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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終有了斷 罄竹可書

  皇城里的朝會大殿居然鴉雀無聲,放到哪里都是蔚為罕見的奇觀。如今大秦國的天和殿里便是這樣一副模樣。只是人人都能感覺到,怒氣與怨氣充斥了這座高闊的殿堂,徹底爆發的那一刻,或許會掀開大殿的屋頂,直衝霄漢。

  梁俊賢全身發抖,雙目赤紅。雖說是搶來的帝位,可畢竟還未坐實,且看似一帆風順,實則個中的不順遂幾為繼承帝位之冠。

  後宮與天牢的兩把大火搞得民間流言紛紛,把皇城里辛辛苦苦為梁俊賢塑造的天命加身之兆毀得一干二淨。今晨起又接連發生數起亂黨行凶之事,讓他顏面掃地!今晨的朝會由此改議政為安民,前前後後,要犯都直指吳征。

  一兩名武功高強的要犯從來都是眼中釘,肉中刺,想要擒拿極為不易。不想吳征自己又冒了出來,這一回直接出現在後宮,光天化日之下又燒了幾座殿宇。

  衝天的火光,勢必又要讓京城的百姓背地里多上不知凡幾的話題,更可恨的是,他梁俊賢尚未登基!

  笑柄!朕,正淪為笑柄!

  梁俊賢雙目噴著火,在高高的龍椅旁俯視群臣。那些堪稱世之人傑,機變百出的大臣們一個個低著頭,看著不像是什麼無計可施的羞愧,反倒更像事不關己的逃避。

  梁俊賢不怪他們,這些大臣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他所期望的,他們就該把頭都埋進土里,不聞,不問。讓他頗覺異樣的,則是此前還無比信任,信服,以為依靠的股肱之臣霍永寧。

  從霍府開始,吳征明目張膽地指著他的名頭挑釁,霍永寧毫不介意地任由吳征汙蔑。這位智計百出的霍大人,也微微低著頭,不發一言。可他不介意,梁俊賢介意!即將登基的新皇覺得自己的名聲正被霍永寧的一同扯落萬丈深淵,被無休無止地恥笑。——今日已是皇城之內,下一次又是哪里?在朕的寢宮?還是登基大典上?

  難道吳征的那些汙蔑之言,真的有幾分道理,真的拿中了霍永寧見不得人的那一面?念頭被勾起,便是不可抑制地發散。梁俊賢陡然憶起即將成為新皇的這一路,不可思議是必然的,要說莫名其妙也可說得過去。

  原本的舉步維艱,在霍永寧回京之後急轉直下,所有擋路石一一被掃清,拿下。霍永寧就像算無遺策的天神,出手必中。連先皇都要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分寸的昆侖一系,轉眼在他手中轟然倒下,甚至沒有抵抗的余地。事情發生得無比突然,梁俊賢尚且在雲里霧里不說,他現下回想起來,胡浩被捉拿之時,似乎也全無抵抗之力。

  原本協同一心的君臣之間迅速出現裂痕。至少梁俊賢如今正怒火中燒,他也猜不透霍永寧心中所想,是否真和他一樣的一心一意。

  這位翻掌之間改天換地的重臣,如今正半垂著頭,鎖著眉,嘴角卻又有一絲難以摸透的古怪意味,越發顯得高深莫測。

  梁俊賢看不透他,故而心冷乃至膽寒,無比的懼怕轉為難以抑制的怒火,他聲調拔高了幾度,尖著聲忽然大聲道:“霍大人,賊子正作威作福,辱我大秦朝綱,你身為大秦棟梁之臣,難道要繼續坐視不理麼?”

  方文輝心中大驚!

