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梁看向沙羅，從對方眼中發現同樣的困惑和震撼後，掩飾性地撓了撓頭。

　　不過，伊娃說的東西雖然聽起來很震撼，很宏大，很有世界末日之前的史詩感，甚至有股游戲里瘋癲占星師的味道，他還是很難有什麼實感。

　　而原因，一是他身為穿越者，壓根沒經歷過大劫難，所謂怪物也只看到過幾個僵死的猙獰遺體，和視頻錄像中驚鴻一瞥的輪廓，二是他身邊的女伴不說個個優秀，也都是值得他好好心疼一下的姑娘，他實在很難想象大家變成怪物毀滅地球的情景。

　　“對不起，難得有個可以傾訴的窗口，我可能一不小心說得太多了……”伊娃觀察了一下兩人的表情，沮喪地低下了頭，“像是天方夜譚，對嗎？”

　　韓玉梁擺了擺手，“還好。我之前湊巧接觸到了一些劫難時期的資料，我看到過人變成怪物的場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說，不是大劫難讓人變成怪物？要是你說的對，豈不是，現在每分每秒都有人可能再次變成怪物？可實際上那並沒有發生，這就是很明顯的矛盾啊。”

　　“我也很想知道。但我不敢調查。我委婉地請Miss袁調查了這個方向的事情，但我不敢透露秘密，所以她查得也不算太上心。”

　　伊娃嘆了口氣，在沙發椅上縮成一團，“之前我有限制器，去跟舊相識做交易都沒機會。現在我的限制器解除了，我又接觸不到大多數老熟人。在天火遇到的幾個……只能補充上碎片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但是，”她抬起頭，聲音放輕，神情卻非常嚴肅，“我腦子里有屬於我自己的清晰時間线，我抵消了所有試圖篡改我認知的特異點，我梳理出來的結果，符合我的推測。啊，對了，我提一個小問題，你們認為，世界人口是因為大劫難直接減少到現在這個地步的嗎？”

　　韓玉梁皺眉道：“難道不是麼？”

　　伊娃緩緩搖頭，“不。當然不是。你們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在這個新時代，大家只會從各種文藝作品中反思大劫難，警惕大劫難再臨。已經幾乎沒有人，再關注戰爭帶來的創傷了。”

　　“戰爭？”

　　他回想一下，自己那個時代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王朝末期，說是戰亂四起不至於，但邊關血流成河的戰場，他實打實見過不止一次，“不論從規模還是影響上，都沒辦法跟大劫難相提並論吧？”

　　“但從人類科技高速發展以來，席卷世界那個等級的大戰，足足發生了三次。”

　　伊娃豎起三根指頭，很凝重地說，“在我小的時候，歷史課還很重要，不是所謂的選修，三次世界大戰，都是人類的空前災難。權力者的野心，統治階層的貪婪，最後會化為熊熊戰火，焚燒掉那些受蒙蔽的民眾，被欺騙的士兵。養尊處優的中老年政客把成群結隊的年輕人送去彼此殘殺，換取他們留在歷史上的名字和留在胸前的獎章。”

　　“戰爭讓人類更加投入的研發科技，研發出的新技術讓之後的戰爭變得更加可怕，更加殘忍。”

　　她臉上浮現出鮮明的畏懼，看來那段回憶比新婚丈夫的去世更令她難過，“在我的記憶中，第三次世界大戰，很多地區都在最後動用了核彈。那種毀滅性的武器根本不是現在大家記憶中的，被怪物剝奪使用能力後不得不發射到外太空，而是已經用過了，用得很干脆，很殘忍，僅僅因為一小撮人的野心和理由很荒誕的族群敵意，那些能毀滅世界的武器，就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等等。”

　　韓玉梁抬起手，打斷了沉浸在回憶中眼角都流下淚珠的她，“我雖然不太懂核武器之類的東西，但從我在網上獲得的知識來看，這世界並不像是核戰爭發生過的樣子。聚居區沒有一點兒廢土的痕跡，非聚居區也是自然環境欣欣向榮，比遠古時代還要蠻荒吧？要是被核彈犁地過，出去探索拓展聚居區邊界的墾荒團拓荒團還有探險隊……不早就被輻射成怪物了麼？”

　　“那是因為這個世界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刻就已經發生過巨大的變故了啊！”

　　伊娃的語調驟然拔高，表情激動了許多，“有時候我也懷疑記憶錯亂的人會不會其實是我。我問過很多年長者，他們要麼不記得，要麼就認為，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始後，因為破壞力太強的武器太多，很快就在世界范圍內協議停止了。可我明明記得，世界大戰一直持續到了1999年，那個7月，是瘋狂的領袖們給全世界灑滿核武器的日子！”

