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家鳥山村回來後,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在哥哥嫂子的慷慨資助下,白莉媛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筆錢。
而在交了那筆贊助費後,白莉媛的獨子石頭也重新返回了他原本的學校,繼續他被中斷的學業。
當然,小石頭並不會知道,他的媽媽為了拿到這筆贊助費,背後經歷了多少的悲傷與羞辱,並且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石頭也不會明白,那個臨近夏末的傍晚,經歷一天一夜才回到家中的媽媽,她臉上為何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悲傷,以及那個晚上,媽媽為何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把自己洗了又洗,遲遲沒有出來。
石頭什麼都不知道。
等他第二天醒來時,只看到穿著整齊的媽媽和為他煮好的早餐,她的目光溫柔堅定,她的笑容優美和熙,她說話的語氣也一如既往的輕聲漫語,就像媽媽一直以來的樣子。
從石頭懂事之時起,媽媽就是這個樣子了。
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還是那麼美好。
雖然爸爸不在了,但是媽媽還在。
有媽媽在,這就是家。
有媽媽在,生活就可以照舊不變地走下去。
……
石頭是這麼想的,他也是這麼生活著,他原本就是個心思很單純的孩子。
但孩子可以單純,母親無法單純。
尤其是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里,單純是很難生存的。
如果說,在丈夫高嵩去世前,白莉媛還可以在一定范圍內保持她的單純的話,如今的白莉媛,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理由能夠讓自己單純。
鳥山村的這次旅行,也赤裸裸地證明了這一點,在暴力和野蠻面前,白莉媛的單純根本無法抵擋,就連她最親近的哥哥嫂子,也無法為她提供庇護。
生存需要食物、需要房子、需要錢……有些時候還需要一些智慧,和一些力量,這些都不是單純的人可以應對的。
白莉媛已經無法單純了,也不再單純了。
但她還缺乏生存所需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錢。
哥哥嫂子的資助只能解燃眉之急,而且在交了兒子學校的贊助費後已經所剩無幾。
三港公司的撫恤金已經延遲了2個月,白莉媛找了好幾次財務科,但對方雖然態度很好,讓白莉媛安心回家等待,但最終錢還是沒有發下來。
和白莉媛一樣情況的還有很多,在她居住的宿舍樓里的幾十戶家庭,有一大半都沒有拿到工資,絕大多數三港公司的員工,工作都被拖欠了半年以上。
原因並不難找,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
世紀末的那幾年,是國家經濟最為困難的幾年,尤其是身為共和國長子的國有企業,由於承擔了大量的政治人物和社會責任,在面對國際經濟危機的衝擊時,變得尤為乏力和無助。
像三港公司這樣規模大、員工多的地方國企,所受到的影響也更加嚴重。
國際經濟的不景氣,直接導致對外貿易的大量萎縮,間接導致遠洋航運量的減少,而三港公司的絕大多數業務收入都來自這座遠東第一大港。
港口蕭條了,公司業務就開始下滑,業務下滑了,公司財務狀況就會惡化,最終導致員工的工資都發不起來。
像三港公司這樣的國企,當時還有很多很多,它們的經營狀況不佳,直接影響到銀行等機構的金融安全,從而最終危及國家的整體經濟和政治。
在這種背景下,被譽為當時最有能力也最為鐵腕的領導人瞄准危機的主要命脈,手起刀落、對陣下藥,以快刀斬亂麻的態勢開啟了一場影響極為深遠的改革。
這場改革,不但改變了眾多國有企業的命運,也改變了更多國企員工以及他們家屬的人生命運。
