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童年往事(下)
宋康開車載著他們去了喝喜酒的地方,一路上陳沐陽安分地跟在宋怡然身後,宋怡然稱呼那些大人們什麼,他也學舌般地叫,假裝不在意某些大人對他的打量目光。
喝喜酒說無聊也無聊,在飽食一頓美餐後,桌上的孩子們就開始耐不住性子了,一雙雙眼睛紛紛往外瞄著。
宋怡然也不例外。
她聽著大人們枯燥繁冗的對話,摸了摸她吃飽了的小肚子,晃著小腿,呆呆地發起愣來。
過了一會兒,宋怡然按耐不住地側身戳了戳陳沐陽,偷偷一笑,伸出手,先是握成一個拳頭,再變成剪刀,最後攤開掌心,變成了“布”的形狀。
陳沐陽很快會意,姐姐要和他玩石頭剪刀布。於是也伸出手,兩個人開始在桌子底下同她玩起來。
這時,宋怡然的小姨對著潘慧說了句:“然然和你外甥玩什麼呢?”
桌上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兩個小孩身上。
潘慧拽過宋怡然,讓她坐正了,壓低聲音罵了句:“吃飯的時候就好好吃飯。”
宋怡然趁她媽不注意,不甘心地噘了噘嘴,面無表情地繼續吃了點東西,心想著吃飯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在說笑呢,為什麼她就不能玩。
她就是靜不下心來聽他們講話,也實在吃不下了,又不能離開桌子,於是隨手拿過水果盆里的婚禮裝飾花把玩了一會兒,趁他不注意,扔到了他腿上。
陳沐陽的小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正琢磨著腿上的花,又一朵被她扔了過來。
側過頭來一看,宋怡然伸長了脖子,在尋找著其他剩余的婚禮裝飾花。
他點了點她的腿,將其中一朵花放在她腿上,悄悄說了句:“你拿著吧。”
她偷偷笑道:“我就是想數數桌上一共有多少這種的花,不過有些離我太遠,我夠不著。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喝喜酒的時候都是這花兒。”
“我不知道,不過這花瓣軟軟的。”
“真花的花瓣不都是軟軟的嘛?”
宋怡然手執花朵,又同他手上的花朵碰了碰,眼睛彎成月牙狀,左邊的小虎牙整顆露出來,壓低聲音道:“干杯!”
正巧這時,別的桌上有一些人陸續走動了起來,宋怡然暗暗注視著表哥表姐離開的方向,隨後同宋康說了句她想和表哥表姐去玩,宋康擺了擺手就允許她去了。
宋怡然急於擺脫這無聊的局面,迫不及待地拉著陳沐陽跟上表哥表姐,手里還拿著那裝飾花。
那邊怡然的小姨對潘慧打趣道:“然然做姐姐還有個一直跟在身後的小跟班了。”
潘慧吃了一塊西瓜,漠然地對她撇了撇嘴。
外邊,宋怡然的表姐表哥討論著學校里的風雲人物,說著她不知道的一個個人名。她忽然覺得,跟著哥哥姐姐出來也很無聊。
表哥嫌他們兩個小學生麻煩,眉毛擰起,氣焰囂張地打發他們走。
宋怡然吃了癟,可是又真的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索性就和陳沐陽在外面瞎晃,路上隨意地抓了幾根狗尾巴草,不停地甩來甩去。
“哎,等一下!”宋怡然猛地頓住,轉過身面向陳沐陽,將一根狗尾巴草別在耳朵後,“像不像那些叔叔耳朵後卡著的煙?”
他認真地忖度了一會兒,最後點點頭,“像。”
“那你也來一根。”
宋怡然給他在耳朵後也插了根狗尾巴草,笑道:“像個老頭子。”
隨後又把桌上拿來的裝飾花給別到他另一個耳朵後面,她定睛一瞧,揶揄道:“你又變成小姑娘了。”
陳沐陽把裝飾花拿下來,放在手心,嘟囔著:“我才不要當小姑娘。”
那邊宋怡然沒聽他咕噥,就專注於拔狗尾巴草,陳沐陽偷偷把手心里的那花兒同自己那朵一齊揣進褲兜里,而後繼續跟在宋怡然身後看她一會兒拔狗尾巴草,一會兒又撿奇奇怪怪的落葉花朵不停地把玩。
兩人悠閒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在腥香的泥土芬芳中不時追逐嬉笑打鬧。
沒多久,朦朧的細雨漸漸在田地里籠起一團團輕煙,泥土變得濕滑。
陳沐陽跑得快,等回過神來時,他發現姐姐不見了。
小小的身子焦急地尋找著宋怡然的身影,神色慌張,他踏著細碎的步伐跑過來又跑回去,最後呆愣愣地駐足在一棵橙綠相間的橘樹旁邊。
“沐陽!”軟軟的聲音從遠處河畔傳來。
他急急忙忙地循聲望去,穿著小裙子的宋怡然笑著跑過來,“河邊有小鴨子,還有鵝!你去看嗎?”
