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個不停,外面就像是在打一場大戰役般,到處都充滿了喜慶的氣氛,空氣中飄著魚肉煎炸過的香氣,一堆堆小孩穿著新衣服嬉鬧玩耍,我孤零零地獨自站在一旁,把玩著爸爸給我買的玩具直升飛機。
那些小孩子玩得很開心,個個又是廝打又是追逐,把身上弄得髒兮兮的,但我卻沒有跟他們一起玩,媽媽不喜歡我跟那些野孩子一般,她喜歡干干淨淨的小孩,但事實上我也沒法跟他們玩,我從小體質都不大好,不能向他們那樣跑跑跳跳。
更重要的是,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我的媽媽來自郊區縣的一個小山村,雖然她嫁給了一個本地人,但她卻沒辦法獲得居民戶口,而她的親生兒子一出生,就不得不跟母親一般,在成分一欄打上“農民”兩字,這在當時已經足夠讓人鄙視了。再加上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耳濡目染得到的鄉下口音,更是被這些血統純正的城里孩子拿去取笑,雖然他們的父親也只不過是藍領工人和做點小生意的市民罷了,但居民的身份好像給了他們天生的優越感,特別是在我這個鄉下婆娘所生的兒子面前。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媽媽和我都不樂意到爺爺家過年,爸爸一家都是在港口碼頭討活,爺爺是個退休的老水手,一臉花白濃密的大胡子,沉默寡言、嗜煙如命,他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只要三餐和香煙就滿足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奶奶說了算。
奶奶成為家中的主宰不是沒有理由的,她有著一副又尖又利的嗓子,和瘦瘦高高的排骨身段,從里到外都透露著一股張揚。無論是在什麼場合,她的聲音總是那麼的尖銳響亮,而且說起話來就連最厲害的辯手都比不上,可謂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來沒有人可以與她比拼。
她知道自己的長處,也擅於利用它,將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牢牢地控制在手掌中,外頭的人只會見到她熱情好客的一面,卻不知她在家中就像個女暴君,而她的男人和兒女們好像都已經習慣了這種統治,從來都不會也不敢反抗她的意願,直至我媽媽的到來。
在奶奶心中,天生麗質的媽媽好像對她構成了某種威脅,她先是用甜言蜜語籠絡媽媽,然後又時不時地用各種方式打擊媽媽,特別是媽媽的出身和家庭,在她口中,生在這十區之外的都是鄉下人,在他們面前天生就低人一等。這種歧視令媽媽備受煎熬,她在嫁人之前,只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並不懂得人間有無緣無故的惡,就算你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別人卻會來傷害你。結婚之後,也只懂得溫柔嫻靜持家,純然不會動心機、耍手段。
由於爸爸單位的宿舍很是緊張,婚後的頭兩年他們不得不在奶奶家里住。當時才一歲的我老是生病,爸爸要上班沒有辦法照顧家里,媽媽自己還是個小女孩什麼都不懂,這個時候她多希望婆婆可以在身邊幫忙指點,可是奶奶卻一點都不顧惜祖孫之情,她不光什麼事情都不幫忙,而且還要站在旁邊冷嘲熱諷,媽媽性格柔弱又不敢頂撞長輩,只能自己忙里忙外地照顧我,帶我上醫院看醫生,又怕惹怒婆婆,躲在自己房間用煤爐煎藥,每當我生病難受苦惱時,她只能偷偷抱著我流淚,生怕我的哭聲驚擾了公婆。
就這樣,在擔驚受怕和左右煎熬中過了兩年,爸爸的宿舍分到手後,媽媽的苦日子才告一段落。
這些事情媽媽一直自己默默忍受著,她過了很久才和爸爸透露了一二,我也是長大後才知道,才明白為什麼媽媽總是不樂意去奶奶家,寧願跟我們在家屬樓里過年。我早就看出,相比起我的堂兄堂妹,奶奶對我的態度明顯冷淡得多,我的性格遺傳了媽媽的執拗和敏感,對於爸爸那邊的親屬早早就建立起了反感,所以就算在他們家里,我也不喜歡跟堂兄弟們一起玩。
只不過,我不想惹他們,他們卻不放過我,那個大我一歲的堂兄,看到我手里精美的直升機,就跑過來向我要,我不想跟他分享玩具,他就野蠻地伸手搶奪,我拼命地反抗,堂兄突然抓住我的腦袋往牆上撞,我體弱敵不過他,被撞疼了只能哇哇大哭。
我的哭聲招來了媽媽,她趕跑了惹事的堂兄,但那架直升機已經掉落在地上摔壞了,看到我傷心難過的樣子,媽媽將我抱在懷里又是安慰又是親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稍稍安定了下來,但眼淚和灰塵已經把過年的新衣裳弄髒了,那可是媽媽親手給我縫的海軍服呀,我盼望這件衣服已經好久了。
媽媽氣憤不過,拉著我去找嬸嬸講理,她卻不當一回事的樣子,只說是小孩子之間的打鬧,不肯讓堂兄道歉。奶奶非但不主持公道,而且還埋怨媽媽小題大做,破壞節日的氣氛,她們合起伙來對付我們,氣得媽媽當天就要抱著我走,但是卻被爸爸好說歹說地留了下來。
那天吃年夜飯的時候,爺爺奶奶們也不叫我和媽媽,爸爸輩叔叔拉去斗起酒來,喝的興頭也沒空理會我們娘兒,媽媽一賭氣也就干脆不上桌,自己躲在房間里,煮了面條喂我。
大過年時候,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屋內一片熱烘烘的喜慶景象,爺爺奶奶們胡吃海喝、劃拳猜掌,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而我和媽媽只能在躲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般,只余母子兩人相依為命。
我還記得那一年的冬天很是寒冷,媽媽跟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一片片的雪花不停地從黑漆漆的夜空灑下,將媽媽的頭發和衣服都沾濕了,但她在雪中沾濕了的面容是那麼的美麗,看著我的眼神卻是那麼的溫柔,喂入我口中的面湯卻是那麼的暖和,一直暖到我的心窩底。
我還記得那天媽媽親手做的黃魚面湯的滋味,那是我記憶中嘗過最好吃的東西,媽媽會把魚片細細的咬碎,然後和面湯攪在一起,用調羹遞入我口中。她的嘴唇不用化妝都是那麼的鮮艷紅潤,一張一合露出的潔白玉齒就像編貝般,我看著這張美麗的臉,心中無比地安靜恬和,就像身處仙境般快樂。媽媽看到我大口大口吃得歡,那對翦水秋瞳就會笑成兩彎深深的月牙。
“媽媽,媽媽。”我努力地咬著口中的牙齒,好像正在品嘗那美味的黃魚面一般,口中嘟嘟囔囔地喊著。
“噯,媽媽在呢,乖寶寶,乖石頭,好好吃,大口吃,媽媽陪著你呢。”那個熟悉的溫柔聲音立即響起,聲音中蘊含的愛意讓我全身松弛,我不由自主地按照她的指示照辦,她一邊將我緊緊抱著,一邊一口口喂著我的情景又好像浮現在了眼前,好像有一股香甜的液體流入口中,其中還帶著一股如蘭如麝的獨特香味,只有媽媽身上才帶有這種香味。
