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瑟風驟起 難擇西東
天光大亮,楊宜知一腳踢開身上的薄被翻身而起。巨熊般的大漢弄出偌大的動靜,在他身旁酣睡的一男一女居然只是鼻中輕聲咿唔兩下,並未驚醒,也不知夜里被他折騰得如何死去活來。
文毅倒台,暗香零落賊黨受創,只不過是巨瀾剛剛掀起一片浪花。在胡浩的居中統籌運作之下,這一次大勝的戰果已被收割到極致。以車騎大將軍換來鎮北將軍,征東將軍,京都守備看似至多等價交換,明面上還吃了點虧。實則昆侖一系舍棄死地換來海闊天空,整張棋局滿盤皆活。不僅受到猜忌的韓家絲毫無損,還占了原本是青城一系的京都守備地盤。搭上了暗香零落是前朝遺黨這條线,今後還可不斷擴大戰果,可謂十余年來第一次與青城一系的競爭中抓到了主動權。
可無論吃了大虧的青城一系,還是如狼般凶殘的賊黨都不會善罷甘休。
迭雲鶴與俞人則聯手實力大增,雖折損了文毅,整體實力於朝堂上仍是首屈一指。吳征又無可奈何之下與俞化傑正面衝突,痛打了他一頓,可謂將聖眷正隆的新貴俞家得罪得死死的,猛烈的反撲指不定便已在籌謀之中。
暗香零落行事古里古怪,可隱於暗中的賊黨深不可測,尤其是那個神秘的憂無患。在涼州衝擊使節團白送了一波還可勉強解釋為自高自大,於秦國明知祝雅瞳駕到居然絲毫不做防備,任由奇羅山幫眾覆滅簡直讓人難以理解。
沒有人敢對這幫賊黨放松警惕。祝雅瞳派出拙性對暗香零落徹查,可這需要時間,一大段的真空期里,等待會讓人焦躁和不安。誰也不知道這伙凶狠的餓狼什麼時候會突然撲出來,一擁而上將獵物撕碎。
奇羅山大勝之後,對付暗香零落暫時缺乏短期針對的招數。按常理而言,這幫賊黨也會偃旗息鼓一段時日。朝堂上的爭斗則每時每刻都不會停歇,吳征現下自成了青城一系上上下下的眾矢之的。他在吳府短暫將息的幾日里,楊宜知自告奮勇承擔起試探之職。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吳征在昆侖派內,甚至是朝堂與昆侖一系里威權日重,向來與他親厚的楊宜知也水漲船高。
原本身為昆侖弟子,在楊家同輩里便高出一頭。又巴上吳征這名大秦新貴,放眼整個楊家已是沒了對手。這一切除了楊宜知獨具慧眼之外,其意志堅定,即使吳征最落魄之時依然堅信最初的判斷,從中體現出的閃光點也是難能可貴。
乘勝追擊向來是楊宜知的信條,既已認准了吳征自當一心一意。吳征身邊最親近的人無非楊宜知,體己的事情自當由他來做。
自挑落文毅之後,楊宜知便被楊家加重了擔子,供驅策的的人手也多了不少。
非常時期出門浪上一浪,自是必須報知族中知曉的。只不過這貨耍了個心眼,未說是自告奮勇,只說是吳征派遣的。
一來自告奮勇有討好之嫌,親近程度也遠不如吳征下令。——瞧瞧,老子現在可是大師兄的代言人,這是代大師兄試探,各中意味,看懂了沒有?二來事情確有風險,但是吳征下令就沒得拒絕,族中沒必要因此忤逆吳征,加派人手保護也就是了。嘿嘿,人手到了老子手上,即使這一回留不下來,下一回呢?不怕不信服,只怕不了解,這些精干得力的下屬接觸得多了,還怕不認老子這位楊家未來主人麼?
