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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3章 第三筆 山崩

盛世雪景圖 紫嶺紅山 8366 2024-03-03 20:55

  太陽緩緩爬向天頂,斑駁的雪地上跳動著星星點點的金芒。

  肆虐了多日的江風終於不再凌厲,裹著舒緩的濤聲輕柔地穿過江灘上的疏林。

  當風聲偶爾平息下來的時候,世界安靜得有些空曠,似乎可以聽見雪化的聲音。

  整個上午都沐浴著陽光,方雪晴的鼻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沁出微微的汗珠,白皙的面頰也泛起淡淡的紅暈。

  她終於抵擋不住陽光的熱情,放下手中的畫筆,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於是那薄薄的羊毛衫再也掩飾不住窈窕動人的身材。

  因為她年紀還小,胸前羞澀的峰巒還只能算是初具規模,但腰肢間的曲线已經隱隱勾勒出她將來動人的風情。

  然後她站起身來,舉起雙臂簡單地活動了一下久坐之後有些僵硬的身體,上半身略略後仰,注視著自己面前的畫卷。

  潔白的水粉紙上還只有淡赭石單色线條交織成的輪廓,乍看似乎有些雜亂,但已經有了一幅復雜畫卷的雛形。

  畫中有連綿的丘陵和奔流的江水,有繁華的城市與寧靜的小村,有菜地果園和街道工地,只是還沒有人物的存在。

  不用急,慢慢來。

  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希望和夢想的,那些關於弟弟,關於石小凱,關於爸爸媽媽……

  的畫面放進這幅畫卷里了。

  方雪晴微笑著轉身,從她停筆時,就一直悄然注視著她的高逸翔馬上轉眼看向江水,問道:“怎麼了?”

  方雪晴好奇地瞄了瞄高逸翔的畫,但從這里只能看到他畫板的側面,沒有足夠的視角看清畫面上的內容。

  而且高逸翔還是慌張地把畫架轉過去,保持畫板背對著方雪晴,同時尷尬地笑道:“不行不行,我畫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水平和你差太多了。等我畫完了再給你指點指點。”

  如高逸翔自己所言,他確實是班上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學生之一。

  從高二他們選擇了美術班開始同班這半年來,他從來沒有受過什麼獎勵,也沒有受過任何處罰。

  曹老師似乎從來沒有稱贊過他的作品,但也從來沒有批評過。

  方雪晴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幾乎對他一無所知。

  這次他決定參賽,其實是讓方雪晴有些驚奇和好奇的。

  當然,此刻方雪晴只能謙遜地回答道:“怎麼會,我們都是在學呢,哪里有什麼水平差距。你就別捧殺我啦。”

  高逸翔的謙卑中卻帶著自知之明的誠懇:“沒有吹捧。你以後不是考央美就是國美的,要不就是湖美廣美吧,怎麼都不會出八大美院的范圍。將來肯定是畫家,我說不定還能去看你開的畫展。我呢,能上個二本的美術系就謝天謝地了,最理想的是能當個小學或者初中美術老師?更不用說我們班估計還有一半考不上的呢,他們怕是在街上給人畫像都沒人光顧吧。哈哈哈。……我們又不是什麼藝術類重點高中,我自己雖然還沒到說天賦的境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學藝術的天賦太重要了,有沒有天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這麼好的天賦,曹老師都說他教書以來第一次遇到。”

  大概是因為和方雪晴在一起,這孩子才顯得格外囉嗦,但他說的也基本上是事實。

  這所處於中部省份的省會城郊結合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校,並不是什麼重點高中,美術班的開設也就十來年而已。

  能考上專業美術學院的,平均兩三年才能出一個。

  方雪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盡量給他打氣:“我哪里有什麼天賦啦,就是耐心比較好……說那些還早呢。我們藝考還有一年。考完了還有文化課呢。曹老師不是常說我們要有信心嘛,只要你是真的喜歡美術,肯定能成功的。”

  方雪晴自己只是個沒什麼閱歷的小姑娘,也並不擅長言辭,這些話沒有什麼力度,不痛不癢,完全稱不上雞湯。

  但很多時候話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人。

  高逸翔還是高興了起來,笑道:“耐心和堅持就是最重要的天賦——啊,對了,你不畫了嗎?”

