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宿華的那一年,剛得了折春劍,又馬上就要結丹,正是年少得意,風光無限。
只是還未來得及像師尊那般一人一劍闖蕩十九州,名揚天下,便中了鏡吞劇毒。
師尊為救我九死一生,待我從昏迷中醒來,他已經閉關療傷,我們甚至沒能再見上一面。
而我被這奇毒傷了雙腿的經脈,易雀師叔費了諸多心力,才將毒逼至足腕以下,否則我現在早就成了不便於行的廢人。
宗門長輩們因這件事對我愧疚諸多,又憐我沒了師尊庇佑,根骨受挫,至此對我有求必應。
但那時我根本無法接受經脈受阻這件事,背著易雀師叔強行使用靈力,後果便是經脈堵塞的更加嚴重,受到更猛烈的反噬。
我痛極了,哭哭啼啼地去師尊閉關的山門外,靠著覆了一層寒霜的石門與他說話,問他什麼時候能出來。
可是師尊關閉了五感,並不能聽見他徒兒的委屈與啜泣。
我哭著哭著便睡著了,再睜眼醒來時,身上披了件淡藍色的外袍。
洗得有些發白的,屬於外門弟子的衣袍。
宗門用來閉關的靈犀谷位於衍宗最南處,與其他五峰隔絕,沒有通路,依靠傳送陣進出,因此這處地方劃分給了門外弟子做清掃。
我站起身,外袍便掉在了地上。
不知是哪個外門弟子偷偷摸摸做這種事,我有些羞惱,便好久沒有再去靈犀谷。
本來離結丹就差一步之遙,如今反而變得遙遙無期,其他人對我露出憐憫的表情,但也不乏幸災樂禍的取笑,雖不敢當著我的面大方說,卻也傳進了我耳朵里。
從高處跌下的落差感讓我變得敏感暴躁,我努力想繼續跟上以前的修行進度,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以前那個天之驕子般的趙寥寥不見了。
取代她的,是逐漸懼怕人群,懼怕自己的失誤,懼怕無法順暢使出劍訣的趙寥寥。
趙渺渺早就被剛入宗門就對她青眼有加的季師叔接走,翠染峰便只剩我一人。
師尊的梅花小院的雪梅似乎也因為不見主人,變得奄奄一息。
我就這樣渾噩度過了大半年。
直到趙渺渺突破金丹,到達元嬰的那一日。
後入門的師妹比師姐更快到達元嬰境界,而那個曾經進階飛速的師姐卻連結丹都做不到。
我終於又去了靈犀谷,跪在師尊閉關的石門外落淚,只覺得自己無用。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沙沙聲,像竹掃劃過枯葉的聲音,我忙抹了眼淚喝聲:“誰在那里!”
樹影重重中,走出來一個少年。
對方面如白玉,眉目似畫,眼角微微下垂,帶著似有若無的溫柔。
他用一條粗布發帶將頭發高高束在腦後,穿著外門弟子的淡藍色衣袍,洗的有些發白,又正在抽條的年紀,衣服明顯有些短了,露出骨節分明手腕與腳腕。
可明明是有些不合身的裝扮,對方卻絲毫不顯局促,反而朗朗大方,露出溫和的笑容來:“見過仙子。”
我又驚又氣,瞪著他:“你是何人?!”
他答道:“在下名喚宿華。”
我張牙舞爪地威脅他:“今天看到聽到的一切都不准說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可是趙寥寥,若是讓我知道你瞎說,我就,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那會我和趙渺渺起了好多次矛盾,又嘴上不饒人,還和其他人也發生了衝突,因此在旁人眼中形象已不算太好。
任誰看,溫柔體貼的元嬰期折意劍,和囂張跋扈的開光期折春劍,大家自然是更喜歡前者多一些。
宿華點頭答應:“那我定不會讓仙子拔了我的舌頭。”
我只覺得這個外門弟子知趣,離開靈犀谷後便將此時拋在腦後。
大概過了幾日,我下定決心去上缺了好多節的大課,卻在去時路上聽到有人討論我與趙渺渺。
一位說:“折意仙子已邁入元嬰,是可以做師尊收徒的境界了。”
另一位說:“年紀輕輕,便到了許多修士百年之後都不一定能踏上的境界,當真是了不起。”
那位又說:“也不知道折意仙子有沒有收徒的想法……我真想拜她為師。”
另一位笑他:“就算人家有收徒的想法,也不會收你這麼大的徒弟!”
