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孫重新扎緊手臂上松開的繃帶,然後往掌心唾了口吐沫,握起旁邊一柄柄部折斷的大斧,用力砍斷榛樹的樹身。
宋軍殘部聚集在一個小山丘上,依地勢樹起重重柵欄。從六日黎明與敵寇交鋒開始,他們已經連續作戰三日。
從三川口撤退之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籠罩了視野。
由於沿途遭受敵寇襲擾,六日夜間,郭遵的第六軍有三個營的騎兵與中軍失散,緊接著,宋軍主力發現自己迷了路,經過半日的跋涉,竟然又回到三川口附近。
十二月七日,殘存的宋軍主力與敵寇連續作戰四場,而且四場戰斗全部發生在夜間。
至此,劉平率領的三個軍六千余人,只剩下包括神射營在內的三個營步兵,還有郭遵親自帶領的一營騎兵,兵力不足兩千。
敵寇無休止的襲擾戰術使宋軍士氣嚴重低落,傷亡數字直线上升。
劉平斷然下令,全軍結寨自守。
他久經戰陣,自然知道在山中結寨是兵法中的絕地,但連日來宋軍人馬疲憊,已經很難與敵寇正面交鋒,結寨的舉動縱然是杯毒酒,也不得不喝下去。
十二月八日晨,敵寇利用濃霧再次發起突襲,一度接近中軍大帳。
正在寨中巡視的劉平親自率隊反擊,雙方血戰竟日,敵寇終於退去。
這次攻擊之後,宋軍能夠作戰的士兵,還剩下三個營。
戰事不利,悲觀的氣氛在營中迅速蔓延,但劉平現在最擔心的是糧食,軍中每人只剩下兩日的存糧,即使減半,也只能再支持四天。
幾位高級將領對此也心知肚明,郭遵就提議,讓劉宜孫帶一個都的輕騎去請援兵。
捧日軍左右兩廂共二十個軍,除了劉平的七個軍,還有隸屬於右廂都指揮使石元孫的十個軍。按照路程,此時前軍應該已經接近烈山。
劉平知道他的意思,但他只喝斥道:“盡管打你的仗!這種事哪里需要你來多口!”
郭遵只好唯唯而退。
盧政道:“不如讓小種走一遭。”
劉平目光停在都虞侯種世衡身上,種世衡踏前一步,“敢不從命。”
王信道:“一個只怕不成。不如再派一個都去,宜孫……”
劉平打斷他,“那個提議生火為號的副都頭呢?”
劉平下令立寨的時候,有一名低級軍官提議生火,放出信號。
但由於霧氣太濃,軍中急需木料設置柵欄,另一方面又擔心引來敵寇,一直沒有施行。
這時主將問起來,幾名將領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盧政想了起來,“好像是張亢?”
劉平道:“叫他來。”
幾名將領開口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那些敵寇雖然凶悍異常,終究人數不多,他們目標明顯是自己的中軍,劉宜孫如果帶人求援,敵寇未必會分兵阻擋,只要殺出去,就等於撿了條性命,可主將偏偏把機會給了張亢。……
“都頭。”
劉宜孫扭頭看到是張亢,松了口氣,直起腰道:“剛才兄弟們伐木,怎麼都找不到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呢。”
張亢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去睡了一覺。”
劉宜孫為之啞然,眾人不休不眠地備戰,他卻去偷懶睡覺,而且還毫無愧意地說出來。
張亢道:“這麼熬下去,不用打就垮了。”
劉宜孫苦笑了一下,眾人都精疲力盡,也不好指責他,不過他還有些奇怪,“到處都在拼命干活,你在哪兒找到睡覺的地方?”
“後面的屍堆里。”
張亢淡淡道:“我還找到些干糧,吃了個飽。”
劉宜孫臉色變了幾下。如果讓自己去睡屍堆,也許自己寧願去伐木吧。
“這個給你。”
張亢取出腰間的手弩,把幾支箭矢一並遞給他。
劉宜孫接過他違背軍令狀私藏的手弩,愕然道:“這是做什麼?”