位於淮海市的三港公司,目前也正在這場變革的漩渦當中,由於所在行業的特性,三港公司的員工尤其多,為了達到減員增效的目的,大量的員工下崗分流是在所難免的。
國家的政策和企業的措施,就像是溫水煮青蛙一般,往往要等水熱了,底層才會感覺到。
工資的拖欠只是水溫升高的第一個表現,但已經讓這些底層的工人們坐立不安了。
他們都是普通的工人階層,大多數都是男人上班,女人做家務帶孩子,生活純粹靠男人的那一份工資,現在工資遲遲未發,家里的儲蓄也將近要見底,家庭的矛盾也愈發涌現出來。
像這種港口工人的家庭,男人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會在家里外,其他時間在家的只有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雖然男人們大多數時間對家庭都是撒手不管,但他們只要准時地上繳工資家用,和不在外面亂搞男女關系,他們家里的女人都不會過於計較,有點小毛小病的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庭反倒是和諧安睦。
現在,事情開始轉變了,由於公司工作量的減少,男人們在家里呆的時間也長了,原本一天見不到幾個小時的男人,現在抬頭不見低頭見,原本那些可以忽略的小毛病,現在都被女人們一一收在眼底,夫妻之間的矛盾愈發彰顯。
這些因素,被三港公司狹小的宿舍進一步放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近越容易萌發矛盾,更何況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之下,時間久了,每個人心頭都有火,每個人都想要發泄出來。
最早,執掌家務的女人們,因為入不敷出的緣故,開始小聲地抱怨;原本是家庭頂梁柱的男人們,現在底氣沒有那麼足了,他們有的死皮賴臉裝作沒看見,更多的還是保持原本的脾氣習慣;這兩類人一碰撞,火星對火星,很快就醞釀出家庭風暴來。
在體力和體型上有優勢的男人們,通常是家庭風暴中的勝者,平時在口頭上占優勢的女人們,在挨打吃虧後不甘服輸,性格比較內向的女人就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孩子們不甘做受氣包,各個放聲大哭;那些性格比較潑辣的女人,在挨打後就拉開嗓門大哭大嚎,聲勢好像要把整棟樓震塌。
一開始,對於這些鄰里的矛盾,還是有很多鄰居會來上門勸和勸解,畢竟這里所有的住戶都是同事,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階級兄弟,平時大家來來往往的、相處得極為融洽。
但時間久了,勸和的人們發現,整棟宿舍樓里的家庭糾紛實在太多了,時不時樓上來一曲進行曲,樓下又來個大合唱,抑揚頓挫、起此彼伏,就像來了個蹩腳指揮的交響樂團般隨機出現、毫無章法,勸和的鄰居疲於奔命、口干舌燥,他們也被耗盡了最後一絲耐心,甚至他們自己的家庭也後院起火,所以到了最後,所有人都放棄了。
該干嘛干嘛去,誰家的事誰家自己管去。
就這樣,三港公司的宿舍樓里,每天都像是劇場般,上演著一出出的悲歡喜怒的鬧劇。
身處於這個劇場的中心,白莉媛與兒子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兩只小船兒般,只能緊緊地拴在一起,努力抵御著風浪的顛簸。
白莉媛從來不是個愛摻和熱鬧的女人,她唯一在意和關心的就是她的兒子,她生怕石頭出點什麼事,除了上學、買菜需要的外出,其他時間都把自己和兒子關在那間小小的宿舍里,為兒子燒菜煮飯,陪兒子讀書學習。
這樣做的話,雖然減少了卷入外間形勢的風險,但也限制了白莉媛的活動空間。
雖然兒子很認真、很配合地在家里學習,但這樣子坐著,白莉媛也得不到外界的資助,撫恤金又沒有拿到手,坐吃山空,眼看哥哥嫂子的資助快要用完了,白莉媛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頭卻擔憂得不得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湊巧,正在白莉媛空發愁的時候,不期出現了一個好消息,而且有人把好消息送上門來了。