陳沐陽松了一口氣,恢復原來的神情,搖頭:“不去。”
“哼。”宋怡然噘嘴輕哼,忽然看到頭頂黃澄澄的橘子,於是撿起地上的幾塊石頭往樹上扔去,“歘”一聲,三兩個大橘子便掉落了下來。
她哼著小調,從地上撿起一個橘子,靠在樹干上慢悠悠地剝下橘子皮,順便剝去橘子肉上縱橫交錯的一些白色莖絲,掰下一塊橘子瓣,“嗷嗚”一大口扔進自己嘴里。
“給你吃,這橘子很甜哎~”她彎起眉眼笑道。
陳沐陽的嘴里突然被塞了一般甜絲絲的橘子瓣,他怔怔地嚼著,兩只眼睛定在她身上,看到黃黃的果汁將她粉嘟嘟的小嘴浸染得水亮亮的。
“好吃嗎?”她湊過來問道,帶著橘子的甘甜味。
陳沐陽呆呆地點頭,囁嚅道:“好吃……”
“說謝謝。”她命令。
陳沐陽垂著腦袋,“謝謝。”
“叫姐姐啊!”
“謝謝姐姐……”
回家了以後,陳沐陽覺得自己的褲兜好似異常沉重,可明明只塞了兩朵花而已。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不知為何,就是不想扔,於是偷偷放進抽屜最里面的某個角落。
在合上抽屜的那一刹那,陳沐陽忽然覺得這個抽屜也有些重,然而這份重量,卻牢牢地留在掌心。
他握緊小小的拳頭,颯颯秋風從窗外吹來,像棉絮一樣在他微綻的笑臉上拂動。
***
在學校里有了新朋友的宋怡然漸漸地將陳沐陽拋在腦後,只有回家時才會想到這個表弟。
她對他的感情變得愈發奇怪起來。
要說陳沐陽會看顏色,其實宋怡然也會。她漸漸明白,父母吵架的推助器就是因為他的到來,她在心底鄙夷他,可又覺得他可憐。
小學第五年的秋風裹挾著落葉從窗外呼嘯而來,宋怡然的性子不知從何開始變得沉靜乖巧起來,不復小時候的調皮。
父母的爭吵對於宋怡然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即使這種令人討厭的噪音使她心生煩悶,而煩悶心情也漸漸演變為對陳沐陽的無視和冷落。
潘慧還時不時拿他們倆進行比較,宋怡然看在眼里。
她很討厭媽媽在背地里教育她要更加努力追趕上別人,這潛台詞就是讓她超過弟弟。
可是她數學就是沒他好,就是算得慢,她就是不喜歡數學老師。
但是她懶於爭辯。
有時候,她會坐在書桌前,聽著門外母親的抱怨聲發呆出神。桌上的作業本愣是沒動幾個字,只有小姑娘百無聊賴塗畫著的圈圈。
敏感的陳沐陽用余光瞥著她,心情十分復雜。
是不是他每天祈求爸媽別來接他,所以才弄得舅舅舅媽經常吵架?可是,就算被她和舅媽討厭死,他也不想和爸媽住回破房子里去。
他很自私嗎?
他再次用余光瞥著她,卻與她視线相撞,他清楚地發現她看他的眼神里帶著不悅和敵意。
宋怡然撇過頭,對著房門,想起媽媽抱怨爸爸的話,忽的小聲嘟囔了一句:“爸爸也別回家了,不然媽媽時不時看他不順眼,兩個人又會吵起來,還不如不回來呢。”
“還不如別回家呢。”
老天爺可能也聽到了她的心里話,宋康在外面裝潢生意越做越大,從回家回得晚到一周回來一次,潘慧越來越不滿。
陳沐陽的父母沒有消息,他又一直住在自己家里,夫妻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
某個清晨,宋康難得的不用去廠里,他沐浴在乳白色的晨曦中,心情閒適。
潘慧不著調地說了一句:“什麼時候把你外甥送回去?”
這幾乎成了她近幾年的口頭禪,每次都要當著他的面說上幾遍。
她不喜歡陳沐陽過於安靜的乖巧,在他比女兒考試考得好時,她更加不喜歡面無表情的陳沐陽。
那種毫無波瀾的表情像極了他的父母,那對讓她第一印象十分差的父母。
宋康嘆了一口氣,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翻了一個身,陌生的視线釘在天花板吊燈上。
潘慧聽見丈夫平靜至極的聲音:“天天吵,還不如離婚。”
她又聽見丈夫堅定地重復道:“我要離婚。”
那天清晨,宋怡然在母親歇斯底里的咒罵聲里驟然醒來,她覺得自己離天花板很近,眼前閃過幾個刺眼的白色光圈,隨後便聽到大門撞上的“砰”聲。
連著幾天,潘慧住在娘家沒回來,宋康讓莫紅娟過來帶一帶兩個小孩。
宋怡然懵懵懂懂地從奶奶口中知曉了一些事,奶奶這幾天還總是慌慌張張地握著她的手,對她說:“跟你爸好,你爸會賺錢。”
奶奶蒼老的聲音里帶著幾絲哽咽與哀傷,她於心不忍,呆呆地點頭。
她對父母離婚的具體過程很模糊,只是在某天看到母親憔悴地搬離了家的時候,她一下子跑回了床上,雖然沒有哭鬧,但是她總覺得心里空空的,好像有鈍器刮著她的胸口。
陳沐陽站在窗邊,屏氣掀開窗簾,卻看到舅媽正往他這個方向冷冷凝視著,他惴惴不安地迅速拉上窗簾。
偌大的房子空蕩無聲,春日夕陽傾瀉進來,分別抱緊了兩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