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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浮生鋒雨 難言命數

  地處西方,常寒涼也。

  涼州地名的由來固因氣候,也因這片土地一望無際的蒼涼高遠。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時,很難不心胸遼闊起來。

  五千名軍士列成的長長軍伍,巨龍般順著官道蜿蜒前行。地勢平整而廣闊的涼州幾無遮擋,軍伍一望無遺,橙黃的[秦],天青的[韓]兩色大旗,在曠野夾雜著沙塵的信風中時卷時舒,獵獵飛舞。

  “咳咳……”顧盼被吸進口的塵土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來涼州時隨著吳征一路榮光,出入皆有豪華又舒適的車駕。如今的[歸途]卻滿面煙塵,前途未卜。

  自離開會盟之地起,先鋒軍一路疾行,抵達下卞關外也用了半月。

  燕秦之戰時李路長鎮守下卞關,數次挺過了極大的危機,其中韓氏三兄妹功不可沒。此後李路長升遷回京接替後將軍一職,如今鎮守關隘的是鎮東將軍羅陽輝。

  京城里的境況吳征抵達之後一日數報,韓歸雁已盡皆了然於胸。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在皇城腹地大鬧了一場,讓成都流言紛紛。梁俊賢更有些氣急敗壞地匆匆登基繼位,登基前後又借故殺了五名大臣,以嚴刑苛責強行壓下[來路不正]的傳言。

  這一切讓大秦政局雖沒了異議,卻明顯讓朝堂之上噤若寒蟬更加壓抑,民間則人心不穩。梁俊賢內憂外患正焦頭爛額,可成都城大局已定,其勢不能改。無論如何,梁俊賢已高坐龍椅,玉璽在手。

  吳征無力阻止這一切,如今他能做的便是盡力截斷京城與涼州的聯系,助力韓克軍護佑梁玉宇南歸。皇家天使,八百里加急,一切明面上的[皇恩浩蕩],無論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吳征一個不留,盡皆半道截殺。這事梁俊賢此前就伙同霍永寧干過,搞得涼州如一座四面封閉的鐵罐子,孤懸於外。如今吳征帶著殘存的祝家高手們又干一回,傳旨這一美差幾乎成了無常鬼手中的索命鏈。

  “大師兄不讓聖旨傳到涼州來,咱們打得旗號能順利入關吧?”顧盼心頭惴惴,茲事體大,即使對吳征向來有著莫名的信任,此刻也不禁猶疑起來。

  大軍從一日前便放慢了前進的腳步,雖風塵仆仆,卻盡顯威儀。此刻下卞關遠眺可見,一馬當先的韓歸雁更是約束眾軍,緩緩前行。韓克軍的傳檄早早送進了下卞關,卻久久不見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正因如此,見識最少的顧盼才方寸大亂。

  “看起來是如此,不過為這麼多人身家性命計,我是不會將希望寄托在運道上的。”韓歸雁瞥了她一眼,有些無奈道:“他雖有能耐,怎抵得了涓涓細流,無孔不入。”

  成都里發生的事情已有不少時日,早先還控得住。時日一長,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各家當都風聞了信息,也早就做了決斷。奚半樓也是得了消息之後,知曉涼州之地已事不可為,立時囑咐林錦兒急速調遣親信軍馬匯合韓克軍,這才回了成都。他主政涼州之時雖手掌重權,為免引得朝中猜忌向來用人唯賢,心腹並不算多。

  譬如三關要地駐守的都是朝中大將,可算不上昆侖一支的鐵杆嫡系。韓歸雁一路至此便放慢了行程,大軍在她的指揮下頗顯有條不紊,一切盡在掌控。

  “韓老侯爺……您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啊……”若是立於關前仰望整座關隘,下卞關幾若高聳入雲。立於雄關之上,兩邊關門的視野一覽無余。羅陽輝自是遠遠地便望見這支棘手的兵馬。

  依他所掌握韓歸雁的腳程,三日之前她就當領軍抵達下卞關。不想韓歸雁也在這關鍵的節點上忽然改變,行程極緩,不緊不慢。怪異的是,韓克軍統領的大軍依然保持相同的速度,導致前後兩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您不會是要強攻下卞關吧?”羅陽輝苦笑著自言自語,說出一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來。

  對韓克軍,羅陽輝是又敬佩,又恐懼。他跟隨過這位大將出征沙場,深知他用兵的恐怖!若韓克軍是燕軍大將要進犯下卞關,羅陽輝並不害怕。他也打了一輩子的仗,身具高位,守衛關隘本就是家常便飯。難的是如今韓克軍要護佑太子進京。他羅陽輝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向太子下手!

  皇家內部的事,自有皇家自行解決。羅陽輝要做的,便是接替韓克軍,[護佑]太子回京城。他手中雖掌兵權,卻不是內臣,只是外將。梁玉宇從下卞關前過,火已經燒到了身上,躲是躲不過去的,若是緊縮在下卞關里不出,也不放行,最終無論誰當了皇帝,自己都沒好果子吃。

  韓克軍一把就抓住了羅陽輝的死穴!平平無奇的行軍,只是幾個速度的變化便讓羅陽輝摸不著頭腦,韓克軍即使已是風燭殘年,臨機應變之能仍遠在這些守關名將之上。

  都是戰場上的行家。羅陽輝一上手便被擺在了一個最為難受的位置,一時舉棋不定。

  離下卞關目力可及,韓歸雁擺手止住前軍,下達了安營扎寨的命令。法度嚴謹的營寨被迅速立起,防止衝鋒的鹿角擺放在營外。看著天色已晚,這一支軍馬似有先過了黑夜,養精蓄銳,待天明再做打算的意圖。而在關前不遠處扎寨,對羅陽輝的不信任也直接擺在明面上!

  “韓姐姐,他們會不會突襲?”

  在傍晚時分便點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將軍營照出幾處亮堂。若是目力夠遠,足以將篝火旁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軍營中央的主將營帳旁,三名女子席地而坐。

  也只能看見這三名女子,余者都被隱藏在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

  “羅陽輝這人一貫謹慎,他是守關之將,未思勝,先慮敗。現下他也左右為難,若是引軍攻打,他怕梁玉宇就藏在軍中。到時以太子殿下的身份,一道軍令便直接剝奪了他的兵權,任人宰割。若是靜觀其變,夜色里他看不清虛實,更易舉棋不定。咱們故布疑陣,這人麼,至少上半夜營里安穩得很,正好養精蓄銳。”

  韓歸雁面容沉靜凝肅,衣甲不解,唯將頭盔擺在身旁,披散下一頭長發。在火光旁她額角沁出一片汗珠,英氣勃勃之中透出一抹嫵媚。

  冷月玦尋得了答案便不再多言。顧盼凝視韓歸雁似比火光更加耀眼,更加不可逼視的氣度與美貌,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氣呼呼道:“點著衝天的火光,真能讓人看不清虛實麼?”

  韓歸雁聞言一笑,頗有幾分傲然,隨手向著下卞關反向一指,緩緩道:“你看得清周圍,只因你離得近。下卞關離我們有三十里地,你往這邊去三十里,若還能看清營帳,我倒要懷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臻十二品了。”頓了一頓,又道:

  “而且你知不知道?這里火光越亮,想看清周圍火光照耀不及之處就越難!不信,你也可以試試。”

  顧盼聞言頗覺氣餒。涼州一行人里,的確以她的本事最為低弱。不僅僅是修為,從頭到腳,每一處都比人差上一截。從前她看不起韓歸雁,覺得她是個名聲敗壞的破鞋,只會勾引人的狐媚子,不想這一行她在軍中的英姿已深深刻在自己腦海。無論對她有再多的成見,都已在內心深處佩服得五體投地。

  下山來到吳府之後,吳征雖沒冷落了她,可什麼事都不讓她碰。其中固有疼愛,究其根本,還是自己的本領太過低微,真要參與了哪個事情多半要幫倒忙。

  韓歸雁這一路嘴上不饒人,卻是字字珠璣,自己能明了當前的形勢危急,全靠她的[責罵]。顧盼大為不服又難以辯駁,心中氣苦,倔強道:“他不敢來,咱們就這里干等麼?”

