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寨原本是個村鎮,稍加修葺就能駐軍。
定川寨則是平地起寨,規模比金明寨小得多。
除主寨之外,周圍另設四營,與主陣一同結成梅花陣。
當初任福和葛懷敏也不信那些賊寇敢出城襲寨,直到任福兵敗,葛懷敏才連忙擴大營寨。
這時龍衛軍的十二個軍只有四個軍在寨中,其余八個軍分成四處。
寒冷的空氣,傳來幾聲蒼涼的號角,那是各營報平安的號角。
葛懷敏搓了搓手掌,從寨牆上下來,對身邊的親兵道:“明天傳令各軍,加緊拆除營寨!”
“是!”
大戰之前,江州便堅壁清野,不但所有的大木一砍而光,連石頭也沒留下多少。
木石嚴重缺乏,影響了定川寨擴營的速度。
前日任福兵敗,空出八個軍的營帳,葛懷敏日間下令,把那些營寨全部拆掉,擴充主寨。
但原來的四處營寨分作四瓣梅花,全拆掉免不了諸營殘破,商量半日,才決定先拆北、東兩處。
如果賊寇真敢襲營,這兩處免不了要成為破綻。
葛懷敏心頭像有一團火在燒,回到主帳拿起銅壺灌了幾口涼水,也沒壓下心火。他重重坐在椅中,一片一片撫摸著甲胄。
任誰都想不到,面對一伙賊寇,劉平、任福這兩員大將,竟然會先後折戟沉沙。
葛懷敏出身將門,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個飛揚跋扈的岳賊,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星月湖大營。
這伙賊寇,確實有些棘手。
賈太師動用十萬大軍,也是怕他們占據江州,將來坐大難制,成為朝廷的大患。
葛懷敏雖是武將,卻自負比那些將領更了解朝中政局。
陛下雖然數年就已經親政,但大權都掌握在賈師憲手中。
這個賈師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岳賊結仇,分外蔑視武人,搞得自己這些武將都如同廝仆一般。
不過大宋固然重文輕武,但武將也有一樁好處,一旦有戰功,升官極速。
沒了劉平和任福,這一仗打下來,功勞少不了落在自己和石元孫頭上。
夏帥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暮氣深重,自己才三十余歲,前途遠大……
可恨這伙賊寇!
思索間,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葛懷敏把銅壺重重放在一邊,喝道:“夜間喧嘩!斬!”
親兵涌出帳去,不多時便拎來一只血淋淋的頭顱,屈膝道:“稟將軍!左廂第九軍無故驚擾,已經斬了首犯!”
葛懷敏擺了擺手,“拿出去,懸首示眾!”
一介小卒,殺了也與捏死一只螻蟻差不多。
葛懷敏解下甲胄,自有親兵過來接住,小心拿到一旁,擦洗上面的灰塵。
這副甲胄是陛下御賜,當年曹霸就是穿著它立下赫赫戰功,沒有人敢怠慢。
葛懷敏正要安歇,帳外又是一陣吵鬧。這次不等吩咐,就有親兵奔了出去。
片刻後,親兵回報,“是趙珣趙將軍發現敵蹤,特來稟報。”
葛懷敏霍然坐起,赤著腳出來,“哪里的敵蹤?”
趙珣頂盔貫甲,屈膝道:“回將軍!是星月湖的……侯玄!”
說到後來,他聲音禁不住有些發僵。
葛懷敏臉頰抽搐了一下,“襲營?為何沒有火光?”
“是在營外列陣,侯賊聲稱……要與將軍一分勝負。”
葛懷敏一陣莫名其妙,星月湖的狗賊既然半夜出兵,為何不大肆襲擾,卻要列陣而戰?
“甲來!”
“將軍!”
趙珣叫道:“賊寇詭計多端,將軍且不可輕出。”
“既然賊寇擺出堂堂之陣,豈可避戰,墮了我軍的威風!傳令!諸軍按次序入寨!不得自相驚擾!”