張亢道:“劉帥召我去中軍大帳。手弩留著給你防身。”
劉宜孫怔了一會兒,“為什麼?”
張亢道:“多半是讓我去搬救兵。”
劉宜孫精神一振,“求援?”
他脫口道:“家父與石將軍相交莫逆!石將軍聞訊肯定會加速進軍!到時我們前後夾擊,這伙敵寇插翅也難逃出去。”
張亢沉默了一會兒,等劉宜孫冷靜下來,才緩緩道:“不要抱太大希望。如果我沒猜錯,今晚敵寇就會大舉進攻。”
劉宜孫強笑道:“我們有七重柵欄,一兩千兄弟,賊寇即使來攻,一兩天也總能支撐下來吧。”
張亢凝視著他,然後一字一字說道:“令尊既然給張某一條生路,張某也有一語報之:今晚此寨必破。劉兄如果想報仇,記住往三川口逃。那邊才是唯一的生路。”
說完張亢抱了抱拳,轉身朝大纛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劉宜孫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報仇?難道說父親……他不敢再想下去,抓了團雪塞到口中,潤了潤火辣辣的喉嚨。……
掌燈時分,小紫才在蕭五的陪伴下姍姍歸來。
程宗揚一肚子的郁悶,還要裝出沒事的樣子,打著哈哈對蕭五道:“辛苦辛苦,紫姑娘沒給你添麻煩吧?”
“職責所在!”
蕭五肅容敬了個禮,退出房間。
程宗揚回過頭,對小紫道:“怎麼這會兒才回來?小狐狸請咱們吃飯呢。”
說著他捏了捏小紫的鼻尖,“夢娘呢?”
小紫笑吟吟道:“我把她藏起來了。免得被人偷吃。”
說著小紫在他身上嗅了嗅,皺起鼻子,“好濃的血腥氣。大傻瓜,別人打仗,你衝那麼前面干嘛。”
程宗揚挺起胸膛,“我要不在前面頂著!宋軍早就打到江州來了。”
程宗揚一路上都存著心思,想把夢娘給辦了,這會兒被月霜折騰一回,那點念頭早就淡了。
他一邊和小紫逗嘴,一邊郁悶著,自己一肚子的窩囊氣,面上還要強顏歡笑,被人強暴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程宗揚打起精神,“你是不是去找那個偷窺的家伙了?有线索嗎?”
小紫伸了個懶腰,“城里的店鋪都關門了,我說去賭場看看,蕭五那個傻瓜死活都不肯。真無聊。”
“帶你去賭場?蕭五可能怕孟老大掐死他吧。”
程宗揚道:“你覺得那個人是傭兵?”
這種可能性很大,整個江州現在除了星月湖的人,就是晴州來的雇傭兵。
至於招募的民夫,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些傭兵魚龍混雜,偷窺者究竟是什麼目的,很難判斷。
“咦?誰翻我的東西了?”
“我閒的沒事,隨便看看。喂,夢娘真的不在房里啊?”
小紫揚聲道:“夢娘。”
“哎。”
那個美婦應了一聲,竟然是在隔壁自己的房間里。
程宗揚腸子都快悔青了,小狐狸安排客棧,想當然地給自己留了個房間。
不過自己天天都在小紫這邊,反正她房間夠大,陳設又華麗齊全,沒事兒還能摟摟抱抱,自己的房間只偶爾打開一下,招待客人。
誰想到死丫頭會把夢娘藏在自己房間里?
小紫笑道:“大笨瓜。放在手邊都吃不到,好可憐哦。”
程宗揚後悔不迭,早知道靶子就在自己房里,自己也不用被月丫頭霸王硬上弓了。
小紫美目忽然一亮,“這是什麼?”
那只鬧鍾放在榻上,小紫看到,一手拿了起來。
“別亂碰啊,世上總共就兩件,玩壞就沒得玩了。”
程宗揚道:“這還是你爹爹留的……干!”