把好消息送上門的人並不陌生,他就是高家的老熟人,亡夫高嵩的徒弟程陽,一直以來,都是以熱情積極的態度露面的程陽,憑借他一張看上去踏實穩重的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以及一雙能修電路、能通管道的手,很受高嵩一家人歡迎,也是極為少有的幾個能夠經常出入高家的成年男性。
正是因為這層緣故,在亡夫高嵩去世後的這段時間里,程陽才能夠讓一直貞潔自守的白莉媛敞開房門,迎接到家中接待。
而程陽也不讓白莉媛失望,他一到家里就點燃了氣氛,一邊口中絡繹不絕地談論在全國各地出差的見聞,一邊和石頭一起逗樂玩耍玩的不亦樂乎,讓這個平時過分安靜的家平添了一份熱鬧和生機,一掃往日的沉悶氣息。
雖然白莉媛平時對丈夫以外的男人都是冷面相待、不假辭色,但程陽畢竟不同他人,是亡夫生前來往甚密的徒弟,一向對高家都十分熱情周到,白莉媛對他並不見外,將其視為晚輩相待,雖然程陽只不過小她4歲而已。
在程陽和石頭一起玩鬧的同時,白莉媛手腳麻利地煮了2碗香噴噴的陽春面,雖然自己平時省吃儉用,但這次卻特意給陽春面加了兩個煎蛋,端來給程陽和石頭當點心。
一方面是招待客人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感謝程陽一直以來的好意,在這個動蕩不安的環境里,程陽的出現,無疑給白莉媛,給石頭一種獨特的支持。
而且,程陽並不像外面的那些男人般,對白莉媛的身體充滿了覬覦,他也沒有表現出很明顯的機心和目的感,這讓白莉媛感到安全,感到安心。
白莉媛並不知道,在她轉身忙碌於灶台之時,程陽卻不時地朝她的背影撇上一眼。
這天白莉媛穿了白襯衫和套裙,她親手剪裁的套裙十分合身,將那段纖長苗條的腰肢襯托得無比誘人,讓程陽那雙看似憨厚的眼神控制不住,如脫韁野馬般一直向那纖腰上奔去,在那上面流連忘返。
白莉媛對身後的這雙眼睛毫無所知,她很快就將面條撈了起來,用一大一小的兩個海碗裝著,送到了兩個男性的面前。
程陽也不推卻,心安理得地接過碗吃了起來,石頭平時很少得到加餐的機會,這時候更是欣喜若狂,端起碗就往嘴邊扒拉面條。
白莉媛在旁邊坐下,伸出一雙細白柔軟的纖手,輕撫著兒子的後背,充滿慈愛地道:
“石頭,吃慢些,不要噎著了。”
她那一頭烏黑順滑的長發在腦後綁成馬尾,雖然不著脂粉,但天生麗質卻如出水芙蓉般嬌艷明媚,讓程陽忍不住時不時抬頭,借著吃面的間隙朝白莉媛臉上瞄一眼。
白莉媛並沒有察覺程陽的舉動,也不了解他舉動背後的含義,她只是一邊照顧著兒子,一邊和程陽閒聊。
聊天的內容很簡單,基本上都是圍繞三港公司的上上下下展開,尤其是白莉媛最關心的撫恤金的問題。
對於白莉媛最關心的問題,程陽從他所知的角度一一給了回答,因為他最近剛剛轉了崗位,從原本采購員的位置被調到總經理辦公室,取代之前被調走的小周,給總經理呂江當司機兼生活秘書,所以程陽的確有辦法回應白莉媛所關心的事。
三港公司的情況正如傳聞的一般,處於十分糟糕的境地,在外部大環境沒有得到明顯改善前,大型國企的效益無法在短時間內得到扭轉,當前唯一可做的就是減員增效。
按照程陽的說法,全公司大概有40%的員工會被精簡下崗,下崗這個詞說起來好聽,實際上就是失業。
在原有的國有企業體制內,工人也好、管理層也好,都是國家的職工,實行的是終身雇傭制,國有企業不存在失業這個說法,所以外界才把國企工人叫做“鐵飯碗”。
可誰能想到,時代的大浪來得如此之快,原有的鐵飯碗也有被打破的那一天。
白莉媛並不大了解國家政策和企業管理的那些事,她隱隱約約感覺到,程陽口中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後可能會有大量的員工會失去工作、失去工資、失去養家糊口的能力,而他們背後的家庭則會陷入難解的困境。
雖然想到了這層擔憂,但這還不是白莉媛最關注的事情,畢竟她家里唯一可能被下崗的高嵩已經去世了,下崗也和白莉媛扯不上什麼關系。
白莉媛唯一關心的是高嵩的撫恤金,因為這關系到她們一家的生存、關系到石頭的上學和未來。
但事物是普遍聯系的,三港公司當前的經濟狀況不能得到好轉的話,白莉媛的撫恤金也很難得到及時兌現,這一切又取決於三港公司的管理層,取決於程陽當前的上司呂江,他能夠扭轉這個局面?
