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鵬和丁子軒一行人從商務車里下來,看見青雲酒廠的大鐵門緊緊關閉著,門外兩米處被黃色的警戒帶給圍了起來,四五個警察站在警戒帶旁邊一邊抽煙,一邊低聲交流著。
周鵬記得讀書的時候,班里組織了一次春游就是來參觀青雲酒廠的,那時候路邊的樹苗還是剛剛栽下去的,不像現在已經是郁郁蔥蔥的大樹,酒廠大門的油漆也脫落了不少,露出起了鐵鏽的內層,仿佛就像現在的酒廠,從里到外都搖搖欲墜、風雨飄搖。
青雲酒廠也是有過輝煌的白酒廠,在江浙一帶市場份額最高曾經達到過百分之六十,那時候在中檔白酒市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牌子,廠子員工最高時候也有兩千人。
不過隨著國企“人人大鍋飯”的弊端積累得多年後,管理水平凸顯得無比明顯的低下,加上市場上的白酒牌子越來越多,這些牌子更加注重銷售渠道和廣告的投放,讓青雲酒廠的效益直线下滑,工人們紛紛另尋西路,最後留在廠子里的人不到一千人,其中大部分還是臨近退休的老工人。
丁子軒推了一下周鵬說道:“進不去,怎麼辦?”
“我先去問問,我們可以說是酒廠的債主,他們總不能不讓人去要賬吧。”
周鵬苦中作樂地說了一句,話音剛落眼尖地看見江勤的父親江德彪從酒廠大門旁邊的傳達室小門里出來,馬上跑了過去。
“江叔!”
江德彪拿著手機說著什麼,抬眼看見周鵬跑過來,愣了一下,接著就把電話掛了,哈哈笑著說道:“你怎麼到這里來了,妞妞還說你去燕京了。”
周鵬還沒開口,那幾個抽煙的警察就樂了,其中一個大著嗓門說道:“隊長,這就是妞妞男人啊,哈哈哈,長得果然不錯,哈哈哈。”
說完還故意似的靠過來去看周鵬的臉。
周鵬抱手求饒,苦笑道:“各位好漢,請饒命,今天不適合開我的批判大會吧。”
江德彪對湊上來的人一揮手:“去去去,一邊兒去。”
轉頭對周鵬問道:“你還沒說怎麼會到這里來呢?”
“我是未來影視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周鵬,今天是聽說酒廠拆遷出了問題,於是過來看看。”
周鵬正式的自我介紹了一下。
“什麼?”
江德彪瞬間瞪大了眼珠子:“你小子什麼時候當了收購酒廠的公司的總經理?”
周鵬自嘲地笑了笑:“好像從今天鬧出來的場面來說,應該不算是什麼特別好的事情吧。”
江德彪搖搖頭,拍了拍周鵬的肩膀:“知道你是收購方,我這心里還真是別扭,你們那邊就不能再考慮考慮酒廠這些工人的權益嗎?”
江德彪和那幾個警察打了個手勢,讓周鵬一起的人都跟著過來,他和周鵬則進了酒廠朝里面走去。
周鵬一直低著頭走著,江叔的問題也是他一直琢磨的事,可惜自己畢竟不是“未來”的決策者,而且作為和酒廠有直接關系的楊軍在此事上也是非常堅決地反對繼續追加投資,所以周鵬心里想著多給工人補償也無法有借口來運作。雖然在李老師那里打了保票,可是周鵬到現在還是一頭亂麻。
“好了,我就不進去了,你楊叔叔看見我估計心里就不爽了,”
江德彪停住腳步,無奈地說道:“你也多理解理解你楊叔叔……”
手機鈴聲打斷了江德彪的話,他揚揚手機就離開了。
“喂,我是江德彪……什麼……他怎麼會來這里……”
一直像跟班一樣的丁子軒走了上來,用肩膀推了一下周鵬:“接著去哪里?周總?”
