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顫持續了很久很久。
我從來沒有親身體會過地震,直到此刻,地球仿佛因疼痛而咆哮起來。
已經無法靠雙腿站立了,舊人類的士兵們紛紛摔倒在地,我也只能用能量低空浮起身體。
天空被染成了膿腫一般的紫色,這顏色讓我十分不安極。
在我的認知之內,還沒有任何一種現象或者事物能夠改變天空的顏色。
天上的攻擊飛艇已經變成了在火焰中慢慢融化的廢鐵,空中彌漫的火雨把那片紫色撕割的面目全非,大氣層把殘骸摩擦成了無數耀眼的太陽,澆灌著腳下每一寸土地。
我的心髒也和它們一樣在碎裂了。
腦海深處有一個聲音,它對我瘋狂嘶吼著某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可是我卻強行捂住了自己意識的雙耳。
當震撼終於平息的時候,我看到休斯正對著CRK大聲喊著什麼。
我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這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休斯滿臉都是冷汗,他的眼球在不斷的顫抖:“不知道!通訊設備完全壞了,別的電子設備也全都失效,我們斷了聯系!”
“現在怎麼辦!?”
休斯比我冷靜的多,他沉思了幾秒,擡手指向不遠處若隱若現的魔力護罩:“基地里面有通訊器材!如果剛才的能量波沒穿透基地軍用標准厚度的防護牆,說不定我們能和總部取得聯系。”
我二話沒說,重新聚集起能量,加速衝向那道護罩。
能量的損耗已經完全被我拋出了計算的范疇,借著衝刺的速度,手里的骨矛帶著摧枯拉朽的壓縮能量射了出去。
魔力護罩瞬間就被骨矛撕破了一個大口子。
我緊追在後面,在魔力重新閉合之前衝進了護罩的保護范圍。
和預想中不同,被我擊破的魔力護罩並沒有愈合。
看來這並不是持續供給魔力的法陣,換句話說,里面的人甚至有可能早已經跑掉了。
休斯還是帶著部下跟著我衝進了基地。
我們排查了基地內部各個角落,這里的儀器設備也失去了運作能力,就連自動門鎖都不起作用。
那些無法打開的門被我一一用能量擊破,我們一直跑到基地深處的一個倉庫里才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一排架子上,躺著幾只已經落灰的老式CRK,那應該是很久之前留下來應急用的設備。
我們抱著一线希望按下了開關,粒子屏幕終於閃爍出一絲光芒。
休斯擺弄著手里的那台東西,我也拿了一台,輸入了熟悉的號碼。
已經顧不上暴露不暴露的問題了,我現在只想聽聽初邪的聲音,聽聽阿紗嘉的聲音。
然而從我手中設備發射出的訊號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就如粒子屏上的空白,我們仿佛已經和這個世界完全割裂開了一樣。
我麻木的一次次點擊著撥號的按鈕,換來的是無盡的沉默。
身邊突然響起了信號的聲音,休斯興奮的大叫了一聲,左拳在空中猛地一揮。
“通了!!是新西蘭那邊來的信號!!”
我一步靠過去,緊緊地盯著屏幕。
上面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士兵樣的人。
休斯張口報出一串身份認證碼,幾秒鍾之後,一個高級軍官站到了屏幕前面。
“怎麼回事!?為什麼別的地方聯絡都斷了!?”休斯急切的問道。
那個軍官脫下了自己的帽子。聲音非常低沉。
“幾乎整個北半球的通訊設備都不能用了,南半球受的影響不是特別大。我們和澳洲現在還能保證聯絡。但是目前得到消息,所有近地的太空設施都失速墜毀了,各大城市崩壞的太空電梯和太空站都對地面造成了無法估量的傷害,南半球也不例外。”
“搞清楚原因了沒有!?”
“有人在西伯利亞基地發射了一枚飛彈。電子望遠鏡不能用,我們目前的情報很有限,只知道這枚飛彈是在距離地球一萬八千公里左右的位置爆炸的,但是在數據庫上,那個位置並沒有太空城或者臨時空港。”
聽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再也站不住了。
腦袋里面像是爆炸了一樣,炸的我頭暈目眩。
我靠著牆,緩緩滑坐在地。
躍遷門的就處在那個距離之上,我已經再也無法回避那個事實。
這股能量,就是被毀的躍遷門留下的詛咒。
這個基地只是所羅門佯攻的靶子,他早已經占據了另一個基地,然後摧毀了回歸者們唯一的路。
他的目的是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休斯和視頻另一端的人在繼續交談著,我卻什麼都沒能聽見。
我的一切,都在那片無盡的黑暗領域里變成了碎片和殘渣。
我像僵屍一樣站起來,向外面走去。
休斯攔下我想要說些什麼,但我推開了他,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我邁步走出基地,擡頭看著天空。
空氣中彌漫著鋼鐵、塑料和橡膠燃燒的惡臭,濃濃的黑煙在深紫色的背景之下不斷雀躍。
“末日已到”,它們歡呼著。
我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酸臭的胃液夾雜著一些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殘渣被我吐了一地。
我不斷干嘔著,胃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是身體的痙攣卻止不住。
我試著去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卻發現身體冷的像是冰塊。
初邪……阿紗嘉……梅爾菲斯……未來……
什麼都沒了。
整個世界向我擠壓過來,巨大的孤獨感一把鉗住我的後頸,將我狠狠的按在地上。
我喘不過氣,只能勉強讓自己平躺在地上,大口的呼吸著劇毒的空氣。
天上偶爾滑過的一塊塊橙紅色碎片就像命運之神在向我眨眼。
“這是送給你的最後一個笑話,喜歡麼?”我仿佛聽見他說道。
無人作答。
幾分鍾之後,幾乎被脹裂的心髒想被凍結了一樣,向胸腔里縮去。
我拖著冷的發抖的身體,踉踉蹌蹌的站起來,用能量把自己浮了起來。
我向來的方向飛去,把這個燃燒的基地、以及休斯扔在了背後。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此時此刻這個下意識的選擇無比正確。
所羅門摧毀躍遷門的真實動機已經沒人能知道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地球上殘余的回歸者從這一刻起已經沒有了任何選擇。
新人類和舊人類之間的戰爭再也無法避免,這是一場沒有人可以中立,也沒有無辜者的戰爭。
任何一方,只要有人還活著,這場戰爭就不會結束。
這是再也無法協調的矛盾。
以休斯的睿智,他很快就會意識到這一點。
我與他曾經的惺惺相惜和共同患難在這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面前都沒有了任何意義,他終有一天將不得不殺掉我,或者被我殺掉。
如果他真如我想的那麼聰明,那麼剛才就是殺我的最佳時機。
頭腦混亂之下,我根本沒有任何警惕性,更不會提防身邊的同伴。
好在我走了,沒有留下被人趁虛而入的機會。
我作為回歸者最頂尖的戰斗力之一,蘊含的威脅性根本無法估量。
能夠以最小的損失將我排除掉,這對舊人類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賜良機。
至於休斯會不會真的這麼做,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自這一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提升自己的高度,盲目的一路向北飛去。
冰涼的風在我的頭發上結出了冰晶,那是我之前的冷汗。
我路過了一個城市,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我已然無法分辨那個城市的名字——它已經變成了一片焦土。
足足有十幾公里那麼大的太空城殘骸落在了城市的西北角,強烈的震蕩波推平了城市里所有的高聳建築,留下了深不見底的隕坑。
無數較小的碎片掃蕩一樣把沒受到波及的城區重新犁了一遍,偌大的城市在瞬間就成為了濃煙滾滾的廢墟。
隕坑中被高溫融化的沙子形成了閃耀的晶體,它們反射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闔上雙目,繼續向前飛著,然後路過了許許多多同樣命運的城市。
開始的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往這邊飛。
直到生理上的混亂慢慢停歇,理智才重新攀住了我的神經。
我想要回去看一看。
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但卻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能量在幾個小時以後告竭,我終於飛回了當初和休斯一起駐扎的那個太空電梯空港。
曾經高聳入雲的電梯已經不復存在,這座城市也沒有被那些從天而降的烈焰赦免。
我看到崩塌的建築殘骸里,那些絕望的挖掘著被埋葬者的人們;抱著肮髒的玩具用力哭號卻得不到回應的孩子;被砸斷了胳膊的女人像僵屍一樣拿著自己的斷臂迷茫的蹣跚在瓦礫之間。
一個白發蒼蒼的年邁女人帶著滿臉的土灰,靜靜的坐在一棟坍塌的房子前面,她身邊那些堆積的碎塊之間,探出了幾只已經僵硬的胳膊。
她就這樣坐在自己親人的胳膊旁邊,目光呆滯。
那眼神大概和我現在一樣。
自從進入了科技文明的時代,人們在偶爾的天災降臨之時,總會對受難的同胞毫不猶豫的施以援手。
無論在什麼地方,即使損害再大,都可以及時得到來自全世界的救援和關懷。
憑借著高效率的救災隊伍,大家至少能在九死一生之後獲得喘息和悲傷的機會。
可是這一次,被災害所波及的范圍,超過了極限。
無家可歸的幸存者,遍布了北半球的每一片土地。
這已經不是幾個救援隊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
我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向前飛著。
越是靠近城市中心,來自人們的慘嚎聲就越淡。
城市外圍或許還有不少幸存者,但太空電梯所在的市中心,和其他城市一樣,被從天而降的空港碾成了灰燼和沙土。
脆弱的幻想被現實不留情面的折斷。
我的面前是一個十幾公里寬的圓形巨坑,破碎的太空港就躺在坑底,與融化的岩石一同變成了岩漿的一部分。
我呆滯的看著火紅色的隕坑,漂浮在懸崖邊,如同失去意識的幽魂,只能靠在這灼熱的圓形邊緣慢慢的繞著。
仍然沒有冷卻的空氣,像濃稠的液體一樣在我眼前涌動著,把前方的廢墟攪的一片模糊。
這個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身體如同被推到在桌的水瓶,氣力和意識都灑了出來,似乎很快就要干涸了一般。
我從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
我寧可和他們死在一起……我的伙伴,我的朋友還有……
我擡起頭,似乎看到初邪坐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
她抱著什麼東西,扭頭看向我。
我伸出手去,靠近著她,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影子在空氣中扭曲,又變成了阿紗嘉。
胸口的疼痛就像鋼錐一樣刺著心髒,可是這種感覺也在慢慢的淡去,如枯萎的植物。
我向阿紗嘉走過去,她也站起身,向我走過來。
我想去抱她,但我知道,這只會讓她的幻影煙消雲散。
我舍不得,看著她的面頰,我就覺得自己似乎還能活下去,哪怕是在騙自己。
可是我還是很想抱她,想要讓她的體溫暖暖心髒,哪怕只有一秒。
牙關在打戰,我很清楚……這種愚蠢而可笑的糾結只會讓我陷入更深的絕望。
阿紗嘉靠近我,展開雙臂,將我攬進了懷里。
“我在這里。”她輕聲在我耳邊說。
我的雙臂和胸膛傳來了真實無虛的溫度,還有她身上的香氣,以及柔軟卻堅強的肩膀。
她是真的,她不是幻象。
“啊啊啊!!”
我用全身的力氣抱緊了阿紗嘉,嗓子里無法抑制的爆發出發泄似的哭號聲。
她在這里,在我的面前,似乎已經等了我很久。
我不是孤身一人,我還沒有被拋棄。
阿紗嘉也用力抱緊著我,用臉頰緊緊貼著我,似乎想要給我力量。
我不需要什麼力量,只要有她在就好,我知道自己一定還能活下去。
“不要害怕。”
阿紗嘉溫柔的聲音讓我崩塌的精神重新融合在一起,內心的寒意也逐漸褪去。
我貪婪的汲取著她身上的熱量,很久很久才放開了雙手。
阿紗嘉用手撫摸著我的頭發,表情平靜而安詳。
在這幅末日一般的背景之下,她身上散發著唯一的光輝。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初……初邪呢?”我的喉嚨僵硬著,問出了一個艱難的問題。
“攻擊來臨之前,她大概是開啟了躍遷門,帶所有人離開了。”
“大概?”
