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出發至祭壇,天上點點繁星,初冬的清晨很冷,街道上百姓極少,真正熱鬧是回程的時候,那時全城的百姓都會等在街道兩旁,也是他許諾之時。
密封的龍輦內,林九州抱緊懷里的男人:“大概還有半個時辰的路途,你睡一下吧,昨日晚上似乎沒睡好?”
昨日雖然睡在矮塌上,但楚輕寒輾轉反側他還是聽得極清楚,所以才有此一問。
楚輕寒伏在他膝上,微楞,半響之後點點頭,輕輕瞌上了眼睛。
他昨夜的確睡不著,腦子里亂糟糟的,整夜胡思亂想,卻又是一片空白,他討厭這樣的心緒不寧,他否認自己其實在猶豫……
握緊拳頭,直到一雙大手覆蓋了上來:“睡吧……”
迷迷糊糊之中,男人的懷抱很溫暖。
被叫醒時天色微亮,跟在軒轅王身後走下來,偌大的祭壇戒備森嚴。
祭壇外圍是接近一米的圍牆,稱為回音壁,內里是天壇,有壇牆兩重,形成內外壇,壇面扇形。
內壇有五座宮殿,祭祖是在最中間的祈天殿,祈天殿為圓形,建於高六米的三層漢白玉石台上,使其產生出高聳雲端的巍峨氣勢。
殿上有三層屋頂,寶頂鎏金,均用深蘭色琉璃瓦鋪蓋,象征天色,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大臣們分列站好,周培若和禮儀官李謙隨侍在側,領著軒轅去旁殿。旁殿在西,是更換素服的地方。殿外有回廊環繞,還有手持戒牌的銅人。
換好衣服,軒轅王器宇軒昂的走了出來,微一停頓,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執起的門外站著的、楚輕寒柔軟的左手。
一瞬間,身後周培若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起來。低微的咳嗽一聲壓下心頭的震撼,他拉了一把就要出聲的李謙。
就在此時,鍾聲響起,軒轅昂首闊步,不顧大臣們詫異的視线,大步進入祈天殿,鍾聲方才停止。
一片肅穆,祈天殿內九龍藻井極其精致,富麗堂皇,光彩奪目。
儀式也正式開始。
大臣們按照禮節,簇擁著軒轅立於大殿之上,百官們下首分別各按順序站著。
軒轅向神位上香,行三跪九叩頭禮。
然後李謙跪在地上宣讀祝文。
軒轅拉著楚輕寒跪好,傾聽全部祝文。
儀式的最後為“望燎禮”,天壇西南角設有“望燎位”,站在望燎位上,軒轅九州面向焚帛亭。
這時,主祭官把祝版、制帛以及大量的彩紙、金錠、銀錠等祭物,全部送入焚帛亭等處燒掉。
至此,祭祖大禮才告完成。
鍾聲再起,宏亮的鍾聲為祭祖典禮大壯聲威。[注:祭祀內容摘自百度。]
一切結束之時,林九州終於松了一口氣。
一來,他擔心出差錯,大庭廣眾之下出丑影響極其惡劣。
好在,身體似乎形成了慣性,或者說記憶,加上之前李謙的講解,最終成功完成了祭祖儀式。
其次,剛剛在旁殿,他忽然拉住楚輕寒,這只是一個提醒,也是暗示大臣們他的心意,然後就是為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做個鋪墊,雖然並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是他依舊希望可以得到他們的諒解。
為自己,為國家,也為那個男人。
站在高高的宮殿前舉目四望,此時的祭台外圍已經站滿了百姓。
天壇不在城內,依然吸引了大批人前來觀看。內壇他們進不了,但是九重外壇卻是對外開放。
大家一臉好奇的看著眼前的大陣仗,眼睛好的還指著他們小聲的議論著什麼。
楚輕寒知道,那些人指的其實是自己。
看著身邊男人一臉堅毅的表情,他緊緊的抿了抿毫無血色的雙唇。
“不要在意,他們是我的子民,會接受你的。”
軒轅微笑著帶領眾人往前走,並沒轉頭,臉上面無表情,但聲音溫柔,左手也緊緊地牽著他的右手。
不在意背後大臣們異樣的目光,也不在意百姓們的討論,他牽著他,一直往前走。
立於天壇外壇十米遠的地方,華美絕倫的龍輦面前,軒轅王站定,對著一直跟在身後的周培若說道:“你先帶著大臣們回宮吧,我想在城內轉一轉。”
周培若一怔,第一時間轉頭看向了軒轅左下側的白衣男子。
“王,您……請三思!”
當著所有人的面,他再也顧不得許多,直直跪了下去。
他可以忍受軒轅帶著楚輕寒祭祖,但是堅決無法忍受軒轅的昭告天下,那會毀了他!
歷來只有王後才能和王一起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出現,何況他現在是要在全城百姓面前表明他的選擇,選擇一個亡國太子、一個奴隸做他們的國母?