周鵬毫無生氣地回答:“大會堂。”
楊志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架,只覺得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剛才和驅趕他們的警察推搡的時候手背被壓在地上擦了一下,一大塊皮被磨破了。楊志國沒有理會傷口,此時沒有人能夠理解他悔恨的心理。
在廠里集資了一大筆錢,去央視投下廣告標王是他和其他酒廠管理人員對酒廠發展最後一次賭博式的投入,而在此前楊志國和廠長曹順年還親自去了日本談妥了設備流水线的買賣。
楊志國也親自檢查了設備的性能,一切都在楊志國的計劃之中,由於酒廠投到標王後大量的銷售商都直接找上了門,楊志國只能提前回國,把設備交接運送的事情交給了曹順年。
沒想到在日本運行得好好的設備,回酒廠後安裝好才運行了不到一周就動不了,請了專家來檢測後發現需要更換十幾個零件,其中最重要的電腦芯片只能再次從東芝那邊購買。
怎麼會這樣,楊志國不止一次去檢查過機器,所有型號和外殼都和自己在日本測試的一模一樣,可是……究竟哪里出了問題?當初購買設備的合同是他和曹順年一起簽署的。
看著酒廠工人期盼的眼神,楊志國只感到如針刺在背,這段日子每天都像活在地獄里,楊志國知道自己能夠為工人做的事情不多了,得知工人工齡買斷的金額是兩萬之後,他毅然決然獨自去了燕京上訪。
雖然被攆了回來,可是杭城政府那邊傳來消息,政府會考慮現今的物價水平後適當提高到三萬,假如是以前,楊志國可能就接受了,可是在這當口曹順年卷了酒廠這個月的工人工資跑路了,楊志國才把所有的事情都給想通。
為了工人,楊志國沒想過自己,他只能再搏一把。在酒廠出問題以前,在李淑芬提出和自己離婚的時候,楊志國沒有多說直接答應下來。
現在終於沒有要記掛的事情了,楊志國站起來,他看見一個工人朝他所在的房間跑了過來:“怎麼了?領導終於有空了嗎?”
“楊廠長,來了好幾個人,說是買下我們酒廠的影視城的負責人,領頭的說叫周鵬,是你家李老師的學生。”
“周鵬?”
楊志國呆了半晌,記憶里好像有那麼一個淑芬的學生:“你讓他們到大會堂去,我好像看見張蘭也來了,你讓她帶工人都去大會堂,門口留十個人,除非虞書記或者蘇市長,否則別讓其他人進來。”
楊志國嘆嘆氣讓來人去把事情做了,一出房間就看見幾個人朝自己走來。領頭的是兩個高大帥氣的男子,其中略微消瘦的男子走到一半,湊到另外領頭男子耳邊低語了幾句,笑著落後的半步,那個男子搖頭苦笑,沒說什麼朝楊志國迎了過來。
“楊叔叔。”
周鵬看著楊志國灰白的發鬢,心里有些酸澀,他知道當初李淑芬老師和楊志國年紀差了十五歲,在現今社會這樣的年齡差距沒有人會說什麼,但是在當時那樣的環境,楊志國和李淑芬其實都要背負很大的壓力。腦子里閃過丁子軒剛剛說的話:“我最怕李老師了,接著的戲全靠你了。”
“周鵬是吧?”
楊志國微微一笑,伸手和周鵬握了握:“說真的,我對你只有模模糊糊的一點影響,你來我家次數應該不多吧,”
朝周鵬身後一看,繼續說道:“反而對你後面這位印象深刻一點,子軒你說是不是。”
丁子軒鬧了個大紅臉,本以為楊軍他爸爸已經認不出自己了,沒想到還是躲不開,嘿嘿笑道:“楊叔叔,我還想著等小軍過來再一起向你問候呢。”
“他來干什麼?”