這股液體源源不斷,讓我身上舒服了不少,但隨之一股困意也涌了上來,迷迷糊糊中我又睡著了。
淮海市的夏夜是十分悶熱的,尤其是那些70年代建的老樓房,低矮的天花板,狹窄的隔間,氣流很難傳導出去,在室內就像一個蒸鍋般,將人烤得面紅耳赤、汗流浹背。
好熱啊,我感覺自己快要被燒著了,身上不停地在流著汗,那些汗珠就像是一層生牛皮般,把我全身上下裹得緊緊的,悶得我呼吸困難,煩躁不安。
屋子里那把華生牌電風扇已經開到了最大檔,這架風扇還是爸爸媽媽結婚時唯一的電器,已經服役十幾年的它,依舊能夠正常地搖著頭轉動,但它送過來風卻仍然是熱的,熱得讓人渾身難受,熱得讓人心煩意亂。
我的課桌是擺在客廳里的,三港公司的家屬樓只有五十平方,並沒有太多的空間可以浪費,所以唯一的客廳要滿足多種功能,吃飯的時候就支起桌子當作餐廳,我需要念書時就打開台燈充當書房,我們一家三口平時就是在這里生活著。
但那種平淡卻很溫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依舊住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我依舊在那張多功能的桌子上寫作業,但我們家里只剩下了兩個人,爸爸已經去世了,我沒有爸爸了。
不知是天氣太熱的緣故,還是心里總想著其他時期,我今天寫作業的速度很慢,心思也沒有放在作業上。磨蹭了半天,干脆把做了一半的作業扔在桌上,雙肘支住下巴,專注地看著面前那個女人。
緊挨那張木質沙發,放著一張小小的矮桌,上面放著一把木梳子和幾枚發夾,還有幾瓶我從未見過的化妝品,桌上立著一面小鏡子,鏡中的女人約莫三十歲左右,正處於美貌與風韻的巔峰,她的鵝蛋臉比新婚時豐腴了些,五官依舊鮮妍奪目光彩照人,肌膚雖然不如當年般白嫩得可以擠出水來,但仍然膚白似雪。
近2年來頗為坎坷的生活經歷,讓她平日里有些容顏憔悴,但塗上淡淡的眼影,描成細細的黛眉,和塗得鮮紅的雙唇,完全覆蓋了歲月與生活的侵蝕,讓她依舊光彩照人。鏡中的女子拿起梳子,將那頭長長的黑發從中間分開,然後分成兩縷在腦後聚攏,用一枚紫色的塑料發夾固定住,這枚發夾上裝飾著一個布制的蝴蝶結,雖然很是朴素與不起眼,但裝飾在女子的頭上卻是那麼的協調,就如同她本人一般溫柔恬美。
看到這枚發夾,卻讓我心中有些難過,因為那是爸爸生前送過媽媽的禮物,媽媽一直都很珍視地收藏著。往常的時候,我很喜歡看媽媽對著鏡子梳頭,喜歡看那如絲綢般順滑的烏發從梳子的齒眼間流淌出的樣子,喜歡看到那枚紫色的蝴蝶停駐在她臻首上,但今天看到同樣的人、同樣的烏發、同樣的蝴蝶,我卻沒有往日的那種感覺了。
因為桌面上的那些化妝品,以及點綴在媽媽白玉般耳垂上的金耳環,都不是我們這個家庭里應有的,那是一個令我反感的男人所送的。這些東西背後的價格不是我們家可以承擔,就算是爸爸還活著的時候,要為媽媽添置幾件首飾,也很不容易,但在這個男人眼中,金錢似乎根本不是問題,隨手就可以拿出來,花在他想要追逐的女人身上。
金錢就像是有一種魔力般,不僅讓我們為之奔波不已,也讓爸爸為之送命,更是堂而皇之的進入我的家庭,並且出現在媽媽身上。
媽媽梳理好了頭發,忽而抿抿嘴看看口紅的痕跡,忽而睜大眼睛觀察眼影是否有紕漏,她的臉上有股忐忑不安的神情,但那神情中隱約透露著些許的興奮,有些類似小朋友在父母眼皮底下偷吃東西的感覺。
她對著鏡子端詳了半天,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般,輕輕咬了咬塗著口紅的下唇,潔白如玉的牙齒在鏡中一閃而過,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鏡中的媽媽好陌生。
“媽媽,你要去哪里?”我忍不住開口問了。
媽媽好像此時才意識到我的存在般,她柔白纖細的手指輕輕理了理鬢角的幾縷發絲,似乎有些不自然地輕聲道:“石頭,媽媽跟幾個朋友約好了,晚上要出去一會兒。”
她邊說著,邊站起身來,雙手攏住長發往腦後輕輕一甩,那千萬根青絲猶如灑出的雨滴般滑落到她細細的腰間,同時也突出了她胸前那兩具高高隆起的雙峰。
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露肩連衣裙,輕薄的的確良布料裹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將那完美的曲线完全展現了出來,連衣裙的長度是那個時代的標配,只露出了兩截又細又長的纖白小腿。
我的心中又是一陣抽疼,這件連衣裙是媽媽衣櫥中僅有的幾件比較貴的衣服之一,那是爸爸在他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上送給她的,媽媽很喜歡這件衣服,平時只在去一些重要的場合才穿,爸爸經常說,媽媽穿上這條裙子就跟仙女一般,對此我深表贊同,只不過現在媽媽穿著這條白裙子,卻是為了另外的人,而她正要去赴他們的約會。
“你自個在家里,把作業做完好嗎,回來我要檢查哦。”媽媽邊說著,邊走了過來,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她那柔順光滑的發絲垂了下來,將我整個人都包在了里頭,我感覺有兩片濕潤溫熱的嘴唇在自己臉上印了兩記,那如蘭如麝的獨特體香令我手足無措,讓我呆若木雞般動彈不得,心里有很多話要說,但卻說不出口。
待我清醒過來,媽媽已經抬起了臻首,她那對嫵媚烏亮的大眼睛里滑過一絲狡黠的神色,我臉上有人多了兩瓣淡淡的口紅痕跡,鼻尖還殘留著那令人迷醉心癢的香氣,媽媽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那麼的美,那麼地讓我痴迷。每次我生氣的時候,媽媽只要使出這一招,我就乖乖地舉手投降,轉怒為喜了。
可媽媽今天給的溫存卻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轉身拿起了一個小坤包挎在臂膀上,那個洋紅色的小坤包樣式新穎洋氣,通過長長的金色鏈條掛在赤裸雪白的頎長圓潤胳膊上,讓這個一向朴素大方的美麗女人,頓時洋氣了不少。
坤包那光滑的皮革質地,在燈光下閃爍著一種光芒,那是金錢的光芒,這種閃閃發亮的東西,似乎擁有改變一切的茉莉,令我們這個簡陋黯淡的房子相形見絀。
我心中隱隱約約有些不舒服的猜想,我知道這個小坤包的來歷,以及送給媽媽這個禮物的男人,據說那是從香港帶回來的,在國內根本買不到這麼高檔的包包,我從沒離開過淮海市以外的地方,但我卻知道,香港是一個無比繁華的大都市,那里的東西肯定非常昂貴,同這個坤包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對金耳環和那些化妝品,媽媽從未收到過如此貴重的禮物,我原以為她會像以往那樣,拒絕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的殷勤,但出乎意料的是,媽媽卻收下了這些禮物,並且用它們妝點自己,而且還要戴著它們,與那個男人約會。
