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離江州七十余里,大軍行進要一天多時間,快馬一個時辰便到。
論城市規模,寧州比江州大不了多少,但江州大戰在即,數萬民眾都遷到此處,人口多了一倍,頓時熱鬧了許多,好在調控有方,市面還算穩定。
自從玄武湖一戰,蕭道凌傷勢一直未愈,在府邸閉門謝客,安心靜養。程宗揚只遞了個名刺問安,沒有去打擾。
程宗揚風塵赴赴趕到驛館,見到孟非卿也不客套,劈頭便問道:“昨晚一戰怎麼樣?”
孟非卿也是剛剛接到消息,簡單說道:“劉平慘敗。侯老二已經找到劉平、盧政、郭遵等人的屍首,安葬在三川口。”
程宗揚松了口氣,這才拿起茶碗一飲而盡。
孟非卿道:“小狐狸說你有事找我?”
程宗揚放下茶碗,認真道:“孟老大,江州之戰咱們有多少贏面?”
孟非卿道:“原來有五成把握,如今又多了一成。”
“看來我的信心比老大還多點。用三個營野戰擊潰宋軍三個軍,到守城戰的時候,優勢會更明顯。”
程宗揚話風一轉,“不過江州之戰打完,大家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孟非卿笑道:“是嗎?”
程宗揚道:“三天前那一戰我在場,崔六哥和王七哥兩個營真厲害,以一抵百說不上,以一抵十沒問題。這一仗下來,我們傷亡有多少?”
“四營戰死四十九人,受傷六十三人,五營戰死三十七,受傷五十六。侯玄的直屬營傷亡不到三十。”
星月湖軍士以二百余人傷亡的代價,擊潰捧日軍三個軍,戰損比例達一比十五。
即使算上雇傭兵的損失,也在一比十左右。
這是一個可怕的傷亡比例,可見星月湖大營的強悍。
問題是宋軍可以源源不斷地增加兵力,星月湖舊部卻無法補充。
“那麼這一戰我們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兩個營仍有三成的損失,即使算上可以恢復的傷員,剩余的戰斗力也不到四百人。”
程宗揚道:“捧日、龍衛兩軍一共有四十個軍,就算最後我們能打贏,最終生還的有多少?”
孟非卿口氣凝重地說道:“兩到三成。”
“那就是五百人。”
程宗揚道:“如果我是謝幼度,不管前面說得再怎麼天花亂墜,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會放過。”
孟非卿眼中暴出一縷寒芒。他親赴寧州,就是為了這位北府兵的領軍人物。
對於宋軍大舉進攻江寧二州,晉國朝廷態度一直不明朗。
三天前,寧州以北更是出現北府兵活動的跡象。
因此盡管烈山打得如火如荼,期明信和盧景的兩個營也只能留在寧州,嚴加戒備,免得被人抄了後路。
程宗揚道:“謝幼度來了嗎?”
“沒有露面。”
過了會兒孟非卿道:“你是勸我擴軍?”
“現在擴軍也來不及了,況且擴軍還要大筆花錢,就是再大發幾筆橫財也不夠用。”
程宗揚道:“不過我倒有一個主意。”
“說來聽聽。”
“糧食。”
孟非卿露出一絲笑意,“燒宋軍的糧倉,還是斷他們的糧道?”
“這兩件事肯定是要做的,但我的主意不是這個。”
程宗揚道:“老大給我上了那麼多軍事課,但除了戰場殺敵,還有一種戰法。”
孟非卿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程宗揚笑道:“經濟戰。”
……
“老大上軍事課的時候還說過,打仗要避其強,擊其弱。”
程宗揚道:“我在三川口和宋軍交過手,宋軍雖然比不上星月湖大營,但也不是弱旅。要在戰場上打敗近十萬宋國禁軍,付出的代價我們很難承受。比起宋軍的戰斗力,宋國最大的弱點在於財政。”
“孟老大可知道有這句話嗎?”
程宗揚擺足姿態,然後挺胸揮手,吐出一句名言,“戰爭是政治的延伸!”
自己好不容易才借用一次現代人的智能,滿心以為能打動孟老大。誰孟非卿連眉頭也沒動一下,只平靜地點點頭,“這句話岳帥也說過。”
程宗揚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把岳鳥人干了幾遍,然後道:“那孟老大知不知道政治是哪里來的?”