小紫好奇地搖了搖,聽到是岳鵬舉的遺物,小手一緊,“呯”的擰開後蓋,幾枚螺釘立刻彈了出來。
“好精巧呢。”
小紫對彈飛的螺釘毫不在意,盯著里面的飛輪構件,打量片刻,接著拔下簪子,靈巧地將機芯一件一件挑了出來。
程宗揚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那只鬧鍾眨眼間變成一堆零件,整齊地碼在桌上。
不可否認,死丫頭手還真巧,單憑一支簪子,就把鬧鍾拆得干干淨淨,不一會兒就剩下一只空蕩蕩的表殼。
“死丫頭!”
程宗揚叫道:“這是孟老大借給我的。”
“小氣鬼。”
小紫一件件看著那些零件,縱然她聰明過人,要弄明白這些零件的功能也不是一件易事。
“就這樣,孟老大的鬧鍾被她當成玩具了。”
程宗揚攤開手,無奈地對蕭遙逸說道。
蕭遙逸用折扇支住下巴,聽得入神,過了會兒才道:“那種鬧鍾本來有三只的。”
“是嗎?還有一只呢?”
“被我拆了。”
蕭遙逸道:“零件一個沒少,還多出來好幾個。幸虧我拆的那只是藝哥的。
藝哥攔著,沒讓老大揍我。”
蕭遙逸傷感地抹了把臉,然後道:“那些零件我都留著,紫姑娘聰明勝我百倍,說不定能把它們再拼起來呢。”
兩人坐在水香樓上,絲竹聲不斷從腳下升起,昨日的血戰像被水浸過的回憶一樣,變得遙遠。……
一聲號角劃破夜色,劉宜孫驚醒過來,抓住手邊的佩刀,旁邊打盹的軍士也坐起身,四處張望。
山中的濃霧似乎淡了一些,透過柵欄,能看到十幾步外被伐過的樹樁。
一名軍士低聲道:“都頭,是不是敵寇又來了?”
劉宜孫點了點頭。
因為探路失利,他被貶到這個步兵都擔任都頭,與手下的軍士並不熟悉。
但幾日來的作戰,他每次都衝在最前面,很快就贏得這些軍士的信任。
他這個步兵都隸屬於王信的第三軍,本來是最早與敵寇交手的隊伍,在三川口時傷亡就接近三分之一。
但由於張亢讓眾人都抹干腳,把濕透的襪子塞在腰里暖干,連日惡戰下來,他的手下沒有一人因凍傷掉隊,反而成了第三軍建制最全的一個都。
遠處有軍士喝道:“口令!”
一個渾厚的聲音道:“蕩寇。”
劉宜孫跳了起來,那個聲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竟然是父親親自來了。
他所守的位置在營寨最東側,隨時都可能受到敵寇的攻擊,父親身為軍中主將,此時前來巡寨,中軍就空虛了。
手下的軍士卻沒有他想的那麼多,看到主將出現,眾人都吃了一驚,然後紛紛叫道:“將軍!”
劉平一路走來,不時拍拍某個軍士的肩膀,以示鼓勵,見到傷員,還蹲下來問候幾句。
劉宜孫知道父親生性如此,他在邊軍時,就有愛兵如子的名聲。
相應的,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看得與士兵一樣,自己從來沒有因為是他的兒子而沾什麼光。
劉平停下腳步,然後朝劉宜孫看來,“劉都頭,手下的兄弟怎麼樣?”
劉宜孫吸了口氣,“回將軍!我都滿員九十三人!現有六十七人!其中傷員十九人,沒有一人掉隊!兄弟們都是好樣的!”
劉平微微頷首,然後扭頭對眾人道:“那伙殺不盡的賊寇又來了,大伙怕不怕?”