  “已經中午了,我和曹老師說一聲,吃飯去。”方雪晴輕盈地轉身:“吃完飯再來畫,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畫好的,可能要畫好幾次才行。”

  高逸翔抬腕看了看他那塊漂亮的運動手表,意識到現在有一個難得的,和方雪晴一起吃午飯的機會,甚至可能是二人獨處。

  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讓這家伙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好心理准備,所以回答得有些語無倫次:“那我也去,——今天食堂有飯?我沒辦飯卡……啊,出去吃。我們一起出去吃?你先和曹老師說去吧,我馬上也去。”

  略顯滑稽的反應逗得方雪晴抿嘴輕笑起來,如同積雪間搖曳而出的一枝初綻的春花。

  她當然明白高逸翔對自己的好感,像她這麼出色的姑娘從來都少不了收到情書或者告白。

  但她一向坦然面對,畢竟兩人還是同學,還要一起畫畫一起參賽。

  而且兩人才同班半年,剛剛認清楚誰是誰呢,等互相多了解一些之後,他會知道石小凱的存在,會知難而退的。

  於是答應了一聲“好”,便拉開門回到了客廳。

  客廳內只有那三個高一學生,練習的對象從石膏模型換成了真正的苹果和香蕉,卻不見曹老師的蹤影。

  方雪晴小聲問了一句,一個熱情的小男生便搶著告訴她,說曹老師是剛剛回臥室了。

  方雪晴略一遲疑,然後走向曹老師家的主臥室門口。

  門並沒有關嚴,留著半尺寬的門縫,卻看不到室內的情景。

  她正舉手准備敲門,便聽到曹老師疑惑而關切的聲音:“……年前不是消了嗎?”

  “左邊的消了,這兩天右邊又長了一個。你輕點,疼。”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悶悶不樂地回答著,方雪晴分辨出這是曹老師妻子的聲音。

  “這樣下去不行啊。雖然現在沒什麼事,但是這樣反反復復的,終究是個病根。”

  曹老師的聲音難以掩飾憂慮,一陣衣服的窸窣聲之後,又繼續道:“等今年暑假我帶你去大醫院好好看看,治斷根吧。我有個高中同學在廣州中山醫院。”

  “行了啊,我們這里又不是沒好醫院,哪里不能看。這個要斷根也沒那麼容易。”

  師娘的聲音帶著不滿:“你拿那點死工資,連小琪都顧不好,還瞎折騰什麼。今年她考研,你到底怎麼辦呢?小琪想給她們教授送點禮,走走關系考在她們本校,你倒是先把這個事情解決好啊,給她准備准備。”

  “……唉。”

  曹老師過了片刻才嘆了口氣,似乎是把什麼話吞回去了。

  但師娘卻像方雪晴熟悉的那樣開始抱怨起來:“你說你吧,你要是肯跑關系,會是現在這麼個職稱?會窩在這破學校?你自己清高,行,你別用你那一套去坑小琪。這年頭就這樣,光成績好還不行,關系也要跑啊。雖說小琪成績好,但是要留校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給她准備錢,難道叫她和那些女生一樣,陪她們教授睡覺不成?”

  方雪晴覺得自己好像來的不合適,不應該聽曹老師家的私事,她正思索是該回客廳等還是趕緊找機會敲門,師娘的聲音卻滔滔不絕,內容讓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挪不動腳步:“說你你還不高興。哪個高中班主任和你這樣。老秦和你一起進學校的,剛給他兒子買了輛奧迪,——怎麼,a4不是奧迪啊。小陸是你教出來的學生,現在回來當老師才三年,這不,剛剛寒假帶著女朋友馬爾代夫玩了……就是你這個奇葩,就是你清高,像是和錢有仇一樣。錢有什麼不好的?”