聽到葛懷敏這樣說,趙珣知道主將心下已經先怯了三分,否則諸軍大都在寨外,何必調入寨中?所謂不可避戰,多半是漂亮話罷了。
“遵令!”
趙珣不敢多說,立即去調集手下。……
一點光芒流星般從定川寨升起,射向天際。匡仲玉、白鷺飛、留星寒、藏鋒道人四掌相抵,同時喝一聲,“疾!”
那點流星在天際閃了一下,沒有炸開就悄然殞落。
程宗揚松了口氣,六朝唯一能制造煙花的就是宋國,夜間拿煙花傳訊,夠不到,打不著,想想就麻煩。
好在這幫法師真不是蓋的,四人合力,隔著十里的距離,便把煙花弄熄了。
宋軍並沒有起疑,只以為是煙花自己滅的。
這些煙花都出自匠人之手,質量不一,碰上幾個瞎火的也正常。
可定川寨接連放了四五支煙花,都是飛到一半便自動熄滅。
葛懷敏終於覺出異樣,略一思索,便命令軍士把所有的煙花一並放出去。
數十支煙花同時在天際綻放,光焰映亮了半個天宇,耀目的光彩足以令群星失色。
既然是用煙花傳訊,每種都各有含義,這樣放上去已經是亂了軍制,但葛懷敏此時也顧不了許多,只要金明寨大營能夠看到,自然會發覺異樣。
然而遠處的金明寨什麼都沒有看見。
就在定川寨東南十里的位置,出身於長青宗的古翔揚手向天,指間絲絲縷縷繚繞著一抹霧氣。
那絲薄霧越升越高,在天際形成一片濃重的烏雲,將兩寨之間的視野完全遮蔽。
煙花轉瞬即逝,短短一個呼吸之間,古翔已經耗盡法力,手指一彈,指間雲縷散開,烏雲像斷线的風箏一樣落下,在曠野間形成一團薄霧。
古翔立即盤膝靜養。
定川寨周圍沸騰起來,人嘶馬鳴響成一片。
寨中的軍士涌上寨牆,投下一團團巨大的火球。
那些火球是用竹子編成一人高的球形,中間放置火種,點燃後可以在地上滾動而不熄滅,專門用於夜戰照明。
望著煙花劃破天空的痕跡,葛懷敏心頭微微松了口氣。
第二軍都指揮使曹英道:“將軍,敵寇甫至,立足未穩,我軍退守城寨,只怕平白放過戰機。”
葛懷敏冷哼道:“這伙賊寇不襲營,卻列陣邀戰,多半是有詭計!我偏不能讓他們如願!”
葛懷敏給人的印象是膽大好勇,經常帶著親兵脫離中軍,甚至深入敵後數百里,全身而退,被贊為有勇有謀。
這次他卻一反常態,分外謹慎,打定主意以守為主。
葛懷敏扭頭道:“敵情查清了嗎?”
一名親兵道:“賊寇不曾舉火,未能看得仔細。但前陣有千人上下。”
“千人上下?”
葛懷敏冷笑一聲,“這誘敵之計未免太過拙劣!”
趙珣道:“還是在北面嗎?”
“北面?”
葛懷敏霍然道:“為何是在北面?”
趙珣一陣無奈,葛懷敏身為主將,卻如此粗心大意,竟然連敵人來自何方都不知曉。
葛懷敏卻是先入為主,定川寨在江州城北,敵寇不來襲擾便罷,若來,必定會選在東南方,隔絕定川寨與金明主寨的交通。
可侯玄反其道而行之,在北門邀戰,詭計昭然若揭。
葛懷敏定了定神,下令道:“再探!”
那名親兵剛奔出去,外面又奔來一名士卒,“稟將軍!各軍接令入寨,此時寨中已滿,請將軍定奪!”