“媽媽,你能不能不要去,不要去見那男人,我不想你出去。”我心中痛苦得想要呻吟,但我卻無法說出口,話到了舌尖卻變成了:“媽媽,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媽媽在玄關處彎下腰,她彎下那盈盈不可一握的細腰時,裹在白色的確良裙裾里的豐臀完全展現在我面前,那臀瓣的弧线優美得令我喘不過氣來,她側著翹起一只白藕般的纖細玉腿,然後拿起鞋架上那雙大紅色真皮高跟鞋,依次套在白生生的玉足上。
這雙高跟鞋也是那個男人送的禮物之一,她有著尖尖的鞋頭與5厘米的細跟,放在十幾年前,就算是這個以新潮著稱的大城市里,也是極為時髦的玩意兒,而足下蹬著尖尖的她們,讓媽媽原本就很高挑的身段更加挺拔,也更加迷人了。
“石頭,媽媽差不多9點就回來,你要是困了就睡吧,乖。”白裙紅鞋的媽媽站在門口,背景是一片漆黑的夜空,昏黃的燈光照在她黑玉般的光滑長發上,映襯著那肌膚如雪般潔白無瑕,她鮮紅的櫻唇對我輕輕一笑,那笑容就像往日一般溫柔恬美,可我卻沒有感覺絲毫的快樂。
雖然媽媽說著話,但她的目光並沒有看著我,而是越過了我的頭頂看向身後,我記得自己背後的櫃子上放著一個相框,那是爸爸媽媽的結婚照。媽媽美麗的大眼睛中好像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但我那時候並不了解她眼中的深意,很快那股神色便從她眼中消失了,媽媽轉身走出了家門。
那扇老舊的木門輕輕地關上,將我與媽媽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聽著那清脆的高跟鞋跟踏地聲漸漸遠去,我的心中好像也有一塊地方在墜落般。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那時候是如何度過那個夜晚,我只記得當時媽媽走出家門的樣子和她的表情,如果還能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大聲哭喊著要求她留下,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她走出這個家門。
“媽媽,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大驚失色,口中急切地呼喚著,想要挽留媽媽。
每一個夢境都是如此,每一次我都在遙遠的地方,看著裝扮的如此美麗的媽媽,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走開,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復雜,讓我又是擔憂又是傷心,但更多的還是恐懼。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想大聲呼喊著挽留她,但我張大了喉嚨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想要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但雙腿卻像是粘了膠水般怎麼也邁不動,我只能眼睜睜地站在原地,傻傻地長大嘴巴,看著媽媽的身影如煙霧般,消失在那濃厚如墨的夜色中。
“媽媽,求你了,求求你了。”
“媽媽,不要……”
我口中不停地嘟囔著,我覺得身上就像是火燒般的難受,好像置身於一個大熔爐之內,一條條火龍用赤紅的長舌舔過身體每一處,每一寸關節都像是被用錐子刺過般疼,我想要活動身子卻發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就連嘴巴和舌頭都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怎麼都張不開也發不出聲音。
我感覺一個針尖刺入了手腕,然後又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狀態,然後我又開始做很長的夢,其中有一些是溫馨甜蜜的。那些甜美的片段里少不了白莉媛的存在,她的一個眼眸、一個微笑、一個動作,都讓我快活得不得了。在這些夢中,我一律都是回到了十四歲以前的樣子,變回了那個媽媽身邊的小男孩。
但更多時候,我做的都是噩夢,這些噩夢里我只是個旁觀者,只能無言地目睹著白莉媛被一個又一個男人壓在身下,用他們丑陋惡毒的陽具侵入侮辱著,這些夢境里有很多荒誕不現實的元素和色彩,但又真實得像是我親身經歷過般,一次次地在眼前重現那些我不願面對的景象。
這些噩夢的上演,讓我身上的痛楚更深了,如果我睜得開眼睛的話,肯定會發現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濕,四肢都在不停地顫抖著。而這每當個時候,就會有一只手撫上了額頭,那只手的五指長長的細細的,觸摸到的皮膚又軟又滑,我知道這一定是媽媽的手,只有她的手才會如此溫柔親切,耳邊好像還有她輕聲安慰我的話音,正是因為她的存在,我的噩夢才結束得較快。
每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又感到渾身說不出的疼,然後又會有人給我喂食,但我現在能吃的只是流食而已,喂我的那雙手十分輕柔,好像懂得我的飲食習慣般,讓我無比熟悉。而且還有一股如蘭如麝的特別香味縈繞在周圍,有時候那股香味淡了些,這時我能聽到絲綢衣料悉悉索索的零碎聲,隱隱約約還有細細的高跟鞋跟踩在地板上發出的脆響,通過那聲音我只能判斷,自己身處的地板鋪著防滑墊。
我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少天,只記得這樣的巡回反復有7次,然後噩夢發作的次數開始變少了,但那個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女人卻不再出現,我再也感覺不到她裙角和高跟鞋發出的聲音,也聞不到那如蘭如麝的獨特體香,我漸漸蘇醒的意識開始產生了疑惑。
媽媽,媽媽到底去哪了?我想要大聲呼喊,我努力活動著自己的嘴唇和舌頭,想讓僵化了許多的身體可以活動起來,但最先蘇醒的卻是我的眼皮。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空白,那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做噩夢,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發現身體機能正在緩慢地恢復,我的瞳孔開始逐漸恢復正常,讓我可以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更清。我沒看錯,是真的,我眼睛所見的是一個純白的天花板,包括燈管的橫梁都刷成了白色,好像醫院或者類似的地方。
待視力適應了屋內的光线,我又發覺脖子可以轉動了,便嘗試著扭了扭,看到了屋子其余的地方。
這是一個50多平方大小的屋子,從上到下都刷成了純淨的白色,包括我躺著的這張病床,和身上的病號服在內,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得一干二淨,單調得令人心煩。而且令人疑惑的是,這個屋子里不但找不到窗戶,而且就連門的痕跡都看不出來,它就像一個正方形的大盒子,更確切些說的話,像一所白色的監獄,將我牢牢地關在里面。
