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愚鈍(Iweleth)①
時隔24小時,方雪晴再次敲響了男人的房門。
不同的是,一名穿著運動裝的年輕男子站在她身後。
他看起來不到而立之年,五官普通,但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漆黑眸子,留著干練的短發,下巴胡茬刮得發青。
“咔。”
房門從內側被推開了,游飛揚的精神顯然比昨天更差。
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門外的兩人,方雪晴和身旁的青年男人對視一眼,各自拿出了證件。
等到游飛揚慢吞吞地打開房門的鏈鎖,兩人走路帶風地閃進房間里。
方雪晴機警地環顧了四周一圈,發現套房內部幾乎與昨天一模一樣,連茶幾上擺放的水杯位置都沒有變化。
她腦海里不禁浮現出游飛揚枯坐在黑暗的房間里等待天明的畫面——可惜,他再也沒機會走出這個房間了。
“這位是譚警官,我們內部分管對Qliphoth相關行動的負責人。”
待兩人落座後,方雪晴則盡好助手的本分,侍立在年輕男人的身後位置,主動開口介紹道。
游飛揚微不可見地頷首,緊繃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一些。
“游先生,你的线一直是方警官在跟進,不過我有密切關注。如果你還有什麼需求都可以提出來,我會盡量為你爭取。”
被稱為譚警官的青年男子將雙手架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身體略微前傾,直視著游飛揚通紅的眼睛說道。
“……我沒什麼要求,我只想活下去而已。譚警官,你們一定要幫我。如果讓Qliphoth知道了MIR-003的真實作用,我肯定會被滅口的。”
“我沒法給你任何保證,但要是你信得過我,就先把實驗品給我確認。只要情報有效,我會立刻批准為你提供庇護。”
“呵呵,你是說這個玩意嗎?”
游飛揚從衣服內側的口袋里拿出那支給方雪晴顯示過的金屬匣放在桌面上,先是在金屬板上飛快地按動了幾下,然後把拇指貼到上面——匣子旋即無聲地彈開了,里面通體白金質感、嵌著一枚炫目鑽石的精巧戒指。
“MIR-003的原型體。譚警官,方警官,你們可是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唯二知道它真正外形的活人了。”
游飛揚看到對方驚訝且困惑的表情,不由嘿然一笑,著重強調了“活人”兩字。
“就是這個……戒指?”
青年男子有些難以置信地確認道。
還沒等他仔細端詳一番這枚神奇的戒指型裝置,方雪晴已經上前一步,接過戒指後將它收進了風衣貼身的口袋里。
“MIR實驗最初的目標是找到一種解除精神干涉(MI)的方法。正常狀態下,MIR-003每隔60秒會釋放一組無害的電脈衝信號,能夠解除佩戴者受到的MI和藥物導致的幻覺。而且,它的效果還不僅如此……”
游飛揚略帶得意地介紹道,說起他最擅長的領域,似乎給他衰弱的精神注入了一陣強心劑。
“只要按一下這枚寶石,它就會激發出高頻電脈衝。這種脈衝可以在刺激大腦皮層的特定受體,從而只用很短時間內即可覆寫其他MI指令,但也僅對受到MI影響的人才有效。對方受到MI影響越深,覆寫需要的時間就越長,而植入新指令的效果也就越好。它平時只依靠佩戴者日常活動就可以自我充能,但高頻脈衝會快速消耗它的內置電量,在電量恢復前它都會處於休眠狀態。”
聽完游飛揚的說明,譚警官回頭和方雪晴交換了一個眼神,起身笑道:
“感謝你提供的證據和信息,我回去後會立刻呈交給國際刑警組織。相信這一定能為我們在打擊洗腦、催眠等方面犯罪做出巨大貢獻的。”
“等一下,譚警官,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把我從這里轉移出去啊?我實在是受夠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游飛揚連忙跟著站起身,抓住譚警官的手問道。
“唔,嗯……我會盡快安排人手的。”
譚警官擠出一絲笑容,但顯然游飛揚並不領情,眼里的焦躁和絕望越發濃郁,猶如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緣的野獸。
“你們一定要快點啊……我現在根本不敢睡覺,沒有一分鍾不在擔心Qliphoth的人會找到我……對了,還有小沁那邊你們派人去找過她了嗎?”
面前的游飛揚還在喋喋不休地追問著,但青年男子卻沒有心思聽下去了,他眼神發直地死死盯著自己的雙手,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在被游飛揚抓住手腕的瞬間,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將他從一場真實的夢境中驚醒,錯位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腦,攪得他幾乎想要干嘔出來。
不對!
全錯了!
不是這樣!
他根本不姓譚,他的名字叫顧連,也並非是什麼國際警察,而是一名普通的見習律師,今年才剛剛畢業離開象牙塔進入律所,還沒有熬過試用期。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忍住翻涌到喉頭的反胃感,顧連在混亂的記憶中翻撿著,拼湊成支離破碎的畫面。
搖曳的燈光,昏暗的環境,還有充斥著煙草味道的渾濁空氣……酒吧,他好像確實在下班後去了酒吧……
舞動的肢體,妖艷的紅唇,還有熱褲下一雙結實修長的大腿……女人,他遇到了一個冰冷又放蕩的女人……
然後呢?