  這位久在軍中調動軍需給養的大將見多識廣,朝中異像他並非一無所覺。可他一樣摸不透個中深意,只是被一股無形之力推著向前走,似在暗中被脅迫的感覺讓他頗為不爽。隱隱然他也覺得其中的不妥之處,可幾度思量,眼下一切以侄兒登基為重,萬事俱可容後再議。

  霍永寧的作為自然引起方文輝的警惕,可對付如今勢大的霍永寧絕非一朝一夕,眼下更不是與他起衝突的時機。梁俊賢說話時尖利的語調,還有步步緊逼的話語,極易觸怒霍永寧,在登基之前帶來不可估量的變數。

  “殿下,賊子猖狂,霍大人此前英雄擒賊,如今亦深受其害,並非坐視不理。

  將賊黨斬草除根,非霍大人一人之事,滿朝文武,俱應擔其責!”方文輝趕忙出班啟奏道:“賊子忽然出現在宮中,內里隱情恐怕不小,當朝重臣俱在宮中需得先保萬無一失。至於剿滅賊黨一事,向大將軍已在覆滅賊黨老巢,從此之後賊黨如無根浮萍,要滅不難。若無妥善之法,臣以為今日倒不必急於一時。殿下真龍之軀,何須與幾名賊子慪氣。”

  舅舅話中不無提點之意,梁俊賢猛然醒悟,暗自懊惱方才的一番衝動言辭。

  可話已出口,為人君者豈可出爾反爾?他斟酌道:“方大將軍所言也有道理……

  哎,孤只是念先皇一世豪傑,即使強燕犯界也不曾半點退縮。如今孤卻要對著幾名賊子忍讓……任其在宮中興風作浪,孤心難安。”

  “呵呵,殿下不必心焦,臣並非怕了幾名賊子。”霍永寧硬著頭皮出班,心下卻是連連叫苦。

  扳倒昆侖一系之後,他接連幾晝夜不曾合眼。此後也只是在倦之已極了才合一合眼稍作歇息。寧家與暗香零落殘留的骨干從此要浮出水面,需要做的事情遠比想象的還要多。以霍永寧之能,也險些累垮了自己。遠在涼州的祝雅瞳與吳征,他一時實在無暇顧及。——人力有時而窮,霍永寧當下顯然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後宮失火於他而言全算不上事,天牢失火雖有疑慮,探查之後找不著线索,也只能暫且作罷。想不到的是,吳征與祝雅瞳居然毫發無傷的出現在成都城!

  燕國高手盡出,他二人就算僥幸苟全一條性命,定然也要受極重的傷,少說休養個大半年才能恢復如初。哪曾想這二人清早出現在霍府幾乎鬧了個底朝天,現下又神出鬼沒一樣現身皇城。

  連霍永寧也不得不承認,吳征這一回的時機,手段,無一不是妙到毫巔,每一下都打在自己的七寸上,算不上致命,卻難受無比。

  譬如現下,霍永寧深知自己刻意顯得高深莫測是多麼地無奈。向無極不在京城,豹羽鵟不能出現,要對付飛在空中的祝雅瞳,霍永寧忽然喪失了勇氣與決心。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經歷事情之前,任你才華蓋世,也無法體會流傳千古的諺語,所蘊含的大道之理。霍永寧自感在涼州之時,一切未有定論尚且勇猛精進,如履薄冰而義無反顧。時光不過多久,躊躇滿志的霍永寧已察覺自己正萌生瞻前顧後,前怕狼後怕虎之執念。

  可是梁俊賢的激憤之言逼得他無路可退。霍永寧心中雖對梁俊賢連連咒罵,現下也不願撕破面皮,更不能露出絲毫的驚慌!

  全局已被握於手中,梁家的皇朝翻掌可滅,豈可讓已被壓服,戰戰兢兢唯恐步胡浩後塵的大臣們滋生起反抗的念頭來?

  “哦?霍大人有良策?”梁俊賢借著霍永寧的不卑不亢,順勢下了個台階,喜形於色地握住霍永寧抱拳的雙手道:“孤知曉霍大人為諸大臣安全計,可賊子大鬧皇城,有辱國體,務必竭力反制才是!”

