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山智京扭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而後又拎著油桶轉了半圈,直到將油桶倒空了,這才不緊不慢的走過來,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將臉上的眼睛摘下來,一邊揉搓著眼角,一邊說道:“先生走了,必須有人陪著啊,他的脾氣暴躁,做事衝動,我得看著他。”
“你先把門打開,有什麼話咱們開了門再說!”宮下北看著他,近乎暴躁的大聲喊道。
葉山智京卻不再開口搭腔,他閉上眼睛,隨著音樂聲輕輕搖晃著腦袋,似乎整個人都沉醉在樂曲聲里了。
宮下北用力撞了兩下鐵門,鐵門紋絲不動,他退後兩步,而後加速衝過去,一腳蹬在門上,自己被門反震的摔了個屁蹲兒,那厚重的鐵門卻依舊紋絲不動。
“葉山智京!你他媽的混蛋,給我把門打開!”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宮下北衝到門邊,大聲喊道。
葉山智京仍舊不理他,只是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偶爾吸上一口煙,看上去一副美滋滋的樣子。
宮下北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在身上摸了摸,這才想起手槍剛才被他連同檔案匣一塊扔了,有心回去把槍撿回來,又想到房間里都是汽油,開槍等於是殺人了。
心頭亂如麻團,宮下北正想著再衝探視口里喊兩聲,可還沒等他湊過去,就聽轟的一聲響,灼熱的火舌從探視口撲了出來,滿屋的汽油終歸被引燃了。
“葉山智京!”被灼熱的熱浪逼退了數步,宮下北目眥欲裂的大喊一聲,隨即轉身朝外衝了出去。
此時的宮下北完全失了方寸,他的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救人,想辦法救人,外面還有他的保鏢呢,人多了總能把人救出來的。
其實他也知道,那樣的大火,即便是現在把門砸開,人也救不回來了,可他就是想要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或許只有那樣才能稍減他心中的愧疚。
跌跌撞撞的衝出用品店,店門外的雪地里,包括梁家棟在內的九個人還跪在雪地里,雪花已經將他們覆蓋成了雪人。
“梁家訓,跟我去救人!”宮下北在門前喊了一嗓子,轉身就往回跑,可跑了幾步才發現,後面根本沒有人跟上來。
惱怒的轉回去,宮下北才發現這些人仍舊跪在地上,只不過剛才是跪的挺直挺直的,現在卻全都趴伏在了地上。
“你們在干什麼?!”
心里的怒火騰地升了起來,宮下北衝過去,照著跪伏在地上的梁家訓踹了一腳,同時怒聲喝道,“給我滾起來,救人去啊!”
梁家訓被踹的歪倒在地上,但他立刻又爬起來,重新跪伏在地上。
宮下北又是一腳踹過去,他還是爬起來跪伏在那兒。
往復幾次,宮下北幾乎將九個人逐一踹翻兩三次,直到他自己都累了,這些人還是跪伏在那兒,一動不動。
“啊!混蛋啊!”把自己折騰出一身汗,宮下北總算是冷靜下來了,他癱坐在幾個人面前,歇斯底里般的怒吼一聲,不動了。
細碎的雪花打在脖頸里,冰涼刺骨,宮下北看著地上被踐踏的泥濘不堪的落雪,腦子里閃過一副副記憶中的畫面。
“宮下君,上午好。”那是在中村康二的工廠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葉山智京文質彬彬的笑容里帶著令人心寒的陰毒。
“宮下君沒事吧?”……“我送你。”那是在替吉岡錯復仇之後,自己受了赤本的懲戒,去道歉時遇上了葉山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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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三十年前,我就是在這里遇到的先生,”不久前,就在這里,就在那輛車的旁邊,他用手接著雪花,微笑著說道。
“……我覺得,這三十年,我做這條狗做的很滿足。”那是一臉滿足的笑容,簡單一句話,實際上就是對他一生的總結了。
最後,病房里的畫面重新浮現在宮下北的面前,赤本掙扎在病榻上,說了那麼一番他當時不太明白的話:“去找智京,告訴他,東西該交給你了,他的事情做完了,順便告訴他,別讓我失望。”
“他的事情做完了。”
“別讓我失望。”
這些話就像一根刺一樣扎在宮下北的心里。
葉山智京啊,你真的是一條狗啊,一條自始至終都沒有讓父親大人失望的狗啊。
掙扎著從雪地里爬起來,宮下北失魂落魄的朝公路上走去,才走兩步,腳下一滑,他又是一個屁蹲兒摔在地上。
有人跑過來攙扶他,卻被他一把甩開,嘴里還憎惡的喝罵一聲:“滾開!”
