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屁股後面一條刀疤觸目驚心,鮮血直流,疼痛難當之余,根本不聽使喚的撒蹄子亂跑,勁風刮在林九州臉上,刀割一樣生疼,他強自鎮定,一手拉住韁繩,另外一只手則緊緊護著懷里的楚輕寒。
他沒有意氣用事的要留下和侍衛兵們同生共死,他知道,只要自己跑了,那邊的戰斗很快就會結束,他不是熱血男兒,他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四周的景色越來越荒蕪,一個個低矮的山坡急速倒退,丘陵起伏,他已經被發狂的戰馬帶著跑偏了,明明離京城越來越遠,但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面追兵將至,他只得咬牙前衝。
嚴禁城和副手策馬跟在他身後,說話的聲音時斷時續:“王,你把楚公子……交給我吧,你……先走,我,我會好好保護他的……”
身後的馬蹄聲聲入耳,一下一下敲擊在心頭。林九州沉默不語,緊抿著嘴唇用力一夾馬腹,再次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嚴禁城暗自著急,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
“噠噠噠”的馬蹄就像死亡交響曲,如附骨之疽緊貼而來。
眼見前面出現一個交叉口,在林九州衝過之時,嚴禁城和心腹互看一眼,同時拉住了韁繩。
戰馬高聲長嘶,前蹄人立而起,堪堪停了下來。
林九州詫異的回過頭,只聽得身後嚴禁城高聲喊道:“王,您一定要保重!”
戰馬依舊帶著他狂奔,風聲也依舊在呼嘯,林九州卻是清清楚楚聽到嚴禁城說的每一個字,眼眶微熱,腦中忽的閃現出當年的記憶。
那四個一直追隨著他的人,多年來不離不棄的人,終究一個個離去。
太陽高照,他忽然覺得寒冷。
羞恥的落荒而逃,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痛恨,卻不喜。現在又要犧牲他人,林九州幾欲發狂。
額頭青筋暴起,林九州大喝一聲,用力一下擊在了馬背上……
戰馬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得林九州全身無力,耳中嗡嗡作響,疼痛難當。
終於,漸漸地,奔跑的戰馬緩緩慢了下來,林九州用力一拉韁繩,雖然軟在馬背上,就在此時,馬兒卻長嘶一聲,用力一甩,淬不及防之下,林九州和楚輕寒被甩了下來。
就地滾了兩圈,林九州猛地跳將起來,戰馬卻馬首高昂,用力噴了一聲響鼻,然後“噔噔噔”的撒丫子跑開了。
林九州惱極,急忙往後一看,好在此時並未看到追兵。
心下一松,復又惻然一嘆,嚴禁城,恐怕已遭不測……
扶起同樣倒地的楚輕寒,他沙啞著嗓子輕聲安慰道:“別怕,我們應該差不多安全了。你還能走麼?我們快點離開比較好。”
楚輕寒微微頷首,怪異的看了看林九州被劃開的左臂和一瘸一拐的雙腿,環顧四周,忽然伸出一指,指著前面那個山包說道:“嚴禁城暫時拖住了他們,但我們並沒脫離危險,那里似乎有個山洞,我們進去躲一躲吧。”
林九州舉目看過去,點頭同意了。
楚輕寒從他懷里鑽出,反手扶住了林九州。
剛剛倉促騎馬逃命,因為姿勢不當,林九州的大腿內側早已是血肉模糊,雖然他強忍著沒吭一聲,但並不代表楚輕寒不知道。
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到山包背後,直接遍地野草橫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再往前走,扒開膝蓋高的雜草,果然看到一個一米多高的山洞出現在眼前。
低身走進去,發現里面居然不小,大約六七米深的樣子,高達三米,通風也不錯。
席地而坐,林九州終於噓了一口氣。
這一放松,整個人就完全脫力,嘴唇也全然裂開,干得緊。