  “殿下所言極是。”霍永寧再度露出個莫測高深的笑容道:“賊子武功高強,讓他們渾進皇城,羽林軍雖兵精將廣,保皇城無虞,拿高來高走的賊子卻沒有辦法。臣請旨,調羽林軍徐堅,藍宜春,尹東,鞏雙鷹,再請中常侍屠大人與臣一同前往,驚走賊黨。待大臣們安全無憂之時,臣再想方設法捉拿!”

  梁俊賢心中一沉,霍永寧與屠衝已是皇城里武功最強的兩人,居然還只是[驚走賊黨]。另外三名羽林軍卻讓他心中一跳,正是霍永寧前不久安排進來的人手,據說身懷不凡的藝業。霍永寧急急忙忙地亮了出來,不知是何道理。

  這一回梁俊賢學的乖了,不動聲色道:“如此甚好,來人,速去請屠公公!”

  可他心起漣漪時目光,面容的種種變化怎逃得掉霍永寧的眼睛?情知自己安插的手下已被人留上了心,也在意料之中,霍永寧微微一笑,當眾脫去寬大的官袍,換上動武時的武服來。

  朝臣中響起竊竊聲。此前朝中爭奪激烈,霍永寧最讓人忌憚的,便是一身十二品修為的武功。正因如此,他與向無極聯手,掌控了迭雲鶴留下的兵馬之後,才顯勢不可擋。可畢竟沒人親眼見過他出手,江湖傳言,這位孤臣是得了先帝的看顧,硬生生以靈藥堆出一個十二品的修為,真實能為比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出來的絕頂高手要差上許多。現下他要親自出手對付賊黨,固有騎虎難下的緣由,想來也是要借此機會再立一回威!

  “本官請諸位同僚同去,揚大秦天威!”霍永寧裝備停當,抬手招呼朝臣。

  朝臣心中一凜,他們大多不通武功,呼啦啦地涌去看似人多勢眾,實則個個都是高手們手下的魚肉。若是被捉住了,豈不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霍永寧的目光一一掃過朝臣,溫和中暗含機鋒,有見機得快的走向殿門,不願的左右躊躇,還有些不是偷瞄著梁俊賢,都被他記在腦中,悠然又放肆道:“諸位同僚莫要擔憂,本官在此,與羽林衛可保諸君安然無恙。”

  景幽宮一帶交兵連連,天和殿里亦是暗藏機鋒,梁俊賢努力克制著怒火,沉聲道:“孤正欲親眼見霍大人捉拿賊子,諸位大臣請隨孤來!堂堂大秦棟梁,豈懼宵小。”

  霍永寧這才回身向梁俊賢施禮,微微一笑道:“殿下壯哉,臣誓死護大秦國威。”在朝堂上他可謂賺足了威風與顏面,更讓朝臣們的懼意深了一層。可霍永寧心中卻是苦得難以言喻,現下絕不是與梁俊賢起衝突的時候,可又不能讓朝臣們生起異樣的念頭,兩權相害取其輕,如此作威作福也是無奈之舉。

  景幽宮處一帶殿宇已燒成燎原之勢,不久之後又將是一片白地。吳征在火光中踩著大雕衝天而起,手中提著的一人離地已高,只需吳征一松手便會摔成一團肉餅,嚇得面如土色哇哇大叫。

  “你是皮良朋,皮公公。”吳征冷冷地道。這名太監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也未交惡,今日碰上也是躲不過去。

  “是……是……你……你……吳征,咱們無冤無仇……”

  “嗯,無冤無仇,還得過你一回款待。”吳征心中掙扎。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雙手已沾滿了血汙,人命已不知殺了多少條,可還從來沒有無緣無故殺傷一人。

  死在他手上的有燕國將士,有暗香零落賊黨,有該死的潑皮無賴。像皮良朋這樣無冤無仇的,讓他一時晃神。

  “你還記得……”皮良朋驚慌之中也有些許黯然,更生起求生的期望,情急智生道:“我沒有害過你,今日也只是奉旨辦事。冤有頭債有主,吳大人,你又何苦為難雜家……”

  “嗯……”吳征輕輕應了一聲,讓皮良朋心中大喜,又聽吳征悠悠道:“你沒有害過我,可我還是不能放過你。”