“初邪在船上突然得到情報,說有人突襲了什麼基地,便當機立斷發布了出發的命令。我知道自己沒資格阻止她的決定,所以立刻向她要了一艘飛艇,回來找你。”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初邪竟然可以這麼果決的將我一個人拋棄在這顆孤獨而充滿敵意的星球上。
她不可能知道飛彈已經發射的事情,她在完全不考慮我們是否能夠鎮壓對方的情況下,選擇將我扔在了這里。
我知道她是為了所有新人類的未來而不得不決斷,可她憑什麼因為一個簡單的情報就扔下我?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恨她,仿佛曾經所有的羈絆和愛意都被她所背叛。
可正是因為她的判斷,她和其他人都活了下來,這是我無法否認的事實。
這里面有方先生一家、有阿傑那些少年、有梅爾菲斯、甚至還有梅爾菲斯的孩子……如果讓我選擇,我是一定會讓她扔下我離開的。
可是……自我犧牲是一回事,被戀人所拋棄則是另一回事……
阿紗嘉很清楚我的念頭,她什麼話都沒說,因為任何話語都沒有她的一個眼神來的有用。
我擡頭看向紫色的天空,深深吸氣。
大家都沒死,而我也不是孤身一人,這已經是一種極大的恩賜了。
我該滿足的,相比之前那種無以復加的孤獨和絕望,此時此刻,我該心滿意足的。
現在再想什麼都沒用了,初邪他們已經抵達了嶄新的星域,向被命名為“那撒琉斯”的世界全速前進著。
相對於整個新人類的命運而言,我一個人的進退真的是無足輕重。
他們會在那片土地上建立獨一無二的文明,開始人類在歷史中從未體會過的酸澀與甜美。
只是這一切,都與我無緣了。
我和初邪,在轉瞬之間,便相隔了數百光年。
從此以後,我們將無法再見。
她甚至沒來得及留下一句告別。
我生命的軌跡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轉到了我無法看穿的方向,接下來何去何從,或許將困擾我很久。
好在,阿紗嘉還在我身邊。她沒有背棄我。
“我怎麼會背棄你……你是我擁有的一切……”阿紗嘉看出我的情緒,輕聲回應道。
從今天開始,她也便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時間沒有給我們踟躕的機會,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
在這片蔓延上百公里的廢墟之中,我們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阿紗嘉現在和普通人無異,我必須顧慮她的安全。
“我們離開這里。”我牽著她的手說。
阿紗嘉擡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後轉身向她之前呆的地方走過去。
我跟在她後面,幾步之後,看到了一具躺在石板上的屍體。
是斷尾。
他面目全非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絲隱約的微笑。
我想起來,在我看到阿紗嘉的時候,她似乎一直抱著什麼東西,那應該就是斷尾的遺體。
“他跟我一起上了飛艇。我不會操作,全靠他才能飛回來。剛進大氣層,衝擊就到了。飛艇失效,他帶著我從好幾千米高的地方摔下來,用能量幫我做了緩衝。最後,太空港砸下來的時候,他耗盡全部能量抵御衝擊,將我護住了。沒有他的話,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阿紗嘉訴說著斷尾的豐功偉績,聲音卻平淡的像清水。
在這一刻我才終於看明白,對於阿紗嘉來說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哪怕是為自己獻出生命的斷尾也只不過是稍顯濃重的一筆。
想起我曾經的嫉妒心,實在是太過幼稚了一些。
可是我仍然無法忘卻這個男人做的犧牲。
他用生命證明了自己對阿紗嘉的情意,哪怕不會有任何收獲和結果,他也依然堅定地遵循了自己內心的執著。
我能理解他的心境,因為不久之前我剛剛體會過同樣的感受——一無所有的痛苦。
他做了選擇,然後為之付出了代價。
可是同樣,斷尾死前應該感到了解脫,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將被自己憧憬的人銘記。
僅僅差一步就能在嶄新的世界開始無人能想象的生活,但他義無反顧的跟著阿紗嘉踏上了回來的路。
我想象著他攬著阿紗嘉從千米的高空一躍而下,在火雨之中拼勁最後的一絲能量。
就好像宿命一樣,他在那一刹那,深深地明白這是自己的宿命,自己會死在這里。
這是人生中無數的選擇將他最終引向的那個結局。
當斷尾遙遙望去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命會在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結束。
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像一個老人。
我幫阿紗嘉埋葬了斷尾的屍體。
女孩在他的墓前沉默了很久,能讓她動容的人類,在我之外只有斷尾而已。
羅格納因為身形過大,根本無法登上飛艇,所以阿紗嘉連它都留在了躍遷艦隊上。
無論是自願還是被動,我們兩個已經切斷了和這世界上的一切羈絆,成為對方僅有的寄托與牽掛。
我和阿紗嘉向著現在已經空無一人的莊園出發了。
我不想奪取無辜者的性命,也不想讓自己變成戰爭的犧牲。
燃墟留下來的莊園足夠隱秘,而且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落腳點。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阿紗嘉在那個地方一直住下去。
所有能找到的交通工具都被相位能量波破壞掉了。
我嘗試著修理,但是憑著半吊子的水准根本無法找出故障所在。
無奈之下,我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抱著女孩用能量飛起來。
我一直帶著阿紗嘉飛到那座廣袤的山林為止。
能量有些消耗過度,為了保證我們二人的安全,我選擇和她一起徒步走完最後一段路。
方圓上百公里都沒有任何人居住,所以我們周圍非常安靜,只能聽到我們兩個人的腳步和樹葉的摩擦聲。
頭頂的月光因為某些原因完全被遮蔽在了地球之外,陰暗的樹林看不到任何亮光。
我用一絲能量做成球體,勉強幫我們照亮腳下的路。
因為沒有任何導航設備,所以我只能靠著印象前行,而且不得不三番五次的飛到樹冠上方來確定大體方向。
這使得林中的旅程變得有些漫長。
“我有些累了。”阿紗嘉牽著我的手,對我說。
這一整日發生了太多事情,當那艘載著情報特使的飛艇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一切就不受控制的滑向了深淵。
巨大的恐懼,然後是孤獨與絕望,到後來的失而復得……我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獨木舟。
到了現在,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進入了一種麻木僵硬的狀態。
我也需要休息,但是有一種我無法分辨的情緒在推擠著我繼續向前走。
“很快就到了,再走一會兒,我抱你再飛一段。”我頭也不回的說。
可是阿紗嘉停下了,她帶著一點倔強站在原地,拉住了我。
我回頭看到女孩的神色,知道我大概無法動搖她的想法。
於是我用五分鍾的時間收集了一些枯枝,找到一塊相對開闊的地方,用能量點了一堆篝火。
翻騰的火焰燃燒了起來,冰冷的空氣不情不願的從身邊被驅散開。
身上漸漸有了暖意,柔和的火光讓神經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阿紗嘉的建議是對的,當我坐到火堆旁那根枯樹干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
“人類……”就在意識恍惚之時,身旁的阿紗嘉突然出聲道。
她已經很久沒用這種口吻說話了,我神經一繃,扭頭看向她。
阿紗嘉卻只是一直凝視著火焰,臉上並沒有什麼復雜的神色。
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人類怎麼了?”我問。
阿紗嘉輕輕搖頭:“沒什麼。只是越來越覺得,自己和你們的差別是這麼的大。”
我聽她這麼說,莫名的感到有些緊張:“為什麼這麼說。”
阿紗嘉將手伸向火焰,張著手掌取暖。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還記得當初我們在墮鎏之地的時候,你所說的話、還有你所做過的事情麼?”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並沒有忘記當時的情景。
只是我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麼,所以無法回應她的問題。
阿紗嘉沒有等我的答案,她自顧的說了下去。
“我一直回憶著你在面對我父親時的果決。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非常崇拜你。以那種覺悟,義無反顧站在絕對不可能戰勝的存在面前,為我而戰。那種勇氣,我從來沒有見過。為了一絲執念,可以賭上一切,可以拋棄一切。那一瞬間的你,真正讓我有了此生唯你而伴的決心。”
“然後在今天,我又看到了你的膽怯和脆弱。你像孩子一樣,惶恐著、逃避著。努力回避著已經無法更改的這一切,不敢去思考,不敢下判斷。就好像是沒有智慧的野獸,靠著本能在這山野之中奔波。於是我越發慶幸,自己回來了,能在這種時刻陪在你身邊。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想要保護你,即使我沒有任何力量。”
我明白她在說什麼。
從穹頂之役和我第一次分別之後,阿紗嘉就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她不斷變強著,直到為了我而摧毀了自己的次元城。
自那一刻起,她身上人類的特征就在一點一點的消退。
她在面對自己可能的消亡之時,是那麼的坦然;在得到魔龍之眼,重獲生存機會的時候,也並未狂喜。
人類的喜怒哀樂,在她身上變得越來越淡。
她眼中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只要我還能好好的活著、陪伴著她,對阿紗嘉而言就是一切的一切。
本以為她會因弱小而背離里奧雷特的特征,卻不知其實是因為她的欲望在漸漸消散。
人,因為欲望而復雜,因為欲望而產生重重情緒。
阿紗嘉,卻走在了相反的道路之上。
這意味著什麼?是好是壞?我都無法判斷。
“我知道你在逃避什麼。是初邪。”她的聲音再次飄過來,“你拉著我拼命地跑,想要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趕緊開啟新生活,在那個與世隔絕的莊園里。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避心里的憤懣和不甘?還是說你以為自己能忘得掉她?”
“不要提她了。”我試圖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是明白的。”阿紗嘉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在我的發隙間理順著,“比我而言,你其實更喜歡她。”
“不!”
“我當初留下你們兩個,獨自回歸深淵的時候,你所擁有的是留戀與不舍。現在她留下了我和你,你卻帶著一股無法化解的東西淤積在心里。她可以撫慰你對我的不舍,我卻化不開你對她的郁結。”
“那是因為你給我留下了一线重聚的希望,而她!”我不知不覺得提高了聲音。
阿紗嘉重新牽住我的手:“你怕我會嫉妒?我並不是影族啊。我只是感到有些無力。作為和你一樣的人類,她比我更加懂你。初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們兩個產生的反應是那麼立體,是只有人類和人類才能夠擁有的交融。她注視著你,也注視著自己想要的未來,這種復雜的欲望,構成了鮮活的她。你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人。”
“不,你對我來說……”
阿紗嘉擡起手指點在我的嘴唇上:“我從未質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你對我和對她,並不一樣。因為我和她對你來說,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只是很遺憾,因為自己無法彌補她在你心里留下的空白。”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不要再說了……我們就是彼此的全部,其他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不再和我們相關。”
“是啊,這已經成為了既定的事實。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隨波逐流的結果,那麼我會滿足的。我至少沒有失去你。”
“想法真是復雜啊。”阿紗嘉靠在我身上,感嘆道,“心意的善變,這是我永遠無法變成人類的原因。”
在篝火旁舒緩的交談,讓我的心緒穩定了下來。
被初邪拋下而產生的極度不安與惶恐,在阿紗嘉的撫慰下逐漸平息。
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在仰望天空之時忘卻初邪給我留下的一切,但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人類是適應性極強的生物,同時我們也很健忘。
當時光流逝,我們終究會放下執著。
樹枝慢慢變成了灰燼,我們再次上路。
得到休憩的我能量也恢復了不少,我抱著女孩跨過了幾公里的山林,終於在黎明之前抵達了莊園。
人去樓空。
偌大的院子沒有打掃,很快就鋪滿了來自周圍樹林的落葉。
那棟在黎明晨光中隱約的主樓,看上去陰沉極了。
曾經所有的伙伴都聚集在這個地方,憧憬著即將到來的新生活。
而現在,巨大的反差讓我喉嚨發緊。
阿紗嘉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我知道她是餓了。
莊園里的自動化設備同樣沒有逃脫失靈的噩運,好在當初為了給駐扎的不對提供食物,倉庫里應該還有不少便捷口糧。
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食品倉庫在什麼地方。
莊園太大了,我和阿紗嘉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才在東南角的庫房中找到了儲存食物的房間。
數百平米的空間,足足有十幾米高的貨架,上面琳琅滿目擺滿了各色保鮮包裝的食物。
這些東西原本是為了在數月內給駐扎成員保證營養而存在的,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吃上幾年應該都吃不完。
幾年之內,我應該可以在莊園里開墾一些田地自給自足。
憑借能量,在這一大片山野之中獵些肉食應該很簡單。
如果有心,想要馴養牲畜也並不是不可能。
帶著足夠幾天吃的食物走出庫房,我有些茫然的看著這片空蕩蕩的莊園。
這就是我們要開始的新生活麼?
幾年之後,在這里做一個農場主,安逸的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雖然有些迷惘,但我可以確定,這總要比成為戰爭的一份子要好。
阿紗嘉心無旁騖的盯著我手里拎著的食物,她的樣子讓我的心情微微上升。
她的“不在乎”,很巧妙地影響著我,讓我的潛意識隨著她一起蒙蔽了殘酷的真相。
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我這樣問自己。
電子爐灶肯定是不能用了,接下來可能不得不用原始的方法進行烹飪。
不過對我這種在“神都”野外生存過的傭兵來說,也不是多麼大的問題。
阿紗嘉的話,如果是餓的比較厲害,這些食材直接生吃都不介意。
日常用品的儲藏室里,我找到了野外燒烤用的設備、煎鍋和木炭。
在主樓大廳昂貴的地板上,我和阿紗嘉支起了烤架,弄起了別開生面的聚餐。
因為胃口的原因,幾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過的我並沒有感到不適。
可是當鍋里的湯沸騰起來之後,飢餓感還是涌了上來。
阿紗嘉雙手把碗捧在胸口,眼巴巴的看著我,一副等不及的樣子。
我忍不住想,只有這種一絲欲望彰顯的瞬間,她才更像是人。
就在這個時候,緊閉的大門突然被推開,一群荷槍實彈、身穿戰術鎧甲的戰士魚貫而入。
我一愣之下,差點把面前的炊具打翻在地。
金屬碰撞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立刻聚集起能量護住了阿紗嘉。
二十多人……從大門的空隙向外看去,外面的不速之客至少有這里的一倍以上。
更讓我緊張的是,這伙人中至少有一半都還拿著劍。
他們帶著全覆式的現代頭盔,完全看不清長相;身上的鎧甲明顯也是為能量近戰而准備的,但又糅合了現代科技的元素。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是所羅門的人……可是他們為什麼要來這里?
我拔出劍,隨時准備出手。
可奇怪的是,這些人並沒有用槍口對准我。
看到我之後,其中有人立刻用CRK進行了聯絡。
他們的CRK竟然還能用,這進一步說明,他們對相位能量來襲的事情早有准備。
我護著阿紗嘉向後退去,仔細的觀察著可能的脫逃路线。
這棟建築的結構像閃電一樣在我腦海中流淌著,各種可行的戰術在意識中開始構架。
這時候,那群戰士向兩邊讓開了一條通路,一個和他們穿著類似的家伙走進了大廳。
那個人的頭盔非常古怪,從下顎處伸出了兩條管子,彎向後面,就好像某種新型呼吸器。
這家伙擡手擺了一擺,他身後的戰士們便轉身從大廳入口離開了我們所在的這棟建築。
這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古怪,這些人的行徑讓人完全摸不到頭緒。
直到面前的人摘下了自己的頭盔。
“果然沒猜錯,你會來這個地方。”汞先生將頭盔抱在懷里,眯著眼睛,長長的舒了兩口氣。
他的聲音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樣,帶著一種讓人提不起勁的低沉沙啞。
可是他身上盈之不去的危險感卻一直刺著我的神經。
身穿作戰服的他打破了原來白西裝的優雅印象,顯得非常精干。
汞先生伸出手掌,衝著我向下壓了壓,示意我放下劍。
但是我沒有這麼做。
我可沒忘記,在鏡之海的時候正是我的詭計,讓他率領的自由軍一敗塗地。
他往前走了兩步,探頭看了看我們正在煮的東西。
他仿佛覺得有些可惜,在飯菜焦糊之前拿著鍋把將湯從烤架上拿了下來。
這種平常的舉動在現在的環境之中顯得詭異極了,沒人能相信汞先生會在意一鍋別人燉的湯。
汞先生用拿起湯勺,輕輕吹著勺子里的湯,然後嘗了一口。
他好像對湯很滿意的樣子,干脆拖過我原本坐的椅子,將頭盔放到地上,給自己滿滿的盛了一碗。
這個時候我該趁機衝上去將他制服麼?還是說……
汞先生沒給我思索的機會,他一邊喝湯一邊開了口。
“我不是來打架的。如果我真的要與你們為敵,也不會隱名埋姓這麼久。”
他表明自己姿態的方式簡單而有效,我立刻就信了他大半。
因為憑借他的智慧,應該很容易讀懂我作為保護者的姿態。
阿紗嘉就是我此時的弱點,而他並沒有打算利用這一點。
他解散了自己的屬下,這說明他也有某種決定性的方式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我沒必要冒險去試探他。
“很久之前,初邪收到過一張卡片,是你寄給她的麼?”我問。
“該醒了。”汞先生自顧喝著湯,重復著那張卡片上寫過的話。
“所以你是一直知道我們的動向的,可是並沒有伺機報復。”
汞先生吮著熱騰騰的湯汁,肩膀看上去很放松:“我一開始就說了,我的目的就只是能讓新人類盡量以人類的姿態回到外面的世界。既然燃墟和初邪聯手保全了新人類的尊嚴,那我並不介意輸給你們。至於被騙的事情,是因為你比我厲害,我認輸。”
“你覺得我會信麼?”
“事到如今,你不信又怎麼樣?”
“你是不是和所羅門聯手了?神都之國應該就是你們兩個聯合的產物吧?”
我清晰的記得,當初新人類和舊人類之間發生的種種衝突,背後都有著陰謀的痕跡。
也正是這些不斷升級的紛爭,才讓所羅門糾集起了支持他建國的群眾輿論支持。
“沒有。自從回歸以來,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看戲。”
汞先生的回答是那麼的坦然。
我不是分辨謊言的專家,所以無法戳破他的偽裝。
“如果一直只是在看戲的話,你為什麼會在現在出現在這里?”
汞先生將湯慢悠悠的喝完,然後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台老式CRK。
我賣過那東西,是帶有物理接口的老式型號。
他把手伸向我,示意我接過去。
我拉著阿紗嘉將她緊緊帶在身邊,警惕的湊過去,將CRK拿到手里。
“她很聰明。”汞先生拿起地上的頭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能倒過來找到我,而且還知道自己該相信誰。”
“什麼?”我沒聽懂他的意思。
汞先生眨了眨眼,突然將話題一轉:“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所羅門能夠定位到你們的躍遷門?”