軍士們參差不齊地說道:“不怕。”
劉平搖了搖頭,“害怕沒什麼丟人的。不瞞你們說,我第一次上戰場,嚇得連刀都拔不出來。”
軍士們發出一片壓低的笑聲,緊張的氣氛松弛了一些。
“怕不要緊,”
劉平道:“只要記得你們是軍人,記得你們手中的刀,記得忠義報國四個字便夠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王前驅,雖死何憾!”
劉宜孫生出一不祥的預感,父親這番話雖然是勉勵眾人,卻像是專說給自己聽的遺言。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
劉平目光掃來,虎目流露出一絲溫情。劉宜孫定了定神,然後道:“敵寇將至,請將軍速回中軍。”
劉平還未開口,忽然一道閃電撕裂夜空,猶如一條耀目的飛龍,擊在中軍的大纛上。
震耳的霹靂聲中,那杆豹尾大纛燃燒著斷成兩截,墜入雪泥。
數里外的山嶺上,一名披發的術者一手舉起銀鏡,光芒刺向濃黑的雲層。八名法師盤膝坐成一圈,手掌彼此相握。
術者腳踏北斗罡步,手掐雷訣,高聲念誦道:“雷公降現,手持神光!下照地府,洞見不祥!”
周圍的法師依次念道:“北、斗、神、光!化、為、玄、刀!”
施展雷訣的術者屈指彈出一縷銀光閃閃的細微粉末,游離在雲層中的電離子聚攏起來,在銀鏡光芒的引導下,銀蛇般擊向宋軍的中軍大帳。
簡陋的木寨中火光四起,戰馬嘶鳴聲響成一片。
接著一隊軍士出現在中軍大營前方,黑色的制服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們以十人為一排,形成一個整齊的方陣,然後同時邁步,朝中軍的木柵逼近。
在隔離木柵還有十步的位置,那些軍士同時拔出背後的長刀。
他們的戰刀與另外兩個營完全不同,刀體寬度只有寸許,長度卻超過五尺,刃長三尺八寸,柄長一尺二寸,刀身修長筆直,前端五分之一的位置微微挑起一個弧线,竟然是極難使用的御林軍刀。
御林軍刀過人的長度使它兼具刀、槍的特點,但它狹長的刀身在劈刺時容易斷裂,一般軍士沒有數年的苦練,極難掌握刀法。
但顯然這些敵寇不屬於此列,他們雙手握住刀柄,如林的長刀微微抬起,在接近木柵的刹那,陣列中忽然閃起雪亮的刀光,只一擊,用樹干結成的木柵便四散紛飛。
望著沉默的對手,殘存的宋軍士氣跌至低谷。幾名主將都去寨中巡視,中軍只剩一些疲兵,見狀四散逃生,中軍大營幾乎兵不血刃便即陷落。
逃奔的軍士大聲叫嚷,慌亂中,不知有多少敵寇趁機殺來,營中頓時大亂。
劉平旁邊的親兵拔出兵刃,簇擁過來,緊張地看著四周。劉平卻沒有理會中軍的亂狀,眼睛盯著柵外,瞳孔微微收縮。
電光飛舞間,映出一匹鐵黑色的戰馬。
一個高大的漢子騎在馬上,鞍前橫著一杆長槊,他身軀肥壯,面容方正,眼睛卻極長,一雙眸子猶如寒星,半睜半閉間,透出懾人寒光。
身上穿著黑色的軍服,肩上兩顆銀星在夜色中亮得耀眼。
如果說孟非卿是一頭威猛的雄獅,他就像一頭還未睡醒的猛虎,懶散的外表下充滿可怕的危險性。
戰馬踏著夜色緩緩行來,蹄下繚繞著淡淡的霧氣,仿佛踏霧而至。男子直起腰,提著韁繩道:“劉將軍,久違了。”
劉平眼神一厲,“天駟侯玄!”
男子摘下軍帽,嫌熱似的扇著風,半是嘆息地說道:“在北方待得久了,回到南方,總有些不適應。”
說著他把軍帽扣在頭上,細長的眼睛猛然張開,厲聲喝道:“若非如此,你的捧日軍豈是我一合之敵!”