  寶劍橫頸劃過,激起一顆人頭,鮮血飛濺。一分為二的屍身從空中紙鳶般掉落,破麻袋一般軟趴趴地掉在地上。吳征伸手一抹寶劍上的血跡,黯然道:“只因從今日起,整個大秦都是我的敵國了……既有衝突,焉能不殺。”

  此刻祝雅瞳與陸菲嫣也暫時收了手,駕著鳥兒高飛而起在空中懸停在吳征身邊。只聽吳征舉著寶劍自嘲一笑道:“幸虧,幸虧當年給它取名叫昆吾,若是叫秦吾,可就難堪得很了……”

  “有趣。”祝雅瞳也不由一樂,揚了揚下頜道:“正主兒來了,小心些。”

  羽林衛略顯慌亂與雜亂的攻勢驟停,大秦皇室馴養的獅頭鷹一隊隊飛起,足有百余之多,看來已是傾巢而出。百余只大鳥張開丈余的羽翼,頗有鋪天蓋地之勢。

  “寧永禍,你來了。”吳征目光始終牢牢鎖定一人,道:“想不到我還活得好好的吧?”

  “不能依先帝旨意將你斬首示眾,本官正自惶恐不已,有負聖恩。你居然還敢自投羅網,本官今日要奉旨將你擒拿,以報聖恩。”霍永寧裝作渾不在意寧永禍三字,說得義正詞嚴。只是被旁人聽在耳里,一者喊寧永禍,一者便應答上去,實在有些滑稽。

  “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說的可不就是你這種人了?暗香零落賊首賊喊捉賊,可憐有人嚇了眼,不僅誤信賊子,陷害忠良,還養虎為患,這座大好的江山過不了多久便要拱手讓人。”吳征向梁俊賢怒目而視。即使相隔甚遠,梁俊賢又被羽林衛團團護住,兩人目光一碰,梁俊賢依然膽寒。

  “滿口汙蔑之言,你一個燕國皇子,藏身大秦是何居心?還要人來說麼?”

  “哈哈,你一個臨朝遺黨,藏身大秦又是何居心?要我來說一說嗎?”

  “不必,那是不必了。”霍永寧亦乘上獅頭鷹,頗有在空中領袖群倫的架勢,輕聲道:“可憐昆侖忠義百年,盡喪你吳征之手,你吳征不僅是大秦罪人,更是昆侖的千古罪人,你還不乖乖授首,以贖身上的罪過麼?”

  他越說語調越是奇異,隱含誘人墮落深淵的魔力。與此同時,一縷弦音響起,似隨著霍永寧的語聲,淒淒惶惶,慘慘淡淡,鑽入吳祝陸三人耳內。

  祝雅瞳驚覺不妥,一聲嬌斥,聲震寰宇,可惜戛然而止。兩只獅頭鷹猛衝而出,兩人四掌齊出,帶著龐然沛莫可御的壓力,讓祝雅瞳也不得不一提皇夜梟暫避鋒芒。

  “屠公公。”吳征緊隨祝雅瞳高喊一聲,只覺那一股弦音入耳,不僅心緒大受震蕩,心間升起哀傷之意,更頭疼欲裂,呼吸艱難。情知個中古怪,忙回望陸菲嫣。

  吳征相識的人之中,以陸菲嫣與冷月玦最為精通音律,這一望之下,只見陸菲嫣面色慘白如紙。果然那一縷古怪的弦音對她影響也最深。

  不曾防備來敵中也有精通音律的高手,猝然遇襲,陸菲嫣心中悲不可抑,額頭上瞬間香汗淋漓,唇角邊也沁出一道血絲來。

  “師姑。”吳征大急,運足了內力一喝,想將陸菲嫣震醒過來。

  陸菲嫣搖了搖頭,銀牙緊咬,嬌喘連連道:“我來對付此人,你們小心!”