我抬了抬胳膊,雖然動作很小,但的確是可以動了,沿著手腕上的痛感,我看到被插進入的枕頭和輸液導管,病床頂的藥瓶已經空了一半,剩下的透明液體正源源不斷地通過導管輸入我體內。
“媽媽——”我總算從口中喊出了一聲,但這聲音嘶啞難聽,就連我自己都辨認不出來。
但我的聲音並沒有得到回應,不大的室內強化了嗓音的效果,聽在耳中像是只受傷的野獸在呻吟,我一聲聲地叫著,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逐漸正常起來,但並沒有人見證這種效果,這嗓音只在室內回蕩來回蕩去,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為力一般。
我一直喊到嗓子累得生疼,這才停住了這種無意義的呼叫,這四面純白色的牆毫無憐憫地看著我,就當我是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一般,我喊到最後身體也乏了,剛剛恢復的那點氣力也消耗殆盡,松弛下來後我又昏昏睡著。
這一回沒有做噩夢,我的睡眠變得比先前好很多,等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面前多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我漸漸辨認出了眼前這個人。
他的身高有180以上,瘦削的身子上披著一件醫生常見的白大褂,頭戴著一個白色醫生帽,眼部以下都被白色的口罩給遮住了,只余一雙明銳至極的眼睛露在外頭,那雙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感情,我就像是跟病床一般毫無生命的物體,他就像這個純白色的監獄一樣冷冰冰的令人心寒。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卻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扳動開關將病床的上半部抬起,我的上半身隨之立了起來,由於有病床靠著,這種姿勢讓躺了許久的我感覺舒服了不少,呼吸空氣也更加順暢了,我的視线可以投到地面,果然如先前所猜測,地上鋪著平整的白色防滑墊,一雙碩大的黑色軍用皮靴踩在上頭,白大褂下方露出裹在皮靴里的半截小腿。
他從旁邊推來一個滑動的餐車,餐車的高度可以調整,順著床尾越過病床,推至我的胸前。餐車上固定著一個不鏽鋼餐盤,餐盤里放著尚帶微溫的食物,配著一套塑料餐刀和餐匙,餐盤和餐車是牢牢焊在一起的,餐具的開口都很燉,這些東西都無法利用,且光憑我現在的體力,赤手空拳是不能傷害到其他人,包括我自己的。
“我,我媽媽呢,她在哪里?”我終於開口了,我想要知道媽媽的下落,這是我現在最關心的事情。
那人並沒有作答,他做完這一切後,就走到了牆邊,也沒見用了什麼手段,一陣機器碾軋聲響過,那整整一面白色的牆體緩慢升起,然後那人就徑直走了出去,然後整個白牆降了下來,重新將我一人關在了里面。
我這才明白,這整面牆壁就是一道門,而借著這道門升降的空隙,我看到了門外有一條長長的甬道,以及大片大片白色的牆壁,這麼少的信息無法給我提供什麼幫助,我只看出這扇牆壁大門的底部是光滑平整的不鏽鋼,這面牆至少有5厘米厚,單憑我個人之力是無法穿過的。
我思索了半天,怎麼也猜不出自己置身何處,也沒有想出任何越獄的可能,別說我現在還要躺在病床上,就算我身體完全恢復的情況下,也無法穿越這麼厚的鋼牆,最後我只能選擇了放棄。
我把視线轉到不鏽鋼餐盤,里面的食物有一團土豆泥,切成小塊的羊肉,用水煮過的蔬菜,兩塊白面包和一盒牛奶,我稍稍嘗了一口,這些食物就像他們表面上看來的那般,無鹽無油、寡淡無味,但卻能提供人體所需的必要養分,羊肉也煮得足夠熟爛,不需要我過分的咀嚼。
這幾天都是我以流食為主,現在終於可以動口進餐,所以雖然餐盤里的食物無甚味道,但總比那些糊狀的流食好,所以我很快就將他們全部吃完。久違的咀嚼使得我精神了不少,我翻看了下喝完的牛奶盒,只有在尾部有一個鉛字的編號,上面寫著2009/1/10的數字,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市面上常見的廠家標識。
這些食物我並不陌生,自己曾經在那2年的特訓中,每天重復的都是這些單調的食譜,只是現在身處的環境卻頗為詭異,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但我卻知道自己是因何到此的,如果沒有組織的接應的話,我已經成為淮海市警方的槍下游魂,是組織出面救了我,但我又落入了組織手中。
我明白,自己這麼做的代價是什麼,算起來脫離組織已經快一年了,無論是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種行為都會被視為背叛,並將被列入“焚燒名單”中進行處理,不過自從與鷹分別後,我卻沒有再見到組織的人物,也沒有遇到任何針對我的行為,讓我不由得放松了警惕,無形間將組織拋在了腦後。
直到自己受重傷的那個晚上,走投無路的自己,才拿起那支衛星電話,撥動了聯絡組織的號碼,而從那一刻起,我的坐標已經被鎖定,我相信組織有能力助我脫離險境,我也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麼,但我別無選擇,我寧願自己承擔這一切,只希望可以將白莉媛帶離那里。
可是,白莉媛呢?她在哪里,為什麼我看不到她。難道她沒有跟我一起上了直升機嗎?不會的,我記得自己在直升機上,一直有雙柔軟的手握在掌心中,她應該跟我一起脫離危險了,不然的話,這幾天在我床邊的那個女子是誰?她的氣息為何與白莉媛那麼像。
如果那就是白莉媛的話,為什麼當我醒來時,她卻不在身邊了?想到此處,我心急如焚,腦中轉過千萬種可能性,但都一一被我推翻否定,我多想有人可以跟我解釋這一切,只不過我的身邊只有厚厚的白色鋼牆,牆是不會說話的。
食物里似乎有安眠藥的成分,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始眼皮打架,慢慢地睡了過去,等我重新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的繃帶已經被換過了一遍,創口也被仔細地清理過,不鏽鋼餐盤里又補給了食物,但卻沒有看見那個人出現在屋子里。
只不過從食物的溫度來看,那人曾在不久前進來過。他好像並不想和我多接觸一般,只是在我睡著了的時候進來收拾一切,並在我醒來之前離開這個房間,所以我一直沒有機會清醒地見到他,然後當面問他白莉媛的下落。
我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四面封閉的室內一直亮著燈,我只能從三餐的更替來判斷時間,就這樣又重復了五天左右,我的體力漸漸恢復了大半,送上來的食物量越來越大,輸液瓶里掛的藥水也越來越少,最後終於停止了輸液掛瓶,此時我已經可以下床自行走動。