定川寨過於狹小,兩萬多人馬無法全部納入寨中。
剛進駐了四個軍,寨中已經擁擠不堪,此時仍不斷有軍隊從四面八方涌入寨中,只怕不等賊寇進攻,編制已經亂了大半。
葛懷敏猶豫片刻,下令第二軍的曹英、第三軍的趙政在寨外左側列陣,原屬於任福麾下的左廂第九、第十軍兩軍列為右翼,自己親自帶領第一軍和第四軍,據守寨門。
統領左、右兩翼,騰出時間讓寨中六個軍穩住陣腳。
不斷有火球牆頭拋下,在地上翻滾著,映出一片光亮。但火球的光芒只能照出十幾步的范圍,再遠就無法看清。
那伙賊寇沒有舉火,黑暗中只能看到一排模糊的影子。最前方一條大漢跨在馬上,鞍前橫著一杆長槊,多半就是星月湖的侯玄。
王韜望著亂紛紛的宋軍,不禁搖了搖頭,“大宋將種,徒有虛名。”
葛懷敏身為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卻一聞敵報就進退失據,先是全軍收攏,寨中放不下,又從寨中調兵出陣,還沒交手,陣腳就亂了一半。
如果自己手中有五千軍馬,全殲這支亂軍也不甚難。
崔茂道:“我來衝陣。”
“等你傷好了再說吧。”
侯玄騎著他的鐵黑戰馬,橫槊立在陣前。
這一仗與前兩次雖然都是以小搏大,但局勢截然不同,要斬殺葛懷敏,手段盡有,問題是怎麼最大限度地減少自己的傷亡。
畢竟宋軍可以調動的兵力幾乎無窮無盡,自己星月湖的兄弟打一個便少一個,戰到現在,星月湖大營已經損傷不起了。
針對葛懷敏外勇內怯的性格,眾人拿出計策,由侯玄列出堂堂之陣,在寨前公然邀戰。
果然,半夜猝遇強敵,葛將種第一個反應就是收攏兵力,入寨結陣。
說實話,這樣的應對也不能算差,定川寨既然已經放出煙花信號,金明寨的援軍頃刻即到,龍衛軍兩萬余人據寨而守,到時前後夾擊,總比三更半夜摸不清虛實貿然進攻的好。
但今夜這麼做,葛懷敏便大錯特錯。
侯玄摘下槊鋒的錦套,然後喝道:“葛將種何在!”
葛懷敏心頭火起,一挾馬腹,便欲出陣。趙珣緊緊拽住主將的馬韁,“三軍為重,何必逞匹夫之勇!”
葛懷敏借勢停下馬匹,重重喘了口氣,然後高聲道:“弓箭!”
宋軍的射手踏前一步,各自開弓,四十五度向天射出。賊寇遠在里許之外,又逆著風,能不能射中敵人,全靠運氣,而且不是一般的好運氣。
好在那伙賊寇並沒有給葛懷敏後悔的時間,一匹棗紅色的戰馬從敵寇陣中衝出,由左至右從宋軍陣前掠過。
一大半的射手都轉移目標,對准了這名賊酋。
“日出東方!唯我不敗!星月湖營下!朱驊王韜!”
來騎高呼聲中,長斧迸出火光,猶如飛舞的火龍,將射來的箭矢卷起。
那些疾射的羽箭剛飛入火圈,便迅速焦黑碳化,尾部的白羽更是化為飛灰。
接著又一騎從陣掠出,“星月湖營下!青騅崔茂!”
兩騎在陣前縱橫馳騁,宋軍弓箭雖然密集,但遠遠攢射,無法損其分毫。
葛懷敏面上冷笑,心里卻在發急,自己手下若有一二郭遵、王珪之流猛將,何必讓這伙賊寇在自己陣前耀武揚威?
一刻鍾後,一匹大黑馬忽然從夜色中掠出,四蹄翻飛,宛如踏風而行,逕直朝右翼掠去。
“星月湖營下!天駟侯玄!”