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傳開,猶如猛虎夜嘯,群山呼應,每個人都禁不住心頭一抖,蒙上濃重的陰影。
劉平抬手在鞍上一按,身體平飛般躍上馬背,接著摘下天鷹槍,雙腿一挾,坐騎從木柵間馳出。
劉宜孫還是頭一次聽說侯玄這個名字,劉平卻對他毫不陌生。
天駟侯玄,武穆王麾下功勛最著的猛將,不僅武勇過人,而且狡計百出,沒有必勝的把握,從不輕易出動。
只要他的直屬營出現在戰場,勝負已經沒有懸念。
因此星月湖八駿中,天駟侯玄的名聲,還在執掌中軍的孟非卿之上。
劉平的天鷹槍長七尺六寸,槍鋒為六寸,槍鋒下有一對展翅怒飛的大鷹,以此得名。
镔鐵精煉的槍鋒銳利之極,每次刺入人體,飛濺出來的鮮血被一雙鷹翼擋住,避免鮮血順杆流淌,浸濕雙手。
數十年來,在天鷹槍下飲恨的強敵勁寇,不知凡幾。
侯玄的長槊橫在鞍前,黝黑的槊杆是用一整根鐵樺木制成,長一丈八尺,僅槊鋒就有三尺長短,兩面開刃,挑出兩對月牙狀的彎齒,槊柄由粗到細,槊尾直徑將近三寸,後面嵌著一只長圓狀的精鐵錘瓜。
幾乎看不清侯玄的動作,那杆大槊便來到手上,槊牙撕開空氣,迎向劉平的天鷹槍。
這樣沉重之極的大槊,平常人想拿起來也非易事,在侯玄手中不但運轉如飛,而且生出諸般精妙的變化。
可以想像他當年橫槊破陣,所向披靡的雄姿。
槍槊相交,劉平的天鷹槍一瞬間化為萬點寒星,灑向侯玄頭腹要害。
侯玄長槊一揮,槊鋒准確地捕捉著槍尖,接著一記平推,刺向劉平的胸口。
劉平力貫雙臂,天鷹槍的鷹翼鎖住玄武槊的彎牙,硬生生將侯玄的攻勢擋住。
只聽他坐騎一聲嘶鳴,鐵蹄在濕泥中劃出四道溝槽,被撞得倒退。
劉宜孫擎出佩刀,就要闖上前去,忽然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肩膀,郭遵厲聲喝道:“還不守好營寨!”
說話間,一匹快馬從柵間馳出,盧政跨在鞍上,左手握住鐵脊雕弓,弓弦緊貼著手臂,他右手在箭囊中一探,取出三支鐵骨麗錐箭,接著翻腕扣在弦上,手指微抖,數點寒星朝侯玄射去。
侯玄槊尾的錘瓜蕩開,將三支利箭盡數磕飛,接著槊尾一挑,砸在天鷹槍的槍杆正中。
劉平槍身彎曲,忽然甩開馬鐙,雄鷹般飛起,天鷹槍在空中劃過一道寒芒,筆直射向侯玄額頭。
侯玄座下的戰馬人立而起,一記破月式,玄武槊仰天飛起,挑開天鷹槍,接著撕碎劉平的鐵甲,在他大腿上留下一道寸許深的傷口。
劉平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侯玄的玄武槊與他的天鷹槍長了一倍有余,如果盤馬而戰,勝負不言自明。
此時趁侯玄出招的時候,劉平身形一沉,搶進玄武槊的圈內,一面從腰側拔出佩劍,劍隨人走,一劍刺進侯玄手臂。
一股鮮血從袖上濺出,在軍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侯玄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般咧了咧嘴,那杆丈八長槊不知何時已經收回,將劉平籠罩在槊鋒的寒風內。