程陽看出白莉媛的憂慮所在,他花了很多精力和唇舌安慰這個新寡的美人,但白莉媛眉宇間的那抹憂郁並沒有淡去,所以那碗面吃完後不久,程陽不得不起身告辭時,他臉上透露出一股難言的焦慮,就像白莉媛此刻的心情一般焦慮。
只不過,白莉媛焦慮的是家庭的經濟狀況和兒子未來的所需要的資金,而程陽所焦慮的是如何打開這個新寡美人的心防,更焦慮的是來自另一方面的壓力越來越大。
白莉媛怎麼也沒想到,程陽隔了一天又來了,而且他這次帶來的真的是好消息,是實打實的好消息。
“真的嗎,呂總需要我幫忙裁衣服,他是這麼說的嗎?”
初次從程陽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白莉媛是不大敢相信的,她從小到大對縫紉很感興趣,自己可以照著雜志上的圖片縫制最流行的時裝,而且效果一點都不必專業的裁縫差,嫁到高家的這些年,高嵩和石頭的衣服都是白莉媛親手裁制的,既省錢又好看。
而且白莉媛天生就是最好的衣服架子,那些剪裁合體的衣服穿在她凹凸有致、修長柔軟的身段上,竟然絲毫不比電影雜志上的那些明星差。
所以白莉媛的這雙手,在上港公司宿舍區這些工人家庭中,早就傳得遠近皆知,里里外外都知道高大胡子的老婆有一雙巧手,做的衣服不比市場上買的差,所以鄰里之間有些縫縫補補的活,都找上門來給白莉媛做。
這些年,白莉媛主要靠這點手藝收些手工費貼補家庭,在高嵩去世後,這也成為她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雖然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信,但上港公司宿舍區畢竟都是些家境普通的工人階級,平時真正上門來訂做服裝的畢竟只是少數,白莉媛從來沒想到,身為公司領導的呂江會找她訂做衣服,而且給的報酬還挺高的。
這一切都太突然,讓白莉媛有些難以相信,這樣的好事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換了其他人帶消息,白莉媛肯定會在自己的腦中打個大大的問號,但帶來這個消息的人是程陽,這個亡夫生前最信賴的徒弟,無論高嵩生前生後,都一如既往地關心和照顧白莉媛母子的男人。
在白莉媛心中,程陽一直都是個陽光、善良、開朗的弟弟,他肯定不會欺騙自己的。
更何況,白莉媛現在真的很需要增加收入,程陽的建議此刻變得如此地及時,如此地誘人,讓白莉媛不得不接受。
所以兩天後,白莉媛帶著裁剪工具包,坐在程陽駕駛的桑塔納小車中,來到了呂江位於近郊的家中。
上港公司在沿江一帶擁有大量的土地,其中接近市區的一塊早早就圈了起來,建了工人俱樂部和療養院,作為國企的一種福利提供給上港公司的員工。
但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在這個療養院背後的一片小山丘里,還蓋了7棟風格統一的雙層別墅,這里從未對外界開放,上港公司的員工也不能使用,實質上是作為公司主要領導層的住房,作為上港公司的總經理,呂江的房子就在最里面、最大的那棟。
雖然從這里驅車半個小時就能到達繁華的市區,但卻有一片天然的楓樹林,將其與外界的喧囂隔開,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上佳場所。
雖然身為三港公司員工的家屬,但白莉媛之前從未來過這個療養院,更別提進入療養院後的別墅區,初次進入這個地方,她心中一半好奇,另一半更是忐忑,要不是有程陽這個熟人開車帶路,她自己是千萬不敢進入這里。
不過程陽只能送她到門口,接下來,白莉媛得獨自面對這個全新且陌生的房子,以及房子里面的人了。
懷著這份忐忑不安,白莉媛敲響了別墅的門鈴,很快就有一名打扮朴素、相貌平庸的中年婦女過來開了門,看她的模樣舉止像是呂家的保姆,白莉媛掛上她一貫的親切笑容打著招呼說明來意。
