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癟的茶葉在杯子里緩緩脹大,吸收了充分的熱水後變得晶瑩剔透,晃晃悠悠落到杯底,一杯清茶漸漸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虞遠山手指梳理了一下發白的頭頂,樂呵呵地說道:“你們酒廠的茶倒是不錯,我回去得好好批評批評我那後勤大管家……”
端茶上來的是青雲酒廠財務科的一個女會計,原本在收拾資料的她看見杭城書記和副市長領頭進了財務科後,她的腦子就開始混亂了,連上茶也是虞書記的秘書和她說了一句才慌忙給泡上來的,她現在只擔心虞書記會不會因為今天酒廠的事情發大火,一直戰戰兢兢地想著給其他員工透露消息,聽見虞書記的話,有些難堪地囁嚅道:“這是我從曹廠長那里拿過來的。”
“曹順年很會享受啊。”虞遠山看了一眼這個財務的女孩子,轉頭對坐在身邊的蘇東方說道:“等到這里的事情解決了,後續基礎建設還是得跟上,經濟方面的東西你比我擅長,影視城的計劃你好好做,我准備把文化那塊的事情都交給老嚴,他這個副市長天天往上面跑,他還真以為市長的位置會落到他的頭上去。”
聽見虞遠山的話,屋子里的人表情都有些尷尬,努力做出一副沒聽清的樣子。蘇東方苦笑著說道:“虞書記,老嚴在副市長的位置熬了這麼多年,按照資歷也該是他上了。”
“胡說八道,要是他有本事也不用待在這個位置上這麼多年了。”虞遠山話鋒一轉,“我向上面推薦了你。”
任是蘇東方多年宦海煉就的平常心也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強壓著翻騰的心思,輕聲說道:“唉,我現在只想著把手里的這些事情解決了,市長那里……太遙遠了。”
虞遠山眯著眼睛看了蘇東方一眼,轉了話題,和蘇東方說著市政府近段時間的計劃,仿佛辦公室外面緊鄰著大會堂里面的那些工人和事情與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蘇東方好像記起什麼事似的笑著說道:“南面那邊這幾天這麼熱鬧,聽說有指示了?”
虞遠山說道:“我還想著今天在會上提出來的,你說到這事了我提前和你打個招呼,我也知道警力不足的問題了,所以上頭的指示是准備把城管那邊的人暫時調過來。”
蘇東方瞟了一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玩著手機的丁子軒,點點頭:“嗯,不過行動內容還是先不要告訴城管那里,他們人員太復雜了。”
丁子軒把黑色殼子的手機收了起來,從衣袋里拿出一個白色苹果,點開一個消除寶石的游戲玩了起來。
虞遠山看著丁子軒對蘇東方說道:“以前都是手機里面帶幾個小游戲,現在是游戲機里面帶個通話功能,我那女兒給我買了一個和小丁那樣的手機,我是怎麼都用不了,還是諾基亞好用,經摔。”
丁子軒腦子還在猜測著虞遠山嘴里說的行動,沒想到對方的話題一下轉到了他的身上,露出一副靦腆的笑容說道:“嘿嘿,買這個牌子的手機,我也是為了玩游戲,你要說通話質量什麼的,還是老手機好。”
虞遠山笑眯眯地說道:“小丁啊,這次的事情我們政府還是理虧的,不過現在政府財政方面還是比較棘手的,你看是不是你們公司提前撥一部分款子出來。”
蘇東方把視线轉到綠茶上,覺得有些丟臉,他實在是太了解虞遠山的為人了,一旦說到錢的問題,虞書記就會變成街頭攤販一般。蘇東方前年和虞遠山去部委里跑項目,由於各地來燕京求項目的干部實在太多,虞遠山遇見在部委大樓的大廳里直接鋪了報紙打算在大廳里過夜,直把某位部長嚇得都不敢來上班,後來虞遠山是第一個拿到項目資金的人。換位思考,蘇東方覺得自己肯定無法像虞遠山這樣去做事,他認為當官的就應該有官員的樣子,而不是像虞遠山似的玩這些耍賴的招數,而且後續事情,虞遠山被上頭點名批評,只有虞遠山他自己仍然笑得像一只狐狸。
丁子軒搔搔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聽到酒廠出事,在飛來的飛機上的時候,我們公司大體列了一份計劃出來應急,呃……內容好像是,是……嘿嘿,楊軍和周鵬比我清楚一點……嘿嘿……”