我仔細查看了屋子的四周,確定整個屋子除了那扇鋼門牆壁外,其他三面都是很厚的混凝土,天花板挑高有十幾米,所以我也不用在燈管上動心思了,不鏽鋼病床是在地板上焊死的,想在其他地方動腦筋也沒有辦法。
剛剛從病人的身份脫離,轉眼又變成了一名囚犯,這讓我很是煩躁不安。
又過了三天,當我已經完全痊愈時,某天飯後,自己並未如往常般睡著,神智一直保持得很清醒,我暗暗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果然,不出所料,過了半個小時候,那面鋼門牆壁緩緩上升,白衣人重新走了進來。
有些久違的他,眼中還是那麼冷冰冰地,好像並無任何情感一般。我看著他走到床沿邊,抬起雙目坦然對視過去去,身上卻暗暗積蓄了力量,但他並沒有在意,只是掃了我一眼,終於開口說話了:“17號。”
他的聲音就像他本人一般,冷漠中性,令人無法辨認,不過我卻認出了這個聲音,我裝作尚不能行走的樣子,掙扎地站起身來,斜靠在牆上,將左右手交叉放在胸口重復三次道:“導師,恕我無禮,我現在還站不起來。”
白衣人並沒有向我回禮,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不用再裝了,你的右腿撐在床尾,左腿曲起一半,大腿的肌肉明顯收緊,只要我稍不注意,那只腳隨時都可以踢過來。”
我的打算被他一一點中,老臉不覺有些微紅,但依舊保持著被子里雙腿的姿勢不變,訕笑道:“導師,你教過我的,任何時候都要警惕,隨時保持反擊的能力。”
聽到我的話,白衣人的眼神中總算出現了一絲波動,他好像嘆了口氣,似乎對我的這一套很是熟悉,有些無奈地說:“你要是都按我說的去做,就不會像現在這般躺在這里了。”
“我……”我遲疑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白衣人卻繼續說了下去。
“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大腿上的那一槍打中了筋腱,起碼一個月內不能劇烈跑動。”
“剛才你如果踢那一腳,在以前可能有些作用,但以你現在的體力和速度,我只要順勢一格,你的這條腿就要多躺2個月了。”
我啞口無言,這才明白自己與導師之間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他甚至不用出拳腳就可以讓我喪失斗志。
“下來吧,你在這里躺了也夠久了,應該活動一下。”導師冷冷地道。
我點點頭,從床上落到地面,拐著腳走了幾步,一把拐杖遞了過來,原來導師已經連拐杖都給我准備好了,我向他笑了笑,表示感謝。
“你要是想用這東西從後面砸我,那就太愚蠢了。”導師打開了那扇鋼門牆壁,頭也不回就往外走,口中淡淡說道。
“不敢。”我撐著拐杖跟在後面道,這倒是我的真實想法,自從認出白衣人的身份後,我已經不敢再動其他腦筋了,因為我深知自己與導師之間的實力差距,更別提自己現在還傷了一條腿。
我並不清楚,組織里一共有多少導師,只知道每一名導師都曾經是編號隊員,他們都至少經歷了三十次的行動,並取得過輝煌的戰績。能夠在這些出生入死的行動中存活下來,且絲毫無損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組織中擁有極高的權限與聲望。
當他們退出一线任務後,並沒有機會重返普通人的世界。一旦加入組織,終身就得為組織服務。這些退役的超級隊員們有了一個新的稱號,那就是“導師”,他們得負責訓練新的編號隊員,將他們培育成組織的新工具。
而我,正是由眼前這位導師一手訓練出來的。
在將近二年的時間內,我通過了無數令人難以想象的訓練課程,在將近40度高溫下的徒步長跑,在零下10度的冰水中游泳,在潮濕多蟲熱帶叢林內的長期潛伏,在食物稀少的北極荒島上獨自生存,這些我都得一一承受過來,在南山島精神病院的4年內,韋叔已經將我打造成身強體壯的青年,再加上這地獄般的特訓,更是讓我擁有了常人不可想象的毅力與忍耐力。
除了體能的訓練之外,我還得接受各種殺人技巧的提高,包括徒手搏擊、刀劍棍棒、長短槍械的使用,還得精通各種車輛、船舶、飛機的駕駛,甚至還有坦克、潛艇和戰斗機的操作……這些訓練和提升,使得我具備了在任何時間和任何環境下殺人的能力,也讓我養成了冷靜自若和殘忍無情的性格。
當我完成特訓後,一個嶄新的殺人工具便誕生了,同時誕生的還有一個稱呼——編號“17”,這個數字取代我的名字,成為我的唯一身份。
不過在特訓結束後,導師便不再與我有任何聯系,每一次的任務,都是組織通過特殊的渠道送到我手中,我不知道,也不需要了解任務的目的,也不會去詢問任務是來自哪里的,我只要按照組織的要求完成任務,就能享受組織提供的一系列的享受。
在這2年的時間內,我就是個沒有自我思想、沒有價值理念的機械,一個為組織服務的殺人兵器,我默默地殺著一個個人,一個個組織需要除去的目標,從未想過這些人背後的家庭、身份與職業,我也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人看待,我只需要完成任務,完成任務就是我的生活。
每一個完成任務後,我都會感到很大的失落,而在執行任務時,我卻是全神貫注,無暇他想,把自己當成一個工具來使用,我就不用去回憶過去那些事情,那些令我難以面對的事情,所以在短短的2年內,我執行任務的次數是別人的數倍,天南地北全球各地都遍布著我的足跡,任務成功率在組織內也是首屈一指的。
這一切,一直維持到出車禍的那天。從那以後,我一直封閉的記憶之匣被打開了,壓抑已久的回憶重新回到了身上,我開始踏上了尋找母親之路,也開始了為父親復仇之路,並且遇到了許多鮮活可愛的女人,這一系列精彩紛呈的事情,讓我應接不暇,組織更是被拋之腦後。
我現在已經有自己所愛的人,我需要在她們身邊保護她們。我不會再回到組織,充當一名沒有獨立思想的殺手,當一個工具。
我邊尋思著,邊拄著拐杖跟在導師後頭,穿過一條條寬大單調的甬道。這些牆壁清一色都是刷成白色的混凝土牆,每隔二十步就裝著照明用燈,燈光並不是很亮,照著前後走動的兩人,在地上拉下兩條長長的影子。這些燈具的模型看起來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了,刷著深綠色的油漆,像一個個蒼老的衛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守在乏味的牆上。
導師一路上都沒說什麼,只有沉重皮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我拐杖尾部敲打在地板上的聲響,這種氣氛讓我隱隱有些不安,但我並沒有急著開口,在組織的這幾年,我已經養成了謹言慎語的習慣,言語的力量並不足以傷人,我們走了很久,這些甬道都是橫平豎直的,極少出現彎曲,就像是棋盤一般,我曾試圖記下路徑,但沒多久就放棄了,這里面實在是太單調,每一處轉角看起來都差不多,根本無法辨認記憶,但導師卻像是掌握了某些訣竅一般,他毫無遲滯地行走著,一點都不會因為尋路而停步。
越走我越覺得詫異,我們好像是一直往下走,根據空氣中的濕度來判斷,我們應該是在地面以下了,我暗暗心驚,這個建築的規模如此之大,里面不知該有多少機關和人員,可見組織的真正實力,可為什麼我一路上都沒有看見人呢?
