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歸的龜孫子,你出來。”金金旺大叫,一到天運賭坊,不等車子停下他就跳下地,帶隨從對大門手擂腳踹。
賭坊慢悠悠開了,門後一男子蠟黃削長臉,冷眼睇金金旺。
“門壞了,你得賠錢。”
“賠錢?我還要問你退錢。”金金旺舉起名冊拍打,“什麼勞什子?”
歸有財翻白眼,“賭客名冊,封皮上不寫明了?”
“里頭一水兒狗爬字,誰看得懂?”
“我老子記帳原就不要別人看懂。”
“龜孫子,你知道還敢賣人?”
“你問我買某年某月名冊,又沒問我買你看得懂的名冊。”
“我……”
“買貨不看貨,與我無干;貨物出門,概不退換。”歸有財往回走。
“請等等。”原婉然向前問道:“請問坊里還有其他名冊嗎?”
歸有財停步,“扯得上錢的都有,只賣不送,不給白看。”
“我買。”
歸有財笑眯眯大開門扉,往內伸手,“請進。”
眾人行至帳房門口,屋里藍面帳簿散落滿地。
“嚇,怎麼亂成這樣?”金金旺問。
歸有財睨他一眼,“你和你手下翻的。”
金金旺摸摸鼻子。
原婉然要進屋拾看帳簿,歸有財伸手橫攔。
“我說過,只賣不送,不給白看。”
金金旺撓頭,“我們只要某月冊子,不給看我們從何找起?”
“干我底事?愛買不買。”歸有財作勢關門。
原婉然道:“請等等,這麼著,我們不看,你幫我們找,可行?”
“沒空。”
田婀娜在旁問:“你開價多少?”
歸有財豎大姆指,“姑娘聰明,一開口就問在點上。這批簿冊全賣,十兩銀子。”
“去你的,”金金旺吼道:“一堆爛紙十兩,你怎地不去搶?”
歸有財笑了,“正在搶。”
“你……”
“買不買,一句話。哎,這勞什子占地兒,真礙眼,最近天涼,索性燒了取暖。”
金金旺把頭一昂,鼻孔嗤聲,“不打緊,你燒。”
“你們一行浩浩蕩蕩來找的簿冊,沒了真不打緊?”
金金旺直覺肝疼,田婀娜問道:“坊里帳冊全在這兒?”
歸有財應是,田婀娜向丫鬟使眼色付錢,歸有財取了錢便放他們進房,欣然走了。
金金旺紅著臉,要隨從將錢照數奉給田婀娜,“不能讓姑娘出錢,全怪我辦事不周,事前沒細看。”
田婀娜溫柔笑道:“哪兒的話,金公子找了一夜冊子,已然辛苦,何況,誰能料到名冊尚有玄機呢?方才您虛張聲勢,這招使得好,若非事態緊急等不得,否則咱們跟他耗下去,他必得乖乖讓步。”
金金旺心花怒放,轉愧作喜,田婀娜則按住原婉然要給錢的手。
“我給小野哥哥盡份心罷了,如今且別客套,找名冊要緊。”
金金旺往地上紙冊堆旁坐,翻出幾本冊子後,問道:“這回找什麼名冊?”
“人事冊子,”原婉然答出一路上思索的結果,“找不到賭客,便找伙計。沒有人事冊子的話,我們找帳冊。賭坊支工錢給伙計,該會指名道姓。”
只盼這兩類冊子不要又是天書,她暗自希望。
幾個人在紙冊堆里尋覓到午時,總算翻出幾本趙野打黑擂台那年月的帳冊,其中正好有伙計名冊。
原婉然顫顫打開名冊,眼眶一濕——名冊是正兒八經的字體,不是天書鬼畫符。
她抬頭,對田婀娜笑道:“有救了,只要有人肯作證,相公便能回家。”
田婀娜也笑,看向金金旺,“金公子,勞您打聽那些伙計的下落。”
“沒問題,交給我,”金金旺拍胸,“找到人,我叫他們上堂作證。他們敢唱反調,看我怎麼收拾教訓,要不,把冊子交給府尹傳人。”
丁訟師在旁笑道:“二少東家,此事從長計議為妙。”
金金旺一頓,“怎麼?”
“天運伙計涉及人命,上公堂絕沒好果子吃。您逼那批伙計就范,萬一他們狗急跳牆,反咬趙官人呢?”
金金旺皺起兩道毛毛蟲濃眉,“可是,沒證人,我師父要吃大虧。——丁先生,你自告奮勇跟我來,自然來幫襯我的,想個轍吧。”
原婉然聞言,由金金旺瞅向丁訟師。這兩人論交情該當有的,但似乎算不上頂好;那麼,為何丁訟師一把年紀了,仍不辭辛苦陪金金旺奔波呢?