我心頭一凜,茫然的搖了搖頭。
汞先生擡起手,伸出了三根手指:“給你們的三件禮物,我推測每一件都帶著定位器。我追蹤了藝術品的來源,拉奧孔的所有者和所羅門勢力有關系;公共政權可能對那份手稿搞了點文章。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想。不過那幅星空,確實是我做的手腳。”
“不可能。”我堅定地搖頭,“我們在收貨的時候仔細檢查過,沒有任何發信設備。而且我們連外包裝都全部換了一邊。”
“你們自己的漏洞,就是低估了科技發展的力量。雖然不知道所羅門和公共政權用的什麼手段,那幅星空夾帶了一項只有我這邊才掌握的最尖端的科技。”
“現在還需要保密麼?”我皺著眉頭問。
汞先生並沒有賣關子的打算,他吐出了一個我沒聽過的名字:“同位素計算芯片。”
“那是什麼?”
“在那幅畫的顏料之中,我們用不同的同位素編寫了可以進行信息傳遞的類似計算機芯片的東西。雖然只能實現非常簡單的功能,但找到你們所在的地方是足夠了。這項技術根本就沒公開過,你們不可能提防。所以理所應當的,所羅門和公共政權也對你們用了一樣的手段。”
誰都料想不到,來自舊人類的善意之中,竟然會夾帶著毀滅的種子。
三件禮物的背後,更是糾結了錯綜復雜的種種利益糾葛和陰謀。
那幅贗作的星空能被公共政權當做禮物送給我們,這說明汞先生在公共政權內部依舊隱藏著巨大的影響力。
但同樣的,我也意識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你通知初邪,所羅門入侵飛彈基地的,對不對?”
這件情報也就只有他能從公共政權的情報網絡中截獲了。
“沒錯。現階段的同位素電腦只能傳遞二進制的信息,但是初邪還是當機立斷打開了接收頻段。這個舉動會極大的增加躍遷艦隊暴露的機會,但她還是這麼做了。她夠聰明,能立刻意識到,既然那幅贗作之中能有這種東西,那艦隊的位置就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暴露。”
“就算你給了她情報,她怎麼可能信任你?”
汞先生將臉轉向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對於一直如沙土一樣沉悶的他來說,這已經算是非常興奮的動作了。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默契。她立刻就知道,這幅畫是來自我這邊的渠道。因為知道真品在他們手里的人不多,我算其中之一。在這種情況下,依舊弄了贗品上去,就是為了讓她意識到這種刻意的姿態。在需要的情況下,讓她想起我在整件事情里面可能的存在,這就足夠了。”
汞先生微微一頓,繼續說:“初邪非常果決的進行反向通訊,然後聯絡到了我,於是我將所羅門的行動告訴了她。只是那個時候沒人知道,所羅門還藏了另外一手。唯獨初邪……”
“她怎麼了?”
“只有她知道,所羅門不會做這麼拼死一搏的事情。他大張旗鼓的行動之下,必定隱藏著一擊必中的後手。所以她當機立斷,啟動了你們的躍遷門,這才能在真正的攻擊到來之前逃出生天。”
聽著曾經初邪最大的敵人說出這樣的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站在那里,不由自主的幻想著初邪以最果敢和堅定的聲音,下達了出發的命令——也同樣是拋棄我的命令。
她現在真的很厲害了……那種洞察力和堅韌的神經,與曾經燃墟是在同樣的高度。
“最後的時間,初邪給你留下了一些東西。就在那台CRK里面,讓我轉交給你。所以我來了,算是完成了她交托給我的任務。”
我捧著那台CRK,雙手不斷的發抖。
“這里面的東西,你看了麼?”我問。
“沒看。”汞先生這樣說著,站起身,嘴角翹了翹。
這是他唯一一次笑容,而我看懂了這笑容的含義。
他說了一個簡單的謊言,一個不怕我識破的謊言。
以他的立場,是絕對不可能視這種私密情報而不顧的。
他不是那種恪守准則的迂腐者,但同樣也不是毫無道德觀的下等人,他在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對我表示尊重。
汞先生走到門口,關上大廳的門,留下我和阿紗嘉在里面。
我顫抖的打開那台CRK,上面只儲存著一段錄音。
我伸出食指,點擊了播放鍵。
或許是由於信號傳輸的緣故,文件在播放的時候夾雜著有些濃厚的干擾。
沙沙的白噪音之中,傳來了微弱的呼吸聲。
我在萬分之一秒內就聽出,那是初邪的呼吸聲。
就是這麼微弱的一絲響動,立刻奪走了我的心跳。
那是被壓抑在嗓子深處的呼吸聲,我仿佛能感覺到,女孩為了控制僵硬的喉嚨,全身都在顫抖著。
我能看到她顫抖的雙肩,還有緊咬的雙唇。
足足十秒鍾,她終於再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一聲短促的抽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面對著這道遲來的信息,我最終還是無法逃避——我和初邪之間,已經相隔了整個宇宙。
她的聲音像是一只向前伸出的手,想要緊緊抓住我的衣襟。
可是,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我們兩個之間都已經錯開了無盡的距離。
初邪的抽泣聲中,隱約傳來了嘈雜的人聲,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背後忙碌著。
那個時候,她應該是剛剛下達了啟動躍遷門的命令,整個艦隊的控制組都在瘋狂的運動著。
“對不起……”初邪用盡全身氣力勉強凝結出一句還算清晰的話語。
“沒關系……”我捏著CRK,以她永遠無法聽到的方式,輕輕回應道。
錄音中的初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哭泣著,哭的像是在冰天雪地被扔進了荒野中的孩子。
我也站不住了,抱著那台CRK坐倒在地。
“我知道你無論如何也是沒辦法原諒我的,因為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可是你知道,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選擇了他們,沒有選擇你……奧索維說對了,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可是我還是無法改變自己的選擇。”
“好羨慕阿紗嘉。當我發現自己必須擔負這種責任的時候,才明白她的選擇是多麼的簡單和幸福。如果我從沒站在今天這個位置就好了,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初邪勉強說了這樣的一段話,再次沉默起來。
她努力壓制著幾乎崩潰的情緒,想讓自己多對我說幾句話,卻怎麼也做不到。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呼吸才平順到可以說話的程度。
“來找我。”她突然吐出這樣一個詞。
“第三艘飛船已經用自動程序被安置在月球背面了。躍遷門如果被破壞,至少那艘船能保下來。想辦法登上那艘船,航道都已經設好!密碼只有你知道,是奧索維CRK的……”
這時候初邪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准備就緒!”
“來找我!貪狼!來找我!!來找我!!不要忘了我!!”初邪提高聲音,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
一切安靜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噪音。
我知道,彼時彼刻的初邪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扔下通訊器,走向了開啟命運之門的控制台。
我愣愣的捧著手里的CRK,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凝固。
第三艘飛船?去找她?初邪還在等著我?
腦海中瞬間被某種劇痛卻清涼的東西狠狠地衝刷過去。
突然,本以為已經結束的錄音文件再次響了起來,這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梅爾菲斯撿起了被初邪丟下的通訊器。
“三百六十光年。這種飛船的最大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六十三。算上加速和減速的時間,當你到達那撒琉斯的時候,至少需要八個世紀。那個時候,無論是我還是她,已經死了很久。”
梅爾菲斯冷酷的聲音像神的忠告一樣在CRK上回響著。
“她大概想要在抵達以後用低溫休眠來等你。但我要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八個世紀的休眠?沒人知道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而且,當她開始為整個新人類的興起而忙碌的時候,時間將如流水一般滑過去。她會一年又一年的忙著,把進入休眠的時間一推再推。她的熱血和夢想,都在那片土地上生機勃勃的實現著,她會輕易地放手而去麼?當她終於無法再忙的時候,會發現自己已然老去。那時候的她,絕對不會讓你見到自己蒼老的模樣。初邪就是這樣的女人,你是最了解她的。到了那個時候,此時此刻的不舍和留戀都已經變成了記憶中的影子。於是她終於接受了現實,繼續著她的優雅和野心,然後老去,死去,帶著對你的最後一絲歉意和愛意。”
“認清吧,這就是現實。”
我緊緊地握著手里的CRK,指節發了白。
“可就算我這麼說,你還是會來的,對吧?”梅爾菲斯頓了頓,發出了一聲哼笑,“無論如何,你都會拼上一切可能登上那艘船,跨越三百六十光年的距離,去找她兌現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即使你知道,自己會在八百年後,體會萬丈深淵一般的絕望,但還是會在血漿和泥濘之中奮力反抗,以無比狼狽的姿態,丟下自己的血肉和尊嚴,去追逐她為你畫出的虛情幻影。”
“我很羨慕你,因為你會以或者腐臭、或者卑賤姿態活下去,為某些事撕碎自己的信條,為某些事砸爛自己的自尊。充滿了無法滿足的欲望,被這種東西永遠折磨著,並且活著。”
“那就掙扎吧,以拋棄一切的姿態掙扎,如果你認為這是唯一能夠觸碰到欲望盡頭的方式……人,就是這麼活著的。五彩斑斕的活著,哪怕沒有得到想要的,你的掙扎也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就像曾經我與你並肩而戰之時一樣。”
“我和初邪不同,我不打算給你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會在那里等你,所以……永別了,朽骨貪狼。”
“永別了,兄弟。”
文件的時間指針讀完了最後的一秒鍾,然後自動關閉了程序。
“永別了。”我默默在心里說道。
我閉上眼睛,讓梅爾菲斯的身影從腦海中慢慢的黯淡下去。
他一直對我發表的,關於初邪的議論,我從沒真正聽進去。
可是在那個時候,卻被他言中。
初邪最終選擇了她的生活軌跡,而這條軌跡,我沒能追上。
可她又給我展現了一條無比渺小的可能性,讓我有了推翻梅爾菲斯論斷的機會。
這只取決於,我是否會繼續相信初邪給我描繪出的新圖景。
梅爾菲斯就是梅爾菲斯……他為迷惘的我撕開了血淋淋的事實,卻又以他的方式給了我面對一切的勇氣。
阿紗嘉探過來,伸開雙臂攬住了我的肩膀。
“你做決定吧。”她將整個人靠在我身上,用自己的溫柔給我注入著力量。
“我……想去找她……”我用發抖的喉嚨對她說。
“我陪著你。我們三個,重新聚在一起。”阿紗嘉微笑著對我說。
我覺得自己似乎也笑了,只是沒人能把我的笑聲和哭聲真正區分開來,我自己也不行。
八個世紀……八個世紀之前,人類甚至還未開始文藝復興。
三百六十光年,我根本無法將這個數據和自己的印象進行直觀聯系。
但那又如何呢?有人在等我,也有人為伴。
汞先生將時間計算的非常好,在我們情緒稍微穩定之後,他重新推開門走進來。
“能給我把這東西帶過來,我很感激。”我直視著他,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偶爾做做這種事情,會讓自己增加一些滿足感。”汞先生已經很沉著的樣子。
“那麼……月球後面第三艘船的存在,你也知道了吧?”我問。
汞先生點了點頭。
“作為酬謝,我邀請你一起上船。”我說。
能讓汞先生特地來找我,就我的判斷來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只有我知道啟動飛船的密碼。
我不確定汞先生持有的科技是否能夠破解它,但就現在而言,人類的電子設備全面停擺,想要進行相關突破肯定非常困難。
“我沒說要和你們一起走。”
沒想到汞先生給出了拒絕的答案。
“你不走?你知不知道現在回歸者和舊人類之間……”
汞先生直接打斷了我的話。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要留下來,贏下這場戰爭。”
他果然是個狂熱的戰爭分子麼?我這樣想著,搖了搖頭。
“就算你贏了又怎麼樣?所羅門那邊會放任你的勢力做大麼?就算回歸者贏了,你們之間又要進行內耗,你就能確定自己一定能活下來?”
汞先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他一只胳膊夾著腋下的頭盔,一只手叨著煙吞雲吐霧。
“恰好相反。我留下來是要幫公共政權收拾殘局。”
“你說什麼!?”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汞先生綽著煙,對我的方向點了點:“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
我沉默下去,努力的回憶著曾經和他產生交集的那些瞬間。
“你不會真是為了什麼人類福祉這種冠冕堂皇的大話吧?”
“連你也知道那是騙小孩的胡說八道。”汞先生很不客氣的評論道。
他在大廳里悠閒的踱著步:“你們都認為我是一個狂熱的戰爭分子。這個標簽並不能說是錯的,但事實上,戰爭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競爭是前進的最佳動力。對人類來說,戰爭就是最好的競爭。是戰爭給了人類高強度的冶煉、火藥、輪子、噴氣式飛機乃至核裂變和第二宇宙速度。可我並不是那種期望用戰爭手段讓人類進化的無聊瘋子,我只是看到回歸者身上閃現著的嶄新方向。我意識到這將是人類發展的全新方向,可舊人類終究不可能允許回歸者一直存在下去直至取代他們,這是屬於被淘汰者的愚蠢反抗。所以,一開始,我的打算是站在所羅門那邊,幫人類更新換代。”
“可是初邪所做的事情改變了我的立場。她給了兩個種族完美的發展空間,消除了兩方不得不你死我活的必然選擇。於是,新人類和舊人類可以以獨有的文明繼續前進,並在幾百年後一較高下,驗證哪一種才是人類該有的形態。於是我站在初邪一邊,盼望著移民可以成功。”
“所羅門做的事情,是目光短淺的權力欲表現。他為了這種欲望,甘願搭上每一個人的性命。這種行為將毀滅舊人類的前進機會,奪走舊人類無數的機會和可能性。”
“尤其是憑現在的狀況,舊人類所依賴的科技武裝受到了巨大的損傷。加上病毒的威力,回歸者完全可以贏下這場戰爭。可是,我為什麼要允許兩個完全一樣的文明分別在地球和那撒琉斯上同時存在?”
“想要進行這種全面的、丑陋的戰爭,憑公共政權現在那幫人是不夠的。所以我已經和他們溝通好了,這場仗將由我來打。”
我不得不贊嘆,汞先生的視野已經凌駕於人類這個種族之上,他的戰略戰術能力也在鏡之海的時候展現的淋漓盡致,只是……
“你也是回歸者,本身就是病毒的源頭,公共政權怎麼可能讓你再次進入領導層?”
汞先生輕輕拍了拍腋下的頭盔:“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將一直帶著這種隔離頭盔。或許休斯他們會貼心的給我一個無菌室來淋浴之類的,不過那並不重要。”
我驚嘆於他的覺悟,也驚嘆於公共政權領導層的果敢和大氣。
如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舊人類或者真的能贏。
“可是,就算贏了,你也只不過會成為地球上最後一個回歸者。那個時候,你依舊是病原體的發酵室,你就不怕公共政權的人回過頭來再處理你麼?”
“他們當然會處理我,所謂我會在他們動手之前,用更優雅方式的把自己解決。”
我張大了嘴:“你是不是瘋了?”
“我不死,對舊人類就永遠都是個威脅,我現在又何必為他們而戰?”
“你……”
汞先生吸盡最後一點煙,隨手把煙頭扔在了昂貴的地板上,用腳踩滅。
那動作是那麼的隨意和灑脫,這說明他現在說的東西都是早就決定好的。
“就只是為了活而活的話,對我沒有任何價值。只要想象一下,在數百年之後,那撒琉斯人和地球人再次相遇的時刻就足夠了。在那種壯麗的圖景面前,區區一個人類的短暫生命又算得上什麼?”