  “我沒說他不敢來。我只說上半夜或能安穩,下半夜麼,可就說不准了。”

  韓歸雁無悲無喜,侃侃而談道:“我也是守城之將,我若是他,苦熬半夜絕不是辦法,怎麼也得找個托辭,前來探一探虛實。前半夜正好做足了准備,後半夜便有諸多應對之方,已是十拿九穩!待探明了咱們不過是虛張聲勢,再幾番逼迫,這就名正言順地動兵將咱們拿下了。”

  “啊?”顧盼吃了一驚,這番推斷她判斷不出是否有理,但是韓歸雁她是信服的,順著脈絡一摸,駭然道:“莫非……莫非韓帥要我們前軍變後軍,阻擋羅陽輝的追兵?”

  “阻擋追兵?哈……”韓歸雁失聲而笑,只是殊無笑意,她薄皮響鼓般清亮的聲音里,竟有幾分悲涼地嘶聲道:“這里是涼州!涼州鐵騎名震天下,與燕國騎軍經年大戰,不分勝負。你以為下卞關的精兵都是酒囊飯袋麼?咱們這一支各路人馬臨時湊成的雜牌軍,士氣低落,操練不足。你不會以為咱們有資格與涼州鐵騎一較高下吧?阻擊羅陽輝?咱們配麼?”

  顧盼被問得瞠目結舌。這支軍伍里有韓家養的精銳私兵血衣寒,雖數量不多,卻都是百戰老兵,顧盼一直以為韓歸雁統領的先鋒軍雖是臨時搭建,也是天下最精銳的軍伍。不想韓歸雁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從頭到尾,這支先鋒軍都是一支裝腔作勢的疑兵!這樣一支兵馬,居然敢在涼州精銳的注視中兵臨城下,旁的不說,光是主將這一份膽量都是包天的大。

  “那……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顧盼六神無主,當真是慌了神。

  “你先莫要慌。”韓歸雁拍了拍顧盼的肩膀,低聲道:“涼州一望無垠,若想做什麼事只能趁夜。這些營帳等等都是累贅,到了這里全部棄了不要,輕車簡從,逃往山里才是正道。至於這里的火光熊熊,輜重之物,連同京城來的士兵,都送給羅陽輝去吧。”

  顧盼恍然大悟,難怪要點起引人注目的火光。這些障眼法,就算羅陽輝知曉是計,也難以無視。而在火光邊緣的黑暗之中,韓家的私兵已在悄悄分批撤離。

  韓克軍統領的後軍定然也是如此!只消進了山,山谷密林里韓家的血衣寒便能發揮以一敵十的本領!只是阻擊羅陽輝的追兵,又該由誰來做?

  韓歸雁見顧盼愣神,蹙了蹙鋒眉,終究又拍拍她的肩膀,半是教訓,半是寬慰道:“吳郎一向寵溺你,舍不得你吃一點點苦,從前這沒什麼。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咱們今後還有無數的艱難險阻,吳府上下都會很難很難。我沒有瞧不起你,為了吳郎也好,為了你自己也好,我拜托你,無論如何,你快快長大吧。”

  夜半三更,三女似都倦極了睡下,篝火前已看不見人。巡夜的軍士們來回不停,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綽綽。直到遠處馬蹄聲起,探馬來報下卞關守將,鎮東將軍羅陽輝來訪,軍士門才慌亂起來。

  “讓羅將軍就地等候,不可驚擾了殿下!全軍戒備!”守營官早早得了將令,這羅陽輝心懷不軌,必須死死地將他拒於營外。

  只是羅陽輝也是有備而來,身後跟著的輕騎足有兩千,長槍指天如林,月光下槍尖閃著森森寒光。先鋒軍兵馬不多,又是夜半,面臨涼州鐵騎,守營官心頭惴惴不安低聲吩咐道:“來者不善,速去報以韓將軍!”

  “羅將軍止步!”守營官汗流浹背,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殿下已然安歇,請羅將軍明日再來。”

  “嗯?”羅陽輝冷哼一聲,似強壓著怒火道:“本將前來迎迓太子殿下,爾等安敢擅自阻攔?韓將軍呢?”

  “韓將軍也已安歇!”守營官狀著膽子道。

  “韓將軍好大的架子,這麼說來,夜間你要替韓將軍做主了?”

  “將令不敢有違。”

  “殿下是歇息了,還是你們攔著不讓見?好,本將不敢衝撞殿下車駕,你去讓韓將軍出來。”

  “羅將軍是什麼意思?”守營官面色丕變,眼見羅陽輝蠢蠢欲動,不由聲色俱厲道:“哼,我還想問問羅將軍遲不來早不來,偏偏深夜來訪,是何居心?”

  兩邊起了爭執,羅陽輝雖有疑慮,一時也不敢擅闖。正爭執不下,前去向韓歸雁通報的傳令兵急匆匆返回,在守營官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守營官忍不住大吃一驚,呼出聲來!

  羅陽輝心中一跳,嘩啦下馬走近,一把揪住守營官沉聲道:“出了什麼事,你給本將從實招來,否則你吃罪不起!”

  “韓……韓……韓將軍不見了……”守營官知道紙包不住火,六神無主。

  “混蛋!”羅陽輝一把甩開守營官衝進營地搜尋了一遍,咬牙切齒道:“中計了!快,快去增援關山小道!”

  三匹雄健的馬兒啼聲隆隆,離了營地十里遠之後,韓歸雁,冷月玦,顧盼才放蹄飛奔,向關山小道趕去。當年狄俊彥從這里越過下卞關突襲亭城,險些讓整個涼州淪陷,此後關山上便有了秦軍布防。

  越過關山,便能經亭城進入川中,於梁玉宇而言,一如龍回大海,虎歸山林,對大秦國而言,他依然強大的號召力!正統的儲君回到西川,即使梁俊賢已登了帝位,他仍能團結起一大批等他歸來的達官貴族,積聚分庭抗禮的實力!

  韓克軍的戰場,從一開始就定在關山。只有這里,才有取勝的可能,此前的故布疑陣,全是為了這一戰!關山不易渡,前有堵截於羊腸小道,幾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後有追兵,羅陽輝不會被騙太多時候,西涼鐵騎會像風卷殘雲一樣掩殺而至,徹底堵死一切退路。

  值得慶幸的是,涉及皇位之事,人人心懷的鬼胎都不敢宣之於口,羅陽輝與關山守將之間未能連成一氣。且關山更多只是個哨探之所,不曾屯集重兵。只需阻住追兵,關山小道里拼力死戰,或有一线生機!

  三騎飛奔,不一時又轉出三騎來,當中一人高喊道:“韓將軍,速去關山小道。”

  “你們一同去麼?”韓歸雁聽出是瞿羽湘的聲音,亦高聲應答道。

  “正是來接應你們!”