聽到自己兒子的名字,楊志國一下皺起了眉頭:“我聽淑芬說過你和小軍一起開了公司……你們今天都跑這里來……”
三兩下楊志國就想通了所有事情,看著丁子軒和周鵬訕訕的臉色,怒罵道:“這死小子想賺錢想瘋了,連酒廠都坑。”
丁子軒頗為不屑地嘀咕了一句:“酒廠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沒說完就被周鵬的咳嗽聲給壓了過去。
“咳咳,楊叔叔,你別急,”
周鵬硬著頭皮說道:“今天我們過來就是解決問題來了,發生這樣的事情誰都不想的,只有坐下來好好地談才能有結果,我聽江叔說,工人們都去大會堂了,要不這樣,我們都過去,先聽聽工人們的意見,然後再一起一起商量著辦,好嗎?”
楊志國臉色鐵青,轉身就朝大會堂走去,周鵬招呼了一聲趕緊領人跟了上去。
當楊志國和周鵬進入鬧哄哄的大會堂的時候,楊軍和李淑芬坐的出租車一轉頭拐上了青雲酒廠門前那兩百米長的瀝青路,道路兩邊的青松早不是當年楊軍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酒廠玩時候的小樹苗了。
楊軍看見路盡頭的酒廠大門前站著一位身材極為出色的女子,修身黑色的小西裝將對方纖細的腰肢收得盈盈一握,淡茶色的一步裙裁剪得體,臀线完美,並攏得無一絲縫隙的透明絲襪長腿搭配著黑色高跟鞋讓女子的背影就已經是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了。
女子身邊還有另外一位女麗人,手臂夾著藍色的文件盒,手里還提著一袋包裝精致的禮品袋。
楊軍一眼就看出女子就是羅海瓊,昨天才收到“藍天事務所”的傳真,由於工作調動,蘇浩將會負責“未來”以後的法律事務,這事發生的太快,楊軍還來不及告訴丁子軒,可是兜兜轉轉沒想到杭城出了事,過來處理的人居然是羅海瓊。
看著羅海瓊的背影,楊軍腦子深處忽然冒出丁子軒的一句話,那時候還在國外,楊軍在酒吧等著丁子軒去請羅海瓊出來玩,不過結果還是丁子軒孤身回來,楊軍只能是繼續勸慰丁子軒受傷的情緒,當時丁子軒叼著一根早就吸完的煙頭落寞地說了一句:“她還活在她的兩個人世界里,可惜我不是另外一個……”
酒吧音樂有些吵,楊軍聽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嘲笑丁子軒居然變成了文縐縐的老夫子……
記憶在此時忽然變得如此清晰,楊軍忽然覺得站在酒廠門口打電話的羅海瓊是這樣的纖瘦,楊軍不禁想到丁子軒這樣的少爺真的適合羅海瓊嗎?楊軍抿抿嘴唇,回頭對坐在後面的母親說道:“媽,那個女的就是羅海瓊,嘿嘿,子軒的目標。”
“盡會胡說八道,如果女孩子心里沒有子軒的話,旁人這樣的玩笑會讓她尷尬的。”
李淑芬對這個名字實在太熟悉了,卻不是來源於自己兒子,周鵬雖然會告訴李淑芬他和羅海瓊的事情,卻從來沒有說起過名字,一直用“她”來代替,可是李淑芬卻早已在周鵬睡在身邊時候午夜時分的囈語中得知了女孩子的一切。
出租車在離羅海瓊五米處停了下來,楊軍鑽出車子喊道:“海瓊姐。”
羅海瓊回頭看見是楊軍,錯愕又驚喜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們沒有到呢?”
“子軒知道你在杭城的話,估計他都要樂瘋了。”
楊軍朝羅海瓊身後的女助理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能開這樣的玩笑,其他人呢?”