“這個倒未曾想過。”
“戰爭是政治的延伸,政治是經濟的產物。”
程宗揚道:“戰爭可以解決政治問題,但不能解決經濟問題,經濟手段不但能解決政治問題,還能決定戰爭的勝負。歸根結底,所有的問題都是經濟利益的衝突。”
“就以江州之戰而言,”
程宗揚道:“宋軍到幾千里外作戰,一舉一動都花的是錢。不說兵甲器械,但說糧食,宋軍以七萬人計,每人每天需要兩升糧食,七萬人一天就是一千四百石,一個月需要四萬兩千石。一匹戰馬用的糧草是士兵的六倍,如果宋軍有一萬匹馬,每個月合計將近八萬石糧食。”
自從與捧日軍交手之後,程宗揚就反復算過這個問題,這會兒胸有成竹地說道:“這是前线消耗的糧食,大軍在外,每個士兵大概需要三個民夫供應物資,這樣還有二十萬民夫,需要的糧食再加三倍,每個月就接近二十萬石。”
孟非卿道:“宋國臨安周圍幾個大倉,每個都有三十萬石的存糧。”
“這就要說到運輸問題了。我問過宋軍軍糧運送的方法,一般情況下,一個人能夠背負的糧食是六斗,每天需要吃兩升。以一個士兵需要三名民夫計算,三名民夫一共背一石八斗糧食,加士兵是四個人。前六天一共吃掉四斗八升,其中一名民夫帶六天口糧一共一斗二升返程。接下來六天,三個人一共要吃掉三斗六升,另一名民夫帶十二天的口糧二斗四升返程。接下來六天,兩個人一共吃掉兩斗四升糧食,最後一名民夫需要帶十八天的口糧三斗六升返程。這樣三名民夫供應一名士兵,最大行程是十八天。即使返程口糧減半,運到前线也只有三斗。”
程宗揚沾了茶水,在案上劃著解釋道:“從臨安到沅水可以走水路,雖然省力,但逆水行舟,速度緩慢。從沅水開始,到烈山是一個月的路程。宋軍至少要在途中設兩處糧倉才能保障供應。計算下來,每運送到前线一石糧食,途中就要消耗十二石。要保障宋軍每個月八萬石糧食供應,臨安運出的糧食就接近一百萬石。”
“不錯。兵法講究因糧於敵,從敵方得糧一石,就省了己方十倍的耗費。”
孟非卿笑道:“不過很少有人算得像你這樣清楚。”
孟非卿久經軍旅,對這些並不陌生,程宗揚也不細說,接著道:“況且臨安的糧倉也不是軍儲,還要供應臨安居民食用。我估計宋國官倉能調用兩百萬石已經是極限。現在每石糧食是多少錢呢?”
“我買的時候秋糧上市,糧價正賤。”
孟非卿道:“平常糧價每斗在三十到六十銅銖左右。”
“那麼每石就是三百到六百銅銖。以一石三個銀銖計算,一百萬石糧食,就是三百萬銀銖,合十五萬金銖。”
程宗揚道:“如果糧價每石漲到一千,甚至三千銅銖呢?”
“你想把市面的糧食全買下來,囤積居奇?”
程宗揚笑道:“當然用不了全買,只要我們能買一成,剩下的就有人搶著買了。”
孟非卿熟稔軍事,對市面糧食的流通並不在行,問道:“一成有多少?”
“我估計有四五百萬石。詳細的就要找行家了。”
孟非卿琢磨了一會兒,然後道:“你准備怎麼做?”
程宗揚精神一振,“首先從糧食交易源頭下手,爭取拿到兩百萬石左右的貨單,這一筆開支是三十萬金銖。然後在市面上掃貨,從三枚銀銖一石開始大筆吃進,前五天爭取買到五十萬石,三天之後提價到五枚銀銖,接著是八枚銀銖。一個月之內漲到十枚銀銖,一貫的價格。”
“這一關是最難的,糧食漲到十枚銀銖,超過平常價格一倍,肯定有人大筆拋售。我估計吃進量會在一百萬石以上,前後至少要准備五十萬金銖來應付。只要能撐過這一關,往後就好做了。”
孟非卿牙痛似的吸了口氣,“這得多少錢?”
“至少要八十萬金銖。”
程宗揚道:“不過這樣做最怕有大糧商出貨,老大門路廣,晴州又是糧食交易大戶雲集的地方,我想你給我引見幾個人,我先探探底。”
孟非卿尋思了一會兒,“晴州糧食生意大都在朱氏商會手里。但我們與朱氏交往不深。”
“陶氏怎麼樣?我看陶弘敏挺上道的。”
孟非卿道:“找他是可以。不過八十萬金銖不是個小數目,人家未必肯冒這個風險。八十萬,都夠我打四次仗了。”
程宗揚笑道:“老大,你不要想著是破財,這是賺錢的好事。只要糧價漲到一貫,賣出一百萬石就是五百萬石的收入。這樣的好事當然是有財大家發了。”
孟非卿笑道:“既然是好事,以前為什麼沒人去做呢?”