  來人正是瞿羽湘,章大娘與韓守。瞿羽湘原本與韓守一同統領斥候,如今到此,想來戰事已然到了一觸即發之時。

  “嗯!快走。”韓歸雁唰唰兩鞭,打得青驄馬長嘶痛呼,足下更加快了。

  夜色深重幾看不清前方道路,不時有唿哨聲響起,六人循聲前進,眼看關山就在前面不遠,顧盼忽然心有所感,豁然偏頭。

  夜色中一軍全身黑甲,人不動,馬不鳴,為首的將軍滿面虬須,像座鐵塔般立於軍前。若不是身感濃重的殺氣後定睛觀瞧,幾乎要漏過了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兵馬。

  除了冷月玦一同偏頭張望了一眼,韓歸雁等人頭也不回,似是見怪不怪,心知肚明。顧盼心中大震:“這一支便是阻擊羅陽輝的兵馬!”

  關山崎嶇陡峭,想要跨越這座山脈,唯有一條小路可行。大秦國在山頂最高處建了十座塔樓,可俯瞰全山,又在小道上建了座關隘。

  三丈的關隘不算高,卻建得如鐵桶一樣密實,類似於吳征那個時代的碉堡。

  所有的布置都只為了一件事,拖延偷襲者的速度,並能舉烽火示警。當年狄俊彥險些一舉奏功,唯因出其不意,若是提早讓大秦國知曉,他便是過了關山也毫無作用。

  馬匹,輜重,全被拋棄了不要。血衣寒換上鮮紅的衣裝,他們不著甲胄,只為了輕便。祝雅瞳麾下,以及倪妙筠,林錦兒,韓歸雁,冷月玦,瞿羽湘,戴志傑,楊宜知,顧盼等等高手全聚在一處。關山道險難行,兵多無用,何況拋棄了先鋒軍之後,可用的兵馬已大大不足。這些可以信任的親軍還有大用,這里他們完全施展不開,不能枉死於此!

  急行軍之後,年事已高的韓克軍一臉倦容,但仍瞪大了牛眼,指著關山的地圖,口沫橫飛。拿下隘口並不難,難的是這麼一大幫子人要通過此處,里邊有許多弱不禁風的文官,還有擋箭牌梁玉宇。

  “除了梁玉宇,若是有人跟不上便棄了,任他們自生自滅!”韓克軍頒下軍令,這些文官到了川中都會是極大的助力,可大難當前,也不得不棄。

  “得令!”

  拿下關山,靠的便是這些高手與血衣寒。夜色之下突襲正好,臨行之前倪妙筠道:“韓帥,望您莫要忘記承諾!”

  “你放心。老夫既然說得出,便做得到。”韓克軍瞥了眼被兩名壯健仆婦攜著的柔惜雪道:“不僅是你,吳征也囑托過老夫,若是她能醒轉過來,務必要把她帶到江州。你,可安心了?”

  “咦?”倪妙筠略微錯愕,不知吳征為何要死保柔惜雪,卻是大大安心,喜形於色道:“謝韓帥恩典。小女子豁出命去,也要拿下關口!”

  “多賴於你!”

  在座的不僅以倪妙筠武功最高,還有一套潛行伏擊的拿手好戲,用來破關當真是不二人選。

  南歸途中,柔惜雪悠悠醒來,倪妙筠不勝之喜,旋即卻又犯愁不已。柔惜雪略恢復了精力,便察覺自己武功全失,已是尋常女子一名。她本不算難過,只淡淡地對倪妙筠道:“一身武功並非天生只是修行得來,原本就不是我的,去了也罷。”

  她身子骨極其虛弱,連坐起都不可得,平日都住在馬車里有專人伺候。一連數日,同門中只見倪妙筠不見其余才開始犯疑。待漸能挪動之後,已知倪妙筠對她有諸多隱瞞,悄悄掀開馬車簾子,才見與大秦軍馬一同行動。

  倪妙筠這才瞞不下去,只得將實情一一告知。霍永寧的毒手讓柔惜雪幾乎喪命,幸得她堅韌無比,輔以祝雅瞳相幫,一條命可說是從閻王爺手里硬生生搶了回來。天陰門覆滅的消息則幾乎又將她這條命送了出去!

  天陰門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光景,不過轉眼之間,一切又灰飛煙滅,連同門都只剩下寥寥四人。臥薪嘗膽二十年的苦心孤詣,一朝盡歸虛無。柔惜雪垂首枯坐半晌,往日一幕幕俱在腦海重現,念及門派基業里的亭台樓閣,同門的音容笑貌,終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實,傷心淚落,數日難止。

  自此之後,柔惜雪似被剝去了魂魄,變作痴痴呆呆行屍走肉一般。在不明情形的外人眼里,她一個連吃飯都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的尼姑,連行屍走肉都不如,實是整只軍伍中最大的累贅!

  若不是見她生得貌美,若不是還有個仙子般的倪妙筠擔下了大部分照料之責,且這位天陰門高足的武功實在太過厲害,軍中怨聲只怕早已起了。

  密林里忽然燃起三處火光,又加做五處,七處,不久火光四起,似要點燃關山。火光照耀的陰影里,一條條人影穿行,正不知有多少。此起彼伏的慘呼聲,聽著居然全是守關的兵丁暗樁。

  守關將領從隘口打量,眉頭深鎖道:“點燃烽火!”他官卑職小,甚至不知來人是誰。只知職責所在,點燃烽火之後,手底下千余人馬借助地利,足以將來犯之敵阻擋許久。

  隘口之下布滿三人高的鹿角,關隘上二百余張強弓蓄勢待發,只待來敵現身,便會射出一蓬蓬潑天的劍雨。與遠處密林叢叢不同,關隘附近的林木俱已砍伐干淨,無所遮擋,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來,無異痴人說夢。

  不一時,渾身輕裝的血衣寒便已現身,月光下看不分明,只見人影像是暗夜中的豹子,飛速前來!守關將領暗自思量:毫無征兆地半夜突然出現在這里,這是哪里來的強軍?

  只是關隘雖小,邊界的空地也是死地!第一排利箭隨著拉緊的弓弦被砰砰砰地放開,飛蝗般射出,不等命中,又是一排,再是一排!

  第一排利箭很快夾著勁風落下,縱使是血衣寒,只持輕便的皮盾也難以抵擋融合了弓弦與墜落之力的利箭。山道狹窄,難以躲閃,他們奔跑雖快,也不住撥打著箭雨,仍有許多人被利箭穿透的皮盾,傷亡慘重。有些被射透了手腳放聲慘呼,有些則直接被釘在了地上,有些則連吭也沒吭一聲,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來。

  不能躲閃,只能前進,前進,再前進!不一時,關隘前的空地上便躺滿了一地的死屍,血流成河,比之從前,戰死的兵丁們慘呼聲在群山回蕩,似乎更加淒厲。戰場觸目驚心,顧盼雖經歷過剿滅暗香零落,也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戰斗。

  她心驚膽戰,三支利箭正朝她飛來,顧盼魂不守舍,一時反應慢了。

  柔軟的絲帶飄飄,將三支利箭纏繞收攏於一處,冷月玦剛救下顧盼,韓歸雁一掌拍在顧盼肩頭道:“莫要分心,你不要命了麼?”

  顧盼定了定神,揮起離別鈎又擋開兩只利箭,道:“多謝!”

  “謝什麼?准備好衝上去了麼?”韓歸雁一抹額頭的汗珠,四肢著地,像只撲擊前的母豹。

  “衝!我不怕!”顧盼一咬銀牙,跟著韓歸雁便衝了上去。

  滿地的死屍足有兩三百人,唯獨這一支十來人的隊伍在狹小的空間里閃轉騰挪,互相照應,始終未曾倒下一人,在戰場上是如此地扎眼!

  高手!守關將領大吃一驚,道:“射殺他們,先射殺他們!不能讓他們靠近!”

