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上個星期,我就應該去看他的……以前都是每周一次,那天有點事耽擱了,我就沒去……”
又一批巡視的醫護機器人經過,章亦看著腳下的白色地板,眸中帶著幾分脆弱和茫然,輕聲道。
“我總是覺得,下次去看他也是一樣的……他還會好好地在院子里澆花,可能又要揪住我的錯處發一通脾氣,呵呵。”
章亦苦笑著,雙手掩住了臉,從指縫里泄出來的聲音悶悶的,“直到今天,我才突然意識到,很可能就沒有下次了。”
“小亦。”周以南的手摸上他的發頂,不忍地輕撫著,“不要自責,爺爺會理解你的。何況醫生說他明天就會醒,你還會見到他的,不是嗎?”
是的,他明天還會見到他,可是明天過後呢?
他腦中的淤血要是不做手術除掉,隨時都會危及生命,可那個手術本身又有極高的風險,就算順利做完了也還伴隨著各種後遺症。
爺爺那麼要強的人,會願意自己剩下的時光都在無盡的痛苦和折磨中度過嗎?
章亦閉上眼睛,只覺胸口悶痛不已。如果可以,他寧願明天不要到來,因為他比誰都清楚,爺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小亦……”周以南的眼眶有些酸澀,他忍不住伸出雙臂,把埋著頭的男人抱進自己的懷里,像安慰小孩一樣在他的背上安撫地拍著,“你還有我,有二叔他們,不會有事的。”
裴夕端著兩杯咖啡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他一直等到章亦抬起頭來跟周以南說話,才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朝章亦遞去一杯咖啡。
“沒有拿鐵了,卡布奇諾喝嗎?”
章亦接過他手里的咖啡,勉強笑了笑,“謝謝。”
“沒給你買,不介意吧?”裴夕看了眼周以南。
“沒事,我也不愛喝咖啡。”周以南雲淡風輕道。
裴夕喝了口紙杯里的熱咖啡,眼角往下,忽地瞟到了周以南手上的針孔。
“你晚上輸過液?還是沒輸完就過來了?”
章亦聽到裴夕的話,頓時緊張起來,他抓過周以南的手腕,果然在上面看到了淡淡的血跡。
“我送你回去。”章亦當即把咖啡杯往旁邊重重一放,拉著周以南站起來。
“小亦,我真的沒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重要!”
章亦罕見對著周以南瞪起了眼睛,“每次見到你,你都說自己很好,沒事。在我面前坦誠一次就那麼難嗎?”
“小亦……”周以南在心底嘆息一聲,他對著章亦露了個寬慰的笑容,“這樣,我讓司機來接我,你跟裴夕在這里守著老師就行了,好嗎?”
“那我送你到樓下。”章亦語氣放軟了一點。
親眼看著接周以南的車離開,章亦才裹緊大衣,回到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上。
他的咖啡已經冷了,裴夕坐在他剛才坐過的位置上,腦袋低垂著,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章亦看著裴夕道。
裴夕搖了搖頭,“不用,我請了兩天假。順便也跟這家醫院的副院長打了招呼,他幫我們安排了一間病房,可以借宿一晚。”
章亦噢了一聲,遲疑道,“裴夕,今天……麻煩你了。”
麻煩個屁,老子心甘情願!裴夕在心底這麼想,可卻沒有勇氣說出來。他冷著臉把章亦帶到那間空病房,勒令他在床上坐下。
“你先睡覺,別的不要多想。”
“可這里只有一張床……”章亦環顧四周,眉頭緊緊皺起。
沒辦法,這家五A醫院的病床實在太搶手了,不是重症病人和政界高官,再高的價格都約不到。
可想而知裴夕在副院長那兒磨了多少嘴皮子。
“你睡床,我睡沙發。”
裴夕指了指角落里的會客沙發。
章亦的目光掃過去,臉色頓時變了變。
那座沙發估計才有半張病床大小,裴夕這麼高挑的身材要是擠在里面,那可不是一般的憋屈。
“我睡沙發吧,太空戰艦的膠囊艙我也睡過,這個沒什麼。”章亦不由分說地下了床,脫了外套搭在沙發上。
裴夕哭笑不得地把他拽過來,兩人一齊倒在窄小的病床上,“行了,一起睡。”他摟住章亦的腰,強硬地把他按在病床上。
“裴——”兩人溫熱的身軀隔著層層布料緊貼在一起,章亦覺得不妥,正要開口,卻被裴夕打斷。
“別動!”
裴夕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在床頭不知哪里按了按,那張窄小的病床忽然開始拉伸變形,沒一會兒,原本窄小的病床就變得寬大了許多,章亦甚至可以將腿放平伸直。
“怎麼不早說?”章亦無語地看著離他很近的某人。
“我一開始也不太確定,而且不是所有病床都有這個功能。”
裴夕脫了鞋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把腿放平,他雙手枕在自己的腦後,打了長長的哈欠,困倦道,“不說了,我昨晚值的夜班。好累,快睡吧。”
章亦哪里敢打擾這尊大佛,而且他也很累了,身心都無比疲憊。閉上眼睛,放松地靠近松軟的枕頭里,章亦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不過這一覺睡得有些短暫。凌晨五點,他們就被護士叫醒。說是章爺爺醒了,要求立刻見他。
章亦連外套都顧不上穿,隨便在洗手池里揉了把臉,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重症監護室。裴夕把他的外套帶上,也跟在後面進了監護室。
由於顱內淤血的壓迫,章爺爺的視覺神經有些受損。他的眼睛雖然是睜開的,卻看不太清眼前的物體,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眼前青年的輪廓。
“小亦……是你來了嗎?”
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章爺爺口中發出,他身上還插著各種輸液管,本就干瘦的臉頰幾乎完全凹陷下去,以往那雙睿智的眼睛也變得渾濁而衰老。
章亦握住他枯枝般的手掌,努力將自己的臉湊到他眼前,啞聲道,“爺爺,是我。”
“剛剛……醫生跟我說了……”因為才醒來不久,章爺爺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十分困難,他艱難地喘著氣,想讓章亦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手術我不做……你聽到……聽到了嗎?”
章亦聽到那句話,猛地捏緊了章爺爺的手掌,睜大眼睛看著他。
“爺爺已經……活得夠久了……”章爺爺忽地嘶啞地咳嗽了兩聲,他看著眼前面容模糊的青年,努力扯出一個笑容,“爺爺早點過去……咳咳……還能見到你奶奶……還有你爸……”
章亦不說話,他僵硬地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仿佛一尊雕像。
“小亦,答應我……不要做手術……”只說完這麼幾句話,章爺爺就又累得昏睡了過去。
“我答應你。”
良久,章亦才緩緩站起身。他把章爺爺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替他掖好被角,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才面無表情地走出監護室大門。
裴夕抱著他的外套跟在後面,他看著章亦走到長廊盡頭的陽台,又看到他在長褲口袋里到處摸索,當下明白了什麼。
從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他遞給章亦。
“今天怎麼不勸我少抽點了?”章亦叼著煙,臉上沒有太多的悲傷,嘴角甚至還有一絲調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