　　她擦擦眼淚，手舞足蹈地說：“火山爆發，超級地震，海嘯，颶風……那些核彈引發了世界的怒火，澳洲被淹沒，東瀛列島全部沉進了海底，巨大的山脈碎裂，無數文明發源的河流直接消失，我以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我在防空洞里等來的，是世界……出現了可怕怪物的無线電新聞。”

　　“我出來之後，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樣。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但也出現了很多怪物。我觀察過，統計過，怪物都是從那些為這個世界著想的人心中誕生的。我想，一定是這個世界忍受不了人類這樣折磨它，或者，是人類中的一部分忍受不了大家不斷重復歷史上犯過的錯誤，才誕生了要毀滅一切的怪物。”

　　她平復了一下呼吸，語速盡量放慢了一些，“所以，適格者才誕生在我們這些懦弱、情緒負面，但……在人類群體中更有認同感、更不希望人類滅絕的個體中吧。像我，我的能量來源就是膽怯，我和一定范圍內的人越是害怕恐懼，我的能力效果就能成長得越快。”

　　韓玉梁濃眉緊鎖，轉頭看向沙羅。

　　沙羅搖搖頭，輕聲說：“我的記憶雖然混亂，但我很確信，三戰結束絕對不晚於1991年，之後寶貴的和平發展期現在還被很多世聯的議員作為宣講素材。我知道……我的年紀沒辦法讓我的記憶比她的有說服力，畢竟我沒經歷過。我只能說，就我所知的范圍內，她說的一切都應該是怪物造成的，而不是人類自身。”

　　“哈……”伊娃泄出一口長氣，整個人都癱軟下來，“我就知道，即使是你們……也不會相信我。相信我的只有夢羽，我真應該聽她的，不把這些話告訴任何人。”

　　她哭泣著捂住了自己的臉，“抱歉，忘掉這些無聊的幻想吧……我只是太久沒見到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你……就、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一見到我？”

　　韓玉梁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先別急，我沒說不相信你。記憶不同，並不一定非要有一方在說謊。你們說的，很可能都是真的。”

　　“昂？”她的鼻音轉得太快，發出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哼聲，“矛盾的記憶……難道還能同時成立嗎？”

　　韓玉梁回想著自己從各種渠道了解到的時空學知識，飛快地對她簡略講述了一下，跟著，帶著豁出去的勁頭，嚴肅地說：“我懷疑，你其實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和我一樣，都是來自其他平行時空的穿越者。我猜，你所在的時間线，那個地球被核戰毀滅的時候，引發了大范圍的時空湮滅，當時正好這個世界的怪物爆發，力量也引發了時空動蕩，所以……你就到了這邊。只不過你們兩個世界太過接近，你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穿越了。據說穿越者之間會有神秘的吸引力，這很可能就是你見到我後迫不及待說了這麼一大堆的原因。我要是追求你，想把你哄上床，估計都不會太難。”

　　“呃……”伊娃的臉頓時像個守寡二十多年的女人一樣紅了，“不、不要開這種奇怪的玩笑，我只是個姿色平平的老女人。”

　　“不，你看上去很年輕，很有魅力。”

　　他擺擺手，“好吧現在不是調情的時候，我這個猜測，至少給了剛才的矛盾一個解釋。你現在可以不要糾結這些，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怪物其實還存在麼？”

　　“因為我們這些幸存者都還在。”

　　伊娃低下頭，輕聲說，“如果真的是彼此無法認同而形成的權力斗爭，人類大獲全勝，為什麼還要留下我們這些幸存者呢？支持他們的適格者先不說，我這樣的邊緣人物，沒理由被放過的吧？我只能認為，這是人類保留下來的底牌，為了在找到解決辦法之前，能夠應對可能出現的零星怪物。而且，我從天火這邊了解到的資料，讓我覺得人類高層也知道這個事實，不然，沒道理一次次頂著巨大的壓力縮減星空探索研發的預算。要是怪物單純降臨在地球，大家逃去宇宙，才是最正確的方式。對吧？”