呂家保姆沒說什麼話,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打量了一番白莉媛,顯然這個初次上門的女裁縫的容貌身段都異於常人,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白莉媛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化妝,只是把那一頭烏黑長發在腦後盤了個發髻,但白膩光滑的肌膚和明艷大氣的五官,卻足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雖然白莉媛並不是一個喜歡張揚的女人,但這次去的場合和見的人都是之前她難以企及的,所以她還是很用心地拿出了平時難得一穿的正裝來穿上。
她那凹凸有致的頎長身段裹在一套黑色西服套裙內,這套西服套裙是白莉媛自己親手縫制的,十分合身地凸顯了她傲人的身材,尤其是西服腰間有道不是很明顯的收縮,不著痕跡地將她那芊芊細腰表現得尤為極致。
黑色西服是青果領的,細長的斜領口內用米色的圓領襯衫打底,只露出一段頎長白膩的修長脖頸,顯得端莊典雅卻又足以引發人的遐想。
西服套裙的長度剛好遮住膝蓋上面,便於行走卻又不顯得古板,套裙的寬度明顯放大了,剛好掩蓋了白莉媛胯部以下豐盛圓潤的曲线,裙擺下方露出的兩節細長小腿裹在膚色絲襪內,腳踩的黑色女士皮鞋只有3厘米的跟高,但配上她出色的身高和身材比例,站在那里就跟雜志上的模特差不多,也難怪保姆會多看幾眼。
白莉媛看到別墅內鋪著水磨地磚,將原本想要脫鞋的舉動收了回來,亦步亦趨地跟在保姆的身後,經過長長的玄關,走入一個寬敞明亮的客廳,挑高的天花板讓這個客廳顯得十分敞亮,四壁裝飾著各種古董器皿,當中擺放的深紅色真皮大沙發,以及那些紅木家具,都超出了白莉媛的認識范疇,但她完全可以感受到這個家庭里透露出的富貴氣息。
長長的落地窗只拉著一幅紗簾,經紗簾過濾後的日光變得極為溫柔,照在真皮沙發上坐著的一個中年婦人,她身穿白色長袖襯衣和白色百褶裙,斜斜地倚靠在沙發上,姿態談不上放松,也談不上緊繃,總讓人感覺哪里怪怪的。
那婦人的頭發很長,但發色干枯無光澤,仿佛養分都被身體吸走了,可她的臉色卻蒼白如紙,而且骨瘦如柴、四肢如麻杆,那婦人就算是穿著衣服,都感覺底下輕飄飄的,似乎純靠空氣支撐起來。
雖然此時正值午後,陽光正是熾烈,但那婦人半睜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好像靈魂並非裝在這幅軀殼內一般,屋內雖然寬敞明亮,但因這個婦人的出現,突然間變得陰森森、涼颼颼的。
保姆走到那婦人面前,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那眼睛看了看白莉媛那個方向,然後轉身走上客廳旁的紅木樓梯,聽著腳步聲往上逐漸消失,居然什麼也不說,把白莉媛和那個婦人直接扔在了客廳里。
白莉媛站在那里,有些尷尬,不知所措,她並不知道這婦人的姓名,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家里的女主人,但保姆之前並沒有介紹她,她不知該不該主動打招呼,也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只好僵在了半地。
白莉媛不說話,那婦人也不說話,她的腦袋耷拉地斜倚靠在沙發扶手上,一對眼袋很重的眼睛半睜半閉地,不知是不是在看人,這種感覺讓白莉媛更加難熬。
僵了半刻,白莉媛感覺自己背後一片冰涼爬了上來,不用扭頭看就知道,自己的皮膚此刻肯定起了一堆雞皮疙瘩,要不是之前已經答應了程陽,要不是那筆報酬實在誘人,白莉媛恐怕此刻扭頭就走了。
不過那婦人總算是抬起了頭,或者說她終於醒了過來,待看清婦人的正面時,大概可以判斷她年齡只在四十歲以上,論五官輪廓長得還是蠻端正清秀的,只不過臉上的肌肉大量萎縮,根本撐不住皮膚的滑落,看上去像是被風干後的木乃伊般,著實恐怖。
此時,這具木乃伊般的婦人睜開那骨架森然的眼眶,那對有氣無力的眼睛盯著眼前這個鮮妍姣嫩的小婦人看了又看。
