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繡坊另外開啟的小繡間生了炭火,然而到底溫暖有限。
上了繡繃的絲布原就繃得極緊,時氣和暖時,下針尚且要稍稍使勁,此際寒氣侵肌,關節僵硬,飛針走线更吃力。
原婉然欲待呵氣取暖,手才略動,警醒繡线忌濕氣油垢,便反轉手掌,以指背在胸前衣襟略捂一捂,取些稀薄暖意,復又繼續下針。
繡了一會兒,不防有人在她臂上輕輕一點,卻是與她交好的繡娘程娘子。
程娘子笑道:“韓趙娘子,飯時到了,咱們走吧,時氣寒冷,去晚些,飯菜便要涼了。”
原婉然如夢初醒,“飯時鍾響了?”
其他一道來找她的繡娘全笑了。
“韓趙娘子干起活來,便萬事不聞。”
“我們作活計是賣力,韓趙娘子則是賣命,飯都忘了吃。”
原婉然離座,靦腆笑道:“我是擔心無法如期交貨。”她覷向置在繡架邊上的繡件圖稿,“這畫稿有些地方我還參不透要領。”
繼觀音刺繡之後,趙玦又向繡坊訂制幾樣私人繡件,其中他親繪的一幅晝作交由原婉然負責。
那畫作繪著一位少女,卻非大夏慣見的,以中土美女或神仙入畫的美人圖。
畫中少女深目高鼻,麗色照人,身著西域服飾,頭戴類似桃花扎成的花環。
她側首回眸,烏瞳神采飛揚,灼灼有情,一頭褐發流波也似披泄肩頭。
這幅人像從畫紙、顏料到畫法也不屬於大夏丹青一脈。
大夏丹青多以紙作畫,顏料可淡可艷,設色分深淺,天地分遠近,追求意境神韻,傾向寫意。
至於趙玦的西域美人圖,畫紙乃麻布,繃在一個板子上,顏料質地濃厚,顏色飽滿。
此外,這美人圖不只講深淺遠近晝法,還用上光影變化。
畫中背景漆黑,無一星半點螢燭之光,那少女頭臉身上卻教趙玦畫出受光线照耀的景狀,因為呈現陰陽向背,人物形象十分逼真。
其他繡娘道:“難怪你掛心,中土畫法數百年來大同小異,仿畫刺繡自成一套應對繡法,後人只消踩著前人的腳步走,不難上手。這張畫稿花樣卻不同,是西洋人的玩意兒……那叫什麼畫法來著?”
“叫‘泰西畫法’,”程娘子提醒,“趙買辦派來的畫師說,中土曾經有過相似畫法,不過沒落了。”
一個繡娘道:“要我說,正經是‘一個頭兩個大畫法’。大夏人物繪像,臉面重勾勒线條,刺繡時依樣畫葫蘆,繡出五官輪廓便完事。這泰西畫法偏生別一樣,瞧這張西域美人圖,人物有肌理明暗,沒法照搬慣用繡法繡制。”
“因此上,趙買辦才特特兒派畫師解說人面骨骼筋肉,讓我們把握精髓,又教我們試繡部分肌理發絲,挑選合適繡娘。”
然而繡娘們習慣大夏一派的仿畫繡,短短工夫能吸收新畫理並且加以運用的人極有限。原婉然成品在眾人間最出挑,便教趙玦選中。
程娘子私下嗔原婉然憨。
她道:“泰西仿畫繡無前例可循,一切現學現賣,原就夠難人了,趙買辦又說這幅繡畫十分緊要。人家是大主顧,現如今受長生商號指派,管得著繡坊,坊里手藝最拔尖的老人生怕砸鍋,對他難交代,沒一個願意包攬這宗扎手活兒。偏你這憨大膽,衝在前頭。”
原婉然摸摸面頰,她以為所有繡娘當著趙玦這個大上司,皆會全力以赴露一手,誰知不約而同鋒芒內斂。
不過她原就存心有力出力,既受委派,便認真針法配色,幾個交好繡娘也幫忙參詳。
只是實際動手,立時發現這繡畫比想像中棘手,從五官到頭發該如何用針,無不須再三斟酌。
趙玦每隔數日過來檢視繡畫進展,這日直到下午下工尚未現身,原婉然便請其他繡娘轉告趙野她得晚走,自己在小繡間候人。
她趁等人的空檔,將那西域美人圖放在繡架前畫架觀看,思索還能以何種針法將女子神態更翔實地以針线重現。
她苦思入神,不覺朝畫稿伸出纖指,循畫上筆觸描畫。
比了一陣,由於畫中少女靚麗,她不期然走神,想到繡娘們的閒談。
繡娘們猜測西域美人圖中的女子是否確有其人,是何來歷。
有人由趙玦親手繪畫,以及他未成家便蓄了至少三個屋里人的風流偉業,猜測畫中少女是他在異域結下的相好。
不少繡娘信了這猜度,畢竟畫中少女一盆火似地回眸嬌笑,含情秋波自然是落在作畫的趙玦身上。
一個繡娘吃吃笑道:“那趙買辦豈不是遍地開桃花,處處有家室?”