蘇東方微微蹙眉,不滿地說道:“你做為‘未來’的董事長,應急計劃是什麼也不清楚嗎?”對於王野和朱莉的事情,蘇東方算是相當了解的人之一,自從王野的兒子出車禍離世後,王野與陸雅的婚姻就名存實亡,但是蘇東方卻知道王野並非不愛陸雅,車禍的事情,蘇東方曾經問過王野實情,可是王野卻怎麼也不肯說,提過幾次後蘇東方也放棄了,再加上自己兒子蘇浩對丁子軒時不時說點不屑的話,蘇東方打心里不待見朱莉和丁子軒倆母子。
丁子軒訕訕地笑道:“我馬上讓楊軍來給兩位大佬講解一下。”一邊揚著手里的手機,一邊出了辦公室。
蘇東方搖搖頭苦笑連連,自言自語道:“哼,大少爺。”
辦公室出來後是一條陰暗的走廊,走廊另一邊牆壁就是大會堂主席台的背景牆,有著一股年代久遠的腐蝕氣息。丁子軒捏著鼻子走到過道盡頭,環視著大會堂古老的結構,按在走廊唯一一個窗戶上,他一直很喜歡這種在黑暗里的感覺,不被人注意,不去吸引目光。丁子軒享受著難得的輕松,等了一會兒拿出黑色手機打了出去。
“事情怎麼樣了?他們見面了嗎?”
“我從你們下飛機出來後就一直跟著你,放心吧,石田哲也已經和楊軍見上面了,我看楊軍的臉色,應該問題不大。”
“那就好,酒廠的事情托久了,搞不好就把我的事情給影響了。”
“弄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一開始要搞掉酒廠的人是你,現在准備這些後備方案解決矛盾的人還是你……”
丁子軒沒有回答對面的疑問,問道:“你現在在哪里?”
“你左邊的領口有點歪了。”
丁子軒伸手折平整理好領口,“呵呵”笑道:“你整天這麼神出鬼沒地,沒啥必要吧,要不要進辦公室見見杭城的‘大哥’?”
“無聊。”
“你現在的模樣又沒有人見過,用得著這麼小心嗎……”丁子軒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在想,等到你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就會離開,我還真是舍不得你這麼一個做事小心又能力極高的人才……”
電話對面的人非常不耐地打斷丁子軒的感慨:“你可以閉嘴了,這些無聊的話,你可以留到做完事情後再說也不遲,等里面那兩個人走了我再過來。對了,你緋聞女友也到了,你該去繼續當你的痴情大聖了。”
丁子軒聽著手機傳出的忙音,不禁啞然失笑,聳聳肩慢吞吞地往辦公室走回去,臨近門口就聽見牆壁後面大會堂里傳來手掌拍打話筒的“砰砰”聲。
周鵬試了試話筒的聲音,皺著眉頭坐了下來,一起從燕京飛過來的未來其他幾個人員都坐在了他的兩側。
楊軍那個男秘書老陶湊過來,低聲說道:“周總,事情我問過了,早上本來是市政府那邊過來審計酒廠資產的,然後會安排下午時間進行工資結算,不過好像是因為工齡計算方法過於死板,所以楊志國直接把審查的人員給所在財務室里面了,而這個時候,收到酒廠賣出去的假酒的經銷商也都來堵酒廠大門,事情就鬧起來了,我聽說上午來的經銷商更加多,現在由於公安和政府的介入,走了一批,留下來的這十幾個經銷商應該是他們臨時推選出來和我們溝通談判的。”
周鵬點點頭,有些無力地朝老陶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幫我把這些經銷商資料准備一下,我馬上就用到了。”
要解決酒廠的問題,首先還得把酒廠用次品酒當好酒給經銷商的事情搞定,周鵬暗暗心急,其實他倒是想了幾個方案出來,不過由於他不是“未來”的執行董事長,所以他現在做出的保證都是一句空話,轉身丁子軒或者楊軍就可以把他的提議給否決掉。不過最大的安慰就是,酒廠的員工可能也意識到今天經銷商的上門把他們逼到了一個尷尬的地步,如果他們再鬧騰起來,被政府一追究責任,可能連最後一筆工齡的錢都沒著落了,所以雖然大會堂里面坐著的人百分之九十是酒廠員工,他們卻非常安靜,時不時的交頭接耳對周鵬一行人品頭論足,卻沒有什麼過份的語言和出格的行動。