  關隘上的火力原本就有大半對准這支隊伍,這一來,更是所有的箭雨都在朝著他們招呼。隊伍行進立止,雖未有傷亡,五輪箭雨過後被壓制得步步後退,險象環生。

  守關將領剛松了一口氣,眼角的余光里便見一片黑影飄過。三名士兵大叫著被扔下隘口,一名女子全身黑衣匍匐在關隘上,正取下背負的長弓。

  “她從哪里摸上來的?”

  不等守關將領下令,黑衣女子手中長弓便發出一串串連珠利箭!暗夜之中,女子像是地獄來的幽靈,正肆意地收割著生命。

  關隘上的弓手忽遭襲擊,亂作一團。轉瞬間女子將壺中三十支利箭射完,她拋下長弓與箭壺,也不見她腳下如何移動,便如一抹青煙般抹進弓手群中。寶劍的寒光閃爍如雲如霧,讓人全然摸不著身形。

  關隘上大亂,韓歸雁等人趁機靠近城牆,血衣寒也一擁而上……韓克軍遠遠望見,大松了一口氣,暗道:“終究只是個防備萬一的隘口,選擇這里,是賭對了的……”

  羅陽輝心急如焚,若讓梁玉宇就在眼前這麼跑了,京中的新皇怪罪下來,這輩子就算是完了。他深知韓家血衣寒的厲害,讓他們摸去了關山小道,山林之間關隘是萬萬守不住的!幸好,闖關衝陣這種事自有兵丁去做,如梁玉宇這等人人都想要的奇貨必然居於後軍,只消趕上去,搶下來即可。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戲耍了一道,羅陽輝殺心大起!聚起下卞關的鐵騎八千,奔走如風,卷起一路狼煙,誰敢擋本將,殺無赦!

  黑夜即將過去,日出之前正是最為黑暗之時,伸手不見五指!下卞關騎軍風馳電掣地奔行之間,忽聽傳令官急令停步!眾軍尚不明所以,羅陽輝單騎前出,高聲道:“本將大秦國鎮東將軍羅陽輝!前方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哈哈哈,羅將軍,別來無恙。”其聲咆哮若雷,一聲既出,人吼馬嘶大起,這一處竟然停留了一支軍馬!

  “韓將軍!”羅陽輝咬牙切齒,深知來者不善。來將不僅是一名勇不可當的虎將,他的手下也有一支西涼鐵騎!即使羅陽輝頗為自負,也不認為自己能穩勝對手。

  “不錯!”朝陽從東邊的山腳跳了出來,照著當先大將雄壯偉岸的身軀。且不久之後,刺目的光芒便會直射羅陽輝麾下大軍的雙目。

  “韓將軍此來何意?”羅陽輝瞳孔縮了起來,眼下一戰無可避免,只得先立軍心,再振氣勢:“本將正欲保太子殿下回京,韓將軍橫加阻撓,莫非有反意?”

  “韓家世代忠良,何來反意?殿下自有本將父親護送回京,就不勞羅將軍操心。”韓鐵甲哈哈大笑,聲震四野。他胯下駿馬在陣前左右逡巡,威風凜凜。

  “你韓家勾結敵國,意圖不軌,還敢自稱世代忠良?待聖旨一到,自當治你韓家的罪名!”

  “狗屁不通!聖旨呢?你給老子不成?”

  “呸!本將命你速速讓開,否則本將必不容情!”

  “好!看看是你羅震東的軍馬強,還是我韓震北的兒郎悍勇!”

  付出了六百多條精兵的性命才破了關山小道,此後便是過亭城,入川中,一路不停直入江州。沿途召集原太子一系的達官貴人,世家豪族,以壯聲勢,以正視聽!

  吳征在京中興風作浪,梁俊賢與霍永寧互相猜忌。以現時的處境,霍永寧倒不急於要拿梁玉宇開刀,對於梁玉宇在江州稱帝也好,要討伐成都也好,他大可以樂見其成,還可借此良機逼迫梁俊賢賦予更大的權力。

  至於江州?呵呵,這個地方也能立國的嗎?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梁玉宇在此不久必亡,吳征等人最好也困居此地,做些什麼立國的春秋大夢,待成都大局已定時一並剿滅,斬草除根。

  因此梁玉宇過了關山小道之後,一連兩日居然暢通無阻。沿途守關的將領不得旨意,又不時有官員聚集於此,效命於梁玉宇,他們唯有選擇視而不見,任由前去。

  “鐵甲大哥阻擊完羅陽輝,什麼時候能回來?”

  顧盼揩抹著額頭汗珠,紅撲撲的小臉上俱是興奮之色。在昆侖山上,閒暇時吳征便教她現代醫學的急救包扎之法,從擦破油皮,到斷手斷腳,開膛破肚,說得巨細靡遺。往日是吳征怕江湖險惡,萬一哪日顧盼受傷也好自救。這小丫頭一看是吳征所教,又確實有用,學得十分認真。

  大戰過後傷兵無數,顧盼得以一展所長,施以巧手,居然救回了不少性命,當下韓克軍便讓她擔起了扶助傷兵之責。憑本事有了一官半職,小丫頭十分興奮,也顧不得常被弄得滿手血汙,有礙美貌。

  韓歸雁一看顧盼的手法就覺不同!不僅干脆利落,效用也十分顯著,現下正跟在一旁學得入神。陡然聽見顧盼發問,發愣了片刻,珠淚灑落著哽咽道:“大哥,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

  “啊?”顧盼正興高采烈,聞言愕然回頭道:“怎……怎地了……”

  “大哥雖勇,兵只得五千,下卞關守軍卻有十余萬。他只能死,把他的人頭送給羅陽輝……羅陽輝有了大哥的人頭便能交差,也就不會對我們窮追不舍……

  我們想生,大哥便不能退,也無處可退。”

  顧盼不知韓鐵甲的阻擊居然會是決死,喉間只覺被什麼東西堵上了,怎麼也喘不過氣來。戰爭之殘酷如此,吳府的未來又要經歷多少次煉獄般的路途?

  “噗……”槍尖入肉,一貫到底。羅陽輝雙目赤紅,以八千對五千,占不著絲毫便宜,又調下卞關守軍一萬,苦戰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韓鐵甲。

  鐵塔般的大漢已筋疲力盡,連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橫著長槍,似乎在說:“想過去,便從我身上邁過去!”

  羅陽輝氣極,命軍士拉起韓鐵甲,以三杆長槍釘入他的身體,像一副支架將他懸空撐在地上,才略消心頭之恨。只是韓鐵甲早已氣絕,勾起的嘴角仍在譏諷著羅陽輝,似乎反反復復,用沉厚的聲音在羅陽輝耳邊咆哮著念叨:“我五千打你一萬八,我五千打你一萬八……”

  一行人趕赴至江州,韓鐵衣與陸玉山早早聯手,把控了江州的局勢,又安頓好前來投奔的昆侖派後輩以及各個家族。同門相見,得知昆侖派已遭不測,紛紛感傷不已。

  兩日之後,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也安然來到。這一路艱難險阻,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唯一不敢面對的便是林錦兒,不想師娘見了他雖先哭了一場雙目紅腫,卻堅強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要替你師父看著你重振昆侖!”

  一邊讓梁玉宇去籌備他的登基大業,一邊馬不停蹄地,昆侖一系碩果僅存的眾人聚集在一起,要對將來下一個定論!