另一個繡娘碰碰她手肘,“不久前你還因為趙買辦有屋里人,感傷得不得了呢,這麼快便拿他打趣啦?”
那繡娘將手一擺,“不感傷了,自打他派畫師來解說,我徹底死心。”
“這兩碼事有什麼相干?”
“那畫師畫人,整得跟上刑似的,將人剝去皮,只畫通身筋肉;再抽筋肉,只畫骷髏,哎喲喲。”
繡娘拍胸念了聲佛號,“泰西畫法的祖師爺一准剝過人皮,刮過人肉,要不然如何知曉人皮肉底下這些細節?趙買辦敢拜在他門下作徒子徒孫,想到這兒,我什麼心思都沒了。”
那時原婉然在旁聆聽,有些心虛。
前些時日,趙野對泰西畫法來了興趣,思量摸索人身肌骨構造,卻苦於坊間懂行的人少,晝籍更少。
可巧他坐冤獄時結識仵作,對方答應讓他旁觀相驗男屍。
在此前,他顧慮原婉然怕鬼,可想而知亦忌諱死屍之類物事,便透口風問她肯否答應此事。
原婉然對驗屍事體其實心中直犯嘀咕,她自家害怕鬼怪事小,萬一趙野招惹邪祟受害那可怎麼得了?
但眼見趙野興致勃勃琢磨畫道,她按捺驚怕答應,默默替他准備去邪化煞符水,禮神敬佛拜得更勤。
怎料有一天,她在辟作佛堂的西廂房禮拜觀音像,趙野進來,不似從前到鄰室等著,反倒湊近前,合掌敬拜。
原婉然杏眸圓睜,呆在當地。
“相、相公,你不是不信神佛?”
她這丈夫遭受生母出賣,從此深惡神佛,竟至到朝神像扔糞屎的地步。
這日太陽又沒打西邊出來,怎地他改性了?
莫不是撞邪,或者教什麼妖魔鬼怪侵害,換了瓤子?
她那里胡思亂想,趙野靜靜望來,笑顏輕淺。
“你在,我信。”
短短四字風淡雲輕,也重逾千鈞。
原婉然回想至此,櫻唇揚起一道盈盈弧线,渾然不覺小繡間的門開了……
冬季天光晦淡,趙玦為求美人繡畫如期完成,自掏腰包備下燭火,讓繡娘在午後點上,補足光线。
原婉然臨窗而坐,受繡架旁燭光照耀,身影投映在窗紙上,趙玦從游廊走向小繡間,便未見其人,先觀其影。
但見窗戶那桑皮棉紙上,一個女子坐在繡架後,發髻豐濃,側臉小巧,頸項纖細,形狀猶如一幅精致剪影。
趙玦素知原婉然干活來早去遲,盡心盡力,料到房中人是她,因窗紙上側影輪廓秀美,不覺看住了,緩下腳步。
他一面走,一面見那屋里剪影一動不動,暗忖原婉然鎮日刺繡,八成累了,正靜坐養神。
屋里剪影卻抬手探指,往繡架前那擱在畫架上的油畫隔空指點,分明研究入迷。
油畫乃他親手所繪,便輕易由原婉然抬手高度猜中她往畫上哪塊地兒比劃。
她春蔥般的食指此刻正朝畫中女子臉上游移,先是眉毛,而後面頰,一忽兒又點在唇上……
趙玦頓住腳。
不知怎地,目睹原婉然指尖虛劃過自家畫作,她往畫中人臉上哪兒比,他自身頭臉那處肌膚便鑽出一絲絲輕癢。
他佇立原地,片刻未移,跟在他身後的趙忠問道:“主子可是身子不快?”
趙玦回神,“無事。”
趙忠覷向小繡間窗上身影,道:“韓趙娘子心眼實,干活認真,下工了,仍在鐕研刺繡。”
趙玦因此想起一事,道:“心眼實的人容易墨守成規。泰西油畫不同大夏水墨,上回試繡,她按大夏繡畫的老法來,成品其實不甚理想,選她不過矮子里面挑將軍。倘若一直不得要領,不知變通,下死力氣也是無用。”
他舉步邁入小繡間,走到原婉然身旁時,原婉然卻渾不似往日有禮,見人到來便離座招呼。
她自顧自坐在椅上,神情恍惚,嫣然展笑。
趙玦冷眼旁觀。
這繡娘顏色端麗,待人和善,但謹守男女大防,偶爾微笑,總是拘禮客套。
好似曇花含苞,重瓣緊收成梭,外人頂多隱約窺見它雪潔鮮嫩花色,見不著全副真容豐姿。
此時此刻,曇花開了。
她開顏展眉,巧笑倩兮,秀美的面龐卸下矜持防備,眉稍眼角流泄萬千柔情。
不論這繡娘當下思想何事,必然與她丈夫相干。從前她教她那畫師丈夫當街高抱,便是相似歡顏。
趙玦心頭蔓出一縷陰沉森寒,姆指與食指又交互搓捻。
原婉然無端背脊發涼,驀然回神,驚覺趙玦正在附近。
“趙買辦。”她起身陪笑,眼角余光掃向角落火盆。
小繡間用炭有定數,此時火盆內木炭已燃盡,熱氣逸去,莫怪她身上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