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舉發後患,原婉然便放心宴請韓一手下。考慮人多,先請五個小旗及其家人,再者韓一隊上全是胡人,他們夫妻仨便在後院辦烤肉宴。
那日在三人家里,一院子男女老少客人,熱鬧哄哄。孩子們在院里玩耍,原婉然和家眷吃茶喝點心,韓一兄弟和五個小旗烤肉煮湯做面食。
原婉然留心瞧去,那幾個小旗對韓一貌似服氣了,言談神色不只出於登門作客的客套熱絡,還流露出以他為首的敬重。
趙野輕而易舉在攀談中將原委套了出來。
“總旗身手好,本領大,干事還俐落。”一位小旗豎起姆指。
他提到前幾日,一位質子夫人遭到村民追打,韓一受命護送她,但回京路長,村民座騎腳力不弱,遲早要追上。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果然打起來,隊里士兵還手,萬一事後究責,怕頂頭上司任憑他們這些小卒受過,自生自滅;不還手,只挨打呢?
怕給打成豬頭,還未必能保住夫人周全,屆時更要究責。
大伙兒正發愁,韓一釜底抽薪,直接帶夫人入軍營,將村民隔絕在營外。
如此一來,夫人安全了,村民懾於軍威,不敢擅入鬧事,也沒了軍民刀戈相向的煩惱。
其他小旗還說韓一骨頭硬,質子夫人遣人下帖,宴請韓一表謝意,韓一對著信差一口推辭,連帖子都未曾接過,全不理會那仗勢欺人、教胡人蒙羞的婆娘。
原婉然聆聽旁人夸獎韓一,已是十分歡欣,周遭小旗家眷又看在韓一分上圍著她,將她應酬得極好,是以這場烤羊宴上,她臉上沒斷過笑意。
稍後茶水沒了,她回灶間添水,無意掃向韓一,見他在手下包圍下說話,驀地心生異感,不由立住腳。
趙野走來,接過她手中茶壺,“怎麼了,一直盯著大哥瞧?”
兩人相偕走入灶間,原婉然一時理不清方才心緒,便只道:“因為歡喜啊。擒賊先擒王,你大哥拉攏了這些小旗,他們手下的士兵自會跟著聽話。”
“我原說過,大哥帶人有一套。”趙野往茶壺熱水里投進茶葉,話鋒一轉,“今兒開心嗎?”
“嗯,”原婉然笑道:“我們家人少,難得熱鬧熱鬧,挺好的。”
趙野摸她腦袋頂心,“你既喜歡,日後我們多辦聚宴。你辭去繡莊活兒,在家中陪我,我怕你無聊。”
“在你身邊,誰會無聊?”
“倒不是這麼說。你若是天生愛靜,那便罷了,但我不願你因為我,抑或旁的緣故,這才少與人往來。”
原婉然笑道:“下個月繡坊有空缺,我回去干活,不愁無人往來啦。再說,等你大哥辭去軍職,我們和今天的客人交集少了,興許便淡了交往。”
她因事及事,隨口道:“不過街坊鄰居一准變回原樣。”
四喜胡同的人家皆系中下等官家富商,而趙野兄弟倆和原婉然一個未入流通譯,一個畫師,一個繡娘,小門小戶,沒甚遠大前程,又兼雙夫共妻,街坊素來不大搭理。
及至韓一晉升總旗,軍服服色顯出品秩,鄰居相見,開始點頭權作招呼。
京城冠蓋滿京華,區區七品總旗不足為道,但韓一年輕,且短暫時日從無名軍士躍升正七品,顯然有點門路、時運抑或本事。
這等人他們再不親近,也犯不著得罪,誰知道哪片雲彩上有雨呢?
街坊背後這些心思,原婉然三人都了然於胸。
趙野手按原婉然肩膀,正色道:“婉婉,你且等等,此後我盡量接一般畫作委托。”
原婉然奇道:“你不愛接一般委托,不是嗎?你嫌它題材限於山水花鳥人物,風格還得隨大流,中規中矩,遷就委托人喜好。”
春宮秘戲圖卻是本來百無禁忌,趙野的作品又極受歡迎,書商和經紀捧著銀子但求買畫。
趙野道:“一般畫作委托雖則無趣許多,但以此為業,說出去好聽,倘若名氣響了,也教你面上有光彩。”
“你從不理會別人怎麼想你的啊?”
不多時,原婉然醒悟,“你擔心街坊翻臉給白眼,我心底難受嗎?不打緊的,那些人看人下菜碟兒,我們不稀罕這等表面情。你別放在心上,往後還是怎麼自在怎麼來。”
“和街坊無關。”
趙野道:“我從前便考慮這樁事:縱然我不以為恥,春宮在世人眼中畢竟上不得台面,改畫一般畫作,你教旁人問起,不至於尷尬。再有,將來我們三人有了孩子,開蒙讀書,議親嫁娶,許多時候要講家世來歷,到時我不至於拖孩子——尤其女兒——的後腿。只是當時我手上委托太多,一時片刻忙不完,再等些日子,便能還清這些畫債。”
原婉然眼眶微酸,“你這般為家里著想,我很歡喜,可是要你委屈自己……”
趙野笑道:“你別煩惱,起初我畫春宮,書商、經紀和委托人也在背後指手劃腳,到書畫供不應求,便無人囉嗦了。畫其他題材也是如此,我盡力試試,名氣越大,越無須受制於人。哪怕不成,誰掙錢不用做些讓步?閒時,我再畫自個兒想畫愛畫的便是。”
“相公……”
“婉婉,”趙野捧住原婉然面頰,低頭與她額頂相抵,片刻道:“大哥升職,讓你在外走動有面子,讓他手下家眷讓著捧著你。他給你的風光,我也想給。”
原婉然依去環抱他,“我有你,已經夠了。”
趙野將他的小妻子摟緊在懷,抱著那溫軟嬌軀,他每個毛孔都在笑。
原婉然道:“我不求風光,只求你們兄弟倆平平安安,無災無病。你擺脫了伍乞兒那案子,再沒把柄教人捏著;你大哥收服了手下,大家相處融洽,我心滿意足了。”
她說到這兒,反應過來為何方才目睹韓一與手下談天,心生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