  吳征松了口氣,陸菲嫣功力越發精深,即使被偷襲帶傷,心神震蕩,依然緊守一縷神智不滅。她從撲天雕頸下的包裹中取出一面小琴。原本只是不時之需,不想真有這等高手,此前的准備便派上了用場。

  劍光閃爍,在驕陽映照之下祝雅瞳手中如掌七彩豪光,劍勢來去無蹤。屠衝看得暗暗心驚,舞開手中梅華刀,看准了劍光穩穩架住。旋即梅花刀一翻一壓,另一邊霍永寧的長劍像是毒龍吐信,正分刺祝雅瞳上中下三路。兩名十二品高手聯手,即使此前從未演練,憑著高絕的眼光也是一望而知,配合起來環環相扣,攻勢絡繹不絕。

  屠衝壓制祝雅瞳的長劍,正待反斬她手腕,與霍永寧左右夾攻,心中警兆忽生。眼角的余光里只見祝雅瞳的寶劍憑空長了兩寸,現出片霧蒙蒙的銳芒來。屠衝大驚失色,百忙之中一個翻滾,徑自從獅頭鷹身上跌了下去。

  他一來年事已高,二來長久侍奉梁興翰,本就不精於駕馭大鳥。空中相爭本就打了個折扣,交手數招來看,祝雅瞳的武功也在屠衝之上。這一下被祝雅瞳賣了個破綻打落地面,似是扭傷了腳踝,一時哼哼唧唧爬不起來。

  霍永寧心中大罵一句老賊!屠衝就算遜於自己,同為十二品高手何至於如此不濟?分明有裝模作樣的意思在內。可當下無暇他顧,祝雅瞳趕跑了屠衝,皇夜梟一個飛撲趨近,長劍上肆無忌憚的展出劍芒,朝霍永寧劈下!

  這一劍義無反顧,不殺霍永寧,便斬獅頭鷹。桃花山一戰,她的佩劍鎏虹已失,如今使的長劍雖鋒銳,遠稱不上名兵。可一劍斬出,霍永寧依然升起勢不可擋之感。他足下嫻熟地一踩鳥兒,橫過劍身,以劍面迎向祝雅瞳的劍刃。

  只聽叮當脆響,余震的嗡嗡聲更是震耳欲聾,令人鼓膜欲裂。霍永寧駕著鳥兒急退避走之間,祝雅瞳嬌聲長笑道:“原來上一回與我交手的不是你,是向無極!啊,是了,是了。你在朝中享盡人間富貴,見多識廣,性子自然也沉穩。向無極枯坐深山韜光養晦,便要寂寞難耐得多。他再怎麼有能耐,長時間避世而居,難免為人輕佻浮華。雖身負要事不敢唐突,有事沒事兒便愛口花花討些嘴上便宜。

  你明知他的毛病,又管教不得,也不好壓抑太過,只能盡量學他的毛病,可惜當朝一品,欲要顛覆天下盡復前朝的能人,學些下流之事哪里學得來?不像,不像……”

  “滿嘴胡言亂語。”霍永寧厲聲斷喝,驟然回身一輪凌厲的搶攻,不容祝雅瞳再說下去。

  “別的本事他不如你,可要論武功,你就不如刻苦修行的向無極!差得可不少啦……我只可惜兩件事,第一,沒能早些分辨出你與向無極的不同;第二,桃花山你只敢望風而逃,而那一夜過後,我才知道自己的武功有多強。”祝雅瞳似嘆息,似遺憾,又嘲弄地笑道:“不親身來與我對敵一場,永遠不能想象我有多麼強,對不對?”

  霍永寧一輪刺出八劍,幾乎不分先後地來到她面前,祝雅瞳一輪也是八劍,條理清晰,前後分明。叮叮當當八聲大響,劍光同歸於虛無,而霍永寧的寶劍已被祝雅瞳以劍鍔與劍身牢牢鎖定。霍永寧連連催動內力強奪,寶劍卻紋絲不動。

  祝雅瞳的嬌顏上泛起紅暈,力壓霍永寧一輪狂風暴雨的內力之後,她松了口氣,終於又能開口吐聲。卻不是向霍永寧,而是向梁俊賢,道:“皇帝可要下一道旨意,讓本夫人與寧永禍決斗,不死不休?”