  曹老師終於低聲分辨起來:“我哪里是清高了?我們又不窮,現在這樣蠻好了……我們當老師的,要那麼多錢干什麼呢……夠花就行了嘛……人要是攀比起來那可是沒有止境……”

  “唉。我不是和人攀比,更不是嫌棄你窮,要嫌棄你當初我就不跟你了。”

  師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現在是這麼個社會,沒辦法。我自己無所謂,但是不能讓小琪受委屈。再說了,你要賺錢又不難,現在這麼多學美術的,你寒假暑假辦個培訓班,平時補課多少收點,難道還算昧良心不成?我們學校黃老師和二中一個音樂老師每次放假都一起開個鋼琴培訓班,平時給個別學生開小灶都是按小時收錢,學生家長都只有感謝他們呢,難道他們賺的這個錢不干淨?你也試試唄,我問了黃老師,他說這些外快比工資高多了。”

  “這個以後再說吧。”曹老師看來很厭惡這個話題,有些生硬地說道:“先給我拿一百塊錢。”

  “干什麼去?”師娘發出一聲難以辨別的嘆息,沒再繼續數落曹老師。

  “這都快飯點了,今天食堂又不開,難道讓那幾個孩子餓肚子不成。我去買點菜。”曹老嘿嘿訕笑著說道。

  “你不掙學生的錢也就算了。”師娘不滿地嘟噥著:“還要貼錢給他們吃喝——記得買紙杯,紙杯快完了,你再有學生來,水都沒得喝了。”

  “哎,好,好,謝謝老婆。”

  曹老師的笑聲終於高興了起來。

  方雪晴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舉手敲門。

  兩下之後,曹老師拉開門,手里還捏著一張百元鈔票,笑眯眯地問道:“啊,怎麼了?”

  聽到剛才對話的方雪晴比往日更加恭謹,欠身回答道:“曹老師,我出去吃飯。”

  曹老師爽朗地大笑道:“今天星期天,食堂沒開,你去哪吃。”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自顧自走向客廳,同時提高聲音道:“外面又貴又不好吃,還沒營養。你們長身體呢,再說這還是正月里,沒過月半,還算是過年。你們大過年的來老師家,老師總不能讓你們去外面攤子吃什麼炒粉。”

  他大步穿過客廳,一直走向門口:“老師去買只雞回來,我們吃火鍋!”

  方雪晴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在曹老師家吃飯了,正在想著怎麼拒絕,陽台的門卻突然被拉開,高逸翔站在門口,滿臉郁悶地說道:“方雪晴,有人喊你。”

  方雪晴愣了一愣,快步走向陽台。

  趴著欄杆一看,卻是石小凱正在樓下,扶著他那輛花里胡哨的電動車,仰著頭左顧右盼。

  一看到她便馬上大聲喊道:“小雪,你家里叫我來找你,有事叫你回去一趟。”

  這可是頭一回來曹老師家畫畫時被喊回去。方雪晴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沉,緊緊抓住欄杆,擔心地喊道:“什麼事?小旭?”

  石小凱用力擺手:“不是不是,你弟好好的呢。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下來。”

  石小凱是從來不會騙自己的,他說沒事,弟弟肯定沒事。

  方雪晴放下心來,答應一聲,轉回頭就看到曹老師正在門邊看著自己,笑道:“誰找你啊。”

  方雪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理科三班的石小凱。說我家有事叫我回去。”

  “哦,是那個大高個,聽說挺調皮的男生吧。我們一起下去。”

  曹老師笑眯眯地看著方雪晴取下剛剛打好底稿的盛世雪景圖,小心地卷起來扎好,繼續道:“你的筆和顏料盒就不用洗了。高逸翔,你洗的時候幫她一起洗一下,明天帶給她。畫和畫板也放在這吧,老師明天拿到教室去給你。”

