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旺搖頭晃腦笑眯眯,問起三人商量結果,丁訟師說到賭坊會同證人過不去,金金旺道:“這倒不會。”
眾人問其緣故,金金旺道:“趙大哥比武的天運賭坊收了,上代老板過身,他兒子正賣賭坊還債。”
田婀娜奇道:“你怎麼知道小野哥哥在天運下場?事情可過好些年頭了。”
金金旺搔搔頭,嘿嘿笑說:“我一見趙大哥的畫便愛的了不得,打聽過他底細。”
“不好。”
丁訟師撫須道:“賭坊倒了,老板去了,伙計依舊有罪,不敢作證,賭客那兒不敢保。‘觀看黑擂台’這事量刑輕,加以有錢拿,賭客作證顧忌益發小了。”
原婉然精神一振,“那麼,我們也找賭客作證,證明我當家的清白。”她思及某事,為難起來,“那些賭客都是誰?要怎麼證明他們在場?”
“嫂子,我幫你。”金金旺舉手道:“開賭局會造賭客名冊,咱們按它找人。”
田婀娜問道:“這些年過去,名冊還在嗎?”
“在。”金金旺斷然回答。
他的語氣跟手頭正有那本名冊似的,田婀娜瞅他一眼,“你喜歡小野哥哥,所以收藏了跟他相干的物事?”
金金旺睜大銅鈴眼,雙手齊搖,“田姑娘,我不喜歡趙大哥,不,不是不喜歡,不是那種喜歡,趙大哥跟田姑娘不一樣,真的。”
田婀娜笑道:“嗯,我知道了。咱們且說名冊,金公子,你怎生知曉名冊仍在?”
金金旺立刻乖乖回答心上人問題,“堂哥打算接手天運,帶我去看地兒。賭坊帳房家俱都賣了,地上一屋子冊子堆作小山,老板說都是歷年來跟錢沾邊的簿冊,他家兩代當家夫婦親手整理。我這便問他買來。”
丁訟師提醒,“既如此,二少東家問問可有趙官人的生死狀與比武名冊,也一並買下。”
金金旺應下,原婉然一旁聽著,此時欠身鞠躬,“金公子,有勞了。”
略停頓,又說:“名冊里的賭客我一個都不認識,拿到它亦無從找起。那些人或許還會在各家賭坊走動,請你幫忙打聽。”
“沒問題,我家手下多,派人打聽不費力氣。”
原婉然便取出銀錠要交予他,“這給買名冊、找人作使用。”
金金旺張手表示不必,“嫂子,這樣就生份了,幾張破紙值不了幾個大子兒,我家手下閒著也是閒著。——對了,你叫我金旺得了。”
“誒,金旺,”原婉然喚道:“讓你出力,又要你出錢,我們怎麼過意得去?況且,打聽賭客下落並非你家手下的正經差使,平白給他們添麻煩,我和你趙大哥很該請他們吃茶,表示些謝意。”
金金旺道:“我會賞他們……”
田婀娜取走原婉然手中銀子,遞向金金旺,“你不收,日後我們遇上困難,怎麼好再向你開口呢?”
金金旺趕緊起身雙手接過,他的手離田婀娜的指尖很近,小心翼翼不碰觸。歸座以後,他握住銀子樂呵呵笑。
不久,金老爺子派往牢里周旋的人來了,不出田婀娜預料,牢子並不願松口交出趙野仇家的名字,原婉然便按牢子開價付訖銀兩。
田婀娜道:“嫂子,我們再去探小野哥哥一遭,告訴他事情辦妥。金公子,待會兒您也去看我哥哥一趙,好嗎?他在牢里寂寥,必然期盼朋友探訪。”
“好好好,我跟你們一塊兒去。”
“您有買帳冊的大事要辦呢。”
“我讓手下先去打點,看完趙大哥我便去。”
金金旺原就打算探視趙野,何況能與佳人同行?當下屁顛屁顛跟了去。
進入牢里,他在田婀娜前方開路,手持汗巾在半空揮舞,生怕牢中氣味薰壞心上人。
這麼一個大漢甩著輕柔汗巾忽左忽右,頗得幾分跳秧歌的真髓,牢子側目,犯人冷嘲熱諷。
金金旺自顧自笑吟吟道:“田姑娘留心腳下,別汙了鞋,嫂子也是。田姑娘這邊走,我擋住那些下流胚的狗眼,嫂子也是。田姑娘……”
見了趙野,田婀娜夸金金旺如何大力相助,趙野便提議出獄後教他作畫,金金旺手舞足蹈歡呼,改口喊趙野“師傅”。
他聲響太大,一個牢子聞聲怒目張口要罵,讓同儕拽住。
“是金老爺子的孫子。”拽人的牢子低聲道,被拽的牢子閉嘴。
原婉然留心牢子言語,眼角余光瞥見田婀娜正氣定神閒微笑,彷佛這一切都在算計中。
稍後金金旺往天運賭坊找名冊,原婉然回四喜胡同收拾行李與畫稿,田婀娜在旁相幫。
待收拾差不多,田婀娜指著書櫃旁一只藏畫箱籠,道:“嫂子,小野哥哥從軍前的書畫部份收在里頭,我依稀記得看過一幅畫,想再瞧瞧。”
原婉然應好,她便開箱檢視,翻到箱籠下方抽出一張畫,輕輕哈地一聲。
“我原說從前見過嫂子。”
原婉然聞言,拿著物事走來觀看,田婀娜將畫稿轉到她面前。