  梁俊賢巴不得能下這一道旨意,可他也知道現下就算立旨也做不得數,咬牙罵道:“妖婦,你已被團團圍困,還不束手就擒?”

  語聲剛出,祝雅瞳嬌叱一聲,內力反吐震開霍永寧,又在皇夜梟上凌空高躍,連連旋身。陽光下,似有細小的光芒正在她周身潑雨一樣不斷彈射而出。

  祝雅瞳內力充沛,暗器被她反震而出,不僅周圍的羽林衛中不少受了傷,連遠遠觀望的臣子們也有幾人誤中流矢。

  羽林衛中終於又現出兩條人影,梁俊賢手搭涼棚看得真切,正是徐堅與尹東。

  而藍宜春正與吳征戰得激烈,一時分不清勝負。陸菲嫣盤膝坐在撲天雕上,顫巍巍地彈動琴弦,嘴角邊的血絲痕跡未干,又涌出一小口來。

  料不到這三人的本領高強如此,梁俊賢原本惴惴不安,一看陸菲嫣的模樣才安下心來。祝雅瞳非是今日可擒,能攔住她已屬難能。吳征的武功突飛猛進,原本他是三人之中最弱,偏生這一場空戰,大內高手中可堪匹敵本就不多,慣於騎乘大鳥的就更少,藍宜春大體是不輸吳征的,想要拿下恐怕也難。

  唯一的勝勢便在陸菲嫣處。聽聞音律一道十分神奇,世間不斷有高明的曲子幾可掌控心神,尤以精通音律者為甚。陸菲嫣一上來就著了道兒,祝雅瞳與吳征也無暇他顧,看她艱難抵抗的模樣,原本就大大地落在下風。何況懷中小琴想是比拼之時心神劇震,一個不慎使力過度,琴弦中斷了一根,七弦只剩六弦,更顯左支右拙,狼狽不堪。

  鞏雙鷹隱在羽林衛里,嘈雜中難以辨明所在,加之有高手護衛,便是祝雅瞳將他找了出來,也不能一鼓而擒。梁俊賢更知鞏雙鷹彈奏的是一面古瑟!

  相比現下常用的小瑟十五弦,大瑟二十五弦,古瑟之弦多達五十根,在音色的豐富上全然蓋過了陸菲嫣的小琴,何況還斷了一根?梁俊賢心中暗道:吳征為人重情,這三人想必都是如此,只需拿下一人,另兩人必不肯獨自離去!只消留他們下來,以車輪戰也耗死了他們!

  梁俊賢與霍永寧倒是想到了一塊兒去。霍永寧也知道自己多半不是祝雅瞳的對手,而祝雅瞳對吳征的疼愛,他在長安時便看得真切,想在祝雅瞳眼皮子底下擒拿吳征,和直接拿下祝雅瞳的難度也沒甚差別。從一開始他選定的目標就不是祝雅瞳與吳征,而是陸菲嫣。故而以音律傷陸菲嫣,拖住祝雅瞳,對吳征明面上抱以放任自流,實則暗藏殺機於陸菲嫣身上。

  陸菲嫣腦中忽而如黃鍾大呂嗡鳴震魂,時而又如愁雲慘霧百鬼日哭,一縷詭異的樂聲化作古怪的人言,始終在腦中縈繞:“昆侖亡於爾等之手,爾等俱是罪人。爾等縱然自戕贖罪,難消罪業之萬一。身入地府,亦受審判,既入地府,則受審判!”

  靡靡之音,亦作冥冥之音。魔音之中,陸菲嫣如墮地府,四周俱是昆侖派昔日的同門,如今渾身披血,雙目泛白,在她耳邊哭號,責怪……陸菲嫣勉力彈撥著小琴,緊守一份本心不亂。

  吳征在陸菲嫣身邊盤旋守護,他甚至不敢去驚動陸菲嫣,只怕她走火入魔。

  今日空戰的決策如此正確,高手在空中相爭,其余的羽林衛插不上手。祝雅瞳安如泰山,羽林衛不敢再隨意放出暗器,利箭更是無功,吳征只需敵住藍宜春,剩下的便只能企盼陸菲嫣快些回過神來!