　　韓玉梁靠在椅背上仔細思考了一會兒。

　　他對方舟展示的各種計劃有所了解，作為非官方的組織，他們在星際探索方向上投入的資源……

　　好像還不如克瑞斯汀喋喋不休的生命信息化。

　　伊迪絲的小組在拼命鼓搗的克隆人技術，與其說是為了探索廣闊無垠的星空，倒不如說……

　　是在給信息化實驗提供廉價素材吧？

　　至於官方層面，托韓心絡統合意見的福，星空探索計劃預算已經又一次大幅削減，在世聯范圍內引發了大量航天支持者的抗議。

　　他晃晃頭，不想再思考這些煩人的問題，“伊娃，如果……真像你說的，大劫難只是得到了初步勝利，暫時壓制下去了怪物誕生的概率。那，駱希悠他們為什麼還會死？”

　　“我不知道。”

　　伊娃一邊搖頭一邊擦淚，“我現在有點混亂。我、我都在想，會不會是費盡力氣獲勝的適格者們不想再經歷那樣痛苦而漫長的戰爭，就打算……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了呢？”

　　“根源上？”

　　她猶豫著抬起頭，淚汪汪地說：“適格者在不受到特殊怪物能力影響的情況下，是不會自發變成怪物的。那，要是把所有人類都控制起來，想辦法無害化處理……不就不需要再擔心怪物的問題了嗎？”

　　沙羅冷冷插言說：“你是想說，駱希悠他們打算滅絕人類，就剩那麼千百個適格者，慢慢繁衍生息嗎？”

　　“無害化不一定非要那麼極端啊。”

　　伊娃瑟縮了一下，趕忙解釋說，“這又不是對待寵物。實際上，大劫難期間，那些智力型適格者就一直在拼命研究怎麼才能減少人類變成怪物的概率。以當時大家獲勝的艱辛程度，會想要把人類全都管制起來用可靠的方法處理，也不奇怪吧？就算是現在，人類控制的世聯，難道就不是在做一樣的事嗎？”

　　“啊？”韓玉梁疑惑道，“比如呢？”

　　“泛娛樂化的信息社會，明顯是在削減怪物從嚴肅議題中誕生的概率，個體原子化，應該是為了防范極端情緒的蔓延和回音增強效應，至於虛擬世界的構建……不就是想要在不久的未來，把人類的意識和肉體分開，徹底杜絕怪物誕生的土壤嗎？”

　　他皺起眉，不太相信地搖了搖頭，“可實際上，在當下的信息環境中，我看大多數發聲者的言論都越來越極端，越來越情緒化。”

　　“對，但那些其實都是被鼓勵的。那些是純粹的負面情緒，暴戾、偏執、反智……這樣的思想和言論誕生不了毀滅世界的怪物，反而能成為適格者的養料和土壤。適格者和怪物本來就是人類變化的兩種形態，既然大環境更適合誕生適格者，不就反過來擠壓了怪物復蘇的空間？”

　　韓玉梁隱約覺得哪里不對，沉聲道：“但如果這些被鼓勵的聲音成為了主流，沒有開口空間，或者說不願意再開口的那些人，豈不是成了沉默的‘環境’，那里面不就會誕生怪物？”

　　伊娃愣了一下，“呃……好像，也有道理。可能這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吧，計劃再好，執行起來總會出現各種偏差的呀。”

　　“好吧好吧，先不討論這些了。越說越遠……”他拍拍腦門，回想一開始他們到底是在聊什麼，“咱們說正事，說正事。”

　　“是你問我對駱希悠夫婦的死有什麼想法……”伊娃咕噥了一下，拿出紙巾擦了擦臉，整理好有些失態的情緒，“我沒想讓事情進展這麼快。我本來就是趁著Miss袁派我來幫你的機會，想了解一下盈盈那邊目前的情況。我一直不敢去東亞邦那邊……說起來，夢羽還曾經是幫助駱希悠提升實力的計劃參與者，她去看盈盈的時候，會不會吃醋啊？”

　　韓玉梁對劉夢羽完全不熟，只好含糊帶過，“她沒來看過春櫻，可能對你說的事，心理還有點過不去吧。”

　　這時，腦子比較清醒的沙羅開口說：“伊娃，既然你的記憶沒有混淆和錯亂，基地剛剛轉型改組為世聯時候的事，你應該不會忘記吧？”

　　伊娃嗯了一聲，“你們有什麼很想知道的嗎？呃……最好不是太機密的事情，我真的……挺邊緣的，有些基地的同僚不看身份證明都想不起來我是適格者。”

　　“在S·D·G處於核心地位的五個適格者，你都知道是誰嗎？”

　　“那當然。”

　　伊娃點點頭，伸出一只手，扳著指頭說，“老鷹，紅酒，鐐銬，天平，尖塔。不過我不太懂為什麼會選擇他們五個，明明七罪還有幸存者的。”

