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飛快拭去眼角濕潤,聽得那長城般屏障自己的男子問道:“你們剛剛怎麼回事?”
“他們……”她頓了頓,抑下聲音里的哽咽,道:“他們拿了我的錢,不肯還。”
韓一朝向癩痢頭等人,尚未開口,那癩痢頭打量韓一身材魁梧,神光清朗,不是好打發的,喊了聲:“快走。”拔腿就跑。
“我的錢,還來……”原婉然急喊,繞過韓一要追上去。
“姑娘,且住。”韓一在她身後不慌不忙道:“我讓他們回來。”他朝前喊:“回來。”
癩痢頭一干人照跑不誤,韓一默默走近老馬。
原婉然忖道,是了,韓官人要上馬追人。
韓一並無認蹬扳鞍騎上馬背,反倒摸向馬兒負的一口袋子,掏出幾顆棗子。
“給,”韓一將其中一顆遞給原婉然,“這棗甜,你嘗嘗。”
“謝……謝謝?”
原婉然滿頭霧水怎麼討錢扯到棗子上頭,然而韓一正經八百遞來,她便伸手接過。
接物時,兩人手指沾觸,她心里彷佛震動一下,面頰潮熱。
不對,猛地她回神,眼下不是臉紅或者吃棗子的時候,叫癩痢頭還錢要緊啊。
這時,韓一线條分明的側顏凝神前視,一揚手,棗子化作黑影飛去,擊中癩痢頭等人的後膝窩。
“哎喲。”癩痢頭等人腳一軟,紛紛摔了個大馬趴。
“回來。”韓一平靜喚道。
癩痢頭頭也不回,扎手舞腳要站起再跑,韓一又擲出棗子,擊中他後腰。
癩痢頭再度趴下,“別打,別打,我回去就是。”
原婉然既驚且喜,旋即又發愁,因問道:“韓官人,你打他們不會出事吧?萬一他們受傷,找你賠錢……”
“不妨事,我認准穴道打,他們身上酸軟一陣子便沒事。”
原婉然怔怔瞧向韓一側面,他高大壯實,渾身總似鼓滿勁力,雖則如此,身上卻無其他男子不論孔武有力與否、多少難免的粗魯野蠻。
他言行舉止平和靜穆,他的力量便不叫人覺得威脅恐怖,而是安穩牢靠。
忽然原婉然的心沒來由重重一蹦,急跳起來。她垂下眸子,不知為何怯於覷向韓一,便作勢吃棗子掩飾。
棗子湊到嘴邊,特有的甜香撲進鼻里,她吞了吞口津,已經想見咬下果肉便要釋放在嘴里的芬芳。
她把那外表光滑的果子輕輕抵貼唇上,幾次開口,臨了不知怎地,始終咬不下去。
那廂癩痢頭等人灰頭土臉步回他們面前,圓臉少年哭喪臉,其他人則是敢怒不敢言。
韓一道:“還原姑娘錢。”
癩痢頭拖拖拉拉摸出錢遞還,原婉然數過銅鈿,道:“短少兩文錢。”
癩痢頭粗紅了脖子,“死丫頭……”
韓一淡然掃去一眼,癩痢頭立刻噤聲,火速掏出兩文錢還上。
歸還錢,癩痢頭轉身要走,韓一道:“慢。”
癩痢頭抑住不耐,反問:“怎麼?”
“向原姑娘賠罪。”
癩痢頭瞠目,道:“喂,你外地人跑別人地頭瞎充好漢也有個限度,知道你護著的丫頭什麼貨色嗎?她……”
“你們走。”原婉然尖聲打岔:“我不稀罕你們賠罪。走啊。”
她催促聲難掩倉惶,癩痢頭陰陰笑了,“怕我掀你老底,對吧?”
他轉向韓一笑道:“這丫頭跟她嫂嫂的兄弟相好,等不及定下名份就有一腿了。現下好了,名聲臭大街,說親事到處碰壁。”
原婉然鐵青著臉,抖索手將兩枚錢往癩痢頭臉上一丟,“你潑人髒水,要下拔舌地獄。”
“你犯淫業,才要下抱柱地獄。”癩痢頭反唇相譏,“你那些破事全從你嫂子嘴里說出來,甭抵賴,沒用。”
“沒做的事,我不會認。事情真假不是我嫂子說了算。”原婉然盡管辯白,卻不敢朝韓一那里看。
她害怕對上韓一的眼睛,發現他同其他人一般,臉上不露什麼意思,然而眼神現出異樣,終於由懷疑疏遠變作冰冷笑話。
人人冤枉誤解她都罷了,可不能是韓一,不要是唯一挺身庇護過她的韓一。
癩痢頭道:“姑娘找相好又不是光彩事,你嫂子吃飽了撐的冤枉你?”又問韓一:“換你,你信嗎?”
