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品川區。
黑色的奔馳轎車在雨中緩緩停靠在路邊。
早已守候在路邊的年輕人快步撐著傘跑過來,將奔馳車的後車門拉開,在對車內的人行禮的同時,還不忘將雨傘撐在車門邊上,以免車內的人被雨淋到。
車內,面色帶著幾分疲憊的宮下北睜開眼,低頭看了一眼路邊的別墅,這才彎腰從車內鑽出來。
為他撐著傘的年輕人腰身半躬,朝著別墅的入口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後,就跟在宮下北身後半步遠的地方,他將整個雨傘都撐在宮下北的頭頂,看那副謹慎小心的樣子,似乎是唯恐有一滴雨水落到對方的身上,與此同時,卻對他自己被淋濕的衣服毫不在意。
“先生的情緒怎麼樣?”一邊朝別墅入口處走,宮下北一邊系著西裝的扣子,嘴里則對跟在身後的年輕人說道。
“不太好,”年輕人始終弓著腰,聽了宮下北的問題,他急忙回答道,“剛剛才發過一次脾氣,把那個最喜歡的紫砂壺都摔碎了。”
“因為玉井弘道的事情?”宮下北邁進別墅院落的門檻,輕笑一聲,問道。
“是的,”年輕人點頭說道,“因為玉井弘道搞出來的那些事情,最近兩天先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尤其是在黨閥內部,也出現了很多的非議,先生很被動。”
宮下北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
兩人口中所說的先生,自然就是指的龜井靜香,在玉井弘道出任最高檢察廳監督指導部部長的問題上,最初,法務省內並不是不存在異議的,但當時的龜井靜香將玉井弘道當做自己人,力挺這個家伙上位,因此,在如今這種局面下,要說龜井靜香沒有受到責難,是根本不可能的。
沒錯,龜井靜香如今的確是自民黨內最大派閥“龜井派”的老大,地位很高,說話的分量很重,但千萬不要以為他在自民黨內就沒有對手了,相反,他不僅在自民黨內面臨其它派別的挑戰,即便是在“龜井派”內部,時刻想著將他趕下台,取而代之的大佬也有不少。
因此,他每一次犯錯,都會面臨一定的麻煩,如果犯錯的次數多了,他甚至要面對威信盡喪,被迫辭職的下場。
這一次,玉井弘道對他的背叛,不僅為他控制檢察系統帶來了麻煩,同時,對他的個人威信也是一次沉重打擊,所以,現在最想要對付玉井弘道的人,必然要屬龜井本人無疑了。
與年輕人說著話,宮下北穿過別墅花園內的小徑,精致到了回廊前面。
他步上回廊前的階梯,站在回廊的木地板上,一名身著白色和服,早已跪坐在回廊上的女人彎腰湊過來,替他換上一雙干淨的木屐。
別墅是完全的和式建築風格,從正門進去,就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客廳,宮下北站在門口處,嗅了嗅鼻子,鼻腔里瞬間便填進去一股清幽的熏香氣味。
在客廳的中央位置,一張紫紅色的矮桌邊上,赤裸著上身的龜井靜香正在垂著頭喝茶,而在離著他不遠的地方,兩個同樣穿著白色和服的女人,正在忙碌的清掃著木地板上一堆玻璃碎片,不用問,龜井大佬這是又摔了東西。
說實話,對於這次玉井弘道的事情,宮下北的心里也是有著火氣的,畢竟在玉井弘道對大阪地檢采取行動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所憂慮的,並在第一時間與龜井靜香取得了聯系。
但當時的龜井靜香自信心十足,他絲毫都不認為玉井弘道是個包藏禍心的小人,以至於宮下北都降低了警惕心。
結果,前後不過一周時間,形勢便急轉直下,玉井弘道化身瘋狗,四處亂咬,再加上他與媒體密切合作,以反腐的形式收獲了民意支持度,龜井靜香再想收拾他就沒那麼容易了。
所以說,人心隔肚皮,千萬不要隨意的將信任給與任何人,而且,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要保持一份警惕性,放松警惕的後果,往往就是後患無窮。
踩著木屐走進客廳,在經過兩名旗袍女人身邊的時候,宮下北擺了擺手,示意兩人離開。
如今的龜井靜香正處在暴怒的情緒中,遷怒於人的事情也不是他干不出來的,因此,兩個女人如逢大赦,忙不迭的退出了客廳。
“赤本啊,你來啦,”龜井靜香這時也看到了剛剛走進門的宮下北,他端起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茶,說道,“剛下飛機吧?”