許久之後,我才不得不對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敬意。
汞先生根本沒有看我,他更不會在乎我對他的態度。
他和我不是一類人,而是更像初邪。
也怪不得只有他明白初邪在想什麼,初邪也是一樣。
他們兩個人都是理想主義者,只不過汞先生比初邪擁有更多冰冷的理性,所以他實現理想的方式缺乏美感,卻更加有效。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但我勸你不要去南半球拋頭露面。”他對我說,“你身邊的那個女人,是你最大的軟肋。如果所羅門用她要挾你參戰,會對我接下來接管的戰爭造成極大的影響。如果你在南半球出現,那麼我會用所有手段將你殺掉。”
我皺起了眉頭:“可是這邊的太空港幾乎全毀了,電子設備也不能用。沒有這些東西,我根本無法去找第三艘飛船。”
汞先生似乎早就知道我會這麼說:“你和那群殺手去暗殺所羅門的那個莊園,還記得麼?”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
“所羅門為了防備暗殺,在那個莊園藏了一個地下飛船發射平台。從太空隨便迂回一下,任何殺手都沒法攔截他。你們突襲之後,那個地方就被所羅門廢棄了。如果運氣不是很差,你在那里應該能找到可用的太空穿梭機。”
他對我們和所羅門的事情了如指掌,看來他的勢力一直都滲透在各個角落,只是我們從未知曉。
我越來越相信,他會贏下這場戰爭。
汞先生帶著自己的部下離開了。
這群部下之中確實有不少回歸者的身影。
在這場回歸者必死的戰爭中,這些人依舊毫不動搖地追隨著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籠絡起這批死忠的。
不過這場戰爭的勝負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和阿紗嘉的道路已經非常明確。
我們打點了行裝,然後用兩天的時間趕路,來到了那所被戰斗蹂躪的面目全非的所羅門的據點。
與魯恩希安他們在此地戰斗的場景在我的記憶之中依舊清晰,可是此時此刻,我根本沒有閒暇去體味曾經令人無比澎湃的戰斗。
因為我們接下來的旅程,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我用了不算短的時間找到了隱藏在地下深處的那艘太空穿梭機。
我戰戰兢兢的試著按了啟動的開關,然後聽到了令人狂喜的電子回饋聲音。
這艘太空梭是足以搭載千人級別的大型機種,我從來進行過相關的操作,所以光是在駕駛室里研究操作的細節就花費了我整整一天的時間。
好在高度完善的輔助人工智能極大的簡化了我的工作量,只要我搞清楚了與AI的交互界线,剩下的工作就可以完全撒手了。
在我忙碌的時候,阿紗嘉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搜刮了這個據點所有能吃的東西裝上了穿梭機。
當一切准別就緒之後,我打開了機庫厚重的合金混凝土頂蓋。
陰陰沉沉的紫色天空籠罩了出口的視野,但我的心情已經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機械的震動感摩擦著我躍動的心髒,我們向上空飛去,一直飛著,仿佛不會停歇。
被相位能量影響下的地球,第一次在太空中撒發出朦朧的紫色光譜。
這是我與地球的永別了,這個星球在我們的身後變得越來越小。
在她上面即將發生的事情,從時間軸上變成了和我們無限遠的坐標。
太空中如此皎潔的月亮,在我們的視野中逐漸擴大。
我的心髒提到了胸口,操作著太空梭偏開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向她身後滑去。
當那第三艘移民飛船的身軀終於凸出了月亮邊緣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胸口都快要破裂了。
初邪真的留下了飛船,她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說謊。
阿紗嘉感受到了我的喜悅之情,她欣慰的看著我,帶著一點俏皮揪了揪我的耳朵。
女孩的這個動作似乎包含了很多復雜的意味,但我已經無法分辨。
那艘巨大的飛船很快籠罩了我們的舷窗。
這是一艘足以以低溫休眠的密集方式承載千萬人級別的超級飛船,大的像一個城市。
它甚至連建造都只能在遠離地心引力的太空之中,否則自重都會直接摧毀這艘飛船。
我們穿梭機的AI連接到了飛船本身的AI頻道,然後我接收到了輸入密碼的請求。
於是我輸入了曾經用在奧索維CRK上的密碼。
C——R——A——N——E
權限迅速轉移,我成為了那艘句型飛船最高級別的成員。
穿梭機被艦身的引導力場穩穩的拉進了無數入口中的一個。
當閘門閉合,發出一聲金屬的悶響之後,我提著的心終於落下了大半。
我和阿紗嘉從自己的太空梭走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躍遷門艦隊飛船的主機庫。
這簡直就是一個平原,要不是照明系統獨特的光,頭頂的天花板甚至會讓人覺得有天空那麼高。
跟隨著牆上種種導向的標簽,光是從停機坪探索通向主控制室的道路,就花了我足足半個小時的時間。
直到我突然想起來,可以利用飛船上AI的導航。
只是很不行,我現在手頭並沒有能用的CRK設備。
我們累了個夠嗆,好不容易才進入了主控制室。
我不甘心的讓AI重新進行了一下導航,這才發現,其實上來根本用不了十分鍾。
我氣急敗壞的向AI進行了詢問,然後從就近的機組人員倉庫中找了一個CRK打裝上,這才作罷。
就像初邪所說的那樣,飛船的航道已經完全設定好了。
看著大屏幕上星圖的軌跡,我不由得有些出神。
那條由漂亮的幾何曲线構成的航道盡頭,一顆美麗的星球正在緩緩地旋轉。
初邪在等著我。
我啟動了飛船,開始了這趟橫跨八個世紀的旅程。
在主控制室的側翼,有專門的為機組人員准備的休眠倉,這將成為接下來我和阿紗嘉的容器。
我們兩個人會在里面孤獨的度過近乎千年的時光,這樣想來還真是讓人有些忐忑,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期間會不會發生些什麼。
不過我並不恐懼,因為未來對我的誘惑已經完全壓倒了那些負面的情緒。
“害怕麼?”我點擊了休眠倉上的開啟按鈕,打量著接下里的“居住環境”。
“有點……”阿紗嘉帶著一點怯怯的感覺說。
“只是睡一覺而已。不管未來會怎麼樣,至少希望能在這里有個好夢。”我勸慰道。
“我怕的是一覺醒來,你卻不見了。”阿紗嘉嘆氣。
我楞了一下,心中化開了溫意。
很可惜,這地方並沒有雙人休眠倉的設計,否則我倒是很想和阿紗嘉一直待在一起。
“就像你以前說過的,就算我們被意外分離,也要傾盡全力找到對方。”
聽到我的話,阿紗嘉笑著點了頭。
我回到控制台那邊,重新檢查了一邊預設的程序和AI應變策略,確保我們這一路上能夠安全的航行。
全部檢查完畢之後,我命令AI關閉這艘船未使用部分的能源,希望能盡量節省一下。
畢竟這艘船太大了,一直開著能源過於浪費,沒人知道在航行期間我們是不是會遇到急需能源的突發事件。
“警告!C-7080休眠艦橋檢測到未定義人員,是否繼續斷電操作?”
AI突然發出的報警聲猛的刺到我的神經。
“未定義人員?是誰?”
這艘船上竟然還有第三個人……想到這一點我就不寒而栗。
如果剛才不是特意打算關閉電源,我和阿紗嘉直接進入休眠,這簡直是把脖子送到別人面前砍。
“無法檢測,無身份特征編碼。”
“能定位麼!?”我大聲問。
AI很快就給我的CRK傳輸了船艙的平面圖,一個刺眼的紅點正閃爍在某個承載休眠倉的艦倉中。
我拔出了腰間的劍,拉著阿紗嘉走出了控制室,然後用密碼權限將它鎖死。
只有我和阿紗嘉知道這個密碼,所以我不擔心會有別的不速之客從這里奪走控制權。
這也是我們最大的籌碼,如果對方是敵人,我們至少也有最後的這張底牌。
本想把阿紗嘉留在這里,但是我和她都無法再接受分離。
她怕我會一去不回,我怕她會出現意外——要相依為命八個世紀,任何一點紕漏都是我們無法接受的。
我們坐著艦橋傳送帶直奔C-7080艦倉。
在路上,我一直緊盯著CRK上的那個紅點,紅點並未移動,就好像一個死人。
艦倉的其中一扇門被我們打開,我和阿紗嘉走了進去。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堆疊了上百米高的休眠倉,但每一次都會讓人咂舌不已。
那些密密麻麻的休眠倉在牆壁兩側如蜂窩一樣占據了全部的視野,一直延伸到頭頂黑沉沉的影子里面。
這不是生活區,所以默認的照明系統僅僅覆蓋了貼地的十幾米范圍,走在這個地方,總有一種被陰影籠罩的不安感。
那個紅點就在前面扇區的拐角,我讓阿紗嘉躲在身後安全范圍里,將能量提升起來,又加護了手中的劍。
或許是被我的能量驚動了,那個紅點終於動了起來。
“出來!”我率先發聲,以期能占據一定程度的主動。
在喊話之後,我就立刻換了自己的位置,並躬下了身子。
曾經體會過頂級殺手在這種密閉空間中的殺傷力,我不能不小心。
從拐角處最先顯現的,是一把劍。
那把劍布滿了裂紋,像是晶瑩剔透的水晶……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破霜邁著無比緩慢的步子走了出來,希斯飛爾的劍尖點在地上,與地板刮劃出了刺耳而尖銳的聲音。
“這不可能!你已經死了!!”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
破霜沒有答話,他只是慢慢的轉過身,正面面對著我。
他的鎧甲和衣服都破敗的不像樣子,頭發也纏在一起,毫無優雅可言。
我看到一道橫貫胸口的傷口,還有破霜手臂疤痕。
那是梅爾菲斯在最後一擊的時候給他留下的紀念,他斬斷了破霜的身體和雙臂,在那天夜里。
可也正是他身上的傷痕,證明我面前站著的這個男人就是破霜。
我無法想象,他怎麼可能從那種致命傷的情況下活下來。
那道幾乎可以連成一线的傷痕,像是融化了周圍的血肉,重新粘合在一起的樣子。
糾纏錯結的疤痕組織如樹枝一樣蔓延在傷口周圍,猙獰而恐怖。
他能出現在這里,一定是我們在所羅門據點整備飛船的時候偷偷潛入的,然後又在我們去找控制室的時候,自己跑到了這個地方躲。
以此說來,破霜在落下懸崖的之後就沒死。
他應該再次爬了上來,然後獨自掙扎到了那座莊園里面養傷。
至於他是怎麼感覺到了我們,又跟著我們上了船,就不是我能判斷的事情了。
養傷……這個詞聽起來是那麼可笑,像那種致命的創傷也是能養好的麼!?
我想要對面前的這個男人怒吼。
“是你和梅爾菲斯讓我嘗到了失敗的滋味,還有死亡的恐懼……真的是難得的體驗……應該對你表示意一下感謝。”
破霜開口了。他的聲音沒有變,但是卻充滿了疲憊和虛弱的感覺。
“貪狼!!”
阿紗嘉猛地喊了我的名字,那聲音夾雜著濃重的恐懼,激的我渾身一顫。
一直淡然的女孩此時此刻竟然會發出那種聲音,這讓我非常不安。
我緊盯著破霜,向後慢慢退去,靠近著女孩所在的地方。
破霜沒動,他低下頭,用空著的那只手捂住自己的臉,仿佛在忍受著劇烈的頭痛。
“阿紗嘉?”我呼喚著女孩的名字,向後伸手,和她牽在一起。
女孩的全身都在發抖,甚至連牙關都發出了咯咯的聲音,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怎麼了!?”我焦急的問道。
阿紗嘉緊緊抓著我的手,幾秒鍾之後才勉強吐出了一個詞。
“宮……宮王……”
“你說什麼!?”
“宮王……宮王在他的身體里!!不……他……他就是宮王!!”
身為里奧雷特的阿紗嘉識出了破霜身上的秘密,而這個事實幾乎完全顛覆了我們的認知。
“噬族王女……對麼?”
破霜一步步向我們走過來。
他依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眼睛也半閉著。
他應該從來沒見過阿紗嘉。
就算當初阿紗嘉在Dreams城堡被擒的時候見過一面,也不可能說得出阿紗嘉的身份。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問了這種問題。
這只能說明,阿紗嘉的判斷並沒有錯。
“你不是破霜?!”我仍然不甘心的問道。
破霜微微彎下腰,似乎越來越痛苦。
他足足用了二十秒鍾的時間,才重新支起了身體。
“我是破霜,只不過……”他頓了頓,“很快就不完全是了。”
腦子在回復運算能力之後,似乎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奧索維當初在暗面,和你一起去迎戰宮王……你們根本沒發生戰斗,他只是說服宮王,對你使用”再世之卵“!!”我將信將疑的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知道這是唯一的正確答案。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奧索維的主意真的是天馬行空。
在無人可以真正抵御宮王的情況之下,他推出了破霜這個籌碼。
破霜身為真雙性人,對宮族而言大概有著無法比擬價值。
況且他又擁有人類頂點的力量和所向披靡的希斯飛爾,很容易就可以猜到,宮王對他會是多麼的青睞。
宮族的結構和其他里奧雷特完全不同,我從曾經接觸過的諾提、淪淨還有流沙身上感受到宮族那無比貼近人性的本質,他們的行事風格和准則根本就不是我能預測的。
同樣,宮王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存在我也無法和其他里奧雷特之王進行類比。
我可以想象,奧索維說服宮王和破霜達成了一個交易。
宮王凝結“再世之卵”,而破霜則要擔負起意志被吞噬的風險。
兩方都在豪賭,如果宮王賭贏了,那麼生機勃勃的地球,將徹底成為他復興宮族的起點。
如果破霜賭贏了,他將占有一個里奧雷特王者的全部力量。
愛絲彌蕾曾經說過,她與破霜是真正全身心投入追求力量的唯二之人。
對於破霜的這個選擇,我完全不意外。
從之前的種種跡象來看,破霜開始的確成為了贏家。
他保持住了自己的意志,完全壓制住了宮王的存在。
我現在才明白,在我和梅爾菲斯與他激戰的時候,他為什麼可以不通過咒語就直接召喚能夠抵御零斬的契約裝甲,因為那就是直接來自宮王“再世之卵”的力量。
破霜的意志力真的很強,他能夠完美的壓制住宮王的意識,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過這里面最讓人唏噓的,卻是奧索維。
他在短時間之內完美的解決了宮族危機,卻直接搭上了包括地球之內所有人類的命運,乃至人類最強戰士的未來。
這家伙的大手筆和巨大心髒,真的讓人無法釋懷。
誰又能想到,時隔這麼久,他的陰影竟然再次籠罩在了我的身上。
當思路到達這里的時候,我已經弄懂了發生的一切。
“我和梅爾菲斯給你的致命傷,讓宮王有了可乘之機……”
在瀕死之時,破霜不得不動用宮王的力量修復身體的破損。
而他的精神意志也彌於渙散消解之際,被宮王趁虛而入。
此時此刻,破霜的靈魂深處大概還在交戰。
“哈,正確答案……我們……我……將成為……嶄新的我……”
他語言的已經無法正確的使用主格,這是主體意識完全陷入混亂的證明。
兩種不同的記憶和人格不斷的攻擊著對方的存在,使得破霜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破霜!守住自己的意識!跟我們一起去新世界!!我已經把你公會的人全部邀請上了移民船,現在他們已經去了那撒琉斯,你不想看看未來麼?!”我對他吼道。
破霜緩緩的擡起頭,我看到他的眼中露出了清明。
“謝謝你為他們做的事情,謝謝。”破霜真誠的對我說,他的句子吐得清晰而干淨。
然後在下一秒,他發出了一聲怒吼。
一股蠕蟲般的血肉從他的傷口處瘋狂的噴涌了出來,凝結成了無數揮舞的漆黑觸角。
宮王的意識完全突破了破霜最後的防线,融合真正開始了。
屬於里奧雷特的、那些不受控制的力量讓他的肉體產生了劇烈的變化,他已不再是人類。
“未來……未來在等著我……”不知道是宮王還是破霜,或者已經是統一體的他,呢喃著說出了不知所雲的話。
亂舞的觸角漸漸平息下來,以一種穩定而厚重的感覺在破霜背後的空中輕輕游動著,散發著屬於里奧雷特王者才擁有的威懾氣場——和我見到噬王之時幾乎完全一樣。
“破霜?”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喚著他。
“……是的……破霜……”他似乎帶著一點迷茫輕輕點頭,“這個名字我會一直用下去。整個暗面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就是宮王破霜……”
我的心一下就灰暗了下去。
宮王破霜扭頭看向我的眼睛:“原來你是這麼厲害的家伙,貪狼……流沙那個孩子……說過,有一個率領著人類殘部,以英勇無懼之姿面對我們宮族深淵精銳的家伙,原來就是你啊。流沙她啊,對你表達了很深的敬佩。可惜我在Dreams的時候,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一個人。沒能好好地和你交往一下,有些遺憾。”
破霜的語言表達越來越流利,到最後已經完全沒有了破綻。
他提了流沙與我們交戰的事情,也提到了Dreams……看來融合已經完成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開始我和阿紗嘉沒有來這個地方,說不定未受干擾的破霜能夠重新戰勝宮王也說不定?