宋軍用弓以氣力為第一,這時連放數箭,臂力漸弱,這時目標直衝過來,箭支卻遠不如開始密集。
侯玄短短兩個呼吸便衝到宋軍右翼,這次他並不是單騎踏陣,身後還帶著自己的直屬營。
葛懷敏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右翼的第九、第十軍,出自任福的龍衛左廂軍,雖然有五千之眾,士氣卻極低。
那群賊寇驍勇之極,箭鋒般撕開宋軍的陣型,最前面的侯玄長槊飛舞,丈八的槊身劃出一片又一片烏光,槊鋒所及,無一合之敵。
而他身後的賊寇清一色使用五尺長刀,一出手便帶出一片血光。
侯玄選在北門邀戰,除了迷惑宋軍,還因為今夜有北風,將宋軍最精良的弓箭優勢抵消大半。
接著王韜與崔茂出陣作勢,引得宋軍弓箭手耗費體力、箭矢,然後侯玄才提兵疾出。
“殺!殺!”
宋軍嘶喊聲起彼伏,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來犯敵寇始終一聲不響,對他們的喊殺聲更是充耳不聞。
宋軍依寨結陣,投下的火球大半都在己方附近,敵寇卻藏身暗處,幾乎看不見對手的調動。
直到侯玄出動,才知道敵寇的目標何在。
夜戰並非易事,夜色阻隔,旗號基本無用,白晝能夠指揮一個軍,到了夜間全靠口令,想順利指揮一個營五百士卒都不容易。
依靠目力,超過二十步距離,就難以分辨敵我。
可那些敵寇如同生著鷹眼,目力遠超這些禁軍精銳。
宋軍右翼空有兩個軍五千人,此刻卻只能利用戰用戰陣勉強支撐,毫無反擊的余力。
就在這時,又一支敵寇悄然出現在宋軍右翼側方。
而宋軍直到敵寇如林的長槍刺來才驚覺。
原屬任福麾下的左廂第九軍都指揮使范全正在陣中提刀督戰,忽然鞍後微微一動,仿佛多了一個影子,接著兩道光芒閃電般亮起,從背後絞住他的脖頸。
那個虛幻般的影子孤傲地立在坐騎上,手中彎鈎一挑,用鈎尖挑住范全血淋淋的首級,冷冷道:“星月湖營下,幻駒斯明信!”
宋軍右翼抵抗了不到一柱香時間,便支撐不住。
葛懷敏心下怒極,龍衛左廂的第九、第十兩軍本來就難稱精銳,可被寥寥數百賊寇一衝,便亂了陣型,指揮官未免太過無能!
第十軍虞侯單騎馳來,叫道:“將軍!敵寇勢大!第九軍范都指揮使戰死!
兒郎們頂不住了!”
葛懷敏拔出佩刀,一刀斬下那名虞侯的頭顱,寒聲道:“兩軍爭鋒,妄敢言退者!皆斬!”
右翼第十軍都指揮使朱鳴與部下面面相覷,最後不約而同地啐了一口,高叫道:“列陣殺賊!”
朱鳴的話雖然冠冕堂皇,但重新結陣談何容易,軍士一直退到寨牆,才收攏陣型穩住陣腳,事實上已經退了。
一匹快馬衝到陣後,葛懷敏的親兵叫道:“第十軍都指揮使何在!”
朱鳴叫道:“末將在!”
不等他反應過來,那名親兵便拔刀斬下他的首級,“葛將軍令!左廂第十軍作戰不力,無令退卻,斬!”
陣斬大將,即使從軍多年的老兵,也從未見過這種事,一時間兩軍都鴉雀無聲。
葛懷敏已經騎虎難下,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敵寇究竟有多少兵力,那伙賊寇隱身暗處,反擊更是無從談起。
臨陣斬將的大忌他也不是不知,第九第十兩軍都指揮使一戰死,一處斬,必然大亂,但他已經打定主意犧牲掉左廂的兩個軍,讓他們陷入亂戰,盡可能拖延時間。
畢竟右廂十個軍才是自己的嫡系,只要能拖過一個時辰,金明寨的援軍爬也爬過來了。
侯玄逼退右翼,迫使宋軍在寨牆下聚集,隨即揚手打出一枚哨箭。
尖銳的哨聲劃破天際,崔茂與王韜的部屬同時向前,攻向左翼的兩個軍。
這些敵寇的攻勢猶如海浪,一波接一波,每次都出乎葛懷敏的意料。
所幸第二軍都指揮使曹英竟然頂住了敵寇進攻。
曹英的第二軍是右廂主力,列陣最早,陣型完備,將士用命,看樣子,那伙賊寇也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幾次衝擊,都沒有撼動己方的陣腳。
葛懷敏大聲道:“傳令!第二軍能擊潰敵寇,諸將各晉一級!”