  洗畫具確實比較費時,這樣安排就方便不少。

  於是方雪晴轉眼詢問地看向高逸翔,這本來以為石小凱突然出現而沒辦法再和方雪晴一起吃飯,所以看到石小凱後滿臉失望的孩子現在聽到能幫方雪晴做點事,並且明天還畫具的時候又有接觸的機會,便又高興了起來,連連答應道“好啊好啊”,像是撿到了錢一樣。

  方雪晴向他道了謝,跟著曹老師一起走向門口,兩人一前一後地聊著她剛剛打好的线稿下樓。

  正在門口張望的石小凱看到曹老師,唰地站得筆直。

  曹老師卻看著他扶著的電動車,和藹地笑道:“雪還沒化呢,路滑。你可騎慢點,你自己摔了我不管,可不許把我們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凱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著點頭不已。

  曹老師便跨上他自己那輛靠在門外樹下的,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對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畫畫不用急,暑假才評選,有整整一個學期給你們慢慢畫。”

  “謝謝曹老師。”

  方雪晴答應著,和石小凱一起看曹老師騎車先走了,然後才轉身看著石小凱,清澈的眸子裝滿疑惑,問道:“小凱哥,我家有什麼事啊?——你可別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畫畫的。”

  石小凱趕緊擺手:“不是不是,你從小到大參加那麼多次畫畫比賽,我哪次騷擾過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麼事,是你堂嬸找到我家里,說你媽媽叫我幫忙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麼事?”

  自己家和這唯一的堂叔家走動並不頻繁,讓方雪晴越發狐疑。

  但石小凱笑道:“她抱著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說了就走了,我也沒來得及問。我從你家門口過的時候,倒是看到她帶著你弟在玩。有什麼事回去就知道了唄。”

  說著便跨上電動車,回身拍了拍後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側身坐上電動車,抬頭看到高逸翔正從欄杆邊探出半個頭,看著自己和石小凱。

  但石小凱卻沒有在意,而是喊一聲:“小雪,坐好啊。”

  見方雪晴沒反應,便不管不顧地回頭拉起方雪晴的一只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後就發動了電動車。

  方雪晴卻看著高逸翔點了點頭。

  現在他應該明白了。

  為了打消他最後的僥幸心理,她故意比平時更親熱地抱著石小凱的腰,斜靠著石小凱的背,直到電動車離開校門。

  現在還是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天,而且還算是年下,所以校門外冷冷清清的沒看到幾個人。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攤也只開著三兩家,而且都是門可羅雀。

  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干半濕的路況相當不錯,也沒什麼車來車往,但石小凱仍然開得很慢。

  這家伙莽撞歸莽撞,自己獨自騎車時三天兩頭的磕磕碰碰,但從來也沒有讓方雪晴摔過一跤。

  兩人安靜地在滔滔江水和連綿青山之間穿行,不久之後轉過一個彎,熟悉的校園已經消失在身後,前方的山腳下卻出現了一片新鋪起的廣場,廣場邊緣佇立著一組嶄新而氣派的辦公樓。

  這里是剛完工的新區政府,但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

  方雪晴看著它從一片荒地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經過這里的時候都會有些小小的自豪。

  因為鋪設這片廣場,以及大樓建築中使用的石料,都是來自於爸爸工作的那間采石場。

  廣場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樓外牆貼著的灰色的石片,都是爸爸從山中一塊一塊地挖出來的。

  他是最優秀的采石工。

  前兩天雪還沒停的時候,采石場老板就登門拜年,請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

  他的聲音還言猶在耳:“老方,下了這麼久的雪,好多單子都交不上了,一開年馬上好多工地都要趕工程進度,說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時間了。”