又或者,因為看到我,破霜才能回光返照一樣再次對抗了宮王一段時間?
沒人知道答案,因為沒人能把時間倒推回去。
我看著面前新生的里奧雷特之王,心中百感交集。
不過最濃重的,還是恐懼感。
因為如果他真的放棄人類的身份成為了里奧雷特,哪怕身為破霜的意識依舊存在,他所要做的事也不是我能阻止的了的。
“這一天終於到了……流沙,還有大家,仍然在暗面掙扎。他們無數次期盼著,我能夠帶來新的曙光……我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宮族終於要崛起了,總有一天,我會率領著億萬之中,回到暗面,摧毀深淵中那些傲慢和不可一世的家伙們……”
破霜臉上帶著無盡的悲傷,在隱約的黑暗中嘆息著,我看到他的臉上甚至有淚水流下。
可是這並沒有感動到我,而是讓我感受到了更深的恐懼。
因為我已經隱約猜到了他即將要做的事情……
在這艘飛船上,他將會蟄伏八個世紀。
當他抵達那撒琉斯的時候,屬於新人類的世界,將會成為他復興宮族的溫床和立足點。
他口中的億萬之中從何而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就從你們開始吧。”破霜將目光定在了我和阿紗嘉身上,“貪狼,你的靈魂帶有讓我折服的光彩,我邀請你成為我們宮族的一份子。流沙很看好你,我也相信她的眼光……如果我能找到回歸暗面和深淵的方法,我可以讓你做王城領主。”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一根如影子一般漆黑的觸角微微卷曲了起來,好想要對我做些什麼的樣子。
我精神立刻就繃緊了,隨時准備進入戰斗狀態。
可是破霜很尊重我的樣子,他並沒有動。
他又看向阿紗嘉:“噬族王女……雖然看上去已經沒有了力量,但做我們宮族下一代的初始之母是非常合適的。你們兩個,服從於我,我會給你們兩個的結合以祝福。你們的下一代,將追隨著我,於深淵之戰中迎來榮光。”
我全身都僵硬的說不出話,但是阿紗嘉卻拉住了我的手。
“把船毀了。”她在我耳邊輕輕說道。
“什麼?”我下意識的問。
“不能讓他到那撒琉斯去……初邪還在那里等著你,他會將那個星球上所有的人類變成自己可以利用的苗床,那個時候新人類將不復存在。我們必須把船毀掉。”
我驚訝的看著阿紗嘉,驚嘆於她的覺悟。
我沒想到她會站在人類的立場上說話。
阿紗嘉看出了我的想法,她只是搖了搖頭:“犧牲,是人類凌駕於一切生物,乃至里奧雷特的特質。我只是想嘗試了一下這個滋味而已,似乎也並不是特別困難。你知道這是正確的選擇,我們不會臣服於他,所以不管如何都是死。”
“你錯了,我們還有另外一條路。”我抱過阿紗嘉,用力親吻了女孩的額頭。
我將她推開到一旁,舉起了手中的劍。
破霜微微昂頭,對我的選擇露出了贊許之意。
“我不會死在同一個人手里兩次。而且,這一次只有你自己。”
“對。不過這一次,會讓你體會一下我全盛的狀態。”
“蒼綴,契約裝甲!!”
蒼綴毫無猶豫的響應了我的召喚,這件寄予了我全部奢望的武裝以決絕的姿態覆蓋了我的整個身體。
“啊……怪不得……”破霜又發出了微微的贊嘆,“你竟然得到了血族的力量。殺手團的成員,確實不可能和這種力量相抗衡。不過,數千年之前,我就已經見識過這股力量了。這股力量並沒有辦法拯救血族,他們還是消亡了。”
“那不代表我就贏不了你。”我用比他小一倍的聲音應道。
破霜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微笑著,舉起了手中的劍。
白色的光芒衝破了碎裂的水晶劍身,在空氣中形成了那道摧枯拉朽的光刃。
希斯飛爾傲慢的將自己的光芒席卷了整個船艙,甚至一直照亮到頭頂黑黝黝的天花板上。
我發動了零移,向破霜的面前滑去。
這一次我沒有本能的選擇他的身後,因為上一次他就輕易看穿了我的動作,而這一次我必須打破這種固有的習慣。
可是隨即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破霜身上層層的觸角已經動了起來。
它們像無數亂竄的利刃,在破霜身周組成了密不透風的屏障。
在零移作用消失的瞬間,我就用劍硬接了三記觸角的突刺,不得不重新向遠處移動。
破霜根本沒有動用希斯飛爾,他只是揮舞著那些堅硬的黑色觸角,以各個角度全方位的占據了我可能出現的位置,然後在我現身之時毫不留情的刺擊下去。
短短的五分鍾內,我用了數十次零移和零斬,切斷了他二十多根觸角,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貼近能夠攻擊到他的距離。
能量的消耗就如流水一樣,而他卻連動都沒有動。
這就是宮王……是宮王和破霜的結合體……
這種絕對力量的差距,現在我終於有了直觀的體會。
怪不得當初我說要挑戰噬王的時候,蒼綴會對我的貪婪那樣恐懼。
果然贏不了的,當腦海中最終出現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的心卻變得一片寧靜。
於是我改變了最終的策略,勝利也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我的攻擊之下,破霜終於按捺不住了。
當他竄過來的時候,那些觸角如同鎖鏈一樣伸展了出去,深深地刺入了周圍的牆壁中。
我瘋狂的用零移躲避著他的追擊,但是那些觸角拉扯著破霜的身體,讓他改變移動方向的速度快了好幾倍。
希斯飛爾的光芒幾次在我的身後閃過,每一次都險些把我一刀兩段。
但我的移動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我看准了時機,終於將破霜引領到了我預想中的位置。
“來吧!!”我大吼著,突然放棄了游走,在瞬息間移動到了破霜面前兩米的地方。
腦海中傳來了撕裂般的尖叫聲,那是蒼綴的淒聲悲鳴。
她已經讀懂了我的念頭。
最近的觸角刺破了我的防護罩,在皮膚上留下了數道傷口,不過卻沒有真正傷到我。
我將劍高高舉起,對准破霜的頭顱斬了下去。
這一擊蘊含了我全部的能量,期望能夠發生我預想中的劇情。
一根勉強攔在劍刃路线上的觸角被輕松砍斷,幾乎沒有減少這一擊的速度。
破霜手中的希斯飛爾向上一橫,那朵光芒瞬間吞噬了我的視野。
一片蒼茫之中,我感到手中的武器重量驟減。
這把新武器毫無懸念的被希斯飛爾斬成了兩半,僅剩下不到五厘米的殘留劍刃在破霜的胸口前劃過,只帶走了一片碎布。
破霜背後的另一根觸角豎了起來,在我攻擊動作還沒終結的時候,掃在了我的胸口。
一大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
身體向後面飛去,撞在了牆上。
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幾根,幸虧用了一點能量緩衝,不然的話我可能已經脊椎斷裂了。
破霜震了一下手里的劍,以超越零級的速度向我撲過來。
下一擊,我就會死,這是我很清楚的事實。
武器已經沒有了,甚至連重新支起身子都變得非常困難。
不過我還是做了,因為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
一根觸手刺入了我的胸口,幾乎要把我釘在牆上。
不過距離已經足夠近了,在破霜的致命攻擊到來之時,我已經將剩余的全部能量注入到了手中的短棍上面。
黃金色的光芒如奪目的陽光,它抗拒著希斯飛爾的光芒,在我的手里形成了一道奪燦爛的弧形。
我從沒用過弓,所以很難射准。
但是這個距離的話,哪怕是我也能命中目標。
AZZA的黃金弓。
這一瞬間,我逝去的朋友在與我並肩作戰。
我的胸口被刺穿的瞬間,我已經拉滿了弓。
AZZA的影子在對我微笑著,而我對准破霜連開三箭。
宮王破霜,依舊是破霜。
他沒有忘記被AZZA一箭射爆戰槍的情形,這道黃金色的光芒,是他心底永遠無法摸去的陰影。
所以他的動作慢了一拍,只來得及用希斯飛爾劈開第一箭。
第二箭正中他的下顎,掀開了他的整個下巴,又斜刺進頭顱之中。
然後是第三箭。能量箭貫穿破霜的胸口,將他整個人帶飛出去。
我垂下了手里的弓。能量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身體癱倒在地上。
阿紗嘉衝過來,她一把將我抱在懷里,用手去捂我胸口處的傷。
噴涌的鮮血,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破霜踉踉蹌蹌的想要爬起來,無數血肉在他的傷口處聚集,試圖修復身體上兩處巨大的創傷。
他試了兩次,卻再次跌倒在地。
頭部的傷勢太重,即便他已身為里奧雷特,也無法像無事一樣立刻恢復行動能力。
“來不及了,阿紗嘉。”我對女孩輕聲說道。
大量的失血讓血壓不斷下降,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著,視野也變得迷蒙不輕。
我用手撫摸著面前女孩的臉頰,貪婪的體味著最後的溫暖。
“啊啊啊啊!!!”
一直清淡如水的女孩,此時此刻發出了撕裂般的慘叫。
“我放棄了一切!!放棄了噬族的未來!!毀滅了自己的次元城!!只為了能贏得那短暫的幾十年!!為什麼,為什麼你連我最後的願望都要奪走!?!?”
阿紗嘉的眼淚泉涌,她對著破霜的方向瘋狂的吼著。
破霜沒有回答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阿紗嘉的話。
他只是匍匐在地上,讓傷口努力愈合著。
“聽我說……阿紗嘉……”我抓著女孩的手,用力呼喚她的名字,“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阿紗嘉已經泣不成聲,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人性。
“我想要初邪,也想要你……我太貪婪了。我為初邪付出了很多,為了她的夢想,為了她的世界……所以我才自私的抱著一點希望。哪怕在你快要力量消散的時候,都沒能鼓起勇氣對你說這些話。”
阿紗嘉用手按著我的傷口,手不住地顫抖,鮮血將她半個身子都染紅了,她說不出話,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抱著我。
“那個時候真好……遇到你,而你在白雪菲爾德,等著我……”
都說人死之前會將記憶中的事情一一浮現,或許是真的。
“貪狼!!貪狼!!”女孩只能一遍一遍呼喊著我的名字。
她的呼喊,讓我繼續保持著意識的情形。
“光詠,吃了我。”我用盡全身力氣在她耳邊說道。
這就是我勝利的方式。
我無法戰勝宮王破霜又如何呢?
阿紗嘉會活下去,也會重新獲得成為噬王的機會。
我早知道的,這是可以拯救阿紗嘉的契機。
她在穹頂之役就提到過,吃掉衷心之人,噬族將獲得怎樣的力量。
那種久遠的事情,我本來應該早已忘卻,可是奧索維的字條卻提醒了我。
他說“想想曾經做過的事,還有曾經說過的話”。
從那個時候我就一直在思索各種的可能性,然後從記憶中找到了阿紗嘉活下去的方法。
可是我太自私了,我想要享用和初邪的日子……
我原本打算,在阿紗嘉最終消散之前,再為她貢獻出自己的心髒。
後來她有了魔龍之眼新的力量源泉,我以為自己已經不需要考慮這件事了。
可是現在,最後的機會就在眼前。
噬族的力量源泉,是“放縱的欲望”。
她無比衷心於我,寧可為我而放棄一切。
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衷心的傾力付出,將會使她最後的放縱得到無法想象的升華。
只要她放下所有的矜持,放縱自己壓抑著的欲念將我吞噬,就可以獲得無窮的力量。
這是我已經計算過無數次的力量公式。
我要兌現許給阿紗嘉的承諾,用我的命,給她換來登上王座的機會。
我很高興自己並沒有食言。
我知道,如果自己不是瀕死之際,阿紗嘉絕不會吞噬我。
所以我拼上了全力,讓宮王破霜給我留下了致命傷,並同時重傷他,給阿紗嘉留下吃掉我的空隙。
我不害怕,因為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
哪怕她無法戰勝宮王,突然獲得的巨大力量也足以讓她激活魔龍之眼,重新回去暗面甚至深淵。
我腦海中逐漸黑暗了下去,如同我們所身處的暗域。
時間、空間和五感都在離我遠去,我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下沉。
死亡的時刻已至。
“你逃避不了的。吃了我的心,阿紗嘉,它永遠是你的。”我對女孩輕聲說道。
女孩捧著我的臉,和我吻在一起。
時光在我的眼前流過,我這一生並沒有做什麼自己真正想做的大事,唯獨擁有的這兩個女人將會是我永遠的驕傲。
為她們的感情,還有為我自己的覺悟和選擇……
足夠了。
我靜靜的看著阿紗嘉,留戀著她最後的模樣。
阿紗嘉顫抖的舉起自己的手。
“與你的過往,將在王殿中與我永世相伴。”
她最終也沒能從蒼綴手中奪回我的契約。
只有回憶,能成為我們唯一的羈絆。
女孩輕輕吟誦著曾經對我訴說過的夢與期盼,然後將手用力插入了我的胸膛。
那顆鮮紅而璀璨的血肉被她捧在手里,阿紗嘉。
光詠留下最後一滴眼淚,將我的心髒送入了口中。
我已無法視物,只能慢慢的闔上雙眼。
我似乎看見了星河,然後是星河後永恒的黑暗。
後日談
其一
“地球,惠靈頓,新西蘭”
這是一棟二十世紀末的老式建築,對於公共政權而言,能在這個地方重新組織行政議會算是非常幸運的是。
畢竟行政委員只剩下八人,而北半球的軍事調配能力幾乎全部癱瘓。
休斯夾著一疊紙質的文件走在一條陰暗冰冷的走廊里。
為了節約日益緊缺的能源,建築里的取暖設備已經完全停擺,走廊上還能保留照明就已經不錯了。
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抓撓著下巴上的胡茬。
用了將近十年的激光剃須刀因為無法充電而被扔在了法國的家里,不知不覺的,胡子就已經長到這麼長了。
或許應該試試刀片?休斯還是有些擔心那東西會割破自己的嘴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人類不得不重新學著如何去擺弄那些相對原始的工具。
走廊的盡頭,一個穿著密閉隔離戰斗服的家伙正等著他。
這套衣服是用來應付生化戰的裝備,在這個地方穿這副行頭的就只有一個人。
“你要的。”休斯將手里厚厚的文件交在汞先生的手里,“還有這麼兩摞,一會兒讓人給你送來。”
“辛苦。”汞先生的聲音在全覆式面具的遮蓋下线的沉悶極了。
不過他不戴頭盔的時候說話聲音也是這德性,休斯想著。
汞先生拿著材料走進屬於自己的那間辦公室。
這里並不寬敞,不過所有的自動化設備都還能夠運作。
這是議會方面一致決意給汞先生的特權,所有的資源都以最大限度來滿足他的需要。
不再有政治手段和相互傾軋,也不再有官僚主義。
這是非常睿智的決定,休斯對整個人類高層在危急時刻所展現出的決斷力感到很滿意。
不過,你死我活的戰爭,也要從文件開始處理……
汞先生翻閱著手里的東西,另一只手則從CRK粒子屏上調配著有生戰斗力。
休斯坐在他斜對面的沙發上,看著他在那里忙碌。
“現在能夠立刻行動的部隊,全球只有二十萬。想要正面和所羅門戰斗,損失至少在一半以上。”汞先生的聲音里完全聽不出任何情緒。
“還好你在那天之前搜集了所有回歸者的信息,不然我們連對方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這要感謝那個已經飛走的女人。她當機立斷將所有登記人員的數據傳給了我。加上回歸之日建立的回歸者檔案,我們才能做做減法,把對方的底摸清楚。”
休斯從來沒見過那個名叫初邪的女人,但是她的形象在休斯眼里一直都散發著光芒。
甚至連貪狼都會對她如此愛慕,休斯很想當面看看初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家伙。
“你說,我們這場仗要打多久才能結束……”這不是個適合聊天的時間,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這麼一句話。
“五到七年,消滅新人類的建制軍事力量。然後用十到二十年的時間,清理隱藏在角落的每一個獨立個體。”
汞先生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從容干脆,是已經計算過無數次的結果。
“唉……等打完仗,我都已經成老頭了。”
汞先生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他扭過頭看向休斯,那張封閉的黑色面罩如一只恐怖詭異的昆蟲頭部。
“你不會以為自己真的能活到戰爭結束吧?”
