身就靠這次了。”
胖子看到釋宇星走進來,像是等的不耐煩了,立刻從椅子上跳起,別看他身藏這麼多的負重,落地時卻如貓兒般輕聲。
僅僅只是走一步,卻表達出豪爽而不矯作的姿態,來到釋宇星面前,大聲叫道:“釋宇星,你怎麼這麼晚回來!”
接著眼中露出疑惑,道:“我聽他們說,你跟景玉差發生衝突,怎麼有辦法從那大魔頭手下逃出生天。”
“大魔頭?難道這個胖子知道景玉差的真實身分。”
“夜釁冥”的身分應該非常隱密,怎麼今天就多出那麼多人知道,釋宇星心中訝異卻不問出來,只是眨眼道:“你認識我?”
胖子露出笑容,那是對自己的努力得到認可的自信,傲然道:“太陽底下還沒有我黃金屋不認識的人。”
口氣雖大,也確實是有點夸張,但並不是沒有實料真材。
坐鎮“芥須彌山脈”連接南北武林的通道,“不夜城”可說是十幾年前異軍突起的勢力,“千里順風”黃金屋掌握的情報價值,足以讓他富甲天下,身懷的獨步武學,也讓他登上有數的高手之列。
像是被黃金屋的名聲震攝住,釋宇星一轉態度為誠惶誠恐,看的宋碩勵心懷大慰,問道:“請問城主找我這無名小卒有何指教?”
黃金屋眼睛咕嚕的轉,單刀直入道:“說無名小卒可太自謙了,能讓“三才者”於意眠落居下風的人可不多,能讓他完整交出“侯風天驚儀”的,更可能只有你一個,我正是想要買“侯風天驚儀”。”
他心中暗自得意,這招“直搗黃龍”用的真不錯,“侯風天驚儀”乃奇珍異寶,一般人是不會輕易承認自己擁有,以免遭到貪婪之輩暗算。
根據他多年的交易經驗,內心早有防備的人,通常對這招直接點中要害的詢問,反倒容易露出馬腳。
妙絕的是,釋宇星真的嚇了一跳,因為黃金屋找錯人而嚇了一跳。
“唉呀,號稱“千里順風”這麼夸大,我還以為是知天知地的高人,結果連我的“侯風天驚儀”被偷了都不知道。”
釋宇星把宋碩勵拉過來,附耳要求道:“掌門,是來找我買東西的,你先進去,這里交給我處理就好,我會談個令你滿意的價錢。”
宋碩勵本來對自己被驅逐出場很不滿意,自己怎樣也算是“清風門”的最高指導,有好事怎能少了他一份,但聽到最後一句,自己也在分贓名單內,總算心甘情願的離開。
閒雜人等已經消失,釋宇星輕松的繞過黃金屋,坐上那張翡木椅,好整以暇的淡淡道:“原來你想要“侯風天驚儀”,那可是我要送人的定情之物,意義非常重大,要我割愛,得看你出得起什麼代價。”
黃金屋眯著小眼睛,暗想道:“這人還沉的住氣,想漫天開價嗎?”
哈哈一笑,拍著壯闊的胸膛道:“年輕果然令人羨慕,偷偷告訴你,我也是為愛情不惜一切代價的傻瓜,定情之物當然非同小可,怎能賤價丟售,你要賣多少錢,只要說一句話。”
釋宇星像是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淡然道:“城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快人快語不拖泥帶水,那我也不囉唆。”
“我要你的一切。”
何謂一切,包括金銀珠寶、房屋土地、秘笈靈藥、神兵利器,還有辛苦建立的情報網,黃金屋再也笑不出來,哪有這樣談生意的。
他也曾在交易時,遇過有錢人想夸耀自己的財富,隨口說出任人開價的協定,但也只是容許獅子大開口,而不是把人整個家當都生吞入腹,釋宇星這不是擺明不想將“侯風天驚儀”賣給他。
放在身後的雙手凝現出淡金色的光澤,暈芒自身後靈蛇般竄出,把黃金屋襯托的富貴逼人,正是練功時須以珍珠粉敷滿全身,被稱為最〝貴〞的內功心法,“珠光寶氣”運行的現象。
黃金屋沉聲道:“別賣弄小聰明,小心玩火自焚。”
感受到迫人的殺氣,釋宇星連忙揮手,苦笑道:“哎呀,城主怎麼那麼沒幽默感,這當然是開玩笑的,只是提醒你別把話說的太滿。”
殺氣刹那中斷,若他真的在開玩笑,那自己說大話也活該被人消遣,黃金屋不禁臉上一紅,突然警覺主動權盡被釋宇星掌控。
釋宇星伸個懶腰,悠悠道:“我也沒什麼大要求,只不過到客棧酒樓希望都有幾十兩銀子傍身,哪家姑娘特別漂亮的消息別忘了通知我,還有別把我的糗事到處跟人宣揚。”
聽起來果然不是大要求,但隱含的意義卻是要黃金屋提供他錢財和情報上的無限支援,還要對外保密關於他的一切。
黃金屋心中思考道:“原來他打的是這主意,不過光他一個小毛頭能花多少錢,又哪會有什麼秘密值得別人花錢來問我?”
想清楚後又露出原先的開朗笑意,道:“好吧,交易成立。”
剛剛開心起來,但看到釋宇星臉上的遺憾之色,黃金屋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這可惡的小毛頭嘆氣道:“城主同意了雖然很好,不過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侯風天驚儀”此刻不在我這里。”
出乎意外的衝擊,但黃金屋已沒脾氣好發,只是苦澀的道:“老弟,那你跟我說那麼多廢話,不嫌嘴巴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