  建設這個盛世不止需要資本家和官員,不止需要大學教授和科學家,還需要自己爸爸這樣的勞動者。

  方雪晴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她一直為自己爸爸而自豪,父女之間的關系也一直好得不得了。

  雖然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但她還是經常和爸爸撒嬌。

  在爸爸面前,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

  新區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後。

  過了這里,前方就是規劃中的一片高新區。

  但現在還只是一片荒地,還保持著自然的面貌。

  電動車在青山和大江間繼續前行,路邊的楊樹還沒有長出新葉,但斑斑白雪間露出的土地已經泛起隱隱綠意。

  接著路邊出現了成片的魚塘,另一邊則是大片大片的菜地。

  三三兩兩的菜農整理著雪災中損壞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間如同舞動著明亮的陽光。

  離開公路插上一條岔路,又繞過一串小山,視线被阻擋了片刻。

  當前方再次豁然開朗的時候,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就披著星星點點的雪,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出來。

  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

  雖然並不像那種旅游景點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不真實,但背靠連綿青山,面對滾滾大江,風景秀麗中又帶著一種磅礴之氣,據老人們說風水也很好。

  千百年來,方雪晴和石小凱的祖祖輩輩們就在這里生生不息,薪火相傳。

  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條的老桑樹就見證過不知道多少代人的歲月,如今已經被政府部門掛上了保護古木的銘牌。

  而不久之後,又將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節了。

  方雪晴注視著老桑樹枝頭那點點嫩綠,嘴里隱約泛起熟悉的酸甜。

  每年她都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開始是爸爸給她摘,到了石小凱那家伙學會爬樹之後便搶到了這份工作。

  這家伙每次都摘得太多,怎麼都吃不完。

  老桑樹是那麼慷慨,每年那幾天,就連村里的狗兒們的嘴巴也都會變成紫色的。

  剛想到狗兒們,一條大黃狗就正好從村口跑了出來。

  它已經老了,但腳步仍然輕快,看到方雪晴之後馬上跟著電動車跑了起來。

  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來:“大黃,今天沒有帶東西給你吃哦。”

  大黃聽了,便停住腳步,咧開嘴對方雪晴笑了笑,然後轉身鑽進一從根上還積著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黃的身影消失之後,電動車也進了村口中。

  兩排整整齊齊的三層小樓夾著一條前兩年才剛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樓都是一模一樣的高度。

  因為沒人願意被鄰居壓一頭,所以在幾次糾紛甚至流血事件之後,村里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最高只能蓋這麼高。

  所以有些條件好或者愛面子的人家就只能從裝修上下功夫。

  所以,雖然高度一樣,但每一棟小樓的風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這一棟建成歐式城堡,那一棟就修出斗角飛檐。

  左一家的女兒發了財,就貼了玻璃幕牆,右一家的兒子當了官,就砌了大理石牆面。

  只是在如今學了美術的方雪晴看來都有些不倫不類,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門窗卻配著阿拉伯式的屋頂,了解歷史的人看到了肯定會瞠目結舌。

  每家門前都有一樣大的院子,有的種花,有的栽樹,有的牽著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卻是絲瓜或者扁豆。

  每一家唯一的相同點,大概只有院牆上那紅漆刷著的醒目的拆字。

  而這個字在方雪晴家的院牆上紅得格外刺目。

  她家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爸爸是采石工,直到近些年國家到處大興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

  媽媽沒有正式工作,而且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照顧弟弟,所以只能踩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賣水果,補貼補貼家里日用。

  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復學校的開銷很大,家里直到三年前才蓋起新房,幾乎是村里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里的院牆還很新。

  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雖然都是父親在采石場中收集的邊角料,但父親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藝精湛,讓這道院牆看起來如同一泓秋水般明淨悠然。

  如今這美麗的青色水面卻被生硬地杵進兩團血紅,無論學沒學過美術,看到的人視覺上恐怕都會感到本能的不適。

  直到石小凱在她家門口停下電動車,她還厭惡地盯了那個字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跳下電動車笑道:“小凱哥,我爸媽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啊?”