雖然白莉媛年近三十,也不是什麼青春少女了,但由於天生麗質的緣故,再加上婚後丈夫的百般呵護,所以整個人保養得十分鮮潤,皮膚飽滿而富有彈性,臉上的膠原蛋白並無一絲欠缺,再加上生育後增添的自然豐韻,此刻的白莉媛猶如一朵已經授粉後的鮮花,正處於女人一生中最為巔峰的狀態。
一個鮮嫩多汁,一個干癟枯萎,白莉媛和那個中年婦人同處一室,就像是鮮花與白骨放在一塊,反差及其強烈,對比也尤為突出。
婦人看了半響,終於開口說話了。
“坐吧。”
她的聲音也同面容一般細微不可聽,但卻有股難言的尖銳在內。
白莉媛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點了點頭,在最遠的那個沙發上坐下,她雖然坐了下來,但卻有半個屁股懸在外頭,這個身體姿勢暴露了她內心的想法,若非必要,白莉媛真想立即遠離這個陰森的婦人。
白莉媛坐下後,那婦人又不說話了,只是將那對死寂的眼珠盯著她的臉蛋,好像上面有什麼值得探尋的秘密一般,白莉媛屏息端坐,目不斜視,雖然不去看那婦人,但卻能夠感受那婦人的眼神在自己臉上探索的觸覺。
那觸覺好像章魚伸出了十幾個觸手在上方游動,每一個觸手的吸盤濕漉漉地在上面趴著,將上面附帶著的冰涼陰冷的水氣浸透入白莉媛的肌膚之中,令她渾身發冷、渾身不自在。
處於這樣的環境里,白莉媛每一秒都像是在針尖上踮腳般難受,那婦人雖然不說話,但她章魚般的眼神卻比任何語言更加可怕,白莉媛好幾次想要開口說點什麼,把場面上的氣氛暖和一下,但一張口就接觸到空氣中的冰冷死寂,頓時只得把快要脫口而出的話收了回去。
白莉媛口中不說,光憑眼睛看了幾眼,心里大概推斷一下,這個婦人雖然看起來頗為恐怖,但從她的穿著和體型來看,並非呂家的下人,但從她的年紀來看,又不像是呂江的子女,那麼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她是呂江的妻子,或者姐妹這一輩的親戚。
但無論如何,這個婦人實在是太詭異了,與她同處一室簡直是煎熬。
幸好,白莉媛的煎熬只維持了不到5分鍾,只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下來。
這男人年近五旬,但頭發卻沒有半根見白,向後梳了個油光鋥亮的大背頭,一張馬臉配上那高高挺立的鷹鈎鼻,看上去頗有威勢。
他的嘴巴頗大,但雙唇卻薄成一條线,下巴如花崗岩般向外凸起,顯示他極為堅定的意志力和自控能力,兩道又黑又粗的濃眉如鷹翼般飛向鬢角,深陷的眼窩里的雙目似乎總是眯著,但從中射出的光芒卻無比銳利而不可擋,令人望而生畏。
白莉媛當然認得此人,他就是這個屋子的男主人,也是她這次過來裁剪衣服的服務對象,三港公司總經理呂江。
呂江今天沒有像往常出現在員工面前般西裝革履,只是穿了一套帶條紋的家居服,薄薄的衣料後映出的身體輪廓筆挺清晰,以他的歲數和生活方式,能夠保持這種身材,已經十分難得了。
呂江腳下趿著皮拖鞋,緩緩地從樓上走了下來,他的步伐端重安詳,神態自若,好像一位國王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呂江下樓後,首先走到沙發上那名婦人身邊,俯下身子湊了過去,十分親熱地幫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好像熱戀中的丈夫對妻子所做的一般,柔聲道:
“坐了這麼久,累不累,要不要讓阿嬸扶你上樓躺下,睡一會兒。”
那婦人自從呂江下來後,眼睛立馬從白莉媛身上移到呂江那里,原本冰冷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熾熱,當呂江附身靠近她的時候,那蒼白如紙的臉上卻一下子多了幾絲紅暈,好像呂江就是她的靈丹妙藥,一下子就可以讓她重獲生機。
那婦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聲音細微地道:
“不要,我不累,我想和你說說話。”
那婦人邊說著,邊伸手想要握著呂江的手腕。