楚輕寒同樣坐在地上歇息了片刻,然後忽然一聲不吭就站起身往外走,林九州楞了楞,也沒出聲阻攔,只是目光緊緊追隨著男人的身影,見他彎著腰在洞口不遠處拔草,心間一股暖流緩緩流過。
楚輕寒抱著一大摞枯草走進來,細細鋪好,最後彎腰抱起了林九州。
把他輕輕放在草堆上,林九州反手把男人摟進了懷里:
“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對不對,雖然性子冷,但其實我是知道的。輕寒,以前我做了一些錯事,傷害了你,是我不對,我道歉。這些話我很早就想和你說,但是我不敢,我怕我說了你就會離開我。現在,我很高興,有你在身邊,真的很好。”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如水流一般溫柔。
楚輕寒沒動,靜靜在他懷里,聽著他喃喃低語,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林九州感覺到了,想來他還是有心結,低嘆一聲,他輕輕撫摸著男人的後背,好像他是易碎的玻璃,又好像他是沒長大的小刺蝟,他怕他扎傷自己,又怕他會破碎,真是矛盾的心理啊。
終於,楚輕寒在他的撫摸下放軟了身體,清冷的聲音細細傳了出來:“其實,你不用道歉的……”
林九州一頓,輕笑出聲:“你原諒我了?”
楚輕寒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就從他懷里掙扎了出來,嫵媚一笑:“口渴了吧,我去給你找點水。”
林九州從來沒見過楚輕寒這樣看著他笑,一時間呆住了,直到楚輕寒的身影消失,他才想起要阻止他,外面危險,現在出去若是碰到追兵怎麼辦?
想要喚他回來,最後還是作罷,楚輕寒不傻,會小心的。
想到這里,他又傻兮兮的勾了勾唇,輕輕閉上了眼睛。
腿部的傷痕和那無意中被隔開的左臂似乎也不是那麼疼痛了……
而在一牆之隔的山洞外,楚輕寒背靠在堅硬的石牆上,抬手緊緊的捂住了心髒位置。
——我不需要道歉,道歉沒用,失去的東西,我會親手索回該得的補償。
噙著一絲冷笑,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只灰褐色的四眼響箭……
……
林九州在山洞里等著楚輕寒,時間長了,一個人又痛又累。
大腿和左臂火辣辣的疼起來,偏偏腦袋隱隱作痛,迷迷糊糊的想要閉上眼睛睡一下,剛一合上卻又猛烈睜開,他不能睡著,現在危險期還沒過,他不能睡。
想到這里,又是一個激靈,用力伸長脖子往外看,楚輕寒怎麼還沒回?
伸出左手揉了揉太陽穴,將錦袍下擺撕下幾塊布條,簡單的給自己包扎一下,他慢慢的站起來。
還是不放心啊,他決定出去看一看。
剛一站起,踉蹌兩下,及時扶住牆壁才不至於倒下。
雙腿真的好痛。
之前一鼓作氣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松懈下來,簡直無法著力。
抿抿唇,林九州咬牙一狠心,用力直起腰來,眼神堅定,穩穩地站起身。
舉步往前走,剛走到洞口,忽然就聽到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
林九州心道不妙,回頭看看,卻完全沒有藏身的地方。
他來回走了兩步,也不敢冒頭,情急之中,只得貼住了牆壁。暗自祈禱那些人只是路過的平民。即便是追兵,也盼望著他們沒有發現這個山洞。
但事實總不如人意,那略顯凌亂的腳步居然毫不停頓、直直的往他所在方向走了過來,林九州靠在陰暗處,整顆心隨著“沙沙沙”的摩擦聲,開始一點點緩緩地往下沉,一直一直沉到了谷底。
那腳步沒有遲疑、沒有停頓,一直走來,他們是怎麼知道這里藏了人,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握緊拳頭,林九州的呼吸慢慢變得急促起來,難道,楚輕寒被他們抓住了?