羅海瓊盡量不讓自己的臉色發生變化,可是看不到周鵬還是掩不住的失望。
“這是五分鍾前子軒發我的短信,他們都在酒廠的大會堂接受批斗呢,等一下你就能看見我老子當著別人的面直接抽我的好戲了。”
楊軍苦笑連連,被李淑芬輕輕擰了一下胳膊才住口不亂說:“媽,這是羅海瓊,我和子軒公司的法律顧問;海瓊姐,這是我媽,我今天的護身符。”
李淑芬從下車伊始就一直很用心地上下仔細地打量著羅海瓊,直把羅海瓊看得臉紅起來,意識到自己的眼光咄咄逼人,李淑芬輕笑了一聲,說道:“羅小姐,不但人漂亮,辦事還這麼干練,真是難得,希望等一下羅小姐能多幫幫我家老楊,他……”
講到楊志國,楊軍、李淑芬和羅海瓊三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在路上聽助理已經把事情都理了一遍,羅海瓊知道今天事情無論怎麼樣解決,帶頭鬧事的楊志國是肯定少不了被秋後算賬的,至於程度會如何就要看領導會不會把這樣的群體事件給當典型。
如果是在國外,羅海瓊有信心讓陪審團同情楊志國,然後從輕發落,可是這是國內……周鵬啊周鵬,如果是你在這里,你這壞家伙會有什麼主意呢……羅海瓊將這些惱人的思緒拋開,和楊軍說話間就被大門口的警察給攔了下來。
江德彪剛剛前腳把虞書記和蘇市長給開門送進去,轉身見又來了一批人,只覺得腦門青筋一跳一跳地,嘴巴一張就要罵人,眼尖地看見周鵬以前的班主任李淑芬站在里面,一下把話給咽了回去。
“李老師!呼……你總算來了,你家老楊是不是瘋了,我剛過來的時候去勸了幾句,他居然直接把桌子上的書朝我扔過來……”
“對不起啊,江隊長。”
李淑芬不好意思地道歉。
“哎喲,哪用什麼道歉啊,我是怕老楊傷著他自己,你快進去吧,對了,周鵬記得嗎?住我家對門那小子,以前你是他班主任,他現在是收購方的總經理,他已經進去了,唉,真是頭疼,說起來其實大家都是一家人……”
江德彪大嘴一點沒遮攔地說著,卻沒發現他的一句話把李淑芬說得漲紅了臉。
羅海瓊聽見江德彪的話,很用心地去看了看李淑芬,忽然發現李淑芬被黑框眼鏡所掩蓋的姿色是如此出眾,沒來由心里泛起酸味:死周鵬,以前還騙我說教你的老師又老又丑,死混蛋……
只有茫然不知的楊軍問道:“江叔叔,里面情況怎麼樣?”
江德彪沒有回答,拉過楊軍低聲說道:“剛剛虞書記和蘇市長都進去了,不過他們沒有去大會堂,而是去了大會堂後面的辦公室,能聽見大會堂里面的對話,現在酒廠的工人還不知道來了這麼兩座大神,你進去後找個機會讓周鵬知道,別讓他說錯了話,找由頭讓他去辦公室露露臉,注意說話用辭,唉,聽天由命吧。”
楊軍聽見虞書記和蘇市長都已經在酒廠里面了,心提了起來,只祈求自己那老古板的父親不要頭腦發熱把市里的領導一頓臭罵,那麼就什麼都難以挽回了,楊軍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來了。”
羅海瓊一直看著手機上的時間,不停看向瀝青路,等到兩輛政府商務車快速開過來,才出聲說道。
商務車停好後,下來幾個中年人,羅海瓊對楊軍示了一個眼色兩人一起走了上去,羅海瓊對領頭的人伸出手說道:“你好,你們是勞動局的吧,我是‘未來影視公司’的律師羅海瓊。”
領頭人很快從見到羅海瓊的驚艷中回過神來,捏著羅海瓊的手一握,笑道:“我是勞動局副局長唐斌,局長還在開會,所以我先過來了,我們邊走邊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