  陸菲嫣不僅察覺不到周圍的危機,連自身已身處險境似也一無所覺。青蔥玉指彈撥琴弦時斷時續,不成音調。連螓首也耷拉低垂著,若不是兩行清淚不住在眼角涌出,實令人懷疑是不是被飽滿的胸乳托住了才不曾徹底掉下來。

  時斷時續的琴音每發出一聲,都讓淒厲的瑟聲停頓一記,只是頓點越來越短,彈奏也是越發地流暢,預示著陸菲嫣抵抗之能越來越弱。

  “祝家主還不想帶陸仙子走?”霍永寧得兩名高手相助,不再落於下風。見眼下大局已穩,他不願橫生事端,頗有息事寧人的想法。昆侖已滅亡,祝家已覆沒,這一干人對自己全無更多的價值,待吳征的身世大白於天下,更是再無立錐之地,犯不著在此與他們力拼生死。

  “我不通音律,不過也知此刻走不得。陸仙子若是自行醒不過來,強行離去恐有大損,變成個瘋婆子也不奇怪。”霍永寧施以傳音入密,祝雅瞳卻是大大方方,以嬌柔婉轉的好聽聲調說了出來:“怎麼,寧永禍,迫不及待想誆我們走,是舍不得自己的身家呢?還是怕了?”

  霍永寧臉上微窘,他今日的面子可是被掃得透了,一時也顧不了太多,清了清嗓子道:“妖婦胡言亂語……今日……”

  他開口之際,祝雅瞳長劍橫掃逼開徐堅與尹東,一抖手腕,劍光像一張漁網朝著霍永寧兜頭罩下。他們三戰祝雅瞳,本就以霍永寧為主,徐堅與尹東在一旁策應。面對祝雅瞳這等殺招,兩人毫無辦法,只得由霍永寧獨自應付。霍永寧武功遜了半籌,招架起來應接不暇,說話不免斷斷續續。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霍永寧氣得睚眥欲裂,從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將這干人等玩弄於鼓掌之間,幾時受過這等窩囊氣?不由怒氣填膺道:“與本官拿下陸……”

  勁風撲面,祝雅瞳忽然躍離皇夜梟,一雙腴潤有力的美腿交剪落下。她出招凌厲至極,仿佛可生生剪斷一塊巨石,偏生姿態又優雅至極,仿佛一位憑虛御風的魔女,正跳著飄飄若仙的舞蹈。

  魔劫曇步!

  雙腿連環,霍永寧壓力如山左支右拙,反觀祝雅瞳即使沒了鳥兒為托,依然像插上了一對翅膀,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旋身,翻轉,騰挪,招招不離霍永寧,逼得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賊子,一個人躲在暗地里多了,就變得像老鼠一樣膽小,怕死。而一個人若是陰損的事兒做得多了,還次次都得手,不免就自命不凡!我早說過,不喚來豹羽鵟,你不是我的對手!而且……你實在太小看他們了!”祝雅瞳衣袖飛舞,身周如起了一團光影。清光炸裂過後,霍永寧足下的獅頭鷹已是承受不住巨力一命嗚呼。

  十分狼狽地躍至尹東的大鳥背上,只見祝雅瞳已落在皇夜梟身上急速盤旋,而吳征高高舉起一手,豎起的三根手指正巧蜷起了一根。

  “三?二?”霍永寧心中一跳,雖瞬間明了其意,忽覺有些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陸菲嫣忽然睜開了眼眸,偏頭向著東北方,視线似穿過重重人群,鎖定在一人身上,輕聲道:“終於找到你了……”