周培若知道軒轅喜歡楚輕寒,甚至迷戀,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會為了他……
想到這里,他後悔之極,後悔當初沒有在找到他時就掐死他,後悔自己的膽小懦弱,所以,哪怕現在軒轅會生氣,他也必須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他這一跪,“啪啦”一下,身後的百官同時下跪,肅穆筆直的侍衛,穿著朱色官服的大臣們,還有外圍那些目瞪口呆的百姓,在這難得的陽光燦爛的初冬,形成及其鮮明的對比。
林九州沒想到他們反映還是這麼激烈,他微眯著眸子,沉默不語。
足足半柱香時間,他才有些艱難的輕聲說道:“周培若,你是在威脅我麼?”
“不敢,臣求您三思。”
“呵,若我執意如此呢?”
“臣長跪在此!”
林九州低頭審視著他,似乎想用目光刺穿這個男人,再抬頭時卻轉向他身後的大臣們,微微提高音量:“你們呢?你們也在威脅我?”
“臣不敢,只求王三思!”
聲音不大,卻整整齊齊,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軒轅王看著他們,嘴角一挑,忽而長笑三聲:“好,好,很好!”
連續三聲很好之後,他猛地轉過身:“那麼,你們就跪著吧!”
說完,直直的登上了龍輦。
四周寂靜無聲,仿佛天地間都失了音,消了色。
長長的道路盡頭,是決然的身影。
侍衛魚貫而出,侍衛統領嚴禁城緊挨著龍輦,守護在側。
隊伍的盡頭,同樣有一匹神駿的棕色寶馬,他的身邊,一個穿著普通兵服的男人低笑著說道:“張大人,你回頭看看,此情此景,還是沒辦法下定決心嗎?”
……
龍輦之內,同樣一片靜默,楚輕寒知道軒轅有些不高興,他把頭輕輕埋在男人懷里,聲音嘶啞,近不可聞:“……其實,不值得啊……”
林九州眉頭一展,以為他說的是剛剛那事,朗聲輕笑:“我覺得值得就是值得的,不要擔心,嗯?”
楚輕寒半響沒說話,只是抱著男人,再抬頭時又是笑得一臉絢爛。
林九州痴迷的看著他毫無芥蒂的微笑,好半天才反映過來,低頭舔了舔他的嘴唇,這才伸手拉開了緊密的錦簾。
既是要昭告天下,關著還能看到什麼。
……
隊伍沉默的前進著,蜿蜒盤旋,好似一條神秘強大的金色巨龍,無堅不摧,唯我獨尊。
楚輕寒眯著眼睛注視著窗外,前方不遠處應該會出現一小片樹林,心下惻然,他知道,穿過樹林往右拐,大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會到達京城。
微微側頭,軒轅王正閉著眸子假寐,昨夜不光他沒睡好,這個男人,同樣也一夜沒睡吧。
早已大亮的初冬,他的五官輪廓分明,面露堅毅,楚輕寒抬手輕撫了上去。
林九州睜開眼睛,摟住了男人,耳鬢廝磨,端得是郎情妾意。
“怎麼?一個人很無聊麼?那我陪你說說話可好?”
“不是……”楚輕寒搖頭,窩在他的脖間,“最近一直在宮里,有些無趣,今日難得出來,不如下去走走?”
林九州溫和的摸了摸他的頭發:“改天吧,你知道,我決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改變。”
他以為他這樣說是因為在意剛剛的事情。
楚輕寒沉默不語:在你心里,我當真這麼善良?
緊緊抓著衣擺,他微微嘆息。
若不是你亡我國家,殺我父兄,或許……
想到這里,心下一震,晦澀難當,急忙低下頭去,再也不開口了。
林九州只當他心情激動,也不再說話。
將將閉上眼睛,心里尋思著接下來楚輕寒的名分問題,忽而聽得一聲大吼,同時是急速前行的“沙沙”聲,林九州一驚,抬手撥開明黃色的輦簾往外看去,只見由遠而近,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在郁郁蔥蔥的樹林里交錯而來。
他們一襲黑衣,面容也被黑巾覆蓋,直直的往這里跑來。
侍衛兵們停下腳步面面相覷,下一刻,嚴禁城一聲令下,密密麻麻的護住了龍輦。
“敵襲!”