終於,我們走到了一個大廳,昏黃的燈光照著一堆堆的形狀怪異的物體,等我走進了一看,才發現那些物體上蓋著色彩暗沉的迷彩覆蓋物,我隨手摸了一下,感覺到手指黏上了不少灰塵,看來這些東西放在這里有一段時間了。
我用腳踢了踢旁邊一個高大的物件,一塊迷彩帆布滑落了下來,露出了烏黑的履帶和輪子,我恍然大悟,那長長的一根是坦克的炮管,從履帶的形狀和炮塔的輪廓來看,這應該是一輛79式主戰坦克,而這個廳子里放置的其他物品,應該也是類似的陸戰武器。
為什麼這里會儲藏了如此之多的武器,難道組織有什麼目的嗎?只不過這些武器都已經有一段歷史了,從覆蓋的塵土來看並沒有使用它們的痕跡,機械如果長期不使用的話很容易報廢的,就像是這台79式主戰坦克,從量產至今已經有30多年了,估計連機油都凝固成奶酪狀。
導師並沒有在這里流連太久,我隨他走進了牆角的一架電梯里,隨著一陣電機驅動齒輪的聲音,我們開始晃悠悠地上升,電梯上升的速度並不快,但我們好像身處低窪的地方,不知道電梯到底上升了多久,我有些擔心它是否老到會出故障的年紀,但幸好它安然無恙,並且把我們送到了最頂層。
走出電梯後,外面光线突然明亮了起來,一直都在地底下行走,所見都是不甚明亮的非自然光,陡然看到大自然的正常光线,眼睛不由得多眨了幾下,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個寬敞的大平台,正對著電梯是一個長100米、高50米的大窗口,從窗口看出去只是一片蔚藍的天空。
而在平台的中央,一架黑色塗裝的四旋翼直升機靜靜地躺在那里,這就是那晚把我們從福佑大廈救出的黑鷹,我們應該就是從這個窗口進來的。
導師並沒有多停留,直接越過黑鷹走向那個窗口,我趕緊跟了上去。
越走近窗口,我越覺得從外面吹來的風力之大,導師在窗前站住了腳,我隨後也跟上站到他身邊,凌冽的風吹得我差點張不開眼皮,這風也帶來了自然的氣息,我有些貪婪地吸著這難得的空氣,眼睛逐漸習慣了外界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碧如洗的藍天,然後是遠處如睡美人的山峰輪廓,由此可見我們身處之地極高,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能夠容納這些坦克和直升機,我往下方一看,居然有些眩暈,一朵朵飄蕩的雲霧下方,青翠夾雜在層巒迭嶂中,我們居然是在一座極高的山峰上。
導師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主動介紹道:“上個世紀70年代,由於意識形態上的正義,我們曾經與北方一個大國處於緊張態勢,當時高層認為,大規模核戰爭一觸即發,領導人也做好了打核大戰的准備,所以陸續修了許多核戰防御工事,這里便是其中的一處,對外編號叫801所。”
我這才明白,這座山的腹中整個都被掏空了,外表上看過去並沒有什麼變化,但實際上在山腹以及地下幾十米深的地方,建成了一個人工的戰備掩體,總建築面積達20萬平方米,幾乎等同於一座40層高的大樓,可以承受200萬噸TNT當量氫彈爆炸的衝擊,還能抵抗8級地震的破壞。
這座掩體內各項通風設施齊全,室內氣溫長年保持25攝氏度左右,完善的後勤保障儲備可以確保1萬人在內生活,而里面更是配備了一個陸戰旅的兵器裝備,以及一個高度機密的指揮中心,而一旦戰爭正式打響,政治中樞將分散轉移到各處掩體,以確保不會因為對方的斬首行動,造成群龍無首的狀態,像這個直升飛機降落平台和黑鷹直升機,都是為高層的軍政人士准備的。
當然,那個兩大陣營壁壘分明的時代已經過去,那個北方大國也已經成為歷史,世界已經進入一極多元的復雜時期,預料中的核大戰爆發可能性越來越低,維持這樣的戰備掩體越發顯得不劃算,也不符合新世紀的發展趨勢,所以進入21世紀後,這些掩體基本上都停止了維護,曾經駐扎的官兵也紛紛撤出,更不用說里面那些從來沒應用過的武器了。
這些掩體的功能雖然已經被廢棄,有些轉移給了科研院所,有些改作商業開發用途,只有極少數幾個被保留了下來,但卻一直對外保密。不知組織是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占據了這樣一處掩體,這讓我對組織的背景與能量更加驚嘆與畏懼。
“你是怎麼想的?”導師沉默了半天,終於開口了。
“看看這里,看看你自己,跟組織相比你就是一直小小的蟲蟻,你憑什麼跟組織對抗,你覺得自己可以說走就走嗎?”