休斯哈哈一笑:“抱著一點幻想也是挺不錯的。”
汞先生點了點頭:“我喜歡和樂天主義者一起工作。”
休斯站起身,往房間外面走去。
他打開門,突然想起了什麼,再次望向汞先生。
“已經好奇很久了。你真名到底叫什麼?”
汞先生擡起頭,黑黝黝的面具之下,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這場幾乎摧毀了北半球的技術災難,被命名為“審判日”。
公共政權在海克特。
蓋奇的領導下,從廢墟中重新穩定了全球的局勢。
建立了以剿滅新人類為核心目標的“清剿部隊”,並開始為戰爭做好准備。
2078年9月,回歸者與舊人類第一場正面戰役在凡爾登爆發。
戰役持續五十五天,舊人類付出了十萬人以上的傷亡,將回歸者擊退至丹麥以北。
2078年5月,第二場戰役在白俄羅斯邊境展開。
清剿部隊用二十八天的時間,將戰线一直拉扯到烏克蘭,以最大可能性殺傷對方的戰斗。
在海克特。
蓋奇的親自指揮下,回歸者與舊人類戰損比僅有1:1.15。
2086年,海克特。
蓋奇陣亡。
他死於神都之國針對他發動的第十六次暗殺行動。
2088年,公共政權擊潰神都之國最後一批建制武裝力量,戰局進入地毯式掃蕩階段。
休斯死於2093年,死因是變異乙腦病毒造成的呼吸系統衰竭。
2109年,地球上最後三個未成年回歸者被處決,戰爭正式結束,舊人類開始重新投入社會重建工程。
其二
“暗面,心族王城”
高達百米的王殿,被無數躍動的火焰籠罩。
如果擡頭看去,就能輕易欣賞到只有在心族王城才能看到的奇景——白焰火湖。
一大片被翻騰的白火匯成的巨大天池,倒扣在王殿的頂端,仿佛下一秒就會傾斜而下,融化掉它觸碰到的一切。
不過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對於現在呆在王殿里的里奧雷特們而言,白焰火湖已經在那里存在了上千年,是如同心族圖騰一般的存在。
心族十八城的領主已經在王殿全部到齊,但是心王卻遲遲沒有露面。
王座後面那道與深淵相通的高聳傳送門緩緩地涌動著,沒有任何波瀾,甚至連王城領主都沒有現身。
憐幽裹著厚重的長袍,用臉輕輕蹭著領子上的絨毛,站在偏後的位置上。
她低著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掩飾什麼。
“憐幽大人,這次還會讓我們出戰麼?”她身後的里奧雷特近侍問道。
這個里奧雷特的身高和憐幽齊平,是她最近剛剛從深淵中提拔上來的戰士。
他在之前不久完成了和某個人類的契約,力量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憐幽便讓他做了自己的近侍。
他的名字叫做炎懼。
以其目前的力量,他甚至已經可以作為領主的後補——如果再有領主在戰爭中死掉的話。
不過這個家伙的野心不大,而且很清楚自己應該服從誰。
他聰明卻不張揚,憐幽就是喜歡他這一點才把他一直帶在身邊。
“出戰?我們之前幾次的迂回,已經讓燭恒怒火中燒。下個讓我們的部隊投入戰場的命令,就是我們成為炮灰的時候。”憐幽笑了笑,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
這個時候,另外一個領主走了過來。
“憐幽,這次把我們所有人都召喚過來,會不會是要對噬族發動總攻?”
憐幽連看都沒有看他:“吾王的決定,我不敢妄加揣則。如果吾王這次能夠逼出噬王現身,一切都會明了。”
此時此刻的深淵之中,心王已經集結了深淵總督和王城領主兩大主力軍團,推進到了噬王的次元城,以期讓噬族掀開自己最後的底牌。
最好的可能,大概就是噬族根本連底牌都沒有,後面的仗也不需要再打。
噬族將會和血族、宮族一樣,在暗面銷聲匿跡。
就在這個時候,王座之後的傳送門突然躁動起來。
十八位領主和自己的近侍一起站直了身體。
可是心王並沒有出現,王城領主也沒有出現。
心族深淵總督燭恒猛地從傳送門中躍了出來,落在了地上。
燭恒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因為這是王城,就算有指令要向暗面傳達,也應該由王城領主做這件事——這本就是王城領主的職責。
十八位領主整齊的單膝跪地,對深淵總督表示臣服。
“回自己的次元城!!調集所有兵力去狂縱之崖!!”燭恒震耳欲聾的吼聲響徹了王殿。
狂縱之崖,是心王次元城的名字。
這項指令如兜頭的一瀑寒泉,在王殿中砸出了冰花。
十八位領主驚訝的擡起頭,看到深淵領主的從肩膀向下,足足三分之一的身體已經不見了。
濃汁混合著鮮血像破碎的罐子一樣澆了一地,撕裂的肋骨從血肉中鑽出來,那顆勉強還在跳動的心髒直接暴露在空氣之中。
“憐幽!!吾王命你接替王城領主的位置!!不要讓吾王失望!你知道代價是什麼!!”燭恒對半跪在地的憐幽大吼道。
“遵命!”憐幽先是一愣,隨即垂首應道。
十八位領主被這句話緊緊扼住了心髒。這代表著什麼?
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王城領主已經殞滅,所以才需要人填補他的位置。
深淵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答案很快就要揭曉,因為所有人都要聚集部隊,向深淵進發。
憐幽騎在巨大的心魔馱獸之上,率領近衛隊離開王城,向自己的領地進發著。
不過她很快就會回來,因為王城領主的寶座正在等著她。
她的耳邊還回響著之前聽到的那些話。
那是燭恒癱倒在王座邊,用盡全部力氣描述才描述出的深淵中的戰況。
心王重傷,深淵總督重傷,王城領主死亡,只剩下一直守衛著狂縱之崖的深淵軍統領還保有完整的戰斗能力。
如果噬族不是之前死傷慘重,趁著現在發動反攻,狂縱之崖或許都保不住了。
心族的敗北,不是因為噬王現身。而是因為噬王換了人。
那個曾經被當做籌碼,在瞳族、心族之間隨風搖擺的小姑娘,成為了噬王。
那個連次元城都被自己毀掉的女孩,憑借一己之力擊敗了心族最強的三位存在。
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是噬族王城領主八詭的計劃成功了,噬族王女獲得了一顆人心。
心王對她的出現不屑一顧,因為即便她成了人,在毀滅次元城、斷絕了深淵聯系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戰勝自己。
但當她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心族才知道自己完全錯了。
她是數千年來噬族唯一一個成功發動了噬族“深淵之賜”的存在,她吃掉了約定之人的心。
已經沒有了深淵作為力量源泉,她卻以最極致的放縱,獨立於深淵之外,凝聚了自己的力量之源。
阿紗嘉。光詠已經不需要深淵,她的新稱號將被整個暗面所知曉。
“新深淵”。
這是心族從未面對過的敵人,整個種族都被推上了破滅的邊緣。
已經和噬族征戰千年之久的心族,在“新深淵”完全掌握自己力量的時候,就會被她所吞噬吧……
其他所有的心族都是這樣認為的。
憐幽坐在馱獸之上,忍不住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她豪邁而瘋狂的笑聲席卷著身周從屬們的耳膜,這讓他們不寒而栗。
“憐幽大人?”炎懼不安的探問道。
憐幽無法掩飾臉上的笑意,她捂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喘不過氣。
“憐幽大人,您不擔心吾族的命運麼?”炎懼奇怪的問道。
“命運?擔心又有什麼用?我更相信自己創造的命運。”憐幽嘴角上揚著,大口喘著氣。
“您是因為王城領主之職才如此興奮麼?這不像您的作風……”炎懼問。
“王城領主?那算什麼……”憐幽眺望著遠方隆起的漆黑山巒,她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拳頭,“我將坐上心王的王位。”
“什麼?!”炎懼大驚。
“看著吧,炎懼……見證這一切……”憐幽的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阿紗嘉。光詠,將成為我登上王座的階梯。我種下的種子,終於發芽了……”
憐幽努力呼吸著,用手捂著自己的心髒。
在那個地方,有一個人留下的傷痕。
其三
“暗面,骸族王城”
薄蝶骸在王座之前輕輕的踱步,她放任自己白金色的頭發鋪灑在一塵不染的地上,腳步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
身為統治整個骸族的女王,她忍不住在大殿中哼起了歌,那是她還身為里林之時學會的曲子。
如果其他人在這里,她是決然不會這麼做的。
不過今天是例外,今天她很開心,而且她也並不害怕此地唯一聽眾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
凱因。
雷伊諾恩站在二層與一層連接的最後一級台階上,看著面前的女孩。
“所有暗面的軍團都被影族擊潰,對方的大軍一直壓到了自己的王城下面,還這麼高興?”凱因用冰冷的聲音對她說。
自從那批人類穿越暗面和光面,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之後。
影族仿佛獲得了源源不絕的力量,那應該是來自於舊人類的嫉妒。
他們對首當其衝的骸族展開了攻擊,並且連戰連捷,一直打到再也無法推進為止。
如果不是瞳族同樣因為新人類的傲慢略有增強,說不定也會吃上大虧。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暗面的紛爭算不了什麼大事。
在深淵之中,影族已經無法從根本上撼動瞳族和骸族的聯盟。
如果不是骸族的女王過於慵懶,骸族也不會被打到兵臨城下的程度。
“不要提這麼掃興的事情!”薄蝶骸故意撇著嘴,伸出手臂,很不客氣的指了指災宴之王的鼻子。
凱因閉上眼睛,仿佛不想看她閃耀的雙目:“那又是為了什麼?”
薄蝶骸兩只潔白的手掌在面前輕輕一拍,然後像花瓣一樣緩緩張開,就好像要變什麼魔術。
只不過,她什麼都沒變出來。
“開始了,開始了。”她的聲音中壓抑著笑音,那是凱因聽過無數次的音樂。
“你是說蒼綴?”
“是蒼綴,也是阿紗嘉。就讓小孩子們先去鬧別扭吧,到最後,還是要全都站到我們這邊來,這不就你要的麼?”
凱因的手掌按到了階梯的扶手上,他捏著手掌中的骨質,差點不小心將它握碎。
他的獨眼開始微微閃光。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怎麼?這個禮物不喜歡?”薄蝶骸輕快地說。
“你想證明什麼?”
“我什麼都不用證明。”薄蝶骸向他走過來。
凱因覺得自己的呼吸隨著她一步步的接近一拍拍的減慢,就在薄蝶骸快要站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轉身,向二層走去。
“又要逃跑麼?”薄蝶骸的問題中再也沒了興奮,重新變回溫柔而平淡的聲音。
凱因沒有回答也沒回頭,他一步步向上走去。
“就快了,凱因。你總有無法逃掉的一天。還有八百年,你知道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就不得不面對我!”
薄蝶骸的聲音回蕩在王殿之中,久久不散。
她看著凱因坐回到二層的座位上,然後也扭過頭,向王座後面的傳送門走過去,口中再次哼起了那首歌。
凱因看著薄蝶骸的身影被傳送門中的能量吞沒,雙肩微微放松了下來。
他擡起手,學著夜舞的樣子,輕輕拍掌,然後再張開。
“是的,就快了……就快了……”
其四
“神都,精靈島”
男人捂住自己肚子上的傷口,緩緩的坐倒在身後的王座上。
他看起來非常虛弱,也有些憔悴。
那不是傷口或者身體不適造成的,他感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的面前,站著二十多個全副武裝的戰士。
在那些戰士的腳下,還有五具屍體。
他清楚地記得,那些站著的人,還有地上已經死去的戰士,是如何在那一天宣誓對自己效忠的。
還有給了自己這一刀的那個戰士,他曾經以為,就算是下屬也罷,至少自己是一直把他當朋友對待的。
或許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歸根結底,那不是大家一起的選擇麼?
為什麼他們全都後悔了?
“敏昂海姆,你必須付出代價!”為首的第一個戰士對男人大吼道。
男人在座位上直起身體,就像一直以來一樣。
他任由自己腹部傷口噴吐著鮮血,不再理會。
“怎麼?改口了?”他輕蔑的笑著,看著面前的背叛者,“你當初上島的時候,手捧著我贈與你的食物,匍匐在地上,叫我什麼來著?偉大的黑暗精靈王……是從同一張嘴里說出來的,對吧?”
