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笙一步步邁入池水之中,作為拍攝對象,為保證拍攝效果,她自然不能使用任何輔助呼吸的器械,只能在水位即將沒過口鼻時,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緩緩沉入水中。
腳下突然沒了階梯,安笙在水中輕輕蹬了幾下,便找准了身體的平衡。
她柔順而自然地舒展著身體,努力聯系著褚婪剛剛在岸上的執導,思索著青蛇此刻該有的心境。
此時的青蛇,涉世未深,卻早早遇見了金山寺的小和尚,迷迷糊糊地動了凡心,在意外被人點破之後,再次來到化形前的山林之間,一頭沉進熟悉的水潭中,懵懵然地思索著。
這次,她沒有如以往一般,憑借自己遠超常人的模仿能力,去直接調動臉部肌肉,呈現出那些她所見到過的,大量影片和現實生活中的,初識情滋味的懵懂少女的表現,而是第一次的嘗試,如影帝和張繚建議的那樣,把自己的感受和經歷融入其中。
這對於其他演員,或許是再尋常不過的體驗,但安笙因為某種隱秘的原因,那些隱於面具下的東西,她已經太久沒有觸碰過了。
初次體驗到未知情愫的緊張與忐忑,不知所措的茫然,卻又暗含隱秘而不知名的期盼,這種情緒,在她的記憶中,有過麼?
嘎吱一聲,沉鎖已久的心門似乎隨著她的叩問,終於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那些她不願輕易示於人前的紛繁落索,第一次得見天光。
有的。
她第一次踏進孤兒院的時候,正是懷著這樣復雜的心情。
她還記得她第一眼看見的那棵銀杏樹,很老,長得也不好看,孤零零扭在干涸的噴泉池旁邊。
波蕩起伏的水光似乎化作記憶中斑駁的樹影,投在她的仿若透明的眼皮上,伴隨著枝葉婆娑的簌簌聲一同響起的,還有某個隱秘的角落里,有人拿著石子笨拙地在牆上書寫的細微聲響。
安笙乖順垂下的睫毛,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在回想起某個不願觸及的“陌生人”之前,安笙倉皇地破出水面,生生打斷了不受控制的思緒,急促而劇烈地喘息著。
岸邊的褚婪正要下水,見她這麼快就鑽出來,立馬有些疑惑地看過來。
入眼的少女面色蒼白,唇瓣細微地輕顫著,濕漉漉的眼神迷茫又畏怯,讓他想起被雨水淋透了的流浪貓。
褚婪的心髒猛地縮緊。
玩藝術的總有幾分敏感心思,即使散漫如褚婪,這一刻也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命運給予他的第一份稍縱即逝的契機,或許來自另一個,不為他所知的——安笙。
“你……還好麼?”焦急的問詢脫口而出,褚婪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如果不適應水下環境,我們可以……”
“沒事。”
他好像再說什麼,但安笙已經回過頭去,重新潛入水中,像一條消失在斑斕的泡沫中的美人魚。
仿佛剛剛突然的出水,以及她臉上露出的那種讓他忍不住想將人攬入懷中的神情,都只是他的錯覺。
褚婪腳下微微一動,卻差點一個趔趄跌進池子里。
他手上滿滿當當,一時手忙腳亂才好不容易找回平衡,這才發現,剛剛居然真的往安笙的方向邁了一大步,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嘴角不知何時揚起的苦笑又變成沒心沒肺的模樣。
說不定就是他多管閒事了呢?
雖然跟安笙表面上已經是能笑鬧幾句的關系,但褚婪也清楚,兩人現在連能說句真心話的朋友都算不上。
好笑地搖搖頭,他可是打從一開始就奔著將人拐上床去的,根據以往的經驗,就算這小姑娘再美若天仙,估計睡不了幾次也就膩了,他褚婪什麼時候關心起小情人的心事了?
而再次被湖水包裹的安笙,已經平復了心情。
她將思緒控制在剛入孤兒院的那天,努力體會當時心境。
這份記憶太過獨特和深刻,以至於哪怕當時只有幾歲,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也是恍如昨日,像一捧擦去灰塵之後的鏡面,燦然如新。
心之所至,安笙甚至不用像以往一樣,用她多次演練來的熟練技巧,去刻意調動面部表情,她只是輕輕一抬眼,諸般心緒便無比自然而真實地浮現於面上。
也許這對於普通人是習以為常的體驗,但對於自知有些表演型人格,常年喜怒不形於色的安笙來說,卻實在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會想,啊,原來還可以這樣。
她戴這一副千變萬化的面具太多年了,甚至都有些忘記她上一次這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地展現真實情緒,到底是在幾歲之前。
安笙像一個突然從犄角旮旯里,撿到幾年前丟失的玩具的小孩,愛不釋手地把玩的模樣,甚至比剛買到它時還要歡喜。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種玄異而美妙的狀態中,4無忌憚地將連自己都沒有檢視過的姿態展現在鏡頭前,卻不知道這樣的畫面,對於觀者而言,帶來的是怎樣的衝擊。
作為一個還算出色的攝影師,褚婪是見過,也拍過不少美人的。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花心又專注的人,就像他可以玩很多東西,但玩攝影時就不會跑題去想時裝設計,而是專心致志。
一如他不會同時撩兩個女人一樣。
做公事時,他的腦袋里同樣不會有私事這個概念。
所以給美女拍照和給寵物豬拍照,在他這兒向來沒什麼區別。
但在安笙輕輕閉上眼,又再次睜開的那一刻,褚婪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髒有一瞬甚至停止了跳動,那一刻呼吸驟停的感覺,甚至讓他有種猝死的窒息感。
他忘了踩水,在放任自己被美色所惑,被欲念操控之前,還是用顫抖的手指,穩而准地按下了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