他是這樣想著,愈想愈擔心。而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種他隱隱預料到的、一種無法接受的猜測……
直到洞口的光线被人影遮蓋,林九州終於沒辦法欺騙自己。
那個男人出現了,那個他一心護著、愛著、小心翼翼呵護著,那個猶如神祗一般俊美無瑕的男人出現了。他終於還是背叛了他。
他以為總有一天他可以感動他,卻想不到一切只是他的心甘情願,在他想著怎麼討好他的時候,恐怕他想的是怎麼置他於死地!
……
林九州嘴角泛起了一絲冷笑,冰冷的眸子注視著那一個接一個出現在山洞里的男人。
——他的軍務總兵官張顯,愛人楚輕寒,一個穿著寶藍色錦衣的青年,還有一個全副鎧甲的中年漢子。
為什麼?
其實在那一瞬間,他很想這麼問他。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輸得已經足夠徹底,沒必要再把自己弄得那麼難看。
所以他把目光轉向了張顯:“他們給了你什麼是我不能給的?嗯?”
張顯有些慌亂的低下頭,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哪怕軒轅現在猶如困獸,依舊積威尚在,氣勢逼人。而且他深知,錯在自己。
穿著寶藍色錦衣的青年見狀,上前一步擋在張顯身前,回頭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然後注視著林九州,淡淡的微笑起來。
他的五官很普通,這一笑卻給人一種宛如花開的美態:“背叛就是背叛,得到答案也無益,軒轅王,你是自己跟我們走呢,還是選擇反抗?”
男人直言不諱,姿態雍容。
林九州把目光凝在他臉上:“慕容仟臣?你慕容山莊什麼時候管朝廷的事了?你想當王?”
“哦,不不,我對那個位置毫無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
走到楚輕寒身邊,他微微挑起楚輕寒那柔軟的長發,放在鼻端輕輕嗅了嗅……
這樣輕佻的動作在他做起來那樣自然和諧,真是一個氣質絕佳的男人。
林九州卻身體緊繃,目光猶如利劍一樣射了過去。
他討厭他碰他!
楚輕寒面無表情的往邊上挪了一步。仿佛感應一般,他抬眸看向林九州。
四目相對,眼底閃現出毫不掩飾的憎惡。
下一刻目光一斂,忽而邪惡的輕笑出聲,在林九州有些不妙的神色中,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出來吧……”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柔,是淡定從容的勝券在握。林九州一愣,神色有些迷茫,但是當他明白楚輕寒那句話意思後,終於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
不是害怕,是強烈的不可置信。
緩緩出現的絳紫色身影,一如既往的低調,一如既往的沉默內斂。卻第一次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軒轅王用力瞪大眼睛,再也忍不住退後了兩步,扶住牆壁才不至於跌倒。
眼前一黑,心頭一口氣血猛的溢上了咽喉。
張顯的背叛他可以接受,因為他知道,在足夠的利益之前,很多東西都可以出賣。
楚輕寒的背叛他也可以理解,他可以當做是為以前的行為買單。
但是這個男人,是他可以把後背交付於他的人,是為他而生,並且立志為他而死的人,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一直以來的淡定終於如泡沫般破滅,前一秒還理所當然的認為眼前這些人不足為慮,因為他有他。
現在才發現,原來楚輕寒早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他們集體背叛了他,他眾叛親離……
狠狠地把喉間的鮮血吞下,卻依舊有一縷從嘴角冒了出來,艷紅艷紅的,觸目驚心。
鍾子墨站在楚輕寒身邊,面無表情的注視著軒轅,在看到那絲絲鮮紅之時,卻忍不住踏前兩步。
楚輕寒在他身後拉住他,眼里盛滿了濃濃的嘲諷,不過鍾子墨看不見。
“我需要要一個解釋。”捂住胸口,軒轅王啞聲說道。
堂堂軒轅,唯我獨尊的軒轅,終於還是在另一個人面前,狼狽的問出了這句話。
“王,我……”
“軒轅九州,你不知道吧,其實鍾子墨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楚輕寒打斷鍾子墨,冷冷的開口了。
在林九州把目光轉向他時,他輕笑著說道:“真不知道你哪里好,居然讓他心甘情願做你的禁臠,鍾離國滅國,其實你逃脫不了干系……”
林九州聽得一頭霧水,面無表情的等著他的下文。
楚輕寒卻是住口不說,這時,最左邊那個中年漢子動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跪在了鍾子墨面前:“原鍾離國都統——鍾離崢見過太子,殿下安好。”
鍾子墨面色復雜的扶起他,轉頭深情的凝視著軒轅:“王,你投降吧,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林九州沒有看他,沉默著,緩緩地從自己懷里摸出了一把銀色匕首。五爪金龍的純銀骨質套殼,包裹的是凌厲的寒光:
“你到底是誰?”