劉平反手拔劍,卻發現劍身像是嵌在侯玄臂內一樣,紋絲不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平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故意露出破綻,引侯玄出槊,傷其一臂,沒想到卻是侯玄設下圈套,要取自己性命。
“咯”的一聲震響,一柄鐵弓被槊鋒絞碎,接著鮮血淋漓飛出。劉平臉上一陣劇痛,被槊鋒擊碎骨骼,卻躲過了殺身之禍。
危急關頭,盧政用手臂擋住侯玄的槊鋒,伴隨他多年的鐵脊雕弓隨即折斷,左臂也被槊鋒切開,鮮血狂涌而出。
盧政眉頭也沒皺一下,右手挺刀朝侯玄胸口劈去,已經使出同歸於盡的打法。
劉平顴骨被槊鋒擊碎,半張面孔血肉模糊。
郭遵一把拽住他的背甲,將劉平搶回陣中。
劉平的親兵圍攏過來,護住主將,盧政的親兵則衝上前去,試圖救下自己的都指揮使。
營寨此時一片混亂,中軍遇襲,百余名敵寇占據中軍大營,將整個營寨分割成東西兩塊。
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極力收攏部屬,向敵寇展開反擊。
但宋軍編制唯一完整的神射營卻因夜深霧濃,無法發揮神臂弓的驚人威力。
閃電狀的光芒從天而降,霹靂一聲巨響擊在柵欄上。
烈火熊熊燃燒,無數人影在火焰與霧氣中奔跑、廝殺,血腥的氣息衝天而起。
劉宜孫握住父親的手掌,渾身都在顫抖。劉平半張面孔滿是鮮血,神智仍然清醒,他緊緊握了一下兒子的手,然後甩開,喝道:“郭遵!”
郭遵半跪下來,“末將在!”
“帶驍騎營向東潰圍,掩護王信軍!明白了麼?”
“末將明白!”
劉平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他的命令是讓郭遵在前,給王信的步卒殺出一條血路。郭遵明知道這是讓自己送死,卻毫無懼色。
郭遵拍了拍劉宜孫的肩,“小劉子啊,你眼睛可要放亮點兒。郭叔叔還指望給我燒紙呢。記住了吧?”
劉宜孫喉頭哽住,片刻後叫道:“我們還有一千多人!捧日軍絕不會輸!”
“咋跟你爹一個性子呢!”
郭遵喝道:“劉都頭!”
劉宜孫咬了咬牙,“末將在!”
“第六軍都指揮使郭遵口令!命都頭劉宜孫帶領部屬即刻出發,面見捧日軍右廂都指揮使石元孫,稟報我軍戰況!”
說著郭遵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還不快滾!”
劉宜孫轉過身,只見父親微微點頭。劉宜孫一顆心沉了下去,半晌他向父親磕了個頭,然後一抹眼淚,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郭遵扭過頭,咧嘴一笑,“老劉,我就先走一步了!”
劉平雙手攏起,鄭重地施了一禮。郭遵大笑一聲,拿起鐵槍,躍上馬背,叫道:“驍騎營的兒郎們!拿起軍旗,跟我上!”