在周鵬絞盡腦汁的時候,羅海瓊領頭和勞動局的幾位領導一起進了大會堂,抬頭看見主席台上坐著的周鵬,羅海瓊僵了一下身子,加快了腳步走到主席台一側的小樓梯口,對勞動局的副局長唐斌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唐斌非常有風度也對羅海瓊做了一個“請”後,自己走上主席台,看見坐在十米長桌左側的周鵬,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心里有些不爽,輕哼了一下坐在了靠右側的其中一個位置上,其他人也紛紛落座。
周鵬其實從羅海瓊進來後,腦子就開始出於當機的狀態,模特大賽羅海瓊失態的離去讓周鵬心如刀絞,而羅海瓊不再負責“未來”在燕京的業務,讓周鵬有些灰心,他並不知道這背後的一切都是蘇浩在安排。
羅海瓊和唐斌說了幾句後,深吸一口氣朝周鵬走了過去。坐在周鵬右手邊的老陶看著羅律師冷著一張俏臉走過來,很明智地立即起身坐到了另外一邊。
羅海瓊在周鵬身邊頓住身子,伸出白皙的右手淡淡地說道:“你好,周總,第二次見面。”
周鵬苦笑著站起身來,握住記憶里那依然細膩的玉手,無奈地說道:“我們一定要這樣生分嗎?”
“不好意思,周總,你的話很容易引起歧義,請您自重。”羅海瓊不帶感情地說道。
“OK,算我說錯話,請坐,羅律師。”放開羅海瓊的手,周鵬幫著拉開右邊的位置讓羅海瓊落座。
羅海瓊坐下後,一直跟著她的女助理也緊挨著她坐了下來。
“對了,你們丁總呢?楊軍剛剛還和我一起的,接到電話也不見了人。”羅海瓊的眼睛一直低看著桌面好像在和空氣對話,“還是說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你負責?”
“你要相信一點就是,我真的想把現在這個位置扔給他們兩個其中一個人,”看著羅海瓊精致的側面,長長的睫毛不斷地抖動,周鵬忽然放松了下來,微笑著問道:“你准備就不看我,就用側臉和我交談了?”
羅海瓊猛地轉過身子,漂亮的眼睛死死盯著周鵬,冷言說道:“騙子。”
“什麼?”周鵬哭笑不得,他對於猜測女人的心理本來一直頗有心得,可是自從和江勤那小妞“同居”後,他就放棄了去揣摩女人心里,因為他完全搞不懂江勤那腦袋瓜子里面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想法,也不敢去妄想海瓊是不是對自己依然有情,所以本來准備說公事的周鵬聽見羅海瓊的話,腦子只覺得擰巴轉不過來。“我騙你什麼了?”周鵬下意識地問道。
“你看大會堂右邊最後一排。”羅海瓊轉過身子,拿出一份文件重新擺出一副看著資料的模樣,嘴里卻幽幽地說道:“你曾經說過,她又老又丑,腰上的肥肉可以繞地球一圈……”話沒說完,女助理“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緊接著女助理就大聲咳嗽起來。
羅海瓊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燙,把垂落到眼前的發絲攏到耳後,心中輕嘆:“羅海瓊啊羅海瓊,你又失去理智了。”
周鵬看到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的李淑芬,整個人就呆住了,他一下就明白羅海瓊說他騙子的原因,也記起來自己對羅海瓊描述自己高中老師模樣時候說過的話。羅海瓊那充滿怨懟又滿含情感的話語把周鵬的心捏得發軟,太多的情緒堵在嗓子眼,讓周鵬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時老陶已經把經銷商資料整理好了,放到周鵬面前。周鵬把自己從感情世界里抽離出來,凝神聽著老陶的分析。
羅海瓊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聽見周鵬身邊的人在介紹現場經銷商的情況,馬上打斷老陶的話:“今天在現場的經銷商歸類得簡單一些的話,只有兩批人。”羅海瓊抽出一份資料,指著上面的公司名字說道,“天泉酒業,江浙區最大的酒類經銷商,他旗下的酒類牌子幾乎覆蓋了我們國內所有高檔和中檔的產品,而且這個公司自己並不生產酒,有時候它會買下一些牌子並不是很出名的酒的經銷權,經過他們的包裝後再推出市場,往往能夠收到不錯的反響,你看那位穿棕色翻領條文衫的中年男人就是天泉的老總任威。”
周鵬很容易就分辨出人群中的任威,沉吟著問道:“最近幾年,天泉業績如何?”