吳征明白他的心情和打算,他當然也願意與發小一同分享成長的喜悅與收獲。
當年初次發現辣椒之時曾答應給楊宜知兩成的股份,一來是見者有份,二來也想借助楊家養珍堂的能力,將辣椒這一稀罕物賣出好價錢,三來當然是看楊宜知始終對他恭敬有加,不離不棄,這一份厚意感恩在心。
當然因為祝雅瞳的加入讓一切與從前計議的變得不同,由於這一變數,秦皇也不可能袖手旁觀坐視利益落空,必然要參與其中。可許諾楊宜知的那一份吳征始終沒有克扣——甚至這一份大禮極可能換來陸菲嫣解除婚姻束縛的自由之身。
權衡利弊之後,吳征允了楊宜知,轉過身來亦央求祝雅瞳保護好這位鐵杆,以求萬無一失。
愛子雖不在身邊長大,祝雅瞳卻對他的一切過往了若指掌,楊宜知的訴求更是瞞不過她的聰慧睿智。對於這位打小對愛子甚為恭敬,落魄時刻也不離不棄的粗豪大漢心中也是觀感極佳。假作推辭一番之後,祝雅瞳“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
以男女間親密的朋友關系而言,吳征與祝雅瞳已走得極近,只是於祝雅瞳而言如何能夠滿足?更何況吳征總若有如無地與她保持著一定距離,或許是不欲惹敏感的陸菲嫣不快,也或許是心中疑團難解。於長安城時,祝雅瞳只覺能與愛子同席而餐便是一生所望,隨著接觸漸多,原本虛無縹緲的未來似乎也變得清晰起來,人心苦不足,希望得到的東西便越發多了。
日常間吳征與陸菲嫣往來親密,祝雅瞳心中不無酸意——自古以來,婆婆吃媳婦兒醋的可不在少數,亦是婆媳關系不好調和的重要原因之一。祝雅瞳自與鄉村俗婦不同,吃醋而不致善妒,反而對小乖乖的同伴如顧盼,楊宜知,戴志傑等打心眼里歡喜。對顧盼照拂有加,對主動擔風險的楊宜知也不能隨意應付。
是夜祝雅瞳安排好了諸項事宜,又對顧盼似罰實教,養足了精神之後早早起身,悄聲無息地離開吳府。
楊宜知男女通吃這一點著實讓人不舒服,可大戶人家的子弟里也不算新鮮,只要不對吳征打歪腦筋祝雅瞳也懶得去管。風流了一夜的楊宜知離開青樓,徑直去了聚春園用早膳。他前腳入了雅間,喬裝打扮的祝雅瞳後腳也坐到了隔壁。
昨夜享樂的妓館雖不是俞家的直屬產業——俞人則不甘人後,向來避忌會引來非議的物事。可在能力范圍之內收取些“關照”的費用,不拿白不拿。今晨的這一間聚春園則是俞家經營日久的產業了。
按楊宜知的說法,既要挑釁逼對方出招,就得騎在臉上來,反正都已得罪死了,難道還留顏面不成?而論身體力行,祝雅瞳比之吳征還要踏實得許多,既然來了,親眼看上一看,親耳聽上一聽總比聽取屬下的口頭言述要清晰詳實。
“莫非是家謀財害命的黑店?這幾個菜要咸死爺爺不成?”不多時便聽見楊宜知大呼小叫,砰砰砰的拍桌聲震天響,一堆碗碟砸落碎了一地。祝雅瞳秀眉一掀抿嘴暗笑,這貨還真是塊搞事的料子。
楊宜知穿金帶玉,一身錦袍光滑透亮,氣派極大。服侍的店小二不明來頭也知其身份不凡,見貴客無理取鬧,忙飛速稟報掌櫃的去了。
“是吃了啞巴虧還是怎地?”祝雅瞳對聚春園的應對也頗有興趣。此時看熱鬧的人也多了起來,雅間門口站了不少幸災樂禍者,祝雅瞳按落垂著白紗的斗笠,也站在人群里踮著腳尖打望。
“楊爺,還請息怒。”聚春園的掌櫃見多識廣,也是領了諭令在身,通曉內情者。楊宜知來時他便知曉沒有好事,始終留意這邊的動靜。楊宜知一挑起事情,他後腳便到。
“嘿嘿!”楊宜知皮笑肉不笑道:“息怒?怎麼個息法?”
“不知楊爺怒從何來?”當掌櫃的,職業的笑容對著誰都不會有變化,即使話中暗藏機鋒:“聚春園十余年的老號,向來在街坊里口碑極佳,更不敢怠慢了楊爺。還請楊爺示下?”
詢問的口吻,那就是質疑了!楊宜知打定了胡攪蠻纏找碴的心思,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他好整以暇地夾起幾根雞絲吃在嘴里一嚼,旋即呸呸連連,全數吐在地上,又發怒地將一盤大好菜肴掃落,怒道:“什麼狗屁味道?咸死人不說,雞肉都是臭的!”