導師的話令我答不上來,我對組織的實力與行事作風已經非常了解了,但我已經做出選擇,這個選擇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我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不過,從導師的話里,我卻聽出了一些端倪,他肯出動黑鷹來救我,並且幫我治好了槍傷,還說了這麼多的話,這態勢並不像是要執行“焚燒”這麼簡單。
如果他想要我的小命,早就可以下手了,我在他面前根本沒有反抗之力,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他想要什麼?難道組織並沒有想要焚燒我,或許我應該嘗試一下。
於是,我開口說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這1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毫不忌諱地告訴他,我與白莉媛之間的情愛糾葛,並且表示自己不能夠也不會離開她,雖然我以及盡量精減了細節,但也足足說了1個小時。
隨後,我靜靜地看著導師,想從他面罩後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但他依舊那麼的冷漠無語,就像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只是默默地聽完了整個故事,期間也沒有出言打斷我。
“你知道自己還能活到現在的原因嗎?”導師道。
我搖了搖頭,對此我的確也不大理解,按理說以組織的能量,要想找到並消滅我絕不是難事,但他們居然容我脫離了近一年的時間,這一點怎麼都想不通,除非,除非他們並沒有把我列入焚燒名單。
導師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主動開口道:“你別想太多了,我沒有這個權力干涉組織上頭的決定,我也不會去開這個口的。”
我原以為是導師為我求情,沒想到他直接否定了這個可能。
“自從接到有關你的報告,組織已經對你下了焚燒命令,我就是那個執行者。”
“那我為何還活著?”我疑問道。
“因為組織改變主意了?”導師很簡單地答道。
“為什麼?”我用目光發出疑問。
“你做的事。”
“我做的事,我做了什麼?”
“你在淮海和燕京做的那些事,組織發現你所做的事情,最終跟組織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們暫緩了你的焚燒命令,所以你才能活到現在。”
我算是有些明白了,原來我策劃並參與打擊呂江的一系列事情,都被組織看在了眼里,而這也是他們放我一馬的原因,只不過組織的目標絕不是呂江這麼簡單,呂江也沒有那麼大的能量,真正的解釋是,組織與呂江背後的那個人物是對立的,而這牽涉到極為復雜的政治斗爭,組織已經深刻地介入了這場爭奪中。
我不由得心生寒意,雖然自己並不是有意的,但因緣巧合間,卻誤入了這場牽涉極廣的斗爭,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你真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嗎?你想想看,你有多少次莽撞衝動的行為,最終卻沒有把自己和別人的命搭進去,那都是你的運氣好嗎?”導師微微冷笑道。
他的話讓我不寒而栗,自從恢復記憶以來,我的一切行動都出奇地順利,雖然心里一直隱隱約約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對勁,但總是把這些歸結於運氣和自己的應變能力,自以為可以對抗組織甚至整個世界,這種心態的滋生,讓我不能正確評估自己的實力,而導師剛才的話,卻揭破了我的自大與驕縱。
“難道,你一直在我身邊,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回憶一下,呂江家里那次,保安為什麼來得那麼及時;A321劫機犯為什麼沒抓住人質,他們身上的壓感裝置為什麼突然失靈了;Dionysus號上的直升機為什麼遲遲沒有出動……”
導師只是略略點出幾句,一直困擾在我心頭的疑團終於消散,這幾處細節我一直在心里思索但卻得不到答案,原來他一直在暗中保護著我,我才能這般有驚無險地渡過這一重重的難關。
“對了,你就是那個穿著整潔翩翩有禮的老克勒。”我腦中突然閃過一道光,很多東西一下子都串聯了起來。
自從在A329飛機上見到這個老克勒後,我對他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導師出色的化妝技巧讓我無跡可尋,但他出現的場合總是那麼的微妙。
第一次在飛機上見到時,他就不露痕跡地阻止了那個女郎的自爆行為,也只有他才可以將力度使得如此恰到好處,就像一切都是偶然一般;第二次在Dionysus號上,又是他提前破壞了萬啟明的直升機,使我與白莉媛可以順利地逃離游艇……
可想而知,之前還有多少次,都是他在暗地里幫我,為我鋪路掃尾,我卻從頭到尾蒙在骨子里,要沒有他的話,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但我心中暗自僥幸的同時,也有些不舒服,畢竟自己被人像影子般追蹤著,一切隱私都完全暴露在他眼底,包括與白莉媛等幾個女人的情愛糾葛,導師肯定了如指掌,這種感覺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般,好不自在。
“你也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監控引導你的行為,你其他時間搞的那些事,我可沒那個精力去管。”導師好像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一般,他哂笑道。
我老臉又是一紅,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正想說點什麼來緩和下尷尬的氣氛,導師又接著說下去了。
“三雅的那次,我也不是刻意為了你,所以沒有保持好距離,否則你是不可能看到我的。”導師解釋道。
“對了,我在游艇上看到你和呂江他們密會,這里有什麼我可以知道的嗎?”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正好借此機會道了出來。
“這是組織的命令,具體內容你這個級別是不能知道的。”導師語氣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不過他還是稍稍跟我介紹了一下當時的情況。
原來,那天與呂江的密會是組織的一項任務,呂江想要從組織那里獲得什麼,通過極為特殊的渠道聯系上了組織,按照他們的要求到這艘游艇上進行商談,雖然導師對交易的內容語焉不詳,但從他們的對話來看,那個東西可謂是天價,連呂江這樣的人物一時間都無法全額付款,最後還是萬啟明出手緩頰才敲定。
而這個交易之所以選在萬啟明的游艇上,並不是沒有來由的。
據導師講,在世界各國政府之外還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勢力,他們雖然不能公開統治一個國家或民族,但擁有的實力卻並不比任何一個國家政府遜色,這些勢力之間的明爭暗斗,甚至影響到國家與歷史的進程,這些不能公布於眾的集團組成了一個暗世界,與我們所熟知的明世界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就像人體的影子般。
暗世界的集團間相互存在利益爭奪,也存在相互合作,為了滿足這個需要,TOWER(Trade Of World Elite Region)也就應運而生。
在一年一度的TOWER年會上,各種千奇百怪的物品或服務都會出現,從石油開采權益到武器軍火運輸,從一國政要選舉到政府更迭顛覆,任何東西都可以在年會上交易,只要你能出得起價錢,就會有人為你生產或服務。當然,這些價錢的數目絕對不菲,有時候甚至等同於某些國家整年的財政收入,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TOWER的原則就是:天底下沒有做不成的生意。
為了滿足交易雙方的需求,TOWER的年會都是選在貌似熱鬧但卻適合保密的地點,因為每個參會人員的公開身份都是極為顯赫的,這麼多人如果沒有人任何預兆,突然匯集到某一地點開會的話,遲早會引起各國政府的懷疑,並最終導致威脅眾人利益安全的後果。為了掩人耳目,每次的TOWER年會都會利用公眾已知的大型會議或者慶典做幌子,借助這些大活動來進行私底下的交易。
近年來聲勢浩大的“海空盛筵”,其實只是TOWER年會的煙霧彈之一。沒有人會注意到,在那些富豪與嫩模狂歡淫樂的背後,無數筆金額巨大的交易正在發生,每一個交易都足以影響成千上萬人的生活,每一個交易都會推動或阻礙某些東西,一切都被紙醉金迷的喧嘩所掩蓋。
作為今年年會的會場,萬啟明的游艇出現在“海空盛筵”上,再正常不過了。所以,呂江和導師才會在當晚出現在船上,而我們又機緣巧合地上了那艘游艇,繼而才引發了後面的一系列事情。
只不過,組織的行為實在令人難以琢磨,要說他們一直幫助我打擊呂江的話,好像是與呂江背後的陣營處於敵對狀態,但他們又不忌諱與呂江進行交易,為他提供那個陣營所需要的東西。組織到底站在誰的陣營里,它們究竟想要干什麼呢?我越發覺得組織如此深不可測,它們的力量和野心都太強了,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棋子,一切都身不由己地仍其擺布。
“那麼,現在我已經在這里了,組織想拿我怎麼辦?”我把心一橫道。不管結果如何,我已經厭倦了東躲西藏的日子。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執行組織的任務,為組織服務下去,當然今後的任務會有很大的變化,你需要換一個可以公開的身份,並且出入各種場合,與各色人等交際接洽,當然有些技能和知識你需要補充,我會指導你並且在一旁輔助你。”
導師剛說完,我便迫不及待地發問:“另一個選擇呢?”
