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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色色調和

野有蔓草 丁山珂 2832 2024-03-03 21:28

  冬季里,墨寶屬晚上最愜意。

  晚間飯後,韓一、趙野和原婉然到東間寢間閒話,墨寶跟著人跳上炕,往原婉然身旁空地一倒。

  它背貼著燒熱了的炕,四腳朝天,頭往炕外屁股往內,讓原婉然給自己推拿。

  原婉然手勢溫柔,摸得它睡意迷蒙,半夢半醒間,它彷佛在宅里宅外東趕貓,右逐鳥,稱霸四喜胡同。

  正要入睡,忽聽原婉然輕輕嘶了聲,撫在它身上的手勢也打住了。

  墨寶睜開惺忪雙眼,炕旁傳來低厚話聲,“力道太重,弄疼你了?”

  墨寶循聲轉頭,韓一坐於炕旁鼓墩,對著原婉然擱在他大腿上的光腳推拿。

  原婉然道:“不是,你使的力道和趙野差不多大小。”

  墨寶等了等,原婉然放在自己身上的手遲遲未再動作,它便側翻身,抬起四腿踢踏原婉然臀腿側。

  原婉然會意,便又動手給墨寶揉捏,墨寶美滋滋慢慢合上眼睛。

  趙野坐在炕桌一端,就著桌上顏料紙張隨手畫畫兒,同韓一說:“准是頭眼相干的經脈害疼,她這陣子推敲繡畫,費了不少腦力眼力。”

  “趙買辦賞識我手藝,自掏腰包在小繡間多添炭盆。人這麼大方,我好意思不盡心干活,酬報知己嗎?”

  韓一和趙野齊齊抬首,同聲問道:“知己?”

  原婉然微偏頭思忖,道:“這麼說,過了。”

  她轉向韓一道:“相公,你說過豫讓的故事,他為舊主智伯刺殺仇家,仇家問他投效過的人不止智伯一個,為何獨獨為智伯報仇,豫讓原話怎麼回的?”

  韓一道:“‘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①”

  “嗯,是了,‘智伯待我如國士,我便如國士那般報答他’。”

  趙野一邊畫畫兒,一邊道:“趙買辦禮遇你,你盡心回報,主雇相得是美事,不過不到虧損身子的地步。況且他也有為自家生意打算的緣故。”

  原婉然瞥了趙野和他筆下圖畫一眼,心頭柔軟,口內只道:“其實我自個兒也想繡好泰西繡畫,盼它能在大夏吃香。”

  說到這兒,她有些煩惱,道:“過幾天又到趙買辦過來查核的日子,他希望暈色轉色自然,我想出的法子始終差了幾分火候。比如畫中那和桃花相似的花環,我繡莖葉用上五六種同色深淺繡线,一皮頭(②一層刺繡層次)換一種深淺顏色,細膩歸細膩,仍不及真畫那般生動。”

  趙野道:“刺繡與繪畫雖說同源,所用器料手法終究不同,沒法十成十原本照搬。那趙買辦自家便擅畫,又通情達理,必定不會強人所難。”

  原婉然不願拖著家人繞著自己那點煩心事打轉,因問趙野,近來他在行內的紛爭可平息了。

  趙野泰然道:“老樣子。”

  “這麼說,那些同行依然對你畫作說長道短?”原婉然遮掩忡忡心緒,溫聲寬解,“帶頭羊總是獨個兒走在最前頭。”

  趙野微笑,“你別擔心,你相公早料到新畫法要捅馬蜂窩,受人詬誶。我敢做就不怕死。”

  他悠哉游哉唱了句:“‘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罵’③。”

  唱罷他道:“老子樂意怎麼畫就怎麼畫,誰理那班老頑固?”

  俊美的面孔滿臉不馴,一雙勾魂眼光采照耀,竟是斗志高昂,甚至覺得自己遭到畫壇群起圍攻這事挺有趣似的。

  不過他雖不管旁人觀感心緒,卻顧及原婉然的,便細說現況。

  “貴族士族守舊,因我風評不佳,對我的畫作裹足不前,不過起頭我便不打算找他們作照顧主兒,而是從商人下手。有幾個富商已在詢問,委托我作畫。”

  原婉然道:“嗯,你按自己的意思來,橫豎我們家日子過得去。”

