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小姑移近莎比,用另一只完好的左手,交叉過來,摸著莎比的膀臂。
莎比可以感覺到小姑一直空著那只離她最近的右手,她知道小姑那只手發育不全,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雞爪,但是,她覺得小姑的生活卻是健全的,有著那一朵家庭的溫暖,在這種心理的趨勢下,她一把拉住小姑一直藏在茶幾下的右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也許剛才一直端著盆子,感染了盆子外沿的熱氣,覺得小姑的手涼滋滋的,那只右手,只有幼兒般大小,摸不到一點肌肉,骨頭生硬地刺出來,但是,莎比握著卻很舒服,她太需要一點親情的安慰了,哪怕是一雙殘疾的病態的手。
小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加在莎比的手上,問道:“好久都沒有看到你了,我知道你的日子過的不好,你是家里最苦的一個小孩了。”
“小姑,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不痛快的事情,都被我碰到了,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莎比哭泣地說著。
“莎囝,別說了,過去的事情不怪你,沒有人怪你。”
“真的不會怪我嗎?”莎比求救般地看著小姑。
“家里人是不會怪你的。你是一個好囝囝,公公在的時候,最記掛的就是你了。那時候你才多大,你能懂得什麼?本來就不關你的事情。”
小姑用那雙有力的手,緊緊地按在莎比的手上。
“小姑,你說的是真的?”
“我怎會騙你呢?你離開家後,公公與婆婆找了好久呢,你大姑還在電視台發了尋人啟事,後來聽說你找了工作,覺得你也許是想離開這個家,不想再看到過去的一切,大家也就放棄了尋找。其實家里的人,都是喜歡你的,你的爸爸也是喜歡你的。”
小姑說道。
莎比的父親是家里五個子女中唯一的男性,從小是最受嬌寵的,這種嬌寵里,有長輩的關愛,還有幾個姐姐的愛護。
莎比的爸爸正趕上上海知青下放的尾聲,當時三姐、就是絲絲的媽媽下放到同屬上海市的崇明島,而莎比的父親則下放到安徽的黃山地區了。
當時,整個黃山林場,都是由上海插隊知青組建的。
今天的人們,可以走馬觀花地領略黃山的險峻,但是當年知青生活在那塊的閉塞而山巒重疊的群山的深處,得到的卻全然是一點沒有浪漫的艱苦。
莎比的爸爸到黃山的時候並不長,受的苦也不是很多,他去的時候,黃山林場的條件已經改善了許多,那些年,每年都有上海的慰問團到黃山林場看望那些上海知青。
莎比的大姑,在父輩中是家里最大的,生活條件也挺好,經常受爺爺奶奶的囑托來看望這一個唯一的弟弟。
沒過多久,文革結束,上海知青全部返城,父親重新回到了上海。
當時,莎比的奶奶在街道縫紉社里上班,為了讓唯一的兒子有一個工作,便退職在家,讓莎比的父親頂替到街道辦做事,後來,街道小廠越來越不景氣,莎比的父親便在淮海路上做服裝生意,別人家都在搗騰衣服上發了財,但莎比父親卻越做越虧,衣服盤點下來,沒有賺幾個銅鈿,反而外面欠了一屁股債。
有一陣,家里債主上門,攪得不得安寧,莎比的媽媽在普陀區的一家商店里站店,每天都早出晚歸,與爸爸的感情,在莎比看來一直很冷淡。
在莎比的心目中,父親長得太高大、笨拙,像一頭大狗熊,其實小時候爸爸的照片,也是天真可愛、細皮嫩肉的,不知為什麼人到中年,卻虎背熊腰,滿臉漆黑,皮膚也很粗糙,而母親卻長的小巧玲瓏,亭亭玉立,與父親在一起很不般配,一種很直觀的感覺,就是媽媽像是父親的女兒。
後來母親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了,莎比托付到爺爺奶奶處之後,她對爸爸媽媽的印象日益淡化,她感覺到了父母之間的那種不和、生疏,後來,她只知道父親不再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不知去向,或者知道去向,家里人只是瞞著她而已。
再後來,父親繼續辛辛苦苦地盤點淮海路上那個門面很小的服裝店,聽家里人說,他與那個賣衣服的阿姨住到了一起,莎比也就徹底地與父母斷絕了藕斷絲連的來往。
她能聽到的,就是爺爺奶奶嘴里透露出的事關父親的只言片語的信息,爸爸很辛苦,每天趕往市中心的淮海路上的時候,他先踏自行車走很遠的一段路,然後,把自行車寄放在公交車站的店鋪旁,自己乘汽車趕往市中心,在那路公車汽車離淮海路服裝店最近的地方下車,再在附近的相熟的人家,騎上寄放在那里的另一輛自行車,趕往目的地。
兩輛自行車,一輛公共汽車,是父親每天來往的交通工具,主要目的還是最大程度地減少成本。
但是,擠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並沒有帶來生意上的特別紅火,父親的生意,莎比感覺到做的並不好,爺爺奶奶經常在背後嘀咕著,然後在父親來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塞一點錢給父親。
現在小姑提到自己的父親,她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自從在爺爺家發生的那起浴室事件後,她嚇壞了,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三姑那一陣天天來到爺爺家,哭哭啼啼,看莎比的目光也很陌生,三姑父有一天被叫來,爺爺嚴厲地教訓著三姑父,莎比看到三姑父被勒令跪在三姑的面前,痛哭流涕。
在她的眼中值得尊敬的大人竟然像小孩一樣被懲罰,她感到所有的罪過都是自己的。
如果自己不那麼聲張,就不會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她越來越感覺自己負罪沉重。
以後爺爺奶奶望著她的眼光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充滿著意猶未盡的無奈,更有一次,當時尚十多歲的絲絲瞪著她,狠狠地說道:“你是壞女人。”
這給了莎比強烈的刺激,她覺得這個家已經沒有她的位置,她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家了。
她當時高中還沒有畢業,看到多如牛毛的招聘公告,便早早地走上了社會。
過早地與家庭斷乳,使她的內心里總有那麼一種不健全的對家庭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