  她眼角猶有淚痕,面上哀戚之色分毫不減,嬌怯之媚態我見猶憐。而淒厲的瑟音大作,沉在陸菲嫣腳下,不住扯著她想將她拖入其內的深淵像風暴中的大海,怒濤排空,沸騰般高漲。似已迫不及待,要一口將陸菲嫣吞沒。

  陸菲嫣眼角淚滴像斷了线的珍珠般掉落,淒厲的瑟音極是觸動她心弦,攪得她的心湖里愁雲慘霧。慘死的同門更是勾起她無限哀思。可是不住高漲的深淵卻再不能將她扯落半點,也不能吞沒半點,看著弱小無助的陸菲嫣,卻似足下踏著蘭舟,任你怒海翻波,始終安穩地踏在風口浪尖,巍然不動。

  “居然有這等平和的心境?”霍永寧吃了一驚。

  陸菲嫣此時的心態之穩,之安定,幾入禪機,萬物有我,我即萬物。她再次彈撥起小琴,此前虛弱的琴音現下仍不大聲,卻頗有英華內斂,余韻無盡之像。

  讓霍永寧慶幸的,僅是小琴此前斷了一弦,現下音聲難以圓融自如。

  能否擒拿三人,成敗在此一舉!

  與此同時,吳征又蜷縮一根手指。祝雅瞳如得號令,盤旋升空立停,居於所有人之上,高高俯瞰下方。每一個羽林衛都覺被一只雌虎嗜血的目光盯死,誰敢擅動,必然引來雌虎必死的一撲!

  殺你的人,再搶你的坐騎。天空實在難以束縛這樣一位高手。

  陸菲嫣睜目,淚眼漣漣,玉掌一按,琴音立止!她仍然盤坐在撲天雕背上,嬌軀只因哀傷而微微顫抖,不敢擅動。即至此時此刻,瑟音依然大占上風,陸菲嫣仍是危機重重。

  她右手一扣琴弦,拈起迸開的那一根拉緊,繞過琴尾扣好。左手大幅度地一記彈撥,七弦齊顫,奏出一段清雅自然,又有無限思念,無限旖旎的流水之音來。

  這一聲幾讓在場所有人心中大跳,眼餳耳熱,堪稱一聲媚音!

  鞏雙鷹猝然受此一擊,再也藏不住在人群里跳將出來,扯落一頭亂發,將長達一丈的大瑟著地放穩,雙手瘋魔一般在弦上彈撥,大吼道:“入我地獄之門,有進無回!速來,速來!”

  他狀若癲狂,披頭散發地手舞足蹈,瑟音更是刺耳難聽,令人焦躁欲狂。

  陸菲嫣輕聲道:“你先前欺我斷了一弦,現又欺我不能雙手彈奏麼?”

  此時此刻,吳征僅剩的一指落下,單手成拳!祝雅瞳從高空駕著皇夜梟俯衝而下,雙手連揮,向四面八方灑出密如暴雨般的暗器。

  只見陸菲嫣將小琴豎起於懷中,如抱琵琶,以貝齒咬著斷了的琴弦。小琴奏出穿透雲霄的旖旎媚音,行雲流水毫無阻滯。而那一雙玉手在琴弦上左勾右彈,宛若一對穿花蝴蝶,美觀至極……

  媚音勾魂。鞏雙鷹睚眥俱裂,抱著頭著地打滾,亂扯自己的頭發,不一時便斑斑禿禿……

  吳征,祝雅瞳,陸菲嫣三人衝天而起,只留下陸菲嫣淒婉又有無限遐思的語聲裊裊:“昆侖之殤,亦是大秦之殤。斯人已故,只悔昔日不知珍惜,不悔相識一場,更不悔投身昆侖……”

  雲端之中,陸菲嫣凝視吳征道:“若不是在長安城為這首詩譜過曲,今日怕沒那麼輕易應付得了這曲蕭瑟魔音。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舊事在心,酸楚中以泛起甜蜜,陸菲嫣微微一笑道:“往事終有了斷,又何須回頭看?”

  “嗯……從今日起,大秦與我們,便是敵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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