“楊爺說話好風趣!”掌櫃壓著怒火道:“本店向來遵循賓至如歸,來者無不滿意而歸,怎地到了楊爺這里便是臭肉了?”
“旁人皆足,唯獨老子這里出了問題?嘿嘿,那就是看老子不順眼了?”楊宜知搞事細胞爆炸:“不信?你自己嘗嘗是不是又咸又臭?”
菜肴被他打翻在地已是汙了,有些還給他嚼過,就算掌櫃的不避汙穢肯嘗,楊宜知還要說聚春園里的人說了不算,讓賓客來試,那又有誰肯?
掌櫃的暗暗咬牙,若不是得了嚴令,非要將眼前一臉犯賤得意模樣的大漢暴打一頓方才罷休。他冷冰冰道:“飯菜既不合楊爺口味,那是小店的不是,也伺候不起楊爺,這便請吧。”
“常言道店大欺客,原來真是如此?”楊宜知翹著二郎腿作威作福道:“就這麼打發貴客,當老子是路邊要飯的乞兒不成?你們聚春園當真橫得可以!”
掌櫃暗罵一句:“他娘的到底是誰橫得可以?”眼見楊宜知敲詐勒索之意都寫在了臉上,正想著辦法好打發走這位惡客,忽見一人一身黑衣分開人群朝楊宜知走來。掌櫃眉頭微跳不明何意,來人面色不善,他索性不言不語靜觀其變。
“給老子站住!”楊宜知伸手一指來人鼻子罵道:“不開眼的狗東西!逞能耐出頭麼?”
黑衣男子亦露出獰笑道:“敢跟老子這麼說話!”
他出手如風,招式極其簡單有效。楊宜知的護衛武功不弱,居然三招兩式間便被打倒在地。楊宜知錯愕間匆忙出手,雙掌剛出便被黑衣男子順勢擰住胳膊,被按倒在地。
黑衣男子斥道:“大清早地就敢當街胡作非為,誰給你的膽子?”
楊宜知被扭得肩頸劇痛,冷汗涔涔,暗道這人武功未必有多厲害,只是招招俱是殺手,也不知什麼來路!大師兄安排的援兵呢?以祝家的能耐當不致如此!
當下也無選擇,死扛著嘴上不服輸道:“有膽的留下名姓,老子定當厚報!”
祝雅瞳微眯著雙目,柔荑在肩頭撣灰塵般彈了彈,制止祝家人的救援。閃爍的目光思量中若有所悟!
“砰!”黑衣人提起只酒瓶在楊宜知頭上砸個粉碎,大漢的額角上瞬間便是鮮血橫流。楊宜知頭暈目眩,猶自罵罵咧咧不停,黑衣人也不與他爭執,一把提住他後心施施然離去。
祝雅瞳亦在人群中悄然離去,遠遠望見楊正初現身成都城,情知楊宜知無礙,便又巡視了一圈才返回吳府。
“你怎麼沒出手啊?這一頓打算是白挨了。”吳征晃了晃頭哀嘆道,心里的憋屈也不用提了。
“你若是知道那個人的身份,就明白人家為何不出手了。”祝雅瞳暗暗心疼。
楊正初年輕時有個混號叫楊開瓢,不想到了這把年紀依然火爆如斯,哼,砸了自己幾下就能扯平麼?改日里定要他加倍奉還!吳征罕有吃癟,那皺眉不爽的樣子又讓她忍俊不禁。
“咦?什麼身份這般神神秘秘的?”吳征大奇,以祝雅瞳的性子與身份,答應下來的事情自會想方設法辦好,按兵不動定然有她的理由。
“你猜不出來的,坐下慢慢說。”祝雅瞳撥開吳征頂門頭發注目凝視,柔聲道:“沒傷著吧?”
“沒事,這還傷不著我。”滿鼻荷香沁人心脾,視线里美婦胸前那抹驚心動魄的彎弧既大又圓,隨著噴香微甜的呼吸如兩只肥兔兒般兢兢顫動。吳征感動中又頗多不自在,只覺過分親昵了些。
祝雅瞳確認了無妨才在吳征對面坐下道:“本來要救你師弟的,不過這個人我還真不方便出手。”她眼珠一轉,秀眉微蹙沉吟道:“這人喚作袁世昌,秦國樂縣人,在長安城住了怕不有十來年,其間不時和我家還有生意往來。原本平常我也注意不到他,不過燕秦交戰前,兩國京師均來了場暗殺。哪,這位袁世昌自此之後便不見蹤影。你說說,他會是什麼人?”