沉聲吐出兩個字,嚴禁城躍下戰馬,背對著林九州,緩緩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侍衛們急速靠攏,卻因為地勢原因,長長的隊伍居然沒辦法快速形成厚重的防御圈。
林九州抱住楚輕寒,輕聲低語:“別怕,有我在。記住,待會兒不管發生麼什麼事,你一定要緊跟著我。”
黑衣人來勢洶洶,刹那就近了,他們不發一言,沉默得可怕。兩面夾擊,手提大刀,衝上來就砍,直直撲入隊伍之中,狀若瘋狂。
短兵相接的一瞬,頓時血肉紛飛。慘叫聲響成一片,一波波襲來,猛烈地衝擊著,立時就占據了上風。
侍衛兵們雖早有准備,但架不住人多,又因著地勢,依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前面的侍衛兵往後跑,後面的往前衝,刹那間就亂成一團。
好在嚴禁城反應極快,情急之中帶領心腹躍上龍輦,一邊指揮著布局,一方面也保護軒轅,。
抬頭目測那源源不斷地黑衣人從遠處的樹上躍下,大約千人左右,心里微微安定,轉頭正想說話,忽而感覺疾風襲來,他雙臂持刀迎上。
“嘩啦”一聲鈍響,手里的大刀插入那名黑衣人人肋下,直直就劈了下去。
鮮血飛濺,猩紅的血液濺到明黃色的龍輦上,很快就變成肮髒的朱紅。
這場戰斗,不知敵人來自何處,卻慘烈之極。
刀光劍影,兵器劇烈的碰撞,刀入人體的輕響,垂死的掙扎慘叫交錯成一團。
還有那鮮血,斷臂,紅白相間的腦漿,撥膛而出的紅色腸道,以及死不瞑目的雙眼。
林九州眼睜睜的看著地上越來越多的屍體,看著那前赴後繼的黑衣人,他緊緊抱住了楚輕寒,不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嘴唇也緊緊抿著,沉默著注視著浴血奮戰的眾人。
就在此時,左側的敵軍陣營里忽然響起一聲高昂的男音,聲音渾厚悠遠:“右翼軍聽命,放箭!”
“啾”“啾”“啾”,左右兩側箭發如雨,第一波羽箭鋪天蓋地的襲了過來,外圍的侍衛兵紛紛被射傷,嚴禁城怒吼一聲,士兵們迅速結陣,防范著下一波的箭雨。
車輦微震,林九州猛地拉住了呆愣中的楚輕寒,堪堪躲了過去。
車上目標太明顯,實屬不利,嚴禁城護著兩人下車,持刀的左臂紛飛,一箭不落的接下了射向軒轅的第二波羽箭。
他紅了眼,站在他們跟前,頗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但是,不夠……
侍衛兵源源不斷的倒下,雖然他們都是千挑萬選的武士,奈何黑衣人完全不計傷亡的衝擊,哪怕斷了手腳,只要還有一口氣依舊會揮出手里的大刀,他們速度很快,倒下一個起碼會帶走兩條人命,所以情況顯得有些不樂觀。
嚴禁城現在缺少的就是時間,只要首尾的隊伍能夠趕過來形成包圍圈,那麼一切不足為慮。
怕就怕在包圍圈形成之前,那些人會殺到軒轅面前。
內圍的戰斗圈在逐漸縮小,侍衛兵凜然不懼,全部都殺紅了眼睛。
酣戰之時,忽聽得身後響起了一陣陣高昂地、不可置信的慘叫。
那聲音滿含驚怒,穿過層層人海,堪堪落入耳中。
林九州和嚴禁城同時扭過頭舉目往後望去,看到的卻是讓人無法接受的一幕,只見那群本應該包圍黑衣人的、同樣穿著明黃色侍衛服的侍衛兵,把一把把帶血的大刀自伙伴的身體中抽離,大片的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一大片土地。
嚴禁城的腦袋轟然炸響,不可置信的顫抖起來,背叛的事實焚燒了他的理智。
就在此時,遠處三只羽箭齊發,一支將將被右邊的心腹襠下,另外兩支卻分別插入了他的肩頭和左肋,鮮血刹那間就染紅了他的衣襟,嚴禁城大吼一聲,在心腹的守護下,一把把羽箭給抽了出來。
“王,張顯他,叛變!”
赤著眼睛大喊出聲,嚴禁城看著身邊又一個心腹倒下,沉聲說道,“這是早有預謀的叛亂,王,我們勝算不大。我護著您先突圍!只要離開這片樹林,我們就有機會!”
說完之後,再也不顧受傷的左臂,大刀飛舞,對著心腹打了幾個眼色,他們護著林九州緩緩往邊左邊移動過去。
猶如利劍一般插入陣中,嚴禁城操刀而上,一下一個,勝負立分。
其他的侍衛兵們見著這一幕,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把盡可能多的黑衣人圍在一起給嚴禁城制造機會,但寡不敵眾,護衛者軒轅的侍衛兵依舊在逐漸倒下,後面的叛軍也急速接近,嚴禁城見勢不妙,大吼一聲,加速了廝殺的節奏。
在丟下十幾具屍體之後,他們終於到達了最左邊,那里停留著三匹戰馬。
黑衣人見狀,發瘋似地攻過來,嚴禁城用力一揮大刀,等林九州他們坐上去之後,全力一刀砍在馬屁股上,戰馬嘶吼,發瘋的往前衝去。
滿臉是血的他來不及交代,和副將同樣騎上一匹戰馬,急速就追了上去。
林九州伸手拉著韁繩,抱緊懷里的楚輕寒,棕色戰馬帶著他們騰空而起,來不及辨別方向,也根本沒法回頭,催著戰馬一路疾馳,四蹄生風,只聽得身後“噠噠噠”的拔馬狂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