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正言語灑落,忽地眉心起皴打住話頭,唐國公和義德帝皆問緣故。
趙野淺笑道:“晚生去淨手。”便往廁屋去。
他去了兩刻未回,義德帝和唐國公先不等他,找下一軸書畫接著品評。義德帝往案上書畫挑選,猛地心中一動。
這批畫作在案上一字排開,最外側放著汪壽山的《柳暖花春》。
今早他在宮里觀賞此畫,估計內侍收拾時候搞混了,將它放入他帶給趙野觀摩的書畫里頭。
《柳暖花春》有汪壽山的“臣”字落款,以及自己的御印,昭示觀者此畫乃內廷收藏,唯有天子能動用它。
義德帝微眯眼眸,趙野淨手的時機太也湊巧。
他和唐國公來到養性軒之前,趙野已經等在屋里,是否那孩子曾經觀看此畫?
義德帝疑心一生,猜疑漸濃。
今日賞畫,趙野首先談起他身前的《花蝶圖》,大伙兒便順水推舟先行鑒賞它。當時他此舉看似隨意,如今思想,或許有意為之。
是否趙野看過《柳暖花春》,察覺畫中貓膩,趁獨自在養性軒時候,將畫放在邊上。
大家到齊之後,他假作對《花蝶圖》感興趣,引導其余人忽略《柳暖花春》。
及至鑒賞《花蝶圖》得差不多了,即將換其它書畫,他就借口淨手,給旁人時間發現《柳暖花春》,回避旁人拆穿身分的尷尬局面。
義德帝面色微陰,趙野縱然猜中他底細,未必猜著兩人干系;哪怕猜著,這孩子有家累,料必不敢胡說妄為。
不過天家體面經不起任何閃失,不如先下手為強……
唐國公見義德帝天顏有些陰晴不定,心中一頭霧水,這時管事過來稟告:“公爺,趙官人在廁屋上吐下瀉。”
唐國公一驚,先前他、趙野和義德帝都吃過軒里茶水,這下趙野抱恙,莫非茶水出了差錯?
趙野撐死了只是已薨王爺的私孩子,義德帝可是當今天子,萬一這位在自己府里出事……
唐國公眼前一黑,黑暗中彷佛看到自家合府幾百口被綁赴菜市行刑。
明明每回接駕,他都將府里嚴密梳理一遍,養性軒用的物事小到繪畫顏料都不敢大意……
義德帝第一個念頭便猜度遇上投毒行刺,當下朝屋外隨從吩咐:“傳御醫。”
又向唐國公道:“關鎖府上門戶,不准任何人亂竄離開。封灶間,捉起灶間下人嚴加看守。”
唐國公得令,連聲催促管事按照義德帝吩咐行事,又親自拿了銀箸試茶水。所幸銀箸並無變色,他稍稍緩了口氣。
趙野那時止了腹瀉,但仍嘔吐,下人將他扶至附近住房安置。
唐國公跟隨義德帝欲待入室瞧人,房里隔扇門才教管事微微推開一角,里頭傳來趙野話聲。
“國公、先生請留步,以免過了晚生病氣,也免屋里惡氣衝撞。”聲音有些中氣不足,聽得出強忍不適。
義德帝心緒一黯,他兩個兒子先前死於時疫,正是怕過了病氣。
他以龍體為重,以江山為念,父子終究不曾見上最後一面。
又想趙野貼心懂事,自顧不暇猶能念及尊長,心下安慰。
他和唐國公等在鄰室,好容易等趙野緩了過來,不再嘔吐,遂相偕進房探視。
屋里小廝燃起百合香,掩除穢氣,趙野則坐在床沿,見到兩人遂要起身,義德帝擺手,讓他不必多禮。
趙野向兩人告罪,又特向唐國公歉然笑道:“給府上添麻煩了。”
唐國公好言安慰趙野,一旁義德帝打量這後生,才剛容光煥發,侃侃而談,轉眼就病了。
雖則他強自支持與人應對,到底精神蔫了幾分,俊顏蒼白。
義德帝不由想起自家麼子,生來體弱,面色慣常發白。宮里對那孩子一應藥餌飲食十二萬分精心服侍,到底沒留住。
他對趙野又和軟三分,道:“無拘,你坐著費力,往床里半臥歇息吧。”
唐國公連忙讓下人將趙野扶往床里,送上靠背和引枕讓他倚靠。
不久御醫來了,義德帝借故暫往他房,由幾位御醫先後診視,確認無礙。其他御醫則細查養性軒的茶食,也以為安全無虞。
義德帝帶御醫回房診治趙野,唐國公則離房讓御醫把脈,他回來時,御醫正問趙野昨日至今日都進了哪些飲食。
趙野偏頭思索,一一道來。
“昨日早飯吃東坡肉、綠豆粥、三色蒸蛋、腐乳醬菜、糟鵝掌、炒肝、包子、麻醬燒餅和面茶。午飯和早飯菜色一樣。晚飯吃燒鵝、醉雞、王瓜拌金蝦、清蒸魚、蒜蓉莧菜、絲瓜蛤蜊湯和蜂蜜枸杞桂花糕。今日早飯吃燒鵝、苦瓜菊花粥、剁椒蘿卜、香椿炒蛋、蒜泥白肉、糟魚、豆腐腦、吊爐燒餅、甜咸兩種豆嬤和小籠包。午飯菜色和早飯一樣,多一道醋溜土豆片。”
義德帝不解,問道:“無拘,怎地你昨日晚飯吃燒鵝,今早又吃?又為何每日午飯照著早飯菜色吃?”