  “在涼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沒有改變。我知道你們有很多質疑,可是我依然堅持!”吳征開門見山。

  “大秦是各家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據天險,足以倚仗。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背井離鄉?”陸玉山雙目一翻,慍怒道:“賢侄,各家以昆侖派為主干,如今昆侖派已倒,倒在何處?你要去盛國,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

  “呵……陸伯伯不會以為憑一個江州就能立國吧?這里四戰之地,就算富庶又有天險,依然是一處絕地。只消四面圍定,不攻自破!”吳征直言道:“就算咱們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國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做這等蠢事!而且,陸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連累諸位甚多。前往盛國雖仍將受制於人,但盛國既肯接納於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也正因他們羸弱,故而用得著我們。去擔憂盛國鳥盡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馬月,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事情。咱們到了盛國,可以重新扎根,彌補元氣。將來即使有變,不過君臣之間的矛盾,不至像如今連累所有人。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看似最蠢,實則最為平穩,對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處的選擇。”

  吳征言之鑿鑿,韓歸雁低聲向身旁陸菲嫣道:“陸姐姐,你說句真心話,吳郎的選擇你認為如何?”

  陸菲嫣尚未開口,粉面已紅,低聲道:“他這等重情義的性子,就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選擇來一統江山的男人,卻是我選擇的男人。”

  “定下不改了?”

  “絕不更改!”

  “我們若不願追隨呢?”

  “緣聚緣散,悉聽尊便,小侄無可奈何。”

  “先奉梁玉宇為皇,不久之後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慮考慮?”

  “嗤……陸伯伯,我只願各家的子孫福澤綿長,至於當不當皇帝,我是不願的。皇帝的子孫動不動便自相殘殺,哪來的福澤綿長?”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權勢衝昏了頭腦,還能如此冷靜,不愧是昆侖掌門!”陸玉山大笑起來道:“什麼時候動身去盛國?”

  “越快越好!”吳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諸人,軍以韓家為主,余者便都看陸玉山眼色行事。陸玉山原來早已動念,障礙可謂掃除得干干淨淨。

  “那就明日吧。”韓鐵衣點了點頭,頗見欣慰道。

  “嗯?這麼快?”吳征吃了一驚,這麼多家族舉族搬遷不是小事,哪有明日就能動身的道理。

  “世道紛亂,誰也不會把東西全放在一個地方。”陸玉山拍了拍吳征的肩膀道:“你在涼州定下的事,與老夫不謀而合,這一段時日來,若不是為了等你,老夫早就去了盛國。”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離開山勢延綿的蜀道轉坐馬車,吳征這一段時日來連遭打擊,又身心俱疲。

  入了盛國之後,一家上上下下總算有了安穩的時光,他也坐在馬車里休養身體。

  祝雅瞳在車廂內陪伴,卻忽然咦地一聲道:“讓大家停下。”

  鑽出馬車,只見官道遠遠來了一名老人,初看時還只有綠豆一點大小,幾個眨眼便來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鑠,目蘊神光,掃視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頭,老夫迎迓得還不算遲吧?”

  祝雅瞳暗自啐了一口,道:“費先生親自來迎,什麼時候都不算遲的。”

  “外公。”倪妙筠驚喜連連,忙上前見禮。

  “哈哈哈,還是祝丫頭會說話。陛下稍候將至,想來也不算遲了。只是沒想到你們的腳程這麼快,否則還想在江州迎你們。”費鴻曦拉起倪妙筠道:“現下不是時候,待回了金陵再說不遲。這些年,苦了你了……”

  諸人心中一驚,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費鴻曦?而據他所言,盛國陛下也要來此?張聖傑歸國之後,費,花兩家拿出先帝遺詔,有了遺詔,又有這兩家支持,張聖傑榮登大寶,欒楚廷期盼的盛國內亂並未發生。而吳征要率眾入盛的決定也早早就經由倪妙筠傳到了張聖傑耳中。

  依腳程看,韓克軍等人剛入江州,張聖傑便已動身離京,因此才趕在漢口附近相見。

  不一時便有龍旗招展,急速趕來!張聖傑身著龍袍,頭戴皇冠,竟然極為莊重,遠遠地道:“吳君遠道來此,朕不甚之喜!特輕車簡從,吳君莫怪。”

  “陛下隆恩,吳征受之有愧。”

  “閒話休提,請吳君隨朕回金陵!”

  府邸是早就選定了的,雖略有些陳舊,卻十分寬敞,足以讓吳府上上下下住得舒服。

  玉蘢煙幾已記不得在宮外的時光。沒有了皇宮的處處富麗堂皇,事事勾心斗角,一時之間,她依然沒能從慣常的迷茫不知何處中醒覺過來。

  新家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舊,這幾日來還來不及整治。吳征雖念叨過改日空了就換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宮金碧輝煌的琉璃瓦。臨時擺放的簡單陳設,每一天都在更換。祝雅瞳擔起了采買開支的職責,誰缺了什麼,哪些不合意需要買新的款式,一樣樣地清清楚楚。

  “咱們家雖比不得從前光景,可一點銀兩還不缺。前廳是門面,多花些銀子是該當的。後院都是自家人,奢侈現下不許,將就那也不許,都要用自己合意的!

  吳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

  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了自由,玉蘢煙並不清楚祝家與吳府從前是什麼光景。

  但看祝雅瞳這麼端莊典雅的貴婦人,雙手叉腰指指點點,落魄之時還一副趾高氣昂的驕傲模樣,卻實在覺得說不出地溫馨。

  “玉夫人,這些便夠了麼?祝夫人著小的再來問一遍,特地吩咐了,玉夫人從前在宮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務必要辦到,也請玉夫人萬萬莫要委屈了自己。”

  自來了金陵之後,吳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歸忙得焦頭爛額,同行的還有韓歸雁。府上的家事便都落在祝雅瞳與陸菲嫣身上。與其余人不同,玉蘢煙久居冷宮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對府上諸人頗有親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關在房里,偶有在院子里相見也只是含笑點頭,便急急垂首離去。祝雅瞳心細如發,特地遣了趙立春前來伺候。

  趙立春如今擔任吳府的總管事,這段時間卻把大多數的精力全放在玉蘢煙身上,也讓玉蘢煙的不適減少了許多。

  這一屋子人個個都了不得,比之從前後宮里的娘娘論樣貌絲毫不遜,甚至猶有過之。至少玉蘢煙深知自己昔年艷蓋後宮,到了這里那是絕對艷蓋不了。論心計,更有不少厲害角色。可這麼多不簡單的女人湊在一起,居然也沒後宮的爾虞我詐。偶爾聽見韓歸雁與顧盼不對付地拌嘴,也就是爭個嘴上便宜罷了。

  “真的夠了。”玉蘢煙忙不迭地慌張搖頭,柔荑揪著衣袖道:“我不想給大家添麻煩,這些東西也已足夠合用。麻煩和……和祝夫人說一聲,足感盛情。”

  “是。小的這就去回報,采買來了立刻給玉夫人送來。”趙立春點頭哈腰,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沒的說。

  “且……且慢……”

  玉蘢煙猶豫起來。

  整日躲在房里不出門,除了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還在韓歸雁身上。肖家一族滿門抄斬的慘案,執聖旨的便是韓克軍!玉蘢煙心地善良,深知韓克軍在皇權之下沒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家一門老幼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宮為妃之後,二十年來唯一的心願便是替肖家報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宮亦從未放下過——連吳征要帶她出宮都沒能打動她。

  直到梁興翰身死……

  仇敵死了,壽終正寢。玉蘢煙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宮中苦熬了二十年究竟為了什麼。壽終正寢,算得上報了仇麼?當然不算!可是仇敵已死了,又能怎麼辦?不,還有,韓克軍,韓鐵衣,韓歸雁,韓家的人手上沾滿了肖氏一族的鮮血。

  我……我要報仇……

  玉蘢煙顫巍巍地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道:“去幫我買些藥材來……稟報祝夫人,人人奔忙辛勞,我沒用,只能幫大家熬些湯藥補補身子……”

  她寫了又塗,塗了又寫,似是在糾結藥材的配方,反復幾回,才終於重重拍下筆杆,嘶啦一聲低頭將紙張奮力甩給趙立春道:“就這些吧……”

  趙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藥膳,定然是大補元氣,小的這就去。”

  趙立春剛背身,玉蘢煙便伸出了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燒般縮了回來。

  待一無所覺的趙立春離開小院,玉蘢煙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也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蒼老的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這個人當年不住地拋出令牌,高高在上地讓肖氏族人一命嗚呼。也是這個老人,帶著府上所有人平安抵達盛國,吳征對他更是畢恭畢敬。還是這個老人,他有個美麗,健康,性感的女兒,吳征板上釘釘的原配夫人,內宅之主!