他記得女人舌尖舔過他脖領的麻癢,記得隨著身體起伏而甩動的乳球,記得夾在他腰間的那雙銷魂長腿……
在他達到極限、欲望噴薄而出時,女子扭動著身子,同樣忘情地尖叫、呻吟。
但還未等他從射精的麻痹感中恢復過來,就看到女人手里魔術般出現了一根拇指粗細的金屬短棒,眼前明亮的藍光極速閃爍……
然後呢?
曖昧的記憶片段宛如旁觀一場電影,他絲毫沒有參與的實感,卻又無比確信就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個女人給他捏造了一個新身份,像是安排劇本似的告訴他要做什麼,而他則如同提线木偶般唯命是從。
洗腦——曾經只會出現在幻想類小說里的名詞突兀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除此以外他找不到其他詞匯來形容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顧連此刻心亂如麻,卻不得不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思考如何從這場傾軋中脫身,至於怎樣幫助游飛揚脫困,就不是他這個冒牌警察能做到的事了。
頭腦里方案一個接一個地列出,但又被他逐個否決——那個洗腦自己的女人就守在身後,這里是23層,何況能安排這麼一出劇本,他不信那個神秘組織沒有准備暗樁作為後手。
“對了,游博士,關於MIR-003的研發資料,您是否有隨身攜帶?”
顧連嗓子發緊,連聲音都有些變調了,一邊應付游飛揚,一邊絞盡腦汁地思考著逃脫策略。
“沒有,所有MIR實驗的資料都被我在逃出組織之前銷毀了。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按照記憶的資料整理出來。譚警官,我一定配合你們取證,求你務必要想辦法幫——”
咔啦!
隨著玻璃破裂的脆響,游飛揚的話語戛然而止。他詫異地低下頭,在自己的胸前看到了一朵逐漸綻放的血花。
顧連嚇得幾乎要向後跳開,狙擊槍和殺手對於他來說都是只在電影小說里看到過的概念。
但游飛揚死死攥著他的手腕,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種對活下去的渴望眼神在往後的數十年間無數次出現在顧連的夢境深處。
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大量血沫旋即逆涌而出,顧連只能聽到他喉嚨中發出抽拉風箱般嘶啞的呵呵聲。
生機迅速從游飛揚被毀的軀殼中流失,顧連眼睜睜看著剛才還眉飛色舞介紹MIR-003功能的男人在短短幾秒鍾內就委頓在地。
游飛揚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躺在地板上掙扎著,用最後的力氣摘下自己手上的金屬戒指,拼命塞進顧連的掌心。
然後,光彩從這位神經心理學領域的天才科學家眼中消散了,緊緊握住顧連手掌的指尖也失去了力量,軟綿綿地摔落在地板的血泊里。
“譚警官,他剛才做了什麼?”
方雪晴因為視线被顧連身體擋住的原因,沒有看清游飛揚垂死時的動作,但她身為刑警的敏銳觀察力留意到了兩人之間的互動。
“……”
顧連心思電轉,竭力回憶著游飛揚所說過的每一個字——這枚戒指既是令自己深陷絕境的催命符,也很可能是逃出生天的救生索。
幾秒鍾後,當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時,面龐已經憋成了豬肝色,面容猙獰,似乎正在忍受著某種劇烈的折磨,雙手死命地交握在胸前,好像緊扣著什麼東西。
接著,他登登小跑幾步,雙腿一軟就要向前撲倒過去。
“你怎麼了?”
方雪晴神色一凜,本能地扶住了顧連即將倒下的身體,伸手去掰他緊握的拳頭。
就在這時,顧連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掌,一個觸感堅硬的物體被壓在了她的虎口位置。
方雪晴不愧是刑警出身,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抽回手掌,而是用另一只手扣住顧連的小臂用力一擰,胳膊幾乎折斷的劇痛險些讓顧連松手慘叫——但強烈的求生意志在最後關頭戰勝了痛覺,令他像是夾住誘餌的螃蟹一樣死不松手。
——5秒。
他還沒緩過勁來,方雪晴已經屈起一側膝蓋,狠狠頂在了他的腹股溝位置。
這一下是標准的格斗動作,加上女刑警過硬的身體素質,顧連感覺自己130多斤重的身體都被撞得向上彈起,下半身痛得失去了知覺,雙腿抽筋似的在地上亂踢,只為了發泄難以忍受的痛楚。
即使這樣,他的手仍然沒有松開,站不住的身體像破布似的掛在方雪晴胳膊上。
——10秒。
女刑警的動作倏忽放緩了,她凌厲的眼神漸漸失去焦點,表情也變的呆滯而迷茫。
正高高抬起准備落下的掌刀僵硬在了半空,令顧連終於有喘上一口氣的機會了。
他不敢大意,繼續保持著戒指與方雪晴的皮膚接觸,然後確定了一下自己正處於落地窗外觀察不到的死角區域里,這才咽了一口唾沫,忍著疼痛模仿方雪晴催眠他時的用詞開口道:
“從現在起……你會把贏得眼前這個男人的認同當做、你生命的,全部意義……”
“獲得,認同?”