說著葛懷敏對左右笑道:“賊寇也不過耳耳!”
諸將紛紛稱是,趙珣心里卻有些不安,攻擊左翼的那伙敵寇,分明沒有出全力。
但這位主將的虎須不是那麼好撥的,臨陣斬殺一軍的都指揮使,這種事何曾有過?
葛懷敏心下大定,從放出煙花信號,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不出意外的話,金明寨的輕騎隨時都可能出現。
“傳令!第三軍出兵!截斷敵寇後路!”
……
程宗揚盯著鬧鍾,當時針、分針和秒針全部重疊,他手往下一揮,低聲道:“時辰到!”
十二名法師分成兩個圈子,外面八名,中間四名,各據方位。就在崔茂和王韜兩個營與宋軍左翼鏖戰的同時,匡仲玉抬起手掌,一掌拍入地面。
內圈的藏鋒道人、玉武子、白鷺飛各自抬起左掌,搭在同伴肩上,外圈的八名法師齊聲道:“風--虎--雲--龍!”
一陣波動從匡仲玉掌下的泥土傳出,閃電般掠向遠方。
定川寨北門的戰場上,雙方血戰方殷,誰也沒有留心,就在那些星月湖軍士身後,一片沙地傳來詭異的波動,接著一片長十余步,寬數十步的沙土從地上脫出,邊緣像刀切般整齊。
那片沙土悄然浮起,懸浮在距離地面丈許的空中。
一個呼吸之後,戰場中每個人的耳膜都猛然一震,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壓力。
空氣仿佛被人暴擊一拳,刹那間頓成狂飆。
那片沙土在烈風中迅速分解,猶如一道土龍從星月湖軍士頭頂越過,劈面撲向宋軍的陣列。
宋軍的旗幟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狂風卷走,旗杆從中折斷,前排執盾的軍士被吹得向後仰去,包鐵的重盾脫手飛出,羽毛般飛開。
剛射出的箭矢倒飛回去,射進寨牆數寸。
緊接著,無數泥沙被狂風卷裹而來,猶如細小的利針,在宋軍裸露的臉、手留下道道傷痕。
單是這樣的風,也不會亂了左翼宋軍的陣型,但要命的是,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強風中睜開眼睛,勉強睜眼,第一時間就會被泥沙打盲。
這股強風對敵寇卻幾乎毫無影響,他們順風攻來,反而更增威勢。
一方順風,一方逆風,本來勢均力敵的對戰,轉眼變成一場屠殺。
軍中的戰馬第一時間失去控制,嘶鳴著跳踉起來,四處奔突。
一直在前方指揮的第二軍都指揮使曹英甩開受驚的坐騎,剛站穩,就被一支不知哪里飛來的流矢射中面門,險些喪命。
第三軍都指揮使趙政運氣更差,他扭頭避風,卻被一只鐵盾橫飛過來,正砍在他的腦後,頓時腦漿迸裂,斃命當場。
一場怪風徹底打亂了宋軍的堅陣,殘存的宋軍頓時大亂,每個人都轉過身避風,把背後暴露給敵人也顧不得了。
接著有人從陣中脫離,朝寨門跑去,開始是一兩個,接著越來越多,最後所有人都爭相往寨中擠去。
趙珣一手抓著頭盔,遮住面孔,一手用力扯住主將的馬韁,叫道:“將軍!
快回寨!”