“平常市面糧食不缺,貴了賣不出去。現在宋國出兵打仗,糧食是必需品,總不能讓軍士在前面餓著肚子打吧?價錢再貴,賈師憲也得咬牙去買。這種錢,不掙他們掙誰的?宋國要不肯買也行,仗就不用打了。他們收兵,咱們在江州安安穩穩過日子,順便數錢玩。”
孟非卿也笑了起來,“別人在前面打生打死,你在後面動動嘴,就能數錢數到手軟?”
程宗揚笑嘻嘻道:“孟老大,你的思維要改改了。用錢打仗,才是殺人不見血呢。其實最大的優勢,在於咱們是交戰的一方,怎麼打,咱們說了算。一手拿劍,一手拿錢,這才是真正的操盤手呢。只要孟老大你在戰場能占據主動,這場糧戰,咱們想輸都難。”
孟非卿笑著搖了搖頭,“這種仗老孟沒打過。你既然有把握,便放手去做。
需要老孟做什麼,盡管開口!”
……
程宗揚沒有在寧州多留,與孟非卿交談過後,利用鵬翼社的通信渠道分別給晴州的鵬翼總社、陶氏錢莊的陶弘敏、建康的雲蒼峰和秦檜各發了封信。
忙完這些,程宗揚便乘馬趕回江州。
夕陽西下,在江水上留下一抹淒艷的紅色。
岸邊的蘆葦蕩里,一個戴著斗笠的漁夫正在垂釣。
程宗揚跳上船正准備駛離渡口,霍然轉身,看著那個漁夫。
就在他上船的刹那,感受到一股蕭殺的氣息。
讓程宗揚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先摸了摸那顆琥珀,發現沒有變熱,才略微松了口氣。
既然不是蘇妖婦就好辦了,這地方正在江州和寧州之間,兩邊都是自己的人,打起來自己再怎麼不吃虧。
漁夫披著蓑衣,手邊放著一只魚簍,半浸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操著釣杆,看上去頗為愜意。
程宗揚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先不開口,就那麼抱著臂膀打量著他。
漁夫也不理會,坦然釣著魚。
片刻後,釣杆微微一動,漁夫手腕輕提,一條尺許長的鱸魚脫水而出,在空中不停扭動。
漁夫從蓑衣中取出一柄鑲金錯玉的匕首,凌空一割,將鱸魚尾部切開一刀,然後抖腕甩出魚鈎,將鱸魚投入魚簍。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就連鱸魚脫鈎也沒有沾到半點手指。
那條鱸魚在竹簍中活潑潑的游動著,尾部不時淌出血跡。
只看那柄匕首,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東西。程宗揚對這裝神弄鬼的家伙也不客氣,口氣不善地對他說道:“喂,誰讓你在這兒釣魚了?”
漁夫收起匕首,從容道:“我家的漁池,自然任我來釣。”
“你家的?這大江都是你家的?你還真敢開牙啊。”
程宗揚道:“江寧二州是蕭家的地盤,小侯爺就是現在生個兒子,也養不了你這麼大吧。”
“蕭家不過是江寧二州的刺史,寧州境內的江河湖澤都是我的產業。”
“喲,口氣還真不小啊。嘴一張就都是你們的產業了?還有沒有王法?”
漁夫朗聲應道:“不敢,正是君王所賜。”
程宗揚噎了一口,過了會兒才道:“謝幼度?”
漁夫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豐神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久聞程兄之名,今日才得相識。”
他聲音清正舒雅,相貌俊雅,年紀輕輕,風采比起蕭遙逸也不遑多讓,正是謝家的繼承人,剛剛受職的建武將軍謝幼度。
謝幼度說大江是他家所有並不是吹噓,晉國境內的山河湖澤名義上歸晉帝所有,出產歸入內府,屬於帝室的收入。
不過晉國的世家大族多半通過賞賜,將其置於自己名下。
寧州一帶的江河湖泊,多年前就賞賜給了謝家。
謝幼度身為北府兵主將,晉國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他手下那些兵。
現在朝野不寧,時局動蕩,他哪兒有工夫跑到江邊喝著西北風跟自己閒磕牙?
程宗揚沉下氣來,索性盤膝坐下,“今天天氣不錯啊,哈哈哈哈。難得謝將軍有心情來江邊垂釣,嘖嘖,收獲不少嘛。”
“垂釣之樂,足以永日。謝某閒來無事,曾在北固山下憑流而釣,一日得大鱸四十七尾。”
謝幼度道:“初冬時節,江魚肥美,以鹽佐之,便是佳肴。”
幾句話雖然平淡,但他神采飛揚地說出來,既像是閒話家常,又別有一番打動人心的韻致。
謝幼度出身世家,年輕卻不氣盛,看得出是性情中人,令人不知不覺間心生好感。
程宗揚笑道:“這麼多魚你吃得完嗎?養著多好,每條魚都切一刀,天天吃死魚啊?”