呂江微笑著抬起頭,重新站直了腰板,有意無意間避開了那婦人伸出的手,他像是沒有看到婦人的語言動作,又像是當她剛才說的話並不存在一般,徑直答道:
“你真的累了,不休息是不行的,要聽話,乖。”
呂江說話的口吻與先前一般柔和耐心,好像在無條件滿足妻子的好丈夫般,但他的話卻和他的語氣南轅北轍,而他此刻壓根不看那婦人,只是提高了嗓子,對樓上喊道:
“阿嬸,扶太太去房里休息。”
聞聲,先前不知隱身到哪里去的保姆阿嬸,此刻像是從哪個角落里變出來般,幾秒間就出現在了客廳,她輕車熟路地推出一張輪椅,手腳麻利地將沙發上的婦人抱了起來,放置在輪椅上坐好。
白莉媛這才發現,原來那婦人裙子下方的兩條腿細如蘆柴,簡直就像是三歲小兒的胳膊,她這才明白,為什麼婦人一直坐在沙發上不動,為什麼她的坐姿舉止看起來那麼詭異,為什麼她身上總帶著那股冰冷的死亡氣息,原來這婦人是個殘疾,不良於行。
“不,我不要休息,我要你陪我......”婦人雖然被坐上了輪椅,但顯然她並不情願接受這個安排,她無力地揮舞著同樣細弱如兒臂的胳膊,口中發出微弱的抗議聲。
但阿嬸顯然對此情況富有經驗,她不容婦人繼續表達抗疫,推著輪椅就往樓梯下的一間臥室走去,很快便關上了門,將婦人的抗議隔在了門後。
呂江一直在旁看著阿嬸行動,他的臉色還掛著先前溫柔的神情,在整個過程中絲毫沒有不耐煩,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處理方式。
待到那間臥室的門後再無聲音傳出,呂江這才扭過頭來,頭一次正眼看著白莉媛,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道:
“不好意思,我太太自從生病後,脾氣變得有些古怪,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擔待。”
呂江身為三港公司總經理,全盛時期管理著好幾萬的員工,員工們從來看到的都是他威嚴莊重的一面,白莉媛跟他接觸的機會更少,所以頭次見到他這麼溫和客氣的樣子,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白莉媛在呂江下樓梯的時候已經站起身來,目睹了呂江和他太太的那一段小插曲後,心里對呂江已經有了一個正面的評價,覺得這個男人對待自己長期臥病癱瘓的妻子十分有情有義,是個很有擔當的男人,印象分已經增加了不少。
現在與呂江當面交談,他展示出來的平易近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又進一步讓白莉媛放松了戒備,也讓她一直緊繃的弦安定了下來,所以此刻她沒有先前那麼不自在,反而可以坦然答道:
“呂總,您客氣了,您夫人也很好啊,我很感謝您請我來做事。”
呂江滿臉帶笑地點點頭,他那原本威嚴的面容也變得舒展起來,讓他似乎年輕了十歲有余,只不過那道鷹隼般的目光不經意在白莉媛身上快速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那張嬌艷無比的臉龐上,正好白莉媛此時抬頭看著他說話,臉上掛著自然的笑容,如此近的距離,那張沒有任何妝容的臉蛋卻美得動人心魄,就連呂江這樣歷練的人物都不由得為之一顫,目光呆滯地停留在那張動人的玉臉上,無法移開。
此時,偌大的客廳只有呂江與白莉媛兩人,一男一女對立而站,雖然兩人並沒有什麼接觸和語言,但在這種狀況下卻顯得有些突兀。
幸好呂江應變極快,他雖然稍一失神,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了,目光迅速地移開,表情也恢復了原本的嚴肅,頷首道:
“時間也不早了,你跟我來吧。”
白莉媛顯然沒有察覺呂江的神情變化,也不知他如此變化背後的緣由,但她很樂意盡快開始工作,因為那才是她來此的目的。
所以,聽到呂江的指示後,白莉媛迅速提起自己帶來的帆布包,跟隨在呂江的步伐之後,隨他走入客廳另一側的房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