沒有上車,宮下北就那麼步行著走上公路,沿著便道的路牙一路往東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後面有人追上來,應該是梁家訓,將一封折疊好的信交給他。
宮下北腳下不停,一邊走著,一邊木然將信打開,草草看完之後,腦子里陷入一片空白。
信是赤本寫給葉山智京的,沒有日期,他在信里提到讓葉山智京試探一下宮下北,看宮下北是否信任他,如果信任的話,他就留下來,如果不信任的話,就讓葉山離開日本去加拿大,以後再也不要回日本來了。
如今看來,葉山智京的確是試探了他,他也表現出了不信任的態度,但葉山智京顯然是沒有接受赤本的安排,他選擇了一個慘烈的方式來證明自己。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啊。
環八通线這條路好長,長的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一樣,宮下北就那麼沿著路一直走,最初是腦子里一片空白,後來就是什麼都不去想了。
他就想著這麼一直走下去,不管走到什麼地方都好。
實際上,葉山智京與他的交往並不多,他甚至都不了解這個人,但是,葉山這麼慘烈的死法,還是給了他很大的刺激,尤其是在得知葉山的死與他有著直接關聯之後。
他想不明白像葉山智京這種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更想不明白他的心里究竟藏著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一個人就那麼為另一個人活了一輩子,最後又為這個人去死,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宮下北感覺自己的前世很悲催,可對比起葉山智京來,他感覺自己的那份悲催可能算不上什麼。
荒川區扇大橋。
初升的朝陽驅散了彌漫在隅田川江面上的薄霧,凍結的冰面上附著厚厚一層積雪,一條流浪的秋田犬躑躅在江堤上,朝著往來的行人一聲聲淒涼的吠叫。
這條狗的眼睛瞎了一個,像是被什麼東西打的,此時傷口剛剛結疤,半邊臉上都是血。
在離著流浪狗不到兩米遠的江堤護欄旁邊,丟棄著一個白色的紙箱子,箱子里有奶狗的嗚咽聲傳出來。
滿身泥汙、臉色憔悴的宮下北順著江堤有些蹣跚的走過來,經過紙箱的時候,遲疑了一下,而後停住腳步,挨著箱子,背靠護欄,緩緩坐倒在地上。
箱子里有兩只小奶狗,應該是剛出生不久,個頭小小的,緊緊簇擁在一塊,瑟瑟發抖。
看到有人坐到了箱子邊上,獨目的秋田犬停止了吠叫,它嗚咽著走過來,繞著宮下北轉了兩圈,隨後一點點小心的靠過來,在他舒展的腿邊趴下,把沾滿了泥汙的頭墊在兩條前腿上,看著過往的行人發呆。
宮下北伸手在秋田犬的脊背上輕輕撫摸著,大狗先是渾身一抖,警惕的仰起頭,隨後又將身子放軟,還仰起頭來去舔他的手。
像個乞丐般的斜倚在江堤護欄上,宮下北一邊撫摸著秋田犬,一邊抬頭去看便道上腳步匆匆的行人。
很少有人會將目光投向這邊,即便有人看到他們,也是一臉漠然的表情,亦或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但是每個人都會好奇的看一眼幾米外路邊的那四輛奔馳車,以及同樣滿身泥汙站在車邊的黑衣人。
這真是個冷漠的國度、涼薄的都市啊。
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宮下北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一直站在路邊的梁家訓迅速跑過來,垂頭站到他的身邊。
“去弄些吃的來,有肉最好,”宮下北看著身邊秋田犬,說道,“哦,牛奶也要有,有煙嗎?給我拿一支來。”
梁家訓趕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取了一支遞過來,隨即蹲下身子,將點燃的打火機送過來。
“把我車上那件外套也拿過來,”吸了口煙,宮下北最後吩咐道。
“嗨!”梁家訓鞠躬行禮,這才抓身跑開。
很快,原本站在車邊的黑衣人分出兩個,朝著街道對面跑過去,那里有一家便利店。
梁家訓將宮下北那件黑色的呢料風衣拿過來,他還以為宮下北感覺到了冷了呢,沒想到宮下北直接就把風衣丟在了地上,然後從箱子里將兩只小奶狗抱出來,放到風衣上面,再小心翼翼的包裹起來。
“以後跟著我,給我做一條看家狗,總是比四處流浪要好一些的,”撫摸著秋田犬,宮下北說道。
秋田犬壓根沒理會他,只是看著被包在風衣里的兩條小奶狗出神。
“我說的是你,梁家訓,”宮下北抬起頭,冷漠的看了一眼梁家訓,說道。
“嗨!”梁家訓一愣,隨即身子折成九十度,大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