原婉然一顆心提到半空,豎起耳朵等待韓一開口,又唯恐得到的答復要如預料那般,讓自己全身冰涼。
韓一一字一字道:“她說沒有,便是沒有。”
他辭色與平日無異,還是那低醇的聲音,靜穆的神情,像說起日升月落一般,平常的口吻。
因為深信,所以不移,無需額外作態。
原婉然忘了壓抑,任憑淚流滿面。
癩痢頭高聲道:“你長個子不長腦子?她自家嫂子都說她偷漢子。”
“一面之詞不可盡信,你們親眼瞧見過嗎?”
癩痢頭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癩痢頭又道:“反正她不是好貨。一個小丫頭攢得了半兩銀錢私房,肯定有貓膩。”
“半兩銀子我給的,”韓一道:“我懸賞找狗,她找到了。”
癩痢頭語塞,尋狗告示在教原婉然撕走前,已然經了其他村人的眼。由於懸賞數目不小,一傳十,十傳百,人人皆知。
“向她賠罪。”韓一道:“要不,我們請村長里正評理,你們偷錢不還反倒動粗占不占理。”
癩痢頭等人未必十分怕父母,但村長里正在村里大小是個官,到底忌憚,只得心不甘情不願道歉。
韓一放他們走前,說:“你們別再欺負原姑娘,她要出事,我第一個找你們。”
“謝謝你。”當其他人走了,原婉然向韓一道。
“路見不平而已。”
原婉然搖頭,“謝謝你相信我。只有你……”她飛快拭去眼淚。
韓一默默遞給她一方帕子,她接過擦了擦,抬頭問道:“黑妞還好嗎?”
韓一眼神刹那一滯,緊接著恢復常態,道:“黑妞很好。今天事多,沒法帶它出來見你。”
“你到我們村里辦事嗎?”
“找黑妞時,麻煩過你們村長,家里棗子熟了,帶來謝謝你們。這袋棗子你帶回家。”
她連忙搖手,“不必了,救黑妞和借錢的事我全暪著家里,帶棗子回去,沒法交代來歷。”一提起家里,她暗叫不好,往地下搜視。
“姑娘,怎麼了?”
原婉然一瘸一瘸走向落在路上一角的葫蘆,“得去打酒。”出來了這些時候,再不回家,准要挨罵。
“你腿腳不方便,我去。”韓一沒容她推拒,問明村里酒肆所在,接過葫蘆跨上馬去了。
原婉然目光尾隨韓一策馬奔馳的背影,淚水不知為何又掉了下來。當那一人一馬消失在路的彼端,她拿起手帕擦淚,隨意瞥及帕子,吃了一驚。
潔白的帕子上一片紅粉混雜,紅的是胭脂,白的是香粉。
蔡氏給她上的妝濃墨重彩,因此她才擦幾下臉,帕子便這般狼藉。
她怔怔忖道,帕子尚且如此,自己臉上又該成什麼樣子呢?
怪道方才她抬頭問黑妞好,韓一有一瞬間彷佛怪怪的,敢情教她滿面花花綠綠驚著了。
“嗚……”原婉然死死抓住帕子蒙住臉,這鬼樣子落在誰眼里不好,偏偏落在韓一眼里。
傍晚韓一回到翠水村,才走到家宅前那棗樹夾道的曲尺小徑,便聽到屋前鶯聲燕語不斷。
韓家院子里,趙野雙臂抱胸,微偏頭佇立,身旁一圈大姑娘小媳婦,七嘴八舌找他搭話。
他客氣隨意答了句話,大家便花枝亂顫,笑出銀鈴般聲響。
黑妞趴在不遠處打盹,教那陣笑聲吵醒,朦朧中它嗅到韓一的氣味,便一骨碌翻身,迎向出現在小徑的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