“Burn.”導師只是口吐一個詞,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實際上我並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有服從組織的命令才能生存,只不過組織如此看重我,卻讓我有些意外。
組織擁有的編號成員,每一個都是各自領域里的佼佼者,組織有一套自己的人力資源培養系統,所以歷來對叛變的編號成員格殺勿論,除非那個人有著不可替代之處。
“我想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導師看我半天不說話,他提醒道。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了想,開口道。
“什麼要求?”導師那對眼睛里毫無情緒。
“我媽媽在哪里?我想先見見她。”
我的話讓導師有些意外,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考慮這些,你以為組織會讓你把秘密泄露出去嗎?”
“我並沒有泄露組織的秘密,我什麼都沒有告訴過她。”
“那是絕對不行的,一旦加入組織,你的過去就跟你毫無關系了,無論那個人是你的母親,還是愛人。”
“你難道不記得了嗎?沒有血緣與情感負擔的人,才是最強大的。”導師的話里有著一絲詫異,好像我的回答很出乎意外般。
“我記得,但我之所以要變得強大,是為了保護我所愛的人。”我語言誠懇卻很堅定道。
“愚蠢,你這是自尋死路。”導師不屑地冷笑道。
“組織不需要情聖,你是他們的一員,只有服從命令,沒有權利提要求的。”
“那是我媽媽,我的親生母親,我最愛的女人,我是不會放棄她的。”我捏緊了拳頭,雙目圓瞪道。
“這由不得你。”導師沒有反駁我的話,只是冷冷道。
“你們把她怎麼了?”我心中一驚,忙道。
“沒什麼,她只是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導師輕描淡寫道,他的話讓我心驚膽跳,難道白莉媛出什麼事了嗎?
“你再說一遍?”我怒火中生,渾身肌肉瞬間繃緊,這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對手的實力,也忘了自己還有一條傷腿。
“你敢威脅我。”導師好像也動氣了,從未見過我這麼說話,他微微的提起雙手,一字一句道。
“是的,誰對我媽媽不利,誰就是我的敵人。”我無懼他的威脅,倔強地答道。
“你媽媽當真對你有那麼重要?她智商又不高、也沒什麼能力,除了臉蛋和身材之外,就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女人。”導師突然冒出了這一句,我的反應似乎很讓他意外。
“是的,很重要,比我本身更重要。”我輕輕地答道,但字字卻充滿了力量。
“你放心,她活得好好的。”導師好像不想再糾結下去了,他揮揮手道。
“那她在哪里,我要見她,現在就要。”我繼續追問。
“你見不到她了。”
“你什麼意思?”
“你媽媽走了,去了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你也不用再找她了。”導師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悠悠道。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走?”我的眉毛擰在了一塊。
“我告訴她,如果不想你死於非命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你。”
“對於你來說,她就是一個累贅,只要她還在你身邊,就會給你招來無窮盡的麻煩與危險,就算他這次可以逃出來,誰能保證下次不出意外。”
“你媽媽聽了我的話,她流淚想了兩天,終於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我也不為難她,讓她自行選擇要去的地方,現在估計已經到了吧。”
“如果你是真心為她好的話,從此就忘記這一切,也不要費心思去找她,專心完成組織交代的任務,這樣她就可以活得更長些。”導師雙目看著窗外的藍天,慢慢地講了出來。
“這是一個威脅嗎?”我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白莉媛沒有出事就好,我真的很怕組織會對她下手,因為組織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隨便你怎麼看,但事實就是如此。”導師難得說了那麼多的話,他的回答重新變得簡短有力。
我看著導師挺拔的後背,心里卻轉了無數個念頭。無論是哪個決定,最終都會危害到白莉媛的安全,我不能讓她再受一點點傷害了。
一番思前慮後,我總算開口說出個妥協的要求。
“如果我按照組織的要求去做了,你們可以做到不打擾她,讓她安靜過自己的生活嗎?”
“組織不會做多余的事。”
我默默無言,組織就像一張大網般將我罩住,無論我想怎麼樣努力,都無法掙脫出去,而且這張網現在還延伸到我的愛人身上,如果我不與組織合作的話,白莉媛就危險了。
我能怎麼辦?憑我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對抗組織的,而且現在我更沒有反抗的能力,我必須合作,我只能合作,我別無選擇。
但我不會就此放棄的,我要先穩住組織這邊,讓他們暫時不會執行焚燒,然後再令圖他法,我相信自己對組織尚有很大的利用價值,這也是我能夠活到現在的原因,我可以利用這一點來達到目的。
還有,我的導師,雖然他一直都是這麼冷漠無情,但直覺告訴我,他對我並不像組織一般,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工具來看待,我覺得他對我還是頗有余地的,盡管他言語中並未承認,但我覺得在中止焚燒這回事上,他肯定有為我做過努力。
或許,他將是我一個不可忽視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