方雪晴茫然地重復道。
“他的夸贊會讓你欣喜……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足……”
“我希望,他,夸我。”
方雪晴若有所悟地點頭。
“你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他失望,只要想到這種可能就會讓你恐懼……”
“絕對,不能讓他失望。”
方雪晴空洞的臉龐上隨即浮現出畏懼的表情,仿佛在做一場噩夢。
“你會回憶起一切,也理解自己被洗腦了。但你不想解除洗腦,因為……這是連接你與他之間的媒介……”
這句命令是顧連自己想出來的,他迫切需要借用國際刑警的判斷力,所以讓她保留全部記憶是必須的。
而且他也不認為隱瞞洗腦的存在是一個最優選擇,尤其是在一名訓練有素的警察面前。
“是的。我會珍惜,我們之間的洗(媒)腦(介)。”
方雪晴的神情恢復了恬靜,溫馴地確認道。
隨著顧連再次按下戒指上的寶石,女刑警的瞳孔恢復了靈動的神采。
她先是後退半步,慌亂、訝異、厭惡、憤怒等情緒紛亂地在她眼中交替閃爍,但她把握現狀的速度比顧連快得多,只消片刻就恢復了沉靜。
“你對我進行了精神干涉(MI)?”
她凝視著顧連的雙眼,冷聲問道,除了緊抿成一线的嘴唇表達了憤怒以外,看不出任何表情。
“沒錯。”
顧連揉著自己的小腹,毫不示弱地回瞪過去。
躺著一具屍體的房間里一時間安靜得落針可聞,幾息過後,方雪晴率先移開了視线,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的車停在地庫,咱們先離開這里。”
“好。這方面你是行家。”
顧連從善如流。
兩人誰都沒有再理會游飛揚的屍體,就這麼拉開房間門走了出去。
有那麼一刹那,顧連以為躲藏在不知何處的狙擊手會嘗試著開槍滅口,不過他終於還是順利走出了充滿血腥味的套間。
直到他們邁出電梯,方雪晴臉頰上的紅暈還沒有消退——剛才顧連只是點頭贊同了她的提議,立刻便在她的心湖里蕩開一股歡欣雀躍的漣漪,讓她忍不住想要在男人面前更多地表現自己。
於是,在駕駛著那輛豐田越野車開出地庫時,她組織好語言試探著問道:
“你手里那個指環才是真正的MIR-003吧,你打算怎麼處理它?”
“你有什麼建議嗎?”
男人反問道。方雪晴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略帶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說出早已准備好的回答。
“你應該把它交給國際刑警組織。這樣既有利於擺脫Qliphoth的追殺,也能夠有效打擊他們借助MI實施的犯罪行為。”
“不行。國際刑警的高層里多半有他們的眼线,不然你是怎麼落進Qliphoth手里的。而且,我交出MIR-003就能擺脫他們了?我可不信。”
方雪晴沒想到顧連拒絕得如此干脆,剛冒出頭的一點驕傲頓時如同被刺骨寒風吹熄的燭火般消散無形,只剩下對自己發言不夠謹慎的後悔。
她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幾句,但只要一想到可能會導致顧連對自己更加不滿,就又滿臉苦澀地把話語吞了回去,低聲說道:
“那你來決定吧,我都聽你的。”
“嗯,這樣才對嘛。我想好了——既不逃也不躲,我要找Qliphoth報仇。”
看到顧連微微一笑,始終用眼角余光打量著他的方雪晴也不自覺地跟著勾起了嘴角,暗自記住以後要少自作聰明、多聽命行事,完全忽略了男人提出的後半句是何等天方夜譚的荒謬行為。
黑色的越野車載著兩人,闖入無邊的夜色里,沿著道路駛向未知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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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愛的小沁: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准備了這封文字在我心跳停止後會自動發送,以防我沒有機會親口告訴你。
在我人生短短的34年里,最幸運的就是遇到了你。
你像是一束陽光灑下,讓我這樣貧瘠的岩石上也能長出愛情的幼芽。
最不幸的就是陰差陽錯間上了賊船,想脫身已是難上加難。
我一直隱忍著,希望有一天能全身而退,與你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
但上天給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只能反抗,否則難逃一死。
即使這封信意味著我的反抗以失敗告終,也請記得我為了我們的未來殊死一搏過。
向你求婚的戒指,我早就准備好了,一直貼身攜帶著,希望能有一天把它親手交給你。
但現在它已經被賦予了另一個使命,作為某件東西的替代品。
對不起。
最後,你必須趕緊申請至少一年的休學,到其他地方暫避一段時間。那些殺害我的人很可能會去找你。切記不要留在學校,更不要回家。
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