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晴空藍得晶瑩而深邃,仿佛看久了就會沉淪在其中。
明亮的陽光恣意灑落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然後跳向半空,劃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金色軌跡,伴隨著細小得若有若無的的冰晶在半空中飛舞。
方雪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注視著雪地一般潔白而帶著粗糙紋路的水粉紙,然後鄭重得有些虔誠地舉起畫筆。
但她入定般端坐良久,筆尖卻始終沒有落下。
並非環境有什麼影響。
這里是學校的教師住宅樓,在這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足夠安靜清幽。
七樓陽台的視野也很好,抬眼就可以看到遠方的大半座江城。
滔滔江水就在江城腳下奔流不息,側耳時幾乎能聽到輕緩悠遠的濤聲,像是穿越了千百年的歲月,令人產生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但長江本身之外的一切卻在最近一兩代人的時間內天翻地覆。
這里下游不遠處是一座剛剛建起的巍峨的大橋,上游則是十年前建起的另一座。
對面的江岸是一處工地,幾棟錯落有致的住宅樓正在封頂。
這一側的江岸則是另一處工地,一座高科技工業園正在奠基。
這里正在變成另一個世界,任何一個畫家都能在這變幻之中找到足夠的素材。
也不是沒有創意。
當曹老師說出主題,方雪晴見到雪後的晴空時,眼前就浮現出了一副畫面。
只是這幅畫面仍然零碎而混亂,還在激烈地運動而沒有靜止下來,更重要的是還找不到焦點。
要把它轉化成紙上的畫面需要過程,一個名叫創作的的過程。
特別是創作開始的頭幾筆,更是經常會讓人迷茫不知從何下筆。
所以,方雪晴注視著滔滔江水,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美術並不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復制在畫面上,而是必須有所增刪,有所改動,有強調和淡化,有自己的表達。
方雪晴正在這麼努力著,在自己的意識中撕裂一幅幅畫面,把各種各樣的碎片拼接在一起。
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在她意識中破土而出,被扭曲和拉伸,一些被揉成一團,一些卻又被壓扁。
不知道過了多久,越來越多的點和面堆積在一起,被亂七八糟的线條捆綁或者分割,塞滿她的意識,讓她頭昏腦漲。
她用力搖了搖頭,腦海像是又下了一場大雪,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於是方雪晴放下畫筆,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苗條的身姿在厚厚的羽絨服下短暫地展示出迷人的曲线。
然後她離開畫架,回身拉開陽台的鋁合金玻璃門,馬上就聽到曹老師低沉溫和的聲音:“……不對。陰影部分並不是最暗的區域,明暗分界线才是。把這里擦一點……看到沒有?”
除了方雪晴之外,曹老師家小小的客廳內還坐著另外三名學生。
他們正捧著畫板,圍著一張小桌上的石膏球體、圓錐體和正方體進行初步的素描練習。
曹老師在一名男生身邊弓著身子,伸出右手的拇指在那幅稚嫩的素描上准確地擦了幾下,畫面馬上生動立體了起來。
於是曹老師滿意地笑著,順手把沾滿鉛筆灰的手指在身上擦了擦,於是他那件淺咖啡色的外套上,本來就斑駁散落的各色顏料汙漬之間馬上又多了兩三個黑乎乎的指印。
曹老師等會又要被師娘數落了吧。
方雪晴秀氣的唇角邊綻放出一個調皮的笑容,輕手輕腳地走向客廳一角的飲水機。
她剛倒了杯水還沒有來得及喝,曹老師已經轉過身來對她笑道:“怎麼樣?”