“什麼?”吳征吃了一驚,當年出使長安城初次拜訪祝府前夜,霍永寧曾在密室中交予他特殊任務,正是沿路留下記刻,嘗試召集長安城中幸存的暗衛。事後自祝家返回時他也知車底下躲著一人,可他不想去管,更不敢去管。莫非當時帶回來的便是這位袁世昌?
“你也猜到了吧?若真是咱們猜測的那樣,這位可算是勞苦功高,我就不方便出手了。”祝雅瞳手托香腮思量道:“我好奇的是,這人不肯說他現下到底是什麼身份?今日真是路過呢,還是別有所圖?”
“所以就干脆錯進錯出,讓楊正初把人抓了回來再說?”袁世昌的身份並未公開,楊宜知肆意謾罵他也不曾多還口,大秦暗衛的身份更是說不得。事情既然鬧不明白,裝個傻把人先帶回來也是最好的辦法。
“看來得去霍大人處一趟了。”據吳征所知,大秦暗衛已是交給霍永寧全權負責重整,袁世昌與楊宜知為難究竟是個人一時所為,還是霍永寧的意思,還是需要探明的。
“找他豈不是暴露了?我還不想讓人知曉祝家的這些事情,裝傻最好,霍大人遲早要找上門來。”祝雅瞳一撇嘴角。
“不想讓人知道?唉,看來我不是人了呀!”吳征攤了攤手,哈哈大笑。
次日吳征起了個大早,待天光大亮便望皇城行去。此時此刻朝會已開,午門外冷冷清清,吳征自不是去參加朝會,而是又入了後宮。亮了蟠龍金牌,先去掖庭里等候趙立春。皇上的朝會,這位內庭新貴也是有差事在身,需得侍奉在大殿之外。
文毅倒台,男人之間的事情里青城一系自是大受影響,可還有一位幾乎為世人所遺忘者也是如此。吳征每每猜測天澤宮里那位淒艷麗人的心思,想來想去,總覺得她不願離開冷宮唯一的理由與依仗或許只有文毅這個所謂的義父。如今文家覆滅,或許她也徹底死了心吧?
義父?那算的是個什麼東西!吳征對付文毅之時甚至毫不擔心會牽連到玉蘢煙。一來自從玉蘢煙被貶至天澤宮之後,文毅避之唯恐不及,早與她斷了聯系;
二來既然引得聖上龍體大病一場都未曾送掉性命,現下自然也不會有事。
一念至此,吳征雖不明秦皇的心意,也知他定然極為喜愛玉蘢煙,否則換了旁人,怕是早已剁碎了喂狗以免不吉利。而玉蘢煙不願離開皇宮,會不會也是對秦皇余情未了?吳征心里酸溜溜地一片,大是不爽。
等至過了午間,趙立春才急吼吼地趕了回來,見了吳征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他手臂擠眉弄眼道:“好兄弟,當真了不得!”
他說的自是文毅倒台一事,此案由北城府衙燒起第一把火誰人不知?傳到趙立春耳中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對吳征佩服的同時,巴結之心更濃了許多。
吳征微微一笑道:“哪有什麼了不得,怎比得春公公日夜聖上操勞,勞苦功高。”
他擠眉弄眼,趙立春深明其意,急忙引了吳征到靜室里坐下。與吳征見面不多,但每一回總有大大的驚奇,不想月前一晤,回頭吳征又搞出了大場面,將天子寵臣掀翻馬下。
趙立春心髒砰砰直跳狀若擂鼓,不知這一回吳征又要做什麼!
“趙兄,我就不說閒話了。”吳征將備好的厚禮擺下,問道:“近來小弟事務繁忙許久未曾入宮,不知那位近來如何?”
吳征指著天澤宮方向,趙立春心領神會道:“吳兄有過吩咐,小弟怎敢怠慢?
一切均按吳兄的意思辦妥。小弟還自作主張,給那位換了個服侍的丫頭。”
趙立春比劃了個以掌做刀下切的姿勢,像是原本服侍玉蘢煙的老媽子已被他殺了了事。宦官大都多疑,趙立春短短時間爬上高位,處事更加小心謹慎。雖是心狠手辣了些,但那老媽子在天澤宮待得甚久,或許知曉許多隱情,吳征也不喜她終日怠慢玉蘢煙,處理了才是保穩之舉。
見吳征露出詢問的神色,趙立春又道:“新遣去的丫頭是罪婦之女,腦子有些問題,傻乎乎的,很多事便讓她知曉了也不明白。不過手腳勤快,那位也只需這些,多了不合適。”
“甚好,先謝過趙兄有心了。”吳征沉吟道:“小弟想去一趟那里,不知趙兄能否行個方便?”