  石小凱跨坐在電動車上笑道:“什麼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個三叔今天又要來喝酒。剛才我出去的時候我爸就叮囑我快點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裝部那個三叔?你是該陪。不過你可別喝酒,你還上學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愛喝。這不是過年里陪客嘛。”石小凱笑著壓低聲音:“要是你沒什麼事,也不去學校了吧?等下吃完飯我們……”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煩:“好啦好啦,等下再說唄,快回去啦,不然大伯等的急,生氣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沒揍我了。”石小凱嘿嘿一笑,電動車便突然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著他走遠,才轉身推開了自家的院門。

  一進門就看到媽媽的三輪車正隨意停在門邊,車斗內的桔子和菠蘿胡亂堆著,一大堆菠蘿皮上甚至還丟著一個沒有削完的菠蘿。

  她印象中從來沒見過媽媽這麼亂,心內生出莫名的疑慮,但此時聽到一個小男孩“啊,啊”的喊叫聲從屋內傳來,她便沒有多想,趕快穿過院子推門進屋。

  陳設簡單的堂屋內還到處都散落著過年時喜慶的紅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桌上擺著簡單的兩三樣飯菜。

  桌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少婦正弓著腰,探出上半身,一只手抱著一名半歲左右的女嬰,另一只手抓住一名十余歲的,正在掙扎著想從飯桌邊逃走的男孩,同時焦躁地喊道:“別跑,別跑,吃飯啊。不能吃那些零食了——哎你別跑啊……”

  男孩膚色白淨,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

  雖然才十余歲,但身高隱約有直追方雪晴的勢頭,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如果不仔細看他眼睛的話。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會被嚇一跳。倒不是說這孩子有什麼凶狠殘忍的眼神,而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卻像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眼神,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再配上他那毫無意義的,單調呆板的“啊啊”的喊叫聲,馬上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這孩子腦子有問題,或者說智力有缺陷。

  絕大部分人都會對這樣的孩子敬而遠之,但方雪晴當然不會。

  她快步走了過去,溫柔地微笑道:“小旭,怎麼又不乖了。吃飯的時候不能吃零食哦。乖,來吃飯。”

  說著已經把飯碗擺在小男孩面前,又拿著勺子微笑著遞了過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掙扎,安靜了下來,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到方雪晴溫柔卻堅決的眼神作為回答之後,終於乖乖地接過勺子,垂下頭吃起飯來。

  這時候他看起來倒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

  方雪晴注視著他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轉向那位少婦。

  對方卻先開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強地笑道:“會自己吃飯了就好,這麼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

  方雪晴高興地笑道:“還會自己上廁所,洗臉刷牙……洗澡要幫忙,不過知道怕水,怕火,怕電,其實已經很省心了。還學會了寫幾個字呢。連他自己名字都會寫了,方旭升這三個字還蠻難寫的。要是堅持在康復學校上學,以後正常生活肯定是沒問題的。”

  雖然說起來很開心,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堂嬸的心不在焉和掩飾不住的慌亂憂慮,終於忍不住問道:“嬸,是你叫小凱哥叫我回來的吧?是什麼事呢?”

  少婦看著她,張了張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又嘆息一聲,像是不敢和方雪晴對視一般,看著埋頭吃飯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聲道:“小雪,你聽著別著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這麼說當然只會讓方雪晴愈發懷疑憂慮,但她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看著堂嬸。

  堂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簾,艱難地說道:“小雪,你爸他那個采石場,不是開山里的石頭嘛……前些天連日里下大雪嘛,積雪很多,這幾天回暖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滲進以前炸開,挖松的石頭縫里,晚上又結冰……幾天下來,石頭縫都撐松了好多。然後你爸今天上工的時候,放炮,沒想到一面山都嘩啦一下子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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