方雪晴握著一次性紙杯,不好意思地垂著頭,輕聲回答道:“動筆才發現本來好像很清晰的思路其實很混亂。現在還不知道怎麼開始,從哪里下筆。”
曹老師哈哈大笑起來,但笑聲里絕對不是嘲笑,而是贊許。
接著他正色卻語氣和藹地說道:“正常,正常,我一看到賽事要求就在想,這次的主題比較虛,也比較大,對你們十多歲的孩子來說太空泛了,是有些困難,不像上次那樣限定得比較具體。你慢慢構思吧。想好了再畫,不要急,這種比較虛的題材更適合自由發揮,但是要從大量的思路當中提煉出你要表達的重點,濃縮成最終的畫面。所以我先不給你出任何主意,你自己發揮天分,大膽構思吧。要記住,腦子里沒有一幅清晰的畫面的話,強行畫是畫不好的。”
“嗯。”
曹老師的話讓方雪晴心里一下子踏實了不少,表情也輕松了下來,向著那兩個停下手中的筆看著她的男生微笑著輕輕點頭,然後捧起水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就在這時,門鈴聲突然響起。
曹老師便快步走向門口,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然後拉開房門。
門外馬上傳來一名年輕男孩彬彬有禮的聲音:“曹老師早。打擾了。”
曹老師的聲音帶著欣慰和喜悅,卻又顯得有點囉嗦:“不打擾不打擾。你說要參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不用脫鞋,一會總是要拖地的。先來喝杯茶暖和暖和吧,雖說晴了兩三天,但是雪還厚……下雪不冷化雪冷——他們幾個是高一的,准備下半年也上美術班,現在趁著周末先跟我練練基礎。”
“我本來也想早點來,又怕曹老師星期天早上想休息。——我自己來。”
說話間一位身高適中,體型微胖,穿著一件看起來檔次不錯的皮夾克而不是校服的男生背著畫板走了進來。
剛進門,就一個跨步從曹老師手中搶過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水,端著紙杯打量了四周一眼,和幾位高一的學生點頭示意,然後似乎是不經意之間發現了方雪晴,馬上笑著打起了招呼:“咦,方雪晴同學也在。早。”
方雪晴禮貌地微笑著回答道:“高逸翔同學早。”
“早。早。”
方雪晴知道高逸翔愛笑,卻第一次感覺他的笑容不太自然。
然後他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轉向正關門的曹老師問道:“曹老師,那我在哪里畫比較方便呢?”
曹老師卻問道:“別急。你也是畫水粉吧,初步的構思有了嗎?”
高逸翔舉著紙杯,聞言一愣,然後略顯尷尬地笑道:“……還沒想好。”
曹老師不以為意,笑眯眯地回答道:“嗯,這次限定的條件確實有些空泛,方雪晴也還沒動筆,你們先自己想想吧,也可以互相討論一下。確定了初步構思以後,有具體問題再問我,我先不干擾你們自己的思路。”
高逸翔顯得莫名的高興,笑容滿面地回答道:“好的,謝謝曹老師。”
說完便看向正拉開陽台門准備繼續的方雪晴,提著畫板也走了過來:“方雪晴,你在陽台上畫嗎?我也去吧。”
兩人先後來到陽台,高逸翔提著畫板一時顯得無所適從。方雪晴便輕聲道:
“那個角落有畫架。”
高逸翔答應一聲,在方雪晴所說的角落里找出一副舊畫架,在方雪晴的畫架邊支起,然後架好自己的畫板,一邊做著這些一邊斷斷續續說道:“謝謝。我第一次來曹老師家里……你經常來嗎?——唉我水平不好,這次也是厚著臉皮試試……”
方雪晴抿著嘴輕輕笑著,只是偶爾抬起眼簾,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掃一眼這看起來生活優裕而謙遜禮貌的男孩,卻沒有接他的話。
直到看他取出一套新排筆,一盒還沒有開封的水粉顏料與顏料盒之後,才再次輕聲道:“衛生間有水。剛才客廳有凳子。”
“沒事,不急,我還沒想好畫什麼呢。”
高逸翔在畫板上夾好水粉紙,隨手在畫架橫隔上放好畫具,卻沒有去打水調配顏料,而是走到陽台邊,伸手扶著欄杆邊緣,看向前方的雪景。
方雪晴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目光追逐著三兩只水鳥掠過浩渺的江面,在仍然覆蓋著積雪的江灘上翩飛,再次陷入了沉思。
安靜了不知道多長一段時間之後,她仍然沒有抓住自己思緒中的重點。
而高逸翔看起來也面臨著一樣的困擾,皺著眉頭,年輕光潔卻帶著三兩顆小小青春痘的臉龐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凝重,突然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嘟噥道:“到底什麼才是盛世呢?”
方雪晴沒有回答。
片刻之後高逸翔轉眼看向她,她才輕聲回答道:“我也是抓不住重點。本來我前幾天都有思路了,就是想象不出一副具體的畫面。”
高逸翔皺著眉頭,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詢問方雪晴的意見:“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燈火輝煌?好像都不合適……”
“嗯……這些都沒什麼新意……”方雪晴也同意他的說法,注視著一列拖船像一串黑黝黝的小木片一般緩緩穿過江濤,輕聲回答道。
而高逸翔則收回目光,看著近處那片高科技工業園的工地,繼續道:“畫個工地?建設生活啊,未來啊什麼的的畫面好像還行。你說呢?”