在寨前列陣的四個軍刹那間演變成一場無法收拾的潰敗,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往寨門擠,人群形成的渦流中,幾名騎兵無法控制坐騎,被急於入寨躲避的軍士推倒,轉眼間連人帶馬便被無數腳掌踩過。
葛懷敏也被潰兵裹挾著,身不由己地退入寨中。他的親兵都被衝散,全靠趙珣死命扯住他的馬韁,把他拖入寨門。
泥沙打在寨牆上,發出密集的聲響,站在牆上的士兵不少都被狂風吹得掉落下來。
釘入泥土的柵欄一根根拔起,撞在土壘的牆體上,整個定川寨都仿佛在風中搖搖欲墮。
寨中到處是亂紛紛的士卒,忽然有人叫道:“那不是葛將軍嗎?”
葛懷敏還沒來得及開口,便有人叫道:“兄弟們!朱指揮使就是被殺的!打這狗日的!”
葛懷敏這才意識到這伙軍士中夾雜了不少第十軍的潰兵,擠撞中,一只手突然從人群間伸出,硬生生把葛懷敏扯下馬來。
葛懷敏身手不凡,但這種環境下,單憑身手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用力一撐,將那名士兵甩開,一手舉起馬鞭,怒罵道:“狗瞎子!滾開!”
葛懷敏面前站著一名士兵,他似乎被泥沙打傷了眼睛,翻著白眼,這時忽然一笑,然後扯開喉嚨道:“兄弟們!打這狗日的!”
“呯”的一拳,正擊中葛懷敏的面門。葛懷敏只覺咽喉中傳來一股咸味,仿佛腦髓都被打出來,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葛懷敏悠悠醒轉,先看到的便是第一軍都指揮使趙珣,他沙啞著喉嚨問道:“怎麼回事?”
趙珣半邊身體都是血跡,似乎剛血戰過一場,他抹了把臉,“有人趁亂襲擊將軍。要不是將軍的親兵撲過來,替將軍擋了一刀。將軍性命危矣。”
堂堂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竟然被自己的士兵擠下坐騎,被毆打暈倒受傷,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可這會兒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葛懷敏左右看了看,發現周圍都是自己的心腹,才啞著嗓子道:“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了子時。”
葛懷敏一下坐了起來,“夏帥的援軍到了嗎?”
趙珣搖了搖頭。
葛懷敏過了會兒才道:“賊寇呢?”
眾人都沒有作聲。葛懷敏看著趙珣身上的血跡,點頭道:“很好!趙指揮使手刃敵寇,本將會為你請功!”
“將軍。”
趙珣沉聲道:“寨中進不了許多人,左廂兩個軍叫嚷將軍把他們堵在寨外送死,眼下已經亂了起來。”
葛懷敏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炸營!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趙珣道:“第四軍的劉賀正帶士兵彈壓,但潰兵趁亂放火,火勢從北門蔓延開來,眼下半個寨子都燒了起來。”
“看守東門的是誰?”
“第五軍劉湛。”
“召集諸將!”
葛懷敏站起身,“打開東門!你的第一軍,劉湛的第五軍跟我一起走!”
趙珣大驚失色,“將軍不可!”
“留在這里等死嗎!”
葛懷敏惡狠狠盯了他一眼,心里卻充滿恐懼,半夜炸營,強敵在側,眼下的局面九死一生,即使臨陣逃脫也顧不得了。
他放緩口氣,“如今敵情不明,諸軍自相驚擾,寨中無法停留。諸將願意隨我殺敵的,便與我一起出寨與賊寇血戰!”
“敵寇乃在北門!”
“攻敵鋒芒,智者不取!”
葛懷敏說得頭頭是道,“我大軍自東門出,攻敵側翼,必然一戰功成!”
連逃跑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趙珣不再勸說,嘆道:“將軍雄姿英發,只是愧對了這身甲胄。”
說罷也不施禮,轉身離開大帳。
“迂腐!”
葛懷敏喝道:“第一軍都指揮使趙珣怯戰!傳令諸將,願隨我殺賊的,一同奔東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