殘存的騎兵集合起來,跟著主將朝寨外闖去。
另一邊,侯玄長槊飛舞,將十余名親兵一一刺翻。
盧政失去一臂,半身都是血汙,仍然苦戰不退。
侯玄單手持槊,像風車一樣猛掄下來,磕飛盧政的戰刀,接著槊鋒一沉,架在他頸中。
盧政渾身浴血,胸口微微起伏,他盯著侯玄,神情由淒厲慢慢變得平靜,半晌他露出一個苦笑,“早知道會死在你手里。姓侯的,給我留個全屍。”
侯玄微微頷首,玄武槊送出寸許,切斷了他的喉嚨。
劉平的親兵簇擁著主將退回營寨,依靠七重柵欄死守,牽制敵寇的兵力。
遠處的中軍大纛已經折斷,捧日軍左廂的軍旗和主將的帥旗都在烈火中燃燒,人馬的嘶鳴與哀叫響成一片。
看到占據中軍大營的敵寇不過百人,不斷有宋軍將領試圖反擊,但那些黑衣軍士長刀翻飛,單、雙手交錯握柄,利用腰背的力量輾轉連擊,刀法凌厲之極,勢如破竹地將宋軍一一擊潰。
營寨南側三十余步的位置,兩個連的星月湖軍士持矛列陣,將奔出的宋軍一一刺死。
忽然一匹烈馬從霧中闖出,郭遵一手握著鐵槍,一手拿著鐵鞭,左右盤舞,一連砸斷十余根長矛,闖進陣中。
他勢若瘋虎,即使以星月湖軍士的勇悍一時也擋他不住。
眼看郭遵就要帶著麾下的騎兵破陣而出,一柄濺著火焰的巨斧揮來,將他座下的烏雲蓋雪一舉斬殺。
坐騎踣地不起,郭遵躍下馬背,盤旋步戰,與王韜的焚天斧殺得難解難分。
直到崔茂的混元錘出手,合兩人之力,才擊殺這名宋軍勇將。
就在星月湖軍士全力狙擊郭遵的時候,王信已經帶著神射營趁亂脫離戰場,靠著夜色的掩護消失在山林中。
侯玄的直屬營完全是生力軍,面對宋軍的疲兵勝負毫無懸念。
他們的御林軍刀大開大合,長刀過處,所向披靡。
半個時辰後,星月湖軍士擊潰宋軍最後的反抗力量,攻滅營寨。
劉平身邊的親兵無一生還,劉平本人也力戰身亡。
大霧散去,山中滿是焚燒過的殘骸和鮮血。
此役捧日軍左廂第三、第六、第七軍徹底潰敗。
廂都指揮使劉平以下,第六軍都指揮使盧政、第七軍都指揮使郭遵、都虞侯萬俟政一批高級將領戰死。
只有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都虞侯種世衡生還。
三個軍六千余名宋軍一半葬身山谷,其余全部潰散。
直至宋軍占領烈山一個月後,還有失散的軍士零星歸隊。
但這只是開始,更大的風波還在醞釀之中。
一個月後,捧日軍前鋒潰敗的消息傳回臨安,賈師憲勃然大怒。
緊接著都監黃德和遞上札子,指責廂都指揮使劉平指揮無方,輕入險境,視御賜陣圖如無物,以至中伏大敗,劉平本人更於陣前投敵。
賈師憲接到札子,親自入宮面君請罪。宋主隨即下旨,鎖拿劉平家屬入獄。
詔書傳至軍中,帶著部屬從烈山逃出的劉宜孫被解除軍職,嚴加看管。
從戰場脫身的王信、種世衡聯名上書,為劉平辯誣。
而張亢一言不發,著力收攏逃散的士卒。
反正這些潰兵遲早也要補入其他軍隊,此時兵荒馬亂,也無人理會他的舉動。……
十二月九日,小雪初晴。江面風平浪靜,一葉輕舟從江州城的水門劃出,朝對岸駛去。
程宗揚坐在船頭,一臉的郁悶。
死丫頭把那只鬧鍾當成新玩具,玩得興致勃勃,連自己帶她去寧州玩也不理會。
昨晚那出窩囊事,這會兒想起來心口還堵得慌。
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生生被一個丫頭片子給強暴了。
對方粗暴的行為不僅給自己身心帶來嚴重創傷,而且連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這事頭一個就不能讓死丫頭知道,不然自己這輩子都要被她嘲笑。
至於小狐狸他們,更是打死也不能開口。
以他們對岳鳥人的忠心,九成會聯手先把自己這個受害人作掉。
想來想去,要出這口惡氣,只有靠自己了。
泉賤人如果在,倒是個好幫手,可惜那賤人離得太遠,鞭長莫及。程宗揚拿起自己那只舊跡斑斑的背包,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
程宗揚嘴邊露出一絲笑意,月丫頭啊月丫頭,你不是喜歡主動嗎?就讓你主動好了!
渡口旁已經有人等候,見到程宗揚也不多話,只向他敬了個軍禮,隨即牽過馬匹,領著他往寧州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