那位弟子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了嗎,趙寥寥到現在都沒結丹…都是滄瀾劍仙的弟子,差距也太大了,我看,她還做什麼折意仙子的師姐?不如去做她的徒弟……”
奇恥大辱。
我當即大課也不去了,折回正殿,對著明道子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宗主,我要收徒。”
我要趕在趙渺渺收徒前,比她更早的收徒。
正殿除了明道子,還有季清凝,易雀,以及別的幾位掌門執事。
我這樣愣頭愣腦地闖進來,說出這種不合規矩情理的話,令向來樂呵呵的明道子也皺起眉頭。
季清凝先勸我:“折春劍,你修為不進,沒辦法收徒。”
我便嗆她:“我修為不進是為何故,季師叔不該最清楚嗎?說來這不都多虧了季師叔?”
季清凝瞬間拉下臉,不悅道:“小小年紀竟然如此記仇,心胸狹窄,還像個劍修嗎?”
我咬牙:“那依季師叔高見,劍修是何樣?”
我心中委屈悲憤,借著機會想發泄情緒,卻被明道子攔住。
這位白發蒼蒼的宗主與我說:“折春,師徒講究緣分二字,不可強求。”
“想收徒自然是可以,若你能尋到心甘情願做你弟子的徒弟,我們絕不阻攔。”
宗主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的我冷靜了下來。
我去哪里找個弟子呢?門內自然不行,那門外呢?我連結丹都做不到,哪個願意找我這般廢物的劍修做師尊?
或者下山去找有點靈根的凡人來教……?實在不行找還沒學會化形的妖修?
待我回過神來,我又到了靈犀谷。
我坐在石門外的草地上呆呆看著石壁上日積月累下風吹雨打的痕跡,直到宿華喚我:“仙子?”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發舊卻干淨的方帕,小心翼翼地遞到我眼前:“仙子擦擦淚吧,莫哭了。”
我伸手一摸,滿手淚漬。
若是一個人偷偷哭便罷了,如今有人叫我別哭,我反而止不住淚。
我一把奪過手帕捂住眼睛,鼻間繚繞著淡淡的皂角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頓。
宿華就端端跪在我旁邊,待我哭完將帕子甩給他,才慢慢開口:“我每次遇見仙子,仙子都在哭。”
我哭的眼睛發澀,揉著眼皮沒吭聲。
他默默將濕透的手帕疊好收回懷里,下定決心似的與我說:“仙子今後若是還想哭,便叫我來,我陪著仙子。”
我被他這句話惹笑:“你陪什麼?你又不哭。”
還是少年的宿華,一只手緩緩捂上胸口,認真地看著我:“我看到仙子哭,自己心中好像也濕透了一片……”
就是他了。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我握住他的手腕,這才發現宿華瘦的驚人,腕骨甚至有些硌手。
“你要不要做我的弟子?”
少年的耳垂紅的似乎要滴血一般,睫毛飛快顫抖著,有些不敢看我:“我……不配做仙子的弟子。”
我以為他找借口拒絕我,自尊心受挫,放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踏入傳送陣:“不願意算了。”
無視身後宿華有些慌亂地喚我仙子,我回了翠染峰,抱著劍在師尊的雪梅下站了一夜。
此後幾日,我天天在梅花小院練劍,將所謂的收徒想法拋之腦後。
一日不行,那便兩日,兩日不行,那便三日。
今日不行,那便明日,此刻不行,那便往後。
我不信這經脈滯澀能擋我修行一輩子。
可當我再次在論劍台,眾目睽睽之下斷了劍訣時,我終於繃不住了。
論劍台上都是晨起練劍的劍修,哪怕是築基初期的新晉弟子,也無一人會在中途斷了劍訣。
旁人的目光讓我覺得刺痛難耐,我落荒而逃,任由身後爆發出陣陣驚疑。
我再度站在石門前,看到宿華靠著門壁打盹,肩頭落了枯葉。
我拾去枯葉,宿華睜眼看著我半晌,才喃喃道:“仙子……”
少年露出一個虛弱又安心的笑容來:“我等了仙子好久,還以為仙子不會再來了。”
他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眼角有淚,看起來可憐極了。
“我還未向仙子道歉,那日是我說錯了話,害仙子難過了……”
我怔怔看他:“你一直在這里等,都沒有離開嗎?”
夏季天氣多變,這幾日夜晚時長暴雨,靈犀谷地勢偏低,下起雨來又悶又熱,竟然會有人在這里傻等根本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的我。
宿華抿唇笑著:“我是外門弟子,進不去衍宗,我不知道仙子什麼時候再來,怕錯過仙子,便一直在這里等……”
他身形晃了晃,扶著石壁站穩:“仙子願意收我為徒,是我三生有幸……只是我修為低下,又是雜根,仙子做我的師尊,只怕會汙了仙子名聲,丟了仙子的臉面。”
我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又問他:“那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徒弟?”
宿華看著我,朝陽穿透葉影落下,將他整個人包在溫暖的光线中,他的眼角自帶柔情,此刻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堅定地點頭:“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