  玉蘢煙深知吳征待韓克軍多麼尊重,又對韓歸雁多麼疼愛。一邊是苦求不得的仇人,一邊又是畢生難再有的家。玉蘢煙左右為難,已不知反反復復糾結了多少日。

  “讓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了,再不動手,又是一個壽終正寢的仇人……肖家的血仇,總要有人來償還!”玉蘢煙珠淚如雨,強撐著嬌軀爬起。終於站立的身姿似是下定了決心,可搖搖晃晃的又似風中殘燭,隨時將熄。

  吳征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但每逢午,晚兩頓飯時,他一定會回到吳府。

  初來盛國,府上人等俱都不易。無論如何,一天里固定兩回陪伴她們,那是萬萬不能少的。

  吳征與韓鐵衣,韓歸雁結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來心情都不錯,有說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們拖出長長的影子,又顯得腳步沉重,頗為疲累。

  飯菜幾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時刻便流水價般擺上了桌,用餐者也都守時地提早前來等候。有了吳征以身作則,吳府上下人人都將這一團聚的時刻當成府中第一要事。

  也許難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國人生地不熟的時刻,一頓簡單的日常膳食的確是絕佳的方式。

  韓克軍正閉目養神。涼州之行無比艱難,老將耗費了無數心力,將他存余不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了大半。如今更顯蒼老,有時走路都要人攙扶。

  “爹……”韓歸雁震了震精神,走到父親身後力道適中地替他揉起了肩膀。

  韓克軍的衰老人人看在眼里,作為女兒,無論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狀態,以盡孝道。

  “嗯?都回來了……”韓克軍喉中痰音極重,又咳了兩聲才拍著韓歸雁的手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了。”

  幾字一句,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軍中虎將也被年歲折磨到了這種地步,見者無不覺得淒然。而涼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後一戰。

  “是。”韓歸雁鼻尖微酸,在韓克軍身邊坐下。

  “誰安排的飯菜?”吳征回了府像是倦鳥回了巢,興高采烈道:“樣樣都有人喜歡,嘖嘖,我看咱們家第一份生意,還是開酒樓好了!”

  祝雅瞳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麼樣,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人丁著實不少,不僅要葷素搭配,不少人還來自川中,需得安排幾道口味重的菜肴。一頓頓地安排下來,還要不重樣,讓府上諸人吃得滿意,花費的心思著實不小。

  陸菲嫣聽得掩口嬌笑。兩人配合了多日頗有天衣無縫之感。祝雅瞳為了些許小事志得意滿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來,都讓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總是活力十足,半點都沒有吳府實際最高掌權人的樣子。按道理,吳征對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娘親定然是言聽計從。想不到祝雅瞳不搶吳征半點權力,反倒心甘情願地做好繁雜的後勤之事。從前的祝家主在新生的吳府里威勢不顯,可任何時候看見她樂觀的模樣,不僅讓人心安,更能掃去許多陰霾。

  “對了,今日的事兒辦得如何?”

  “萬事開頭難,沒有那麼快。”吳征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先皺著眉搖搖頭,又一挑眉毛道:“不過還好,事兒挺順,能這麼順利下去,說不准能早上個十天半月的。”

  “嘻嘻,了不得!”祝雅瞳往吳征碗里夾了兩片肥羊道:“家中的事情,你莫要擔心,有你師姑幫著我,出不了任何亂子。今日連你玉姐姐都說要來幫忙了呢!”

  “呀?那真是不勝之喜!”吳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著玉蘢煙,滿臉都是笑意道:“金陵雖非故鄉,也是個繁華大都,多出來走走看看,比關上屋子里好上不知多少。待這一段時日忙碌完了,我來安排,全府一道兒好好游覽三天!”

  一家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玉蘢煙射來,驚得她刹時面紅過耳,趕忙低下頭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家都這麼辛苦,特地熬了些湯藥,給你們補補身子,我這就去拿。”

  “這種事讓下人做就好了……”

  吳征話剛出口,玉蘢煙急著打斷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臉上潮紅未褪,連連搖頭擺手,似乎甚是激動,片刻後才自覺失態,又垂首呐呐道:“每個人的藥膳不同,不能亂吃。”

  “好。果然玉姐姐心細。”吳征微笑點頭,鼓勵她莫要害羞。

  玉蘢煙不敢直視吳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離開廳堂。心慌意亂之下連腳步都幾乎不穩,哪里留意得到背後吳征面色漸漸凝重,連帶著整個廳堂都沉寂了下來,有人擔憂,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覺自離開大秦之後,吳征心性情緒無論再怎麼盡力樂觀,骨子里俱都不佳。他這一沉下臉,廳堂里的氣氛便顯壓抑。

  從前在成都吳府,可從未有過這般模樣。

  吳征很快警醒過來,勉強笑了笑道:“對不住大家,這里……會有些事情,處置起來不難。咱們按平日里的就是了,無妨,無妨。”

  一看就與玉蘢煙有關,這位陌生,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沒人擔憂,但看吳征頗為緊張的模樣,此事恐又無法善了。

  “用飯吧,一邊等她就是了。”韓克軍點了點吳征的頭,灑脫一笑,又淒然搖頭道:“既願埋骨異鄉,又何須諸多顧慮。”

  “是。”吳征低聲應和,隨即也灑脫起來,朝玉蘢煙離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復雜得難以言喻。

  玉蘢煙裊裊娜娜地移著蓮步,她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諸味齊來,直讓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了極點。即便如此,久居皇宮之中自有一股貴氣,行走時臀胯左右搖擺,頂得薄薄的紗裙柳葉般隨風輕顫不已。如此身段姿態,加諸了正憂慮無限,因恐慌難安自然而然細眉深鎖,香唇緊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憐,誰人見了都要升起無限憐惜,將她好好寵溺之意。

  藥膳早已分盅備好,熬煮了許久每一盅都有大補元氣的功效。有些適合女子,可美容養顏,有些則適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歡,只需去取來與眾人分食即可。——除了一盅。

  比之藥膳調理,以藥材中某個部位配置毒藥,神不知鬼不覺,才是玉蘢煙的拿手好戲。——也是肖家留給她的傳承,正因這份傳承,才讓舉族覆滅的血仇無論何時都縈繞在她心里,從不曾忘卻。

  進了後廚,玉蘢煙讓仆從們在外等候,才足下發軟地癱倒,大顆大顆的汗珠自頂門發根處冒出,不一時便順著額角滾落至發梢。那嬌喘吁吁,汗透津津,滿面潮紅的模樣,極易讓人浮想聯翩……

  “不能,不能再減了,至少,至少要讓韓克軍血債血償。”