方雪晴思索著沒有回答。
倒不是她想到了什麼,而是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無意識狀態,什麼都沒想。
但高逸翔卻自己否決了這個思路:“算了,這個工地之前不是一個村子嘛。現在拆了蓋工業園。我家也快拆了,要是畫工地,肯定總是會想我自己家的事,也畫不好。”
這句話倒是吸引了方雪晴的注意,收回思緒看向高逸翔,好奇地問道:“你家也要拆遷了嗎?”
高逸翔馬上轉眼好奇地看著她:“好像是要拆了吧,去年冬天就開始聽我爸他們說這個事了。怎麼,你們家……?”
方雪晴看向順著江水逶迤爬向遠方的連綿青山,眉梢又一次微微蹙起,婉轉的聲音少見地帶著一抹茫然:“應該是定了。我們村都要拆,好像是要建一個度假村還是別墅區吧。”
高逸翔馬上靠近她半步,單純的面頰浮現出關切,語氣卻努力帶著寬慰,注視著她的眉梢道:“怎麼了,那不是好事嗎?我爸他們好像都蠻高興的……”但這他馬上住了口,因為方雪晴的眉毛似乎蹙得更緊。
少年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心疼與後悔,然後勉強訕笑著轉換了話題:“你家在哪的?聽大江他們說是在石家陂?”
方雪晴的眉毛舒展了一些,輕聲回答道:“嗯。——你家在長東路那邊?”
“是啊,就是聽說那里要修個新高鐵站,要拆遷了。——你家有點遠啊,每天上學要十來里地吧?”
高逸翔看向方雪晴看著的那串白雪皚皚的山巒,謹慎地繼續問道。
方雪晴仍然興致不高,看起來對這件事並不樂觀:“是啊。”
高逸翔安靜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氣,生硬而艱難地問道:“對了,我有幾次看見你坐一個男生的電動車上學的。——那是你男朋友吧?”
方雪晴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滿臉通紅地擺手:“不是不是,我們一個村的,又一起上學,順路……”
高逸翔故作輕松地笑道:“哈哈哈,那就是青梅竹馬了。難怪你爸爸媽媽放心讓你走讀呢,上學還好,我們每天大半夜的放學,我們這里是郊區,去你家那邊更偏,原來是有個青梅竹馬的護花使者啊。”
雖然被這麼說讓方雪晴很害羞,但高逸翔說的沒錯。
自己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和石小凱一起上學,他人高馬大的,性子又烈,一直護著她,從來沒有讓她受過任何欺負。
兩家大人關系很好,知根知底,對兩個孩子的關系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兩個人還小,所以沒有挑明罷了。
當然,他們畢竟還是高中生,所以方雪晴還是紅著臉拼命否認。
氣氛有些尷尬起來,幸好曹老師突然拉開門,探出頭來笑道:“喲,挺熱鬧啊。商量出什麼奇思妙想了嗎?”
兩個孩子趕緊一齊回答道:“還沒有。”
“哈哈。”
曹老師掃了兩人一眼,便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多說,笑嘻嘻地縮回了客廳。
但他這一打岔倒是讓兩個孩子回過神來,他們可是來畫畫的,便趕緊收起心神。
但剛才的話題倒是突然讓方雪晴抓住了本來還虛無縹緲的思緒,一下子豁然開朗。
——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有想清楚盛世該是一副什麼樣的畫卷?
因為我其實並沒有清晰地理解盛世的關鍵是什麼。
雖然話題並沒有結束,但接著想的話,很容易就能想到某些將來的場景,和親人與愛人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場景。
所以,所謂盛世,並不是現在所能看到的畫面,而應該是自己希望的樣子,自己夢想的樣子。
所以,關鍵詞才會是希望和夢想。
想到這一點的方雪晴激動得有些顫抖起來,趕緊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回到自己的畫架前站定,再次拿起畫筆,沾上希望和夢想,在潔白的水粉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高逸翔好奇地看著她。
專注於自己畫筆的方雪晴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线,而是沉浸在了那幅畫卷里。
微蹙的眉梢已經完全舒展開來,清澈的雙眸深處閃耀著純淨的光彩。
淡紅秀美的雙唇輕輕抿著,清純的面頰散發著令人心折的氣質。
她拿著畫筆的樣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畫卷。
看著這自己暗中愛慕著的美麗少女,少年突然間也明白了什麼是盛世。
所謂盛世,應該就是自己面前這幅情景。一位美麗的少女心無旁騖地塗抹著自己的希望和夢想,這樣的畫面就是盛世。
所以高逸翔也一下子激動起來,抓起顏料盒拉開了陽台的門。
片刻之後,他悄然回到陽台,調好顏料,小心地轉動了一下畫架,側對著方雪晴,然後也鄭重地落下了自己的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