趙立春面露難色,壓低聲音道:“這個……不瞞兄弟說,那地方不是個好去處。宮里諸位貴人平日里斗得可厲害,那位是什麼人兄弟當知曉,對每一位貴人可都是隱憂。宮外頭發生那麼大的事情,宮里愣是一個人都不敢提那位,兄弟想想,這里頭干系得有多大?”
吳征略一思量心中恍然:趙立春可說是借著自己平步青雲,信任度沒什麼大問題。若說上一回還有些許猶疑,只因玉蘢煙的身份太過敏感。那麼文毅被掀翻之後,這點猶疑也該煙消雲散。如今的推托之意怕是想從自己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早作准備而已。
“小弟去過那里的事情,趙兄沒對人說過吧?”吳征語聲驟冷,目放精光。
“沒有!對著兄弟我敢對天發誓!”趙立春聽出不善之意,登時有些惶急,只怕吳征有所誤會。
“那也不必!”吳征按住他欲發誓的手臂,以若有若無的聲音道:“此事就如趙兄上回所言,你做過即忘,全然不知。一回是一回,下一回小弟再來問起,趙兄也只說下回,不知今日之事,切記,切記!”
趙立春哽了哽喉嚨,這是干翻了文毅還不知足?下一回又是哪位?再往上那就是俞侍中,迭驃騎,我的個乖乖!他心思也活泛得很,在宮中最大的依仗自是中常侍屠衝,作為天子近臣,屠衝自是唯聖上馬首是瞻,聖上說什麼就做什麼。
至於外臣之間的爭斗,屠衝不可能主觀地有所偏頗。
而趙立春則不同,他身份地位尚達不到那個檔次。只是吳征初次入宮當差便是他接引,大內練兵時吳征又特地勾了他的名姓,之後兩人又來往不少交情親厚。
這位掖庭仆射怕是早早就被劃為昆侖一系,這一張標簽即使死了也撕不下來。
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總逃不開敵對與站隊,隨著吳征越發醒目耀眼,跟隨在他身邊的人也逐步顯露在陽光下。而選擇的機會永遠只有一次,沒有回頭路。
成與不成,則看個人的眼光。
“吳兄,非是小弟多嘴。宮中人多眼雜,若想避人耳目暗中取事,一切都需小心謹慎!吳兄稍坐,小弟去去就來。下回吳兄要來看小弟,萬萬提早一日遣人告知一聲,小弟好早做萬全的安排款待吳兄。”趙立春急急忙忙離去,留下的話意思也足夠明白。
冷宮一帶人跡罕至,說是後宮里的深山老林也不為過。吳征之所以敢二度來此,在景幽宮當差時日積月累的觀察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加上趙立春作為內應,只需不要太過頻繁,也是正常的行徑。比起初下昆侖山,他如今功力大漲,又修習“觀風聽雨”,感應之靈敏世間少有人及,也多了一份底氣。
天澤宮里靜悄悄的,新派來的侍女不見人影,想來趙立春下的令極嚴,不得玉蘢煙召喚連門都不許出。吳征也不願多惹事端,放輕了腳步,熟門熟路地進入正殿。
向來至此都已繁星滿天,陽光普照時分還是第一回。初夏的日頭已顯熱量,不過林木蔥蘢的天澤宮仍是涼爽,對於缺乏日用物資的此地而言,夏季應是最為舒適的時節。轉過殿角,便見一個俏生生的人影斜倚在樹蔭之下,半抬著頭望天愣神。斑斑點點凌亂灑落的陽光投在豐滿的身姿上,竟也錯落有致起來,更讓一具峰巒起伏的玉軀現出極大的落差。
若是韓歸雁,陸菲嫣等人,吳征或許會屏息凝神再嚇上一嚇,可對玉蘢煙不行,那真會驚著他。吳征加重了腳步,早早出聲道:“娘娘,微臣吳征參見。”
玉蘢煙豁然回頭,還是吃了一驚,只是熟悉的聲音先至,總算沒有嚇著。威風拂過,幾縷發絲斜掠過半邊俏臉,更增淒艷。
每一回獨處孤寂的宮中念起他,總是心中繚亂,可每一回他出現,總是悲歡同現。
“你來了?快坐,我去給你倒水。”
“娘娘這回不斥責微臣大膽,下令今後不許再來了麼?”吳征哈哈一笑,順勢拉住玉蘢煙藕臂讓她坐下,變戲法般從袖中取出個瓷瓶道:“水不好喝,喝這個。”
“說了又不管用,白費力氣。”玉蘢煙翹了翹唇瓣,少見地俏皮。隨即大感興趣地接過瓷瓶打開蓋子,一股撲鼻的酒香自小小的瓶口滿溢而出,醉人心脾。
“好香,這是什麼酒?”