謝幼度道:“程兄但知活魚之美,不知魚鮓之美,別有妙處。”
說著謝幼度拿木杓一撈,從簍中取出一條鱸魚,然後拿過一塊干布抹淨魚上的水跡。
旁邊放著一只闊口陶甕,謝幼度將鱸魚放在覆甕的陶碗上,操刀剔去鱗片,剖開魚腹,然後連骨切成兩寸見方的魚塊。
他動作從容而富有韻律,刀鋒起落間,鱗片紛飛,由於鱸魚游動時已經放盡汙血,魚肉更顯白嫩,不多時尺許長的鱸魚便剖剃干淨。
然後加上細鹽、醇酒,置於甕中。
只看這位謝公子剖魚的刀法,就在自己之上。
不但力道、方位妙至毫臻,難得的是這小子從頭至尾手指都沒有沾到半點汙物,就把一條大魚處置干淨。
不知道他行事是不是也是這般手法。
程宗揚贊了一聲,笑道:“這魚鮓的作法,不會是皇圖天策府教的吧?”
謝幼度將魚鮓放入甕中,用絲巾抹著手指道:“程公子消息倒靈通。”
“誰不知道謝公子從皇圖天策府一畢業,就找了份好工作。鎮武將軍--算是北府兵的總裁兼執行董事吧?”
謝幼度偏頭想了一下,莞爾道:“程公子說法有趣。”
“你哪兒知道找工作辛苦。”
程宗揚開了句玩笑,然後打量著他,“這麼年輕就當總裁,即使在謝家,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
謝幼度眼中露出一絲傷感,他長嘯一聲,仿佛要抒盡心中郁氣,良久才道:“怎比得了藝哥?”
程宗揚眉頭微動,問道:“你來找我,是因為謝藝?”
“幼度奉叔父之命而來,藝哥的屍骸已安葬臨安,不好打擾。但藝哥的刀尚在尊處,還請程公子賜還。”
謝幼度說的叔父就是晉國的太傅謝安石,他不稱太傅,而說叔父,已經表明此行純為家事。程宗揚不甘心地問道:“就這個嗎?”
“當然。”
謝幼度眼中光芒微閃,反問道:“程公子以為呢?”
程宗揚抱起手臂,“我還以為你來幫我們打宋軍呢。”
謝幼度好奇地問道:“程公子為何會有此想法?”
“江州再怎麼說也是晉國的地盤吧?宋軍大兵壓境,你們政府軍也不管?”
“賈太師已經致書丞相,宋軍只是過境,沿途秋毫無犯,退兵時更不占我晉國一尺一寸土地。”
“就算他們不占土地,打仗總是要死人吧?”
“江州哪里還有我晉國的百姓?”
謝幼度談吐溫和,這句反問卻鋒芒畢露,讓程宗揚感到不好招架,只好避實就虛地說道:“小侯爺總是你們晉國人吧?”
謝幼度豎起手指,按了按嘴唇,問道:“你覺得他會死於敵軍之中嗎?”
程宗揚啞口無言。
謝幼度道:“藝哥身無遺物,若以此刀見贈,謝氏合門都多謝公子盛情。”
程宗揚苦笑道:“本來就是你們謝家的,還給你好說,只希望你別背後給我一刀。”
謝幼度對他的擔憂一笑置之,然後抬起手掌,“一言為定。”
兩人擊了一掌,接著蘆葦蕩中劃出一條小船,謝幼度收起釣杆,登上小船,一面道:“那簍鱸魚,便送予程兄嘗鮮。”
“我還以為你會把那甕魚鮓送給我呢。”
謝幼度微笑道:“拙荊最喜歡我親手作的魚鮓,此事恕難從命。”
說著拱手遠去。
程宗揚也沒指望北府兵真會幫自己打宋軍,能用一柄刀換來謝幼度不侵犯江寧的承諾,這筆賬也劃得過,至少斯明信和盧景的兩個營可以調回江州了。
單靠兵力與宋軍死磕,縱然能勝也是慘勝,他有種預感,決定江州之戰勝負的,不在戰場,而在於戰場以外。
作為一個小商人,能一手推動這場用錢銖為武器的戰爭,對自己的誘惑力比沙場爭鋒更強烈。
江州之戰的後顧之憂就此解決,程宗揚拿起魚簍,一身輕松地跳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