  趙野向妻子一笑,因她提及桃花相似的花朵,先畫了枝干,再尋另一枝干淨毛筆,筆頭蘸清水,再蘸上鈦白和曙紅二色調出的顏色,又在筆尖蘸點胭脂,而後往紙上一畫。

  原婉然在旁見了,像一槌子砸在天靈蓋,又似於身在漆黑無涯荒野,眼前猛然炸了個霹靂,照出一片豁亮天地。

  她停下揉弄墨寶的手,張口盯著趙野在紙上游走的筆鋒猛瞧。

  趙野以側鋒下筆,沾了淡紅顏料的筆腹以及殷紅胭脂的筆尖迤邐紙上,畫就一朵桃花花瓣。

  兩股深淺不同的紅色顏料在紙上接連洇開,花瓣顏色漸次由濃深而淺淡,轉色渾然天成。

  他又另尋一筆一般辦理,調出汁綠色蘸在筆頭,筆尖則蘸曙紅,照樣側鋒落紙,一抹綠葉微透些許紅意,襯得葉子格外鮮嫩。

  韓一見原婉然呆愣愣盯住紙上花葉目不轉睛,因問道:“阿婉,怎麼了?”

  原婉然醒過神來,向韓一笑了笑表示無恙,便問向趙野,“相公,你一筆蘸雙色,筆頭一種顏料,筆尖另一種……”

  “這叫‘色色調和’④,”趙野笑問:“從前你不就瞧過我這麼做?”

  原婉然豁然開朗,喜笑顏開,“我瞧慣了,反倒燈下黑,忘了這一茬兒。”

  她沒說完,便火急火燎要下炕,韓一將她輕輕按回炕上。

  原婉然道:“相公,我有要緊事,我想到暈色法子了……”

  韓一彎腰拾起原婉然的繡鞋,替她穿上,“光腳下地要著涼。”又道:“阿婉,你喜歡刺繡,樂在其中,這很好,但萬事不及身子重要。”

  原婉然嫣然道:“我理會得。”她抱了抱韓一,踩著繡鞋便匆匆走向繡架,揀起針线埋頭搗鼓。

  趙野和韓一相視搖頭一笑,他擱筆下炕,對原婉然道:“我去煮枸杞紅棗茶。”

  原婉然道:“屋里有現成茶水,將就著喝便成了,這天氣走到灶間,一路吹冷風,何必呢?”

  “給賢內助補身。——加桂圓嗎?”

  原婉然聽說,曉得趙野洞穿自己刺繡深意,這茶煮定了,索性不跟他客氣。

  “加。”她笑道。

  趙野又問韓一,韓一搖頭。他們兄弟倆全不愛甜食。

  趙野走了,韓一在旁看著原婉然專心全意擺弄針线,身後炕上傳來嗚嗚輕叫。

  原來墨寶教原婉然半途丟下,怏怏翻身坐起,它和韓一對上眼,更加賣力從口鼻擠出嗚嗚聲。

  韓一坐上炕,遞補原婉然位子,往這毛皮黑亮的小狗背上輕拍安撫。

  墨寶立馬往炕上噗通仰躺,果然韓一那雙大手往它肚子摩挲起來。

  墨寶心滿意足閉眼,又打起呼嚕……

  趙玦打開小繡間房門,便是一股溫熱不失津潤的暖氣拂來。

  繡間四角炭盆前,各放一小盆水,原婉然還問他會否覺得房里太干,那便請雜役過來添水。

  趙玦靜默刹那,道是屋里燥濕正合適,便問起暈色問題。

  原婉然道:“您看看這回如何?”

  趙玦定睛審視,看了又看,末了道:“韓趙娘子又棄了常法,生出新法。”

  “是,常法一线穿一針,我以兩根繡线穿入一針刺繡。”

  “兩根繡线還不同色,”趙玦指向花環嫩綠花葉,“韓趙娘子並用俏綠和中紅繡线。⑤”

  “嗯,用同色繡线不夠肖似真畫色彩,我便混合不同顏色嘗試。”

  趙玦手撫繡地,以為原婉然兩色繡线並用的針法一點兒也不突兀,刺繡色彩確實摹仿油畫原色,過渡自然。

  原婉然又道:“這混色法子也能用在肌理上。”

  趙玦轉視人物肌膚,果然用了同股針刺繡,顏色又比之前鮮活幾分。

  想不到一個村姑能有此巧思,他忖道。又因事及物,說道:“這和大夏丹青以‘色色調和’繪畫花木的道理有些相通。”

  原婉然道:“趙買辦料中了,我便是由‘色色調和’想出這個主意。”

  趙玦更加詫異,這村姑居然也懂丹青一道?旋即他想起她丈夫便是畫師,兩人恩愛,必定夫唱婦隨,因此涉獵了丹青畫理。

  他落在繡地上的手微微屈起食指及中指。

  原婉然見趙玦不言語,只當他仍不滿意試繡成果,因此小心探問。

  “趙買辦可是覺得哪里不足?”

  趙玦見問,收回手反剪身後,辭色一如往昔和氣,“你做的很好,著手正式仿繡吧。”

  “是。”原婉然歡喜應道,悄悄長出一口氣——總算針法配色大致底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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