羅海瓊湊到女助理那邊交談了幾分鍾,回頭繼續說道:“從去年的報表來看,應該說是與前兩年的業績利潤持平。”
周鵬笑了起來:“現在電子商務如此發達,客戶能夠通過網絡直接找廠家砍價,他們中間商居然利潤沒有下滑,我只能表示天泉請了一個非常出色的會計師……不知道任威是不是一個很有魄力的人?”
“你要干什麼?”羅海瓊聽出周鵬語言里的算計,不解地問道。
周鵬沒有回答問題,問道:“第二批人呢?”
羅海瓊有些生氣周鵬高深莫測的樣子,咬咬嘴唇,硬梆梆地繼續說道:“第二批人是完全由於‘青雲’這個牌子而自發建立起來的經銷商。自從‘青雲’拿下央視的廣告標王後,就出現了一大批的投機者,認為‘青雲’在以後的兩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內,會因為廣告標王的光環產生極大的商機,所以這批人都買下了‘青雲’在他們所在地的獨家銷售權,想借著標王的東風大賺一筆,可惜事與願違……唉……”
周鵬聽得大皺眉頭,任威這樣的第一批人反而成了容易解決的難度,只要想出一個拋出更加大利益的法子,天泉是不會多說什麼的,可是第二批類型的人就不僅僅給出利益就可以搞定的事情了,這些人的利益已經和“標王青雲”掛鈎了,以青雲酒廠如今的狀況可能重新開工,那麼酒廠連帶著未來影視都需要付出一大筆賠償金,周鵬都能猜到丁子軒和楊軍抗拒的反應了。
周鵬苦惱地用手背敲敲自己的額頭,羅海瓊看著周鵬,擔心地問道:“怎麼辦?”
周鵬有種時空混亂的錯覺,仿佛自己和羅海瓊還依然在大學讀書,羅海瓊正把一件不會做的難題拋給他,同樣是這樣的語氣,不同的卻是羅海瓊如今更加艷麗的姿色。
周鵬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總結道:“……所以我們需要給出一個超過賠償金的甜頭給天泉,那麼他們這批人的事情就可以解決了。”
“說了等於沒說,影視城這麼大的計劃,里面的利益點很多,可是你覺得子軒他們,或者他們背後的春天集團會讓你這麼一個小小的總經理做主交出去嗎?”羅海瓊忍不住打擊道。
“所以說我們得想個法子。”
羅海瓊白了一眼周鵬,轉頭和女助理探討起來,沒一會兒忽然“啊”叫了一聲。
“完了,我忘記告訴你了,進來的時候,江隊長告訴我和楊軍,杭城書記虞遠山虞書記和蘇東方蘇市長他們兩個人也在廠里。”見到周鵬後,羅海瓊就有些失神,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廠里?你別告訴我說他們就在背景牆後面的辦公室里。”
“很有可能。”羅海瓊心虛地豎起文件夾,擋住周鵬瞪大的眼珠子。
周鵬低頭看著面前的資料,想著身後的兩尊大佛,眼神漸漸清亮起來,嘴角微微上翹,忽然沒頭沒尾的說道:“你說,如果虞書記聽見一個既能讓政府少操心,而且可以不用政府出錢,又能把事情解決掉的方法……嘿嘿,他會不會配合我?”
羅海瓊驚奇地看著周鵬,心髒咚咚咚地劇烈跳動起來。
“咱們唱一出上半場‘先斬後奏’,下半場‘聽天由命’……”周鵬刷的站起身子,看了看台下的人,朗聲說道:“大家好,我是周鵬,未來影視公司的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