　　沙羅正想順勢繼續往下問天平的資料，韓玉梁卻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搶著道：“你對七罪了解得多嗎？他們真的很強？”

　　“當然。他們是基地所有適格者的偶像啊……尤其是駱希悠，又帥氣又可愛，衝著女孩子笑一笑，能讓大家的心都融化掉。他們真的好強，可以說……就是有他們在，才讓大家一直堅持著，相信總有獲得勝利的一天。當時我沾了夢羽的光，還跟駱希悠一起吃過幾次飯呢。啊……那時候我還有點遺憾自己結婚太早了。他大概也是唯一一個不愛讓人喊他代號的七罪了。另外我見過的幾個，暴食是李莞桐的好朋友，懶惰是鐐銬的丈夫……”

　　韓玉梁笑了笑，打斷了她有點冗長的回憶，“那你剛才說的幸存者，是他們兩個麼？”

　　伊娃帶著遺憾的表情搖了搖頭，“不是。他們……都犧牲了。我連他們是為什麼死的……都沒資格知道。這就是，弱小無能的代價吧……”

　　“那你說的幸存者是？”

　　“傲慢和色欲。”伊娃輕聲說，“我很確定他們兩個在大劫難結束後還活著，在那次巨大的變故之後也沒死。”

　　韓玉梁想了想，道：“恕我冒昧，你是怎麼確認的呢？”

　　“因為我後來識別出過幾次他們能力的影響啊。”

　　伊娃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記憶混亂之後，只有我一個完全清醒的適格者，我這麼弱，沒誰會防備我。為了鍛煉能力，我經常在限制器允許的范圍內找目標主動識別。我離開東亞邦之前見到過色欲的特異點，到北美後見到過傲慢的特異點。所以他們兩個肯定還活著，至少……能力都還在這世上延續。那，不管是資歷還是能力，他倆都比現在的五個核心要強得多。”

　　“哦……”他暗暗記下這筆情報，道，“那，說回之前的五個吧。連鷹、十六夜血酒和富堅奈保子我都已經見過了。另外兩個是誰啊？”

　　“唔……”伊娃眨了眨眼，“不好意思，你說的富堅奈保子是？我們在基地的時候都習慣用代號，老鷹和紅酒我知道名字，富堅奈保子……是懶惰的妻子嗎？”

　　“嗯，是鐐銬。”韓玉梁對自己的人脈禁不住有了幾分得意，“算下來，我就剩天平和尖塔沒見過了，你認識他倆嗎？”

　　讓他失望的是，伊娃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認識他倆。我想，認識他倆的適格者應該不多。就我所知，很多同伴直到S·D·G暗中公布那五位的身份，才注意到還有這麼兩個適格者存在。我也只因為技術需要遠遠見過他們兩次，不過我倒是有他們的能力識別資料，劫難末期需要我幫忙處理的小問題還挺多的，幾乎所有適格者的能力影響我都能識別出來。”

　　感覺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雖然直覺上韓玉梁認為伊娃很可能還有什麼深藏的秘密沒講，但他能察覺到對方的誠意。

　　就算這是袁淑嫻示好的手段，他也很樂意接受。

　　談回到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伊娃恍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忙不迭開口道歉，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光顧著說這些和你沒有關系的事，都忘記你正需要我的幫助了。真是非常對不起。”

　　有著西化底子長相的她，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充滿了東瀛味道，起身鞠躬的時候，呈現出一種頗為微妙的反差感。

　　等她認真細致的介紹完自己的能力，韓玉梁伸出手，試探道：“你的能力如果變強，是不是可以讓支付的代價變少，抵消的上限更高？”

　　“是這樣沒錯。同時，還會讓我識別的速度和精准度上升。”

　　伊娃握住他伸出的食指，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可惜我的能力已經很難再進步了，我陪一群人一起看恐怖片就能變強的成長期，早就結束了。”

　　“將來你還想變強的話可以來找我。”

　　他很自信地拍了拍胸膛，“我跟十六夜實驗過，真正的強化適格者，可以跟我做愛來逐步變強。不過別問我具體原理，我也不清楚。你有興趣的時候，咱們可以試試。”

　　伊娃看向沙羅，跟著歪頭陷入了沉思。

　　沙羅嘆了口氣，指指樓下，暗示了一下衛竹語的存在，“他還不至於需要靠這種把戲，來騙你上床。”

　　但伊娃還在發愣，眼神都有點發直。

　　緊接著，她猛地拿開了韓玉梁的食指，像是被燙到了一下拼命拍打著自己的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