“閉嘴!!”那個家伙吼著,想要用聲音蓋過令自己窘迫的事實。
“還有你,”黑暗精靈王舉起手中的羅睺,將劍尖對准了旁邊試圖藏在其他人後面的另一個戰士,“在第三次擴張的時候,也曾經為了活下去而緊緊抱住過我的肩膀,我沒記錯吧?”
那個人沒有作答,也沒有看他。
“如果還對身為我戰友的記憶帶著一點尊敬,那就對我說說,你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吧。”敏昂海姆微笑著看著面前的人,挪了挪位置,讓自己靠的舒服一些。
“對你的恩遇和拯救,我們並非毫無感恩之心。只是,我們不想被你繼續欺騙下去!!”
“沒錯!!我們當初輕信了你的謊言,留了下來,留在這個空無一人的世界里面,就像是永遠飛不出牢籠的麻雀!!”
我並沒有阻攔你們離開。
黑暗精靈王坐在那里,沉默著,沒有反駁。
這個世界蘊含著巨大的秘密,讓他捉摸不透而又著迷的秘密,所以他才留下來。
他並非厭惡外面的世界,只不過是更喜歡這里而已。
可是這些因為恐懼而不敢選擇的人們,只會盲目的跟從著他。
這很正常——能夠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又有幾個呢?
他只是沒想到,他們會恨他到這個程度。
或許也只是自己騙自己的謊言吧,自己只是擋在了他們通往這個位置的道路上而已。
黑暗精靈王……這麼可笑的名字,其實他根本就不在乎。
只是,很多渴望著權力的人,並不這麼想。
這個小小的王國,就好像小孩子做游戲一樣的東西,卻總有人把它當真。
“不要掙扎了,敏昂海姆。我們發了假的警報,其他人都已經去海岸那邊調查不存在的入侵者了。別反抗,我們會讓你有尊嚴的閉上雙眼。”
也沒什麼可反抗的了。
敏昂海姆向旁邊那個被自己殺掉的背叛者看了一眼,他刺的很深,肝髒或許已經破了。
只是可惜,自己還沒探尋明白這個世界的秘密。
羅睺被充上了能量。
卡門真的做了一把好劍……他這樣想著,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你打不過我們這麼多人,何必掙扎……”那個曾經深受自己信賴的朋友,冷冰冰的吐著這樣的話語。
精靈島……自己就是因為厭煩了人類的丑惡,才這樣命名了自己的家園。
可是最終,這片土地還是要染上因為人類陰謀詭計而流的鮮血。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孩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了大廳的入口處。
她身材不高,好像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但是卻有一頭銀色的頭發。
血紅的雙眸閃爍著令人眩暈的光芒。
“你是什麼人!?”
她的突然出現嚇壞了在場的背叛者們。
面對質問,女孩流露出一絲不安。
“我是……這里的主人。”她輕聲答道。
“這里是精靈島的都城!只屬於精靈島的人!!”
女孩的表情有些動搖:“我不是說這個島或者這個房間,我是說……”
她展開雙臂,畫了個大圓:“所有。”
在場的背叛者們因為緊張和焦慮,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們衝過來想要先把女孩抓住。
敏昂海姆仿佛看到了一張膨脹的無形劍網,從女孩的身上爆了出去。
那些對她充滿了敵意的人,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細密的碎肉。
這是多麼強大的力量……敏昂海姆贊嘆道,如果能和她打上一架,說不定也是一場值得贊美的葬禮。
可是接下來的事,卻讓瀕死的黑暗精靈王目瞪口呆。
女孩隨手揮了一下,地上的空間突然扭曲了起來。
一地的血肉和被染紅的地毯,在瞬息之間就被空間吞噬了,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那些被破壞的桌椅、燈具和窗戶,在刹那間恢復到了原型,如同時光倒流。
這是神跡麼?
女孩走過來的時候,敏昂海姆已經再也站不住了,他摔倒在地上。
距離答案只有一步,他看到了觸手可及的解脫,卻無力開口詢問。
“想活下去,就聽從於我,讓我成為你的王。”他聽到女孩這樣說道。
王?
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個可笑的黑暗精靈王的身份,自己從未有過任何留戀。
如果有人能代替自己來帶領那些需要帶領的人,豈不是可以輕松的多。
就算能力不足也沒關系,我可以好好地輔佐她……
敏昂海姆躺在血泊之中,對女孩眨了眨眼睛。
於是女孩伸出手,在他的嘴角抹下一滴鮮血,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她又伸出自己的手指,用一絲能量把指尖劃破,然後探到了敏昂海姆的嘴邊。
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在敏昂海姆的體內燃燒了起來,下腹破裂的血肉在一秒鍾之內就愈合的連疤痕都不復存在。
無論是因失血而造成的眩暈,還是心跳的逐漸枯竭,都在女孩的一滴血中消散了。
這是只有這個世界的神才能夠做到的事情。
敏昂海姆站起身,熱淚盈眶的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女孩,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切的盡頭。
他俯下身子,對面前的女孩表示了臣服。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志,貫穿了肉體的屏障,直達自己精神的海洋。
敏昂海姆感受到了女孩的存在,那是完全凌駕於自己之上的俯瞰。
“你到底是……是誰?”他顫抖的問道。
女孩將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輕輕開口。
“我是”龍腹“”流淌的荊棘“”不死“蒼綴,爾等血族唯一的王……”
其五
“那撒琉斯,結晶大陸,奇諾諾城”
經過整整兩年的建設,這座初始之城已經蔓延到了鐵灰山脈的腳下。
城東的躍遷飛船殘骸已經被拆的差不多了,上面的金屬原材料一點都沒有浪費,全都變成了這座城市的一部分。
一條清澈而歡快的河流從鐵灰山奔騰而下,緩緩穿過了奇諾諾城的中心。
在她的裙邊,坐落著一棟純白色的古典建築。
如果歷史學得好,會很容易看出這棟建築的哥特風格。
只是很不合適宜的,高聳台階上的一根根立柱卻采用了古希臘式的設計。
這棟精心建造的建築,被當作了議院開會的場所。
會議室里,一眾議院正抓耳撓腮的等著遲到了許久的那個家伙。
“抱歉抱歉抱歉!!”
初邪推開門,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個名叫蘇裳的女孩。
議員們無奈的和她打著招呼。
她一屁股坐在會議桌最盡頭的那張椅子上,打開首飾盒,用里面琳琅滿目的小工具開始修剪指甲。
議員們忍不住在心里嘆息,這女人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可是誰也不敢說什麼,因為他們的潛意識里一直覺得,自己離了她什麼都干不了。
“先說個好消息,”一個議員點著CRK的操作屏,“冒險基金會去年投資的第一批冒險者已經開始盈利了。昨天下午,我們收到了他們價值四百萬克斯的充能水晶礦石。”
“才四百萬,離還債還早著呢,用不著高興。”初邪沒好氣的澆了盆冷水,“光是那十五台打印母機,利息就夠他們還上兩年的。”
“那也總比打水漂強。這樣看來,有那條礦脈,南邊的新城應該就可以穩定下來了。十五台母機,換一個城市,這可是大賺啊。”
“喜歡出去建城的人多,喜歡管事兒的人少。真是越建越來勁,我還嫌管不過來呢。”初邪嘆氣。
那個議員很知趣的沒有接話茬,趕緊閉上了嘴。
初邪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似乎決定了一件事:“行。既然在期限內產生回報了,那就給他們降息百分之二十。就算喜歡自己建城,也得像這幫人一樣靠點譜嘛。拿出去好好宣傳一下,做正面素材。哦,降息的事情就別說了。”
“明白。”議員笑著。
“這伙人有什麼名號沒有?”
“他們自稱塞憐。”
初邪愣了一下,就好像心口被打了一拳。
議員們看著她突然僵住的表情,大氣都不敢出。
“哦……”她很快恢復了思考,“降息百分之五十吧,就這麼定了。”
“這有點過頭了吧?”
“沒事,那群人都是好人,他們能建一座好城。”初邪微笑著說。
議員們一個一個的掏出自己預備的事務。
本來應該由大家一起討論的決定,像以往一樣,習慣性的變成了針對初邪的請示會。
這讓女孩不耐煩的打起了哈欠。
一直到中午,議員們才作罷。
他們紛紛整理著手里的材料,開始琢磨午餐該吃些什麼。
“喂喂喂!干什麼?這就要走了?”初邪突然站起來,輕輕拍了拍桌子。
議員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事情處理完了啊。”
“我的事兒還沒處理呢!”初邪站在那里,肅然道。
聽到這句話,議員們連忙重新就坐。
很久沒有遇到初邪自己掏出提案的時候了,他們對提案的內容立刻就提起了好奇心。
初邪從蘇裳手里接過了一張東西,扔在了會議桌上。
“這是什麼?”離得最近的議員探起身,費勁巴拉的將紙拉到了自己面前。
“辭呈。”初邪站在那里,認真的說道,“從今天起,我正式請辭讓出議會的這個席位。謝謝大家兩年來的支持和鼓勵,我很榮幸和大家共事。後會有期!”
初邪說完,手一揮,帶著蘇裳就向外面走去。
議員們在一瞬間就炸了鍋。
他們連忙站起來,有的人甚至連椅子都推到了。
“你要玩什麼鬼把戲!?”
“別鬧啊!”
“回來回來!把話說明白!!我再也不拿造紙廠那事兒煩你了還不行麼!?”
初邪在門口停下腳步,被議員們團團圍住。
“怎麼了!?我半年前就說過!!半年以後,我就撒手不管的!!”女孩橫眉怒視著面前的議員們,“別給我裝那個天真無辜的表情!!”
“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但是你別一時衝動啊,還有很多事情要交接啊。”
“交接個屁!!上次也是這麼說的!!”
大吼的女孩很容易就鎮住了所有的人。
以她的威信,沒人敢和她吵架。
況且道理本來就在她這邊……
這個時候,一個德高望重的中年議員推開前面的那些家伙,靠了過來。
“初邪,就算你走了,你又准備干什麼?”他沉聲問道。
初邪倒是挺尊敬面前的男人,她沒有再大呼小叫:“不干了,我要去玩我自己的。”
男人沒有指責她的任性,而是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地問題。
“那保羅那邊怎麼辦?”
兩年之前,當躍遷艦隊抵達那撒琉斯的時候,保羅的飛船單方面的切斷了與這邊的聯絡,打破了原先的計劃,獨自降落到了海另一邊的大陸。
半年之後,冒險者們帶回了消息,保羅已經在東大陸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家。
他們的國徽上清清楚楚的標記著TWP的縮寫樣式,首都約赫利爾。
保羅建立是權力高度集中的帝制國家,名為托雷沃龐帝國。
這是與西大陸——結晶大陸的城邦資本聯合制完全無法兼容的政體。
初邪那個時候很容易就懂了,保羅從現身與自己談判的時候,就擬定了宏偉的建國計劃。
聰明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兩片大陸的人們,終有一天會因為價值觀、利益乃至危機感而相互為敵。
“就算我在,也無法處理TWP帝國的問題。”初邪平靜的說著,然後把蘇裳推到了前面,“你們要靠的人,是她。”
議員們全都沉默了,他們知道女孩會解釋。
“從今以後,就是魔法的時代了。保羅已經幫助苦苦在帝國建立了專門研習和傳授魔法的高等學校,高級的軍團級法陣,將是未來戰爭最具有決定性的因素。我們的科技水平會不斷衰弱,只有握住魔力這種武器,我們才能保護自己。”
“以我的理解,保羅只要還活著,就不可能對我我們宣戰。戰爭很久之後才能到來,所以我們要傾盡全力發展自己的魔法科技,與之抗衡。”
“可你自己就是最強的法師……你來組織我們的魔法學院才行。”一個議員說。
初邪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用不到我的!我會的,她已經都會了!”
蘇裳露出了一絲不安的情緒,但是卻沒有動搖,因為這些話是初邪早就對她說過的。
初邪像是擺脫了韁繩的野馬,開開心心的甩開了身後無言以對的議員,走出了議會大樓。
她躲進浮車里,開回了被嚴密保護著的,自己的小屋。
蘇裳一直跟在她後面。
“我沒想到你會全都交給我……我甚至連實戰都沒有過……這種沉重的責任,你放心交給我麼?”她輕聲問初邪。
初邪坐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著一個行李箱。
她將衣服塞好,然後合上了箱蓋。
“卡門會幫你的,我已經和她說好了。等孩子大一點,她自己就跑來找你啦。”
初邪忍不住點著自己的CRK,打開了不久之前收到的來自卡門的照片。
是卡門的自拍,她那張魅力十足卻慵懶無比的臉占據了小半個屏幕。
那是一片翠綠的原野野,最遠處的樹林邊孤立著一棟小小的房子。
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梅爾菲斯正坐在河邊,手里拿著一根吊杆,目光呆滯的釣著魚。
一個目光尖銳的小寶寶騎在梅爾菲斯的脖子上,兩只手死死的抓著他的頭發。
“這家伙,怎麼還活著啊!都多久了……到底死不死啊……”初邪憋不住嘴角的笑意,毒舌道。
“我害怕。”蘇裳看著她解脫般的笑容,忍不住脫口道。
“怕什麼,卡門那個人雖然咄咄逼人,但人其實……”
“不……”蘇裳走過去,蹲在初邪的身邊,用力抓住她的手,“你要走了,你要去等他,對麼?我們唯一能夠全身心依賴的人,就要消失了。所有人都會害怕,我也不例外。”
初邪摸了摸蘇裳的手背:“我只不過是一個精神寄托,你們總要學會自己走路。沒有那麼難的,我們已經學了足夠多的教訓,只要不做傻事,大家都能過上想要的生活。”
“再給我們一點時間不行麼?你可以從旁看顧我們,如果我們走的不對,你還能……”
初邪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他……我不想讓他看到變老的我,死也不行。剩下的日子,我要在八百年之後,留給他。”
蘇裳哭起來,那是無助和空虛的眼淚,那是失去母親的孩子心中必然會升起的不安。
不過她很快就會堅強起來,她一貫如此。
初邪拎著那只小巧的行李箱,推開房門,獨自走了出去。
那撒琉斯的母親、奇諾諾城市聯邦的建立者,一夜之間消失。
自這一天起,沒人再見過她。
她走的干脆極了,對普通人來說,沒有任何征兆。
聯邦的人們度過了很長一段焦慮和不安的時光,混亂的局面也不斷出現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正如初邪所想的那樣,人們漸漸學會了自己走路,並且走得很好。
八百年,她給自己准備的藏身地點必須足夠隱秘,才能保證安全。
所以她沒有對任何人透露任何线索。
哪怕保羅的帝國占領了結晶大陸也好,都不會影響她的計劃。
世界被她拋在了腦後,初邪感覺痛快極了。
她終於不需要每日每夜的想念著那個一直伴著自己的男人了,我們將在八個世紀之後重逢。
而這種重逢,也是一種浪漫。
只是女孩並不知道,遙遠的星空之中,那艘孤獨飛船上所發生的事情。
那撒琉斯2877年
韋爾奇走在一個山坡上,用袖子擦著滿頭的大汗。
菲狄歐娜沒好氣的給他遞過去一張手帕:“說了好幾次了,別老用袖子!很難洗的!”