宮下北沒有接口,他走到矮桌邊上,就在龜井靜香的對面盤腿坐下,先伸手試了試桌上的茶壺,這才笑道:“茶已經涼了,喝涼茶對身體不好。”
話說完,他將茶壺拎起來,放到一邊的小炭爐上。
“是啊,剛剛下飛機,”做完了這些,他才用雙手撐住膝蓋,說道,“離開上海的時候,那邊也在下雨,沒想到回了東京,這邊的雨竟然下的更大,真是運氣不好呢。”
龜井靜香不知道從這番話里聽出了什麼題外之意,他抿了抿嘴,表情無奈的嘆了口氣,說道:“具體的情況你也應該清楚了,玉井那家伙已經瘋了,他現在不僅僅是在給我惹麻煩,而是在所有的人惹麻煩。”
“沒人想過應該做些什麼嗎?”宮下北好奇的問道。
“當然有人想過,”龜井靜香冷笑一聲,說道,“不過,他們想的只是怎麼看我的笑話,怎麼等著這場風浪涌起來,將我拍到水底,因為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才能成為國會大廈里說的算的那個人。”
宮下北心中明白,看來與自己猜測的一樣,玉井弘道帶來的危機,被很多人看成了打擊龜井靜香的機會,因為前者等於是他提拔起來,而他提拔起來的人闖了禍,他自然是要為之負責的。
“總要有人去把這個麻煩解決掉的,”沉思了一會兒,宮下北說道,“這家伙正在做的事情,並不是打擊某個人,而是在掀桌子,桌子掀翻了,的確是有人會被砸到,但那些沒被砸到的人,也免不了會沾染一身的油汙。”
龜井靜香不說話,他緊緊抿著嘴唇,顯然也是在思考這個麻煩應該如何解決掉。
在處理玉井弘道的問題上,是絕對不能采取極端手段的,否則的話,宮下北分分鍾就能送這個家伙去海里位於。
玉井弘道現在承受的公眾關注度太高了,一旦他橫屍街頭,哪怕是出了車禍,公眾也會將他的死想象成某種陰謀論,其帶來的後續影響太惡劣,誰都承受不了。
“最高檢察廳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宮下北想了想,轉口問道,“安倍寬也好,齊藤圭佑也罷,他們是什麼立場?”
安倍寬與齊藤圭佑都是最高檢察廳的高階檢察官,前者出身安倍家族,與安倍晉太郎是叔伯兄弟的關系,換句話說,他也是安倍晉三的表叔輩,不過,這家伙比較個性,在政治立場上,與安倍家族的人截然相反,甚至有些敵對的意思。
除此出身安倍家族之外,此人也是下一任首席檢察官的有力競爭者,其在檢察系統內也是很有實力的。
齊藤圭佑倒是沒有什麼深厚的背景,不過他是大律師出身,如今還在一橋大學法學部擔任教授職務,是檢察體系內“一橋學院派”的代表人物。
宮下北之所以問這兩個人,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在檢察系統內的關系根深蒂固,還因為他們與龜井靜香的關系非常不錯,可以說他們是一個戰壕里的同志。
聽了宮下北的問題,龜井靜香先是搖了搖頭,良久之後,才說道:“安倍在最初任命玉井弘道為指導部部長的問題上,與我鬧了些不快,至於齊藤那家伙,你也知道他與大阪那些人關系,因此……”
說到這,他停下來,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惱怒的說道:“這些家伙,沒有一點的大局觀,只會為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抱怨,真是鼠目寸光!”
宮下北有些無語,他暗自揣摩,龜井靜香之所以重用玉井弘道,甚至對他在大板地檢問題上的冒進也采取默許的態度,很可能就是不滿安倍、齊藤這兩個人了,想要借助玉井弘道之手,對這兩個人形成制約。
當然,如果這件事他運作成了的話,自然也沒什麼壞處,但現在的問題在於,他玩漏了,玉井弘道剛剛走馬上任,就開啟了六親不認模式,一頓王八拳,把龜井打了個鼻青臉腫。
龜井現在再想轉過頭去,從安倍兩人那里得到支持,顯然是不太可能了。
宮下北現在真正感覺棘手的是,即便這次的危機能夠順利度過,能夠想辦法將玉井弘道這個瘋子搞下去,龜井靜香恐怕也很難像過去那樣牢牢的把控住檢察系統了——人心一旦散了,隊伍肯定就不好帶了。
“這樣吧,我找他們兩個談一談,”沉默了一會兒,宮下北將響起汽笛的茶壺提下來,給龜井面前的茶盞里續上水,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