  早間曾備下了三份藥膳,幾乎不費多少氣力便減成了兩份。韓歸雁當年不知出生了沒?千錯萬錯,孩子是沒有錯的。且她是吳征良配,更是吳府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吳征不僅是喜愛她,往後更有許多地方要仰仗於她。韓歸雁萬萬不能有事……

  第二份是留給韓鐵衣的。他似乎也是無辜的?可肖家無辜的死難者難道少了麼?還有那些淪為奴婢的女眷,無辜者難道少了麼?玉蘢煙反反復復,躊躇了許久……

  韓鐵衣近來與吳征走得甚近,兩人似乎在籌劃什麼大事。玉蘢煙雖幾不露面,久居皇宮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來到金陵之後,吳府看似安定了下來。實則真正不需操心的,僅有寥寥數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顧盼,譬如那個昏迷不醒的尼姑,譬如被關押著的燕國公主,譬如無甚本事的自己。

  吳征焦慮難安,幾至日夜殫精竭慮!吳府上下能人雖多,具統兵之能的大將之材也就韓氏兄妹二人而已……韓鐵衣幾與韓歸雁一樣的重要,堪稱吳征的左膀右臂,他也不能有事……

  玉蘢煙心中也明白,與韓鐵衣不過一面之緣,可不知怎地,對這位相貌俊秀得堪稱漂亮的儒將,竟有一股發自心底的熟悉與親切。此情何來不得而知,玉蘢煙只知自己打心眼里不想害了他。

  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混吃等死,看著也時日無多了……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要他一人償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韓家……玉蘢煙尋找著借口安慰,鼓勵著自己,堅定地朝著那盅特殊的藥膳伸出手去,一觸盅身,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小弟聰明伶俐,韓克軍中毒身死之後他一定會猜到是我干的!他會怎麼看我?

  會不會趕我走?會不會原諒我……

  玉蘢煙不敢想下去。這事兒只消做了,就是對吳征巨大的傷害。可仇人就在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給肖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玉蘢煙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層又一層的枷鎖,不敢,也不想掙脫。

  為了復仇而在皇宮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幾乎燒盡了生命里的一切。若不是吳征突然闖進了天澤宮,現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吳征給予自己的,不僅僅是冷宮中沒日沒夜的念想,以及撩撥心弦的悸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險來到天澤宮,這幾年來幾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艱難之際,吳征也沒有忘卻了玉蘢煙。一路歷經艱險至此,這一座剛剛開始煥發生機的府邸,正欣欣向榮,每一處都讓玉蘢煙深深眷戀,更舍不得離去。

  造化弄人,恩人與仇人居然是同在一處屋檐之下極親密的伙伴。

  抉擇之兩難,幾如抉擇斷去哪一條手臂……海樣深的血仇是這許多年來刻入神魂的執念,而蹉跎半生之後,從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就像枯萎的鮮花不再盛開,與眾不同的吳府是無法割舍的眷戀。

  玉蘢煙艱難支撐著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緒,將盛給韓克軍的小盅抓起,放好,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報肖氏一族血仇!韓克軍死,此仇從此一筆勾銷……

  “來人,幫我端上去。”

  仆從們端起一個個托盤向用膳的廳堂走去,玉蘢煙又是一陣懼怕:撕破了臉皮之後,小弟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韓歸雁那一邊……他一向講道理,在府上做主的更需講道理……可有些時候,他也有些蠻不講理……

  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廳堂,玉蘢煙低著頭道:“小小心意,請諸位品嘗。”

  不知是為了褒獎她的用心,還是為了更好地寬慰她的緊張,吳征身邊的位子已空了出來。

  男女的藥膳分開,玉蘢煙一一親自端上,唯獨韓克軍那一盅又有不同:“韓老將軍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溫補為主……韓……韓老將軍請慢用。”

  “多謝。”韓克軍深嗅了一口感嘆道:“老夫一貫愛用藥膳。藥味兒大多人不喜歡,老夫卻覺得是異香撲鼻!玉姐兒這一盅前所未聞,倒要大快朵頤!”

  “且慢。”玉蘢煙剛在吳征身邊坐下,聞言心中一驚急忙阻止,頓時又覺自己失態。此刻已顧不得這些旁枝末節,她妙目望著清澈又冒著清香味兒的藥膳湯,又打量著韓克軍須發皆白的蒼老容顏,心中忽有股萬事皆休之念,面上現出哀戚與厲色道:“你……你不准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

  百感交集,千回百轉的念頭全數糾結在一起。玉蘢煙又氣又急,熱血上頭,意識漸漸模糊,望向韓克軍的怨毒目光漸漸失神,脫力暈去……

  廳堂里旋即亂了起來,只見吳征一手扶著玉蘢煙,一手從韓克軍面前取過小盅,才徹底放下心來一樣,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幾乎脫力,緩緩道:“前因後果,我大致說與你們聽……梁興翰登基不久發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肖家被滿門抄斬……”

  怒火像烈陽臨於頭頂炙烤著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淵沒過了腰際,錐冷刺骨。只有後心里一股暖融融的溫和氣息徐徐入體,護持著胸口一點心火不滅,更讓寒暑交加的身體漸漸舒適,漸漸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玉蘢煙在一個機靈中驚醒。視线漸漸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塊,清涼宜人。一身汗濕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換去,不僅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選過。

  以素白為底的對襟款式有些莊重,亦含孝意。袖口與領口的淡粉色著在她麗質天成的身上,頗有幾分曖昧之意,大異素白的莊重。不過若留心一看,淡粉之於素白衣襟的袖口與領口,頗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頂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蘢煙左右打量,向著嘩嘩的水聲望去,只見吳征擰干了一面方巾,又取了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邊道:“還有些頭暈?”

  已許久未曾見到吳征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帶笑意,闊口咧開,毫不掩飾地展露一嘴發亮的白牙。比之近來時不時魂不守舍的強顏歡笑,不知舒心幾許,好看幾許,竟讓渾渾噩噩的玉蘢煙看得一呆。

  “有些難受……”玉蘢煙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無妨,無妨的……”吳征及時將她抱在懷里,以方巾擦去淚痕道:“心里有事該當說與我聽,從前在皇城里你不願連累我,不說也就罷了。現下到了這里,若還瞞著我,今後還怎生過日子?”

  玉蘢煙不及去辨認吳征暗藏的情話,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麼說……”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說,大不了咱們吵一架最多了,還能怎地?夫妻之間過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麼。”吳征心疼地道:“早說開了便是好事,韓老爺子有話要單獨與你說。”

  “啊?”玉蘢煙吃了一驚,抬頭望向吳征,見他一臉如釋重負的欣慰,不明所以。她隱隱然猜到吳征可能知曉了什麼,冷然道:“他為什麼叫見我?”