韋爾奇對她燦爛的笑著,一看到這笑容,菲狄歐娜就再也提不起生氣的勁兒了。
“想不到路竟然這麼難走!”韋爾奇抱怨道,“下次一定要讓初邪撥款,把這倆城市的路好好修修。”
“是你自己不租浮車的……”菲狄歐娜埋怨道。
“沒錢啊!!窮人的命苦!!”韋爾奇用手錘著自己的腰,仰天長嘆。
第一年,韋爾奇和教會的其他成員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城市的建設工作里,直到第二年才有了多余的精力發展自己的教會。
他和菲狄歐娜幾乎走遍了結晶大陸的每一個城市,建立了教會的基礎網絡。
如今,他們正在前往一個還沒有教會成員常駐的新城市。
新世界,牧師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每個人都在付出必要的勞動,能傳教的機會也就只有晚飯前後的空閒了,這是好事,因為這最能檢驗一個神職人員的虔誠度。
他們靠著自己勞動的所得,籌集路費,將連教堂都沒有的教會傳遍整個大陸。
“幸虧有羅格納幫忙,不然的話真的要累死了。”菲狄歐娜拍了拍旁邊的巨狼。
出人意料的,這頭被遺留下來的深淵噬魔倒是和韋爾奇特別合的來。
於是它就充當了韋爾奇和菲狄歐娜的免費運輸車,背負了兩個人大量的行李——這對它來說並不算什麼。
兩人一獸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
韋爾奇再也走不動,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微風一吹,清涼的感覺讓人特別舒暢。
他向後一靠,准備在羅格納身上打個盹,卻一下躺了個空。
韋爾奇轉頭一看,羅格納正呆立在旁邊,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俯下身子。
這頭魔獸的樣子,就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喂,大狗,沒事吧?”菲狄歐娜擔憂的摸著它的甲殼,低頭問道。
羅格納在沉寂了半分鍾之後突然動了,它的喉嚨里發出了威脅性的顫抖,用爪子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寫起了什麼東西。
韋爾奇驚訝的靠過去,讀起了地上模糊不清的字跡。
“第三艘飛船……宮王……”
他默念著上面的字跡,額頭上沁出了冷汗。
羅格納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接收到了它真正主人阿紗嘉。
光詠在兩年前發出的信息。
這條信息穿越了八百年的時空,剛剛抵達那撒琉斯。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韋爾奇抓著羅格納的甲殼,用力晃動著巨獸。
羅格納突然身子一震,將韋爾奇震到了一旁。
它掃視了身旁兩個陪伴了已久的同伴,眼神之中似在道別。
幾秒鍾之後,它爆發出一聲興奮的吼聲,轉眼之間消失在突然暴起的能量旋渦之中。
韋爾奇緊緊地握著拳頭,他一把拉起驚魂未定的菲狄歐娜。
“我們去奇諾諾城!這件事必須讓初邪知道!!八百年後……媽的!!”
然而,當他們花了數日,筋疲力盡的趕回到聯邦主城的時候,絕望的發現,初邪已經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之中……
其六
“地球,澳洲,大沙沙漠”
一個小小的城鎮,在大沙沙漠枯黃色的包圍中,看上去非常顯眼。
鎮子不大,邊緣甚至還有當地土著生活用的帳篷。
不過城鎮中心倒是有五座現代化的建築,雖然也只有五六層的樣子。
撒拉弗坐在其中一棟的某個房間中,擺弄著面前的儀器。
那台儀器非常古怪,完全超越了現代人類的想象力。
除了撒拉弗之外,或許根本沒有人能說出這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幾秒鍾之後,答案被揭曉了,有人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
“能聽清麼?”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傳過來。
“嗯,信號不錯。”撒拉弗笑著。
“真是厲害,我們一直都在害怕,這東西會失效。”年輕人說。
“這是不可能的,畢竟是我做出來的東西。”撒拉弗用戲謔的語氣回應著。
塞安波通訊器,可以無視空間距離進行即時通訊的超科技裝置。
它輕而易舉的將遠在三百六十光年外的信息傳遞到了這個老頭的面前。
“這兩年,在那邊過的怎麼樣?”他繼續問。
“按你之前的指示,我們三個在東西兩個大陸搜集了很多情報。不過目前看來,一切和你計算中基本一致。保羅建了帝制的國家,如果動手的話相對簡單,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打算了。初邪那邊,一直在發展城市,支持度太高了,下手是有難度的。如果你什麼時候需要殺她,要考慮的因素有三個……”
撒拉弗拿出半截鉛筆和一張破紙,准備記錄傳遞過來的信息。
這三個戰士是他特意培養出來的,又花費不少力氣制造身份,才混入了躍遷艦隊里面。
雖然戰斗技術沒辦法和真正的超級戰士相提並論,但好歹等級都被他強行提到了零級。
就在這個時候,通訊器里突然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吼聲。
緊接著,密集的能量爆炸聲響了起來。
十幾秒的時間,第一聲慘叫回蕩在了撒拉弗所在的房間里。
然後是第二聲,還有第三聲。
撒拉弗搖了搖頭,將那半截鉛筆和破紙收回了抽屜里面。
十幾秒後,另一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早上好啊,老頭。”
撒拉弗無奈的笑起來,笑的肩膀發顫。
“也就只有你能給我些許驚喜了,奧索維。”
“是的吧?打算怎麼感謝我?”
撒拉弗笑著:“你從深淵里出來了?還跑到了那撒琉斯?這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自作聰明的跳下了河,想要一招定勝負,反而把自己坑進去了。後悔麼?”
奧索維在哪一邊替撒拉弗嘆息著,反而更像是在諷刺。
“有點後悔,結果最後還是輸了,所以只能趕緊抽身。”
“抽身?那這三個人又是怎麼回事?”奧索維不依不饒的質問著他,那語氣就好像在對老朋友說話。
“你都把人殺了,還問這個干嘛。你要是真想知道,有一百種方法從他們嘴里掏出想要的答案。”
“哎呦,還是你了解我。”
“我如果了解你就不會問你之前的問題了。你到底怎麼跑到那兒去的?算我求你,我年齡都這麼大了,你是不是也表示一下尊重?”
通訊器里傳來奧索維爽朗的笑聲:“其實很簡單。阿紗嘉。光詠摧毀次元城的時候,我恰好是在噬族的深淵里面。她借用那股力量破開通道,去了地球,我只不過是搭了順風車而已。再後來,偽造身份,偷偷登上躍遷艦隊就很容易了。”
撒拉弗長嘆一口氣:“這麼說,我自以為是的做著計劃的時候,你一直都在地球上。怪不得我的計算出了差錯。”
“是呀。”奧索維的聲音中充滿了欠揍的得意感,“只是給原來的手下寫了一張小小字條。”
“唉!”撒拉弗搖了搖頭,“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還是我結結實實的輸了。”
“你少來,你如果沒有後招,我把自己的頭擰下來。”奧索維沒好氣道。
“我已經進了河,失去了計算能力,想要走出來就必須用很久很久。你又何必對我那三個人出手?”撒拉弗的語氣中帶上了不滿。
“誰讓你打初邪的主意。我的時間快到了,怕你以後給她找麻煩,所以必須趁現在解決他們。”
“時間到了?”撒拉弗皺起了眉頭,“那歐的詛咒……又要生效了?”
“沒錯。也不知道這一回什麼時候才能醒……好在這次,不會有你這個大麻煩來打擾我了。”
“睡吧,奧索維。下次再戰。”
“嗯。晚安了,老頭。”
通訊器恢復了沉默。
撒拉弗將它從桌上擺到了角落里,今後的日子里,它再也沒有響起。
其七
“暗面,噬族王城,墮鎏之地”
噬族王城領主八詭,拖著沉重的巨大身軀,站在誓約禁壁的外面,沉默的等候著里面的人出來。
他的身後是無數噬族的精英里奧雷特,每一個都剛剛浴血歸來。
他的身邊,是深淵總督碎頜與深淵軍團統領飲嵐,他們也沉默著就好像在隨著八詭一起禱告。
陰沉黑暗的墮鎏之地,只有盈盈的能量火把在地上輕輕跳躍,還有頭頂的紫河發出著沉悶的奔流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誓約禁壁的大門被轟然推開。
月喉從里面走出來,他慢慢將門扇拉開到極致,然後俯下了身。
身披雍容王袍的女孩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身後的禁壁之中,無數鎖鏈在空中密密作響。
所有噬族一同俯下了身體,面對著女孩單膝跪地,他們的嗓音在墮鎏之地轟鳴著。
“”獨音“”噬心之嗣“”新深淵“阿紗嘉。光詠,吾等噬族唯一的王!”
“新深淵”……阿紗嘉品味著自己的稱號,發出了細微的感嘆聲。
曾經的某個稱號不見了,被它取而代之。
她這時候才明白,沒有吃掉那個人之前,自己的存在就好像無風無浪的空白。
她看到,原來深淵安排的命運中,自己必將啖下那個男人的心髒,然後成為可以和深淵比肩的存在。
“阿紗嘉。光詠!!殺了我!!”一個淒厲的聲音在誓約禁壁之中響起。
一個身體殘破的幾乎看不出原來形狀的里奧雷特被無數鎖鏈糾纏在誓約禁壁的正中。
那是曾經的心王。
兩年,噬族在噬之女王的率領之下,終於擊破了狂縱之崖的所有防线,逼迫心王與自己決一死戰。
可是有誰能猜到,噬族也會口下留情,將他變成俘虜呢?
噬之女王沒有回頭,她揮手,命月喉關閉了那扇曾經關押過自己的厚重大門。
她的父親,上一代的噬王,在她歸來的一刹那,執念消散,永遠的歸於了深淵。
墮鎏之地也好、誓約禁壁也好,都被新的女王所繼承。
心族的王已經不再了,有的只是一個需要殺上無數次的俘虜。
戰爭也結束了,心族想要誕生新的王,還需要內斗很久。
本可以一口氣將整個心族全部鏟滅,但是光詠沒有這麼做。
在她即將下定那個決心之前,一個心族里奧雷特的身影讓她放棄了最後的傾力一擊。
那個里奧雷特的名字是炎懼,他喚醒了噬之女王一絲埋藏著的回憶。
心族已經不重要了,心族從來就沒重要過。
因為噬之女王要做的事情始終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屠盡整個暗面和深淵苟延殘喘的每一個宮族。
心族,只不過是一個煩人的絆腳石。
她等待著,等待用自己的雙手,在宮族之王現身暗面的時候,將他毀滅。
在那艘船上,她的力量雖然在急劇的成長,但短時間終究還是無法和持有希斯飛爾的破霜抗衡。
她不得不放棄復仇的最佳機會,用魔龍之眼躲回到暗面,重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光詠走上了墮鎏之地的階梯,回到了八詭為她准備的王殿之中。
噬族的王殿,再也不用像其他種族一樣,建立在渡口之間。
新生的噬之女王,身為讓所有里奧雷特都為之仰視和恐懼的“新深淵”,她毫無困難的行走在暗面與深淵之間,從未擔心自己摧枯拉朽的力量會讓自己落入“冰面”以下。
光詠在自己的寬大王座上找到了一個舒適的姿勢。
她取出了一直帶在身上的魔龍之眼,輕輕在手中把玩著。
她早已不需要這件東西,哪怕是瞳族的聖物。
八詭邁著沉重的步子,從旁邊靠過來。
他注視著自己的女王,臉上掛著油膩膩的微笑。
“我餓了。”光詠沒有擡頭,只是簡單地扔出一句話。
八詭的大手一揮,上百名里奧雷特舉著無數精致的餐盤與美食,流水一樣瞬間擺滿了光詠面前的桌子。
光詠直起身子,將魔龍之眼隨手丟在桌子上,拿起叉子開始進食。
八詭往她旁邊的位置上一坐,大模大樣的也抓起了桌子上的食物。
他是噬之女王唯一會允許與自己分享食物的里奧雷特,甚至不需要任何許可。
八詭也絕不會和她客氣。
兩人仿佛在比速度,因為稍微慢一點,對方就會把自己愛吃的東西吃個精光。
比賽總是以光詠的勝利告終,這倒不是因為八詭在讓她。
八詭用手背擦著油光鋥亮的嘴巴:“瞳族要求我們把魔龍之眼交還回去。甚至連災宴之王親自在骸族王城也提到了這件事情。你是不是考慮考慮?”
“對他們說,八百年以後再來拿。”
“你留著它也沒什麼用。”八詭無奈道。
“如果他們不同意,那就給他們戰爭。”
八詭笑著,應諾。
“血族……血族那邊有消息了麼?”光詠又問。
八詭搖著頭:“血王蒼綴封閉了自己的次元城,也沒有在暗面的黑城出現。需要對她發動進攻麼?”
“還不是時候。”光詠的眼神鋒利起來,她擺了擺手,“宮族被我們覆滅之後,才輪到她。而且,旗鼓相當的戰爭,才會有意思。我給她時間。”
“如你所願,小姑娘。”八詭呵呵笑著。
“在你眼里,我還是小姑娘?”光詠面無表情的擡起頭,看向身旁的巨型胖子。
“你是小姑娘,也是我的女王。你是我的驕傲和榮耀。”八詭輕聲說。
光詠眯著眼瞥了他,像是對他的答案並不滿意,但八詭並不在乎。
暫時已經不用考慮戰爭,肚子也被填飽。
光詠將身體靠在王座的扶手上,微微有些出神。
“八詭……你覺得,我現在像人,還是里奧雷特?”噬之女王輕聲問旁邊的王城領主。
“里奧雷特……貨真價實的里奧雷特。”八詭毫不動搖地說道,“在我有生之年,從未見過本族的”深淵之賜“,更無法想象”新深淵“的存在。你就是深淵,那自然就是再也純粹無比的里奧雷特。”
光詠點點頭,微微閃亮的長發從肩膀上滑下去,垂落在雍容華貴的王袍上。
“可是,我為什麼會如此的想念他……”
“因為他的心在你這里。”
其終
“暗域”
這好像是古羅馬風格的建築,我無法分辨它們的細節,只覺得有些陌生。
我坐在街頭露天的咖啡館邊,輕啜著一杯味道濃厚的咖啡。
喝這樣的咖啡會很難睡著的,我這麼想著。
在我習慣生活的地方,很少有這樣露天的咖啡廳。
這應該是歐洲的某個城市吧,我猜測著。
路邊的行人十分悠閒,帶著一種從骨子里洋溢出來的輕松感。
他們遛著狗、推著嬰兒車,有人在長椅上喂著鴿子。
我看著他們,有些出神。這種日子好像已經很久沒享受過了。
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向我靠過來,她在對我笑,那笑容很熟悉,我在一瞬間有些恍惚,卻看不清她的臉。
就在我努力想要認清她的時候,她已經來到了我的桌邊。
她伸出手,在我的桌上放了一枚金幣。
很奇怪的金幣,八成是假的吧?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仿佛從我出生開始,就是這樣的顏色,一切只是輪回。
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夢到了一片黑色的海,沒有盡頭的海。
頭頂的天空也是黑色的,似乎和黑色的海水融為了一體。
我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漂浮著,心里無比寧靜,像是一個失去了生命的死者。
眼前可以看到點點的繁星,所有能夠指向的東西都十分遙遠,沒有目的也沒有止境。
忽然之間,我看到了一枚燃燒著的火球。
它發出隆隆作響的聲音,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我逼了過來,並在瞬息間熄滅,然後將我吞噬進了煙塵之中。
我迎來了一片寂靜,直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遙遠的像是穿越了無數日夜和距離。
“他不可能還活著。”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
“可以打個賭。”又一個慵懶的男聲哼道。
我用盡全力,微微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