趙野答道:“這是上一頓的飯菜沒吃完,下一頓或翌日接著吃。”
義德帝怔住,“你……吃剩菜隔夜飯?”
“是,”趙野答道:“白日里,家兄和拙荊出門干營生,午間只得晚生一人在家,剩菜夠吃,便不另外燒飯。”
義德帝實實在在噎住了。
他曉得民間百姓會吃剩飯,只是平時壓根兒想不到這回事,更料不到趙野這麼過日子。
不但如此,趙野說起吃剩飯,神態平淡自然,渾然不以為意。
堂堂大夏皇孫、趙家後人,將吃殘羹剩水打發一頓飯視為理所當然。
義德帝一時沒了言語,御醫便接著問趙野:“趙官人,可記得那些飯菜是否不大對勁,比如色香味不同?”
趙野略想一想,答道:“土豆發芽了,晚生雖曾聽說這般的土豆有毒,因為覺著芽少無礙,依然燒來吃了。其它剩飯剩菜不如起鍋那會子新鮮,倒是還可入口。”
御醫接著把脈,末了開口道:“趙官人的脈息……”
義德帝打岔:“先生一會兒再說醫理,無拘究竟得了什麼病?”
他事先交代御醫隱藏身分,御醫便如同對待尋常貴人,省去“回稟皇上”等語,只道:“趙官人上吐下瀉,乃飲食不潔之故。時氣炎熱,飯菜容易腐壞。此外土豆發芽,便生毒性,食之對身體大為有害。”
他向趙野道:“趙官人往後見土豆發芽,那便扔了吧。”
義德帝忖道,這麼說來,趙野確實抱恙,並非尿遁回避賞畫。看來他並未發現《柳暖花春》和它個中玄機。
他又問御醫:“無拘可有大礙?”
御醫稟道:“這七八日多休息,飲食清淡,每日按時煎藥服用,便可痊愈。”
那日繡坊下工時分,原婉然出了繡坊沒見到趙野,反倒見著天香閣的吳叔,一下就白了臉。
趙野只要平安無事,天下刀子雨都會來接她。
吳叔安慰她趙野吃壞肚子,並無大礙,不過病後乏力,捎信托自己代勞,過來接她。
原婉然稍稍安下心,按捺一腔心慌意亂緊趕慢趕,好容易回到家中。她衝回正房寢間看視趙野,確定無事,就抱住人不放。
趙野將臉埋進原婉然肩窩,貼蹭她面龐和肩頭。
他連吐帶瀉了幾回,有些虛乏,這時將原婉然抱入懷里,打心底暖了起來,體內立時漫生出氣力。
他輕拍原婉然後背,道:“婉婉不怕,我沒事。”
“你不能有事。”
原婉然極力壓下話聲中的瑟瑟,嬌曼音线滲入糯糯鼻音,溢出不容商量的獨斷,“不准你有事。”
她定定心神,生怕隔牆有耳,趁勢附耳問道:“相公,家里飲食都是你經手,怎會出差錯?莫不是唐國府那邊識破你知悉真相,下毒害你?”
“是下了毒,”趙野貼在妻子耳畔,順勢親吻她鬢邊,道:“我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