丁訟師撫須道:“二少東家莫急,不宜脅之以力,那便誘之以利。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趙官人那方出錢請人作證,興許哪位伙計肯答允。”
原婉然與田婀娜不約而同決定依丁訟師所言。
原婉然以為丁訟師的法子最保障趙野安危,事後田婀娜同她說,不只如此。
“丁訟師陪同金金旺,准是防范他捅漏子。金記少東威逼天運伙計卷入官司,既是倚勢壓人,也是出賣同行同道,傳出去,金家難做人。”
“這麼說,有人……是金老爺子授意丁訟師來的?”
“多少人敢自作主張管少東家呢?”
而當時找到名冊,眾人兵分兩路,原婉然根據趙野所說住所找伍大娘,金金旺打聽天運伙計。
原婉然那路撲了個空,伍大娘搬家了,不知去向,也不到往昔擺攤的地方作買賣。
金金旺收獲好壞參半,陸續找到昔年天運伙計,這些人無一個願意作證。
他沉不住氣,要帶人威逼天運伙計,腳尖還沒跨過大門門檻,便叫金老爺子的手下拖回房里禁足。
原婉然便親自挨個兒拜訪那些已知下落的伙計,誘之以利,亦動之以情,指望誰能看在銀子與婦人哀求份上改變主意。
連日她到處陪笑臉陪到臉酸,軟的硬的釘子碰了個遍,受氣挨罵家常便飯。
“要咱們洗脫你丈夫殺人罪名,憑什麼?”
天運伙計嗤之以鼻,“現今知府可是皇親國戚都敢動,咱們這等人在他還不說打殺便打殺?興許你給我再多錢,我都沒命花。”
偶爾遇上人,仗著她有求於人不敢翻臉,當著田婀娜請托陪伴的吳叔就在她身旁,還敢兩只眼睛涎瞪瞪往她身上招呼。
田婀娜有時抽空陪她,難免一並受言語輕薄奚落,教她很過意不去。
趙野那邊一般不安寧,雖無囚犯再敢動他,前陣子席卷京城的時疫卷土重來,囚犯里每日有人發燒病倒,乃至於病死。
兩頭俱多事,原婉然胸口似擱了一塊石頭,那石頭日復一日沉重,壓得她難透氣。夜半無人時,她琢磨官司的勝算、趙野的安危,鼻酸眼澀。
她總是咬咬牙,洗把臉該睡就睡,明日早起打迭精神,繼續求人、燉煮補品探監。
那日,她備妥給趙野的吃食,得到金金旺那兒派人遞消息,告知伍大娘下落,她忙不迭匆匆趕去。
卻原來伍大娘搬到更遠的城郊村落,村中與翠水村相仿佛,一戶戶民屋獨立於田野。
原婉然經過村頭,一戶人家門前坐了個老嫗縫補衣物,她便下騾車打聽伍家確切所在。
老嫗見生人出現,笑盈盈招呼,聽說找伍大娘,笑容刹那剩下空殼掛在嘴上。
“小娘子是她親友?”老嫗小眼睛盯著人,腳下往後慢慢退遠。
原婉然不好直言“她誣告我當家打死她兒子”,再者,那老嫗聽聞伍大娘,模樣怪異,其中必有隱情,不妨打聽打聽,萬一對官司派得上用場呢?
然而她巴巴尋人,若將自己與伍大娘的關系說遠了,恐怕老嫗不信,套不出話;說近了,老嫗礙於情面,更不會說了。
她便搖頭,“那位大娘擺攤賣飯菜酒水,我光顧過幾回,最近一回,臨到結帳發現錢丟了,便先賒帳。後來要還錢,尋不著人,多方打聽好容易找到這兒。”
老嫗上下打量她,“小娘子看樣子吃不了多少飯食,這點錢不還也沒什麼。”
“欠錢再少也是債,還了安心。”
老嫗嘖嘖幾聲,“小娘子當真老實。”
原婉然臉上熱辣,只是陪笑,老嫗接著說:“小娘子還了錢,便莫再和那女人牽扯。”
老嫗表情嚴肅,原婉然因問道:“請教姥姥,因何這般說?”
老嫗湊向她耳根子,“那女人殺人。”
原婉然再料不到聽到這等消息,張嘴不知從何說起,老嫗一點頭,手遮嘴畔,悄聲說:“前些日子,咱們這兒橫死了一個外路人,她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