畫稿墨痕濃淡,勾勒出一名少女上身,她身形瘦弱,面容秀麗稚氣,秀氣的嘴扯開撐出一抹笑,笑意卻勉強,如身上打了補釘、磨洗泛白的衣裳,柔軟柔順,同時由里到外透出單薄疲憊,似乎挨一天是一天。
原婉然怔住。
“那是我,”猝不及防與過往的自己相逢,她眼圈兒一紅,“我做姑娘的時節,你哥哥見過我一面。”
當時娘家冷漠,外頭風言風雨,不知道何時有了局,她刻骨地精疲力倦。
而今目睹這張畫,她猛然領悟往日竟有它的輕松處:從前她一個人一個身子,死便死,活便活,如今多了趙野,那人陷在牢里,她帶他不走,救他不出。
田婀娜轉回畫稿審視,半晌道:“小野哥哥將嫂子刻畫入微,准是那時便留心嫂子了。”
原婉然摀住嘴,明明相遇得那般早,卻錯過了好些光陰……她到底沒繃住,哭了出來。
田婀娜在旁並不勸,只是遞上絹子,等她哭得差不多,柔聲道:“嫂子別擔心,你們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小野哥哥有金老爺子發話保住,況且金金旺在牢里張揚一通,牢子衙役認定他與金家淵源深,這便安了雙重保障。只待找到證人,證明小野哥哥清白,他便能回家團聚。”
原婉然拭淚,自嘲笑道:“我真不中用,要你幫忙,還要你安慰。”
田婀娜輕撫她肩膀,“嫂子挨到如今才哭,不容易了。”她若有所思,話聲幾乎像嘆息,“哭得出來,也好。”
原婉然漸漸平靜,昂頭道:“我不哭了,眼下好多事要辦,沒那閒工夫。”她拿手中紅色拜帖遞向田婀娜,“婀娜,你可知道這位什麼人?”
田婀娜按拜帖上名字念道:“姜懷恩……”她軒起眉葉,“嫂子,你識得姜懷恩?”
“唔,他便是薛媽媽的那位通家舊識。”
田婀娜聽過薛媽媽那椿情事,但未曾深問,這時驚嘆:“哎,是他呀。”
“這位來頭很大嗎?”
“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內廷有十二監,以司禮監為首,秉筆太監乃司禮監二把手。”
“婀娜,司禮監做什麼的?”
“一般掌管宮里刑名、禮儀等事,倘若他們的頭兒——掌印太監,遇上皇帝允許,讓他代批奏章,權勢可就大了,足以跟內閣首輔相比。”
原婉然張口結舌,皇上、首輔在她與天上的星星無異,可望不可即,自己認識的人居然見過這些人?
“他在這事上幫不上忙,”田婀娜道:“我聽說府尹厭惡宦官,姜懷恩若明著插手相助,恐怕適得其反。”
“我請他幫忙找人。”
原婉然握緊巾帕抱裹的玉魚,掌心給冷硬的玉石硌得微疼,“我婆母——生下你哥哥那位——留下一項信物,可以用它找到你哥哥的生父。他生父似乎挺有能耐,擺得平一般人擺不平的麻煩。這椿官司萬一走投無路,便得動用它了。”
“什麼樣的信物?我幫忙打聽。”
原婉然搖頭,“你不好見那信物,據婆母說,找到人興許能保你哥哥性命,興許惹禍上身,讓你哥哥死得更快。既然這件事可能害人,你知情越少越安全。”
“好,我不問。”田婀娜干脆道。
原婉然握了握她的手,謝謝她的體貼,又商量道:“婀娜,我打算找伍大娘談,試試這官司能不能轉寰,也問明白她知不知情有人要整治你哥哥。等打聽到賭客下落,我也一個個拜訪,請他們上堂作證。”
田婀娜蹙眉,“伍大娘跟小野哥哥的對頭八成同伙,不可不防,嫂子真要找她,我派人陪同。黑擂台賭客那里,請吳叔出面斡旋。那些人拿孩子性命取樂,黑心爛腸,嫂子別和他們打交道。”
原婉然不安,“吳叔和金金旺在外辛苦,我清閒在家……”
“不打緊,他們會樂意。嫂子,你平安,小野哥哥才穩得住陣腳,萬一你出事,他真要不行。”
原婉然聽如此說,道:“嗯,我聽你的。對了,還要請訟師……”
田婀娜笑道:“這不難。丁訟師薦的那位訟師是我舊日相好,我選上百媚榜眼,嫌他不夠份量,疏遠了。”
“這……你冷了他一段時日,找他幫忙不會受刁難吧?”
“再刁難也有限,”田婀娜聳肩,掩嘴笑道:“他愛極我鞭法,說比誰都抽得他舒服。”
翌日,金金旺帶著丁訟師與隨從到客棧與眾人相會,他興高采烈送上賭客名冊,而生死狀、比武者名冊由於不涉及銀錢出入紀錄,賭坊並未留存。
大家打開賭客名冊一看,面面相覷。
名冊上白紙黑字,賭客編號寫得整齊,姓名那欄的字卻都是鬼畫符,無一字眾人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