“……告訴你也無妨,他本名鍾離子墨,鍾離國唯一的太子,十年前為了接近你而拋棄整個國家。現在嘛,現在他既是日日夜夜保護你的影衛統領,也是你的冰山美人‘莊鍾’,你看,他為你做了這麼多,哪怕是石人也會感動吧。哦,對了,順便說一聲,他可是愛你愛瘋了,你看,為了獨享你,他甚至不惜和我聯手,費盡心思除掉燕惜凡,當然,不得不承認,燕惜凡死了對我們也有好處,不然怎麼能支開季君澤,那個男人可不簡單。我看,不如你就從了他?只要你答應從此只愛他一個,我們現在就離開,如何?”
楚輕寒笑著說道,語氣卻不無嘲諷的意味。
林九州緊緊抿著唇,蜜色的嘴唇有些蒼白,心血翻涌,他強制壓下。半響才抬起頭,定定的看著鍾子墨:
“這個世界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不夠。原來我不信,現在我信了,從此以後,我不再信你。”
“王,我不……”鍾子墨一驚,想要說話,卻再一次被楚輕寒打斷:“既然他不領情,那就按照原計劃來吧,等你當上了王,到時候還不是想怎麼來怎麼來,哪怕,你想上了他……”
見楚輕寒越說越難聽,鍾子墨終於忍不住,惱怒的回瞪著他:“楚輕寒,你夠了沒,我們當初……”
“噗”,“噗”一句話未完,忽然兩聲鈍響同時響起,接著,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山洞……
楚輕寒踏前一步,左手輕輕一轉,嘴角微勾,貼在男人的耳後:“……鍾子墨,你記得嗎,之前我曾經兩次想殺他都被你破壞,若說我恨他,那麼我同樣恨你!若非如此,我早就報仇了,也不用受盡屈辱。你放心,他很快就會下去陪你……”
情轉直下,鍾子墨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雙目赤紅,直勾勾的看著他,他看不到後腰上的傷口,只是鮮血從體內流失的虛弱感和劇烈的疼痛讓他知道了一個事實——原來他一直在與虎謀皮,原來他一直都在利用他……
哪怕在最後一刻,若非他一直用語言擾亂他的心智,何至於毫無防備……
來不及說話,這一刻他只剩下無盡的悔恨,甚至沒辦法回頭再看一眼軒轅,鍾子墨終於不甘地、緩緩地倒了下去。
第二聲“噗嗤”來自於他們左側,慕仟塵輕笑著推開了身體同樣僵硬、死不瞑目的中年漢子:“這鍾離崢死了倒有些可惜,那四萬人個個身手了得,上次居然還從季君澤眼皮底下逃了,哎,如果他願意效忠我,也不至於憋屈的死在這里。”
惋惜般的搖搖頭,他轉向了張顯,蠱惑著輕笑:“你看,現在他們都死了,我和輕寒對王位毫無興趣,你去解決他,那麼,你就是王。”
修長的食指,直直的指著冷眼旁觀的軒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