  “有些事,從前說不得,現下就沒什麼顧慮了。韓老爺子有滿腔話語,正要與你說一說。他與肖老爺子的交情匪淺,就算後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麼?玉蘢煙聽吳征說可交托後事,又不明韓克軍要見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衝動!正是如此,從前的顧慮現在已不復存在,說了出來又能怎地?分明是韓克軍對不起肖家,自己正當義正詞嚴!可她生性的倔強里,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獨自面對殺父仇人,滿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幾分懼怕道:“好!不過,小弟你能不能陪著我。”

  目光里幾近哀求,吳征一想內中隱情,玉蘢煙神魂不寧之下還真的未必支撐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著你!我去請韓侯進來。”

  韓克軍拄著拐棍,在吳征的攙扶下進了小屋,在偏廳坐好。吳征又扶著玉蘢煙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著她與韓克軍隔桌對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腦門也精神一振!玉蘢煙有吳征陪伴壯膽,當下咬著唇瓣,直視韓克軍的雙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將他殺了。只是她那目光里淒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這人,就凶不起來。”

  吳征心中暗笑之時,韓克軍先拱了拱手道:“敢問,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說中了心事,玉蘢煙緊咬銀牙,沉聲怒道:“不錯,我是肖初玉!你當年將肖家滿門血洗,肖家少了誰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韓克軍釋然地頻頻點頭,渾濁的雙目漸漸空洞,似回憶起了往事,呢喃道:

  “記得,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老肖剛正不阿,老夫一向與他相善,也是佩服的……聖命難違,當年,真的好難……三月的查辦期限過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壽了十年。”

  “你滿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來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

  玉蘢煙罕有說出惡毒話語之時,韓克軍還不以為忤,倒讓吳征滿臉尷尬。他不敢插嘴,只能目視韓克軍快些說出個中隱情,又拍著玉蘢煙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動。

  “不錯。老肖將後事托付與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無能為力……有負重托,甚憾,甚憾。”韓克軍也不願糾纏,從懷中取出一紙已發黃了的書信遞與玉蘢煙道:“老夫愧對肖家,這一封書信原是老肖於危難之時交付於我,現下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

  玉蘢煙不知還有許多隱情,聽韓克軍的意思,肖英韶臨危之際還囑托韓克軍後事?不由將信將疑地接過書信展開。

  [韓君見啟,韶見機一事,或大難臨頭……萬望韓君憐肖家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處,為我肖家延續一份香火。肖英韶頓首百拜!]書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跡十分潦草。玉蘢煙幼時得《毒經》傳承,與肖英韶常有接觸,自然認得他的字跡,貨真價實。

  “這一回涼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後一次出遠門。”韓克軍悠然道:

  “從前許多事兒放不下,這封書信也鬼使神差地帶在身邊。老夫當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負肖家傳承,找不著你便草草結案,陛下也未過多追究。其實當年,許多人都身不由己,連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寶,容不得汙點,更要借機清洗朝中異己,肖家不得其時。他明知老夫與肖家相善,還要老夫領旨,多多少少存了網開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兒與老夫說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當年陛下始終舍不得殺你,只是囚禁於冷宮要你壽終正寢,怕是已知曉你的身份。他心里對肖家,始終還是懷著一份歉疚的。”

  玉蘢煙邊看邊聽,越發心驚,她多少了解當年內情,口氣也有所緩和道:“當年你找過我?”

  “找不著,只知你逃了出去,當時心中還頗多欣慰,肖家終究還有香火傳承,哪想得到你因緣際會,又回到皇城。”韓克軍嘆息不已,念及玉蘢煙在宮中委身仇敵,以羸弱之身尋求報仇之機,失敗後冷宮的清苦,再看她現下來到吳府,也不知於她而言,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屆女兒身,香火傳承?我……我……”

  肖英韶的親筆信里,的確在懇求韓克軍盡力為肖家保留一方血脈。可是肖家滿門,只剩下玉蘢煙一名女子,又何來血脈傳承。

  玉蘢煙說的是自己,卻似刺痛了韓克軍。老人面色猛地灰敗下來,仿佛韓家只剩下了韓歸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後,再無川中韓家,而他喉間哽咽發不出聲來,嘴唇連動之下,吳征讀出了唇語,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陣過後,韓克軍才定下神來,以極緩慢的語聲道:“老夫既在,豈能讓肖家一門忠烈斷子絕孫?忠良之後,無使斷絕!肖英韶是忠正賢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憐我的鐵衣……”

  玉蘢煙雙目陡然圓睜,絲絲縷縷在靈光一閃間似乎串在了一塊兒,她駭然道:“韓……韓老……”

  “鐵衣當年只有三歲,他生得不好,一脫娘胎便百病纏身,養在府上遍請名醫,又用盡了靈丹妙藥都無濟於事。你家犯了事之後,老夫日夜焦慮,又恰逢鐵衣病發,眼看不久於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鐵衣身故,才用他的遺體,去換了你家的一個三歲男童出來。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親就抱著鐵衣的遺體……過了大半月,老夫才尋機取回鐵衣的遺體悄悄下葬,可憐年幼的孩兒在墓碑上連真名都不敢寫……”

  老人說得聲聲泣血,連吳征聽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痕。玉蘢煙更是如天雷轟頂,不聞半點哭聲,鼻尖卻已酸得發麻,淚珠涌泉般滾落,顫聲道:“韓老,那……那……韓鐵衣將軍是……是……”

  “現在的韓鐵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該當認得的。他倒韓家之後,老夫待他視同己出,將韓門家傳所學傾囊相授,從未虧待於他,也算是給老肖一個交代!”

  玉蘢煙重重捂住了櫻口,脫力倒下順勢跪地,又倔強地支撐著膝行至韓克軍身前道:“小女子險些對恩公犯下大錯,小女子……小女子萬死難辭其咎……”

  “沒事,沒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這個壞小子,非說這樣才能解開心結,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韓克軍頗覺欣慰,又朝吳征瞪了一眼,喝罵道:“發什麼愣?要你小子流假淚麼?還不快去讓鐵衣來相認。”

  “是是是……”吳征雖落著淚,卻是一跳老高,蹦著就打開了房門。

  房門外早已站了兩排人,親近者無不至此偷聽,見一樁深仇盡化,笑的哭的俱有。韓鐵衣早哭成了個淚人,他當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發生了什麼事。只知自己糊里糊塗就進了韓府,從此所有人都喚他作韓鐵衣。韓家雖幾如將他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更是宣稱他體弱多病見不得風,待他卻是極好。韓鐵衣自己也足夠懂事爭氣,等他長大成年,又學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鳴驚人!現下想來,韓克軍為掩人耳目,幾乎做到了盡善盡美。

  “孩兒深受父親再造大恩,孩兒……孩兒……”聰明伶俐,飽讀詩書如韓鐵衣,此刻居然詞窮,不知該如何感念韓克軍的恩德。

  “傻孩子!”韓克軍撫著韓鐵衣的發頂道:“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恩德不恩德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二十余年來,韓克軍從將他視同己出,到現下早已割舍不開,他就是自己親生的兒子韓鐵衣。他們之間,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兒不孝!拜見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本應其樂融融的親人相聚,不知何故總有些許壓抑。吳征很清楚,血脈之間的聯系難以替代,無論韓克軍與韓鐵衣之間感情有多麼深厚,沒有血脈,便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東西。

  “韓家這樣太過復雜了,不如親上加親?韓老,您看玉姐姐怎麼樣?收個義女如何?”

  玉蘢煙溫婉賢淑,頗具大家閨秀的氣度,加之天姿國色,誰見了都喜歡。韓克軍聞言哈哈笑起來,點著吳征道:“親上加親?倒是個好辦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頭肯不肯?”

  “義父!”玉蘢煙起身斟茶,盈盈拜倒,雙手將茶碗高舉過頭頂。

  “好好好!”韓克軍老懷大暢地接過茶碗抿了一口道:“風燭殘年,還能收一名賢淑的女兒,老夫之幸!來,鐵衣,玉丫頭,快快起來,讓老夫看一看!”

  一對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藥籠煙,弟弟也是俊秀之極,此刻站在一起,旁得不說,當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認,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處說起,吳府上下更是許久沒有這等大喜事。

  祝雅瞳與陸菲嫣忙著張羅一個小型的儀式。

  韓歸雁忽然才知哥哥並非親生,卻又多了個姐姐。韓家人丁凋零,多了個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為老父親感到高興。

  興高采烈之中,吳征還是注意到韓克軍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讀破的唇語,心中大痛。

  “甲兒,我的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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