“玉卮醪,娘娘從前沒喝過?”
“我不好酒,以前偶爾喝一點點,也分不清。”玉蘢煙食指大動,實是在冷宮里呆得久了,倒有獵奇的心思,加之玉字與她大有關聯,見之怎能不喜。
“那要好好嘗一嘗,有道是一壺扶頭酒,泓澄瀉玉壺。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娘娘請!”吳征取來兩只茶杯倒滿,玉蘢煙放在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有趙立春暗中照顧,天澤宮這邊想來連伙食都改善了些。相較於前,玉蘢煙面色紅潤許多,兩片唇瓣豐亮盈透,沾上了酒液如芍藥帶露,香艷欲滴。
小舌舔過唇角,似舍不得落下半分,玉蘢煙笑問道:“今日為何帶酒來?”
“來賠罪,不帶些禮物不好意思。何況讓娘娘喝得高興了,說不定便顧不上怪罪微臣。”
“賠罪?賠什麼罪?”玉蘢煙略顯疑惑,忽然想起一事道:“啊喲,對了,上回你說要去剿滅賊黨,可順利麼?沒受傷罷?”
“有娘娘的靈藥相助自然順利,看微臣龍精虎猛的樣子,哪里來的傷。”吳征笑道:“說起來,剿匪與賠罪也有關聯,說是一件事也成。”
“那你慢慢說。”玉蘢煙精神一振,吳征經歷的故事總是十分精彩,這一回能聽他親口述說,大有趣味。只是心中反復提醒自己不可聽得入了神,時辰差不多時還得催促他快走。
“這世間有一伙賊黨,喚作暗香零落……”吳征緩緩地說下去,連遭遇憂無患的事情也一並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瞿羽湘偷襲一事。文毅經營青樓多年,而他與暗香零落有生意往來也是證據確鑿的事情。玉蘢煙怎麼成為文毅的義女是個秘密不得而知,可猜過去這位美貌妃子也是出身在青樓,或許多少知道一些也有可能。
吳征始終關注玉蘢煙,見她面上時而緊張,時而松了口大氣,時而又好奇無比,並未有什麼異樣,才緩緩道:“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微臣要告罪的事情了。只因這件事與前京都守備,娘娘的父親文毅有關。”
“什麼?”玉蘢煙大吃一驚,瞠目結舌道:“難道……難道爹爹與賊黨有關連?”
吳征將事情經過細說一遍道:“文大人竟然與前朝余孽有所勾連,聖上是絕容不下的。現今文大人一家已全數下獄,唯獨娘娘似被遺忘在這里。此事到得最後已非微臣所能掌控,文大人雖說自娘娘幽居天澤宮之後再未前來,到底是娘娘的父親,微臣不得不來告個罪,也不得不來提個醒。”
短短數句,卻是吳征深思熟慮後的整合之言。先道明了文家的形勢,再說所謂的被遺忘在這里,其實危機重重,現下是沒人敢提起,若是萬一哪天聖上想起了天澤宮還有個文家的女兒,玉蘢煙下場可想而知。綜合起來就一句話:你那個從來不管你的便宜老爹,最後的希望也倒了,殺機四伏,在宮里你已經連一點點希望都沒了,若是還想呆下去,遲早是死路一條。
玉蘢煙急促地呼吸,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垂落,面上竟是一副心喪若死之色。
她猛然捧起瓷瓶,咕嘟咕嘟地灌入小半瓶酒。玉卮醪酒性較烈,直嗆得她連連咳喘。
吳征一邊拍著她背脊幫著順氣,一邊柔聲道:“娘娘,微臣一片真心要救娘娘出苦海。宮中已是無一物值得留戀,還請早作決斷,以免大禍臨頭之時,悔之無及。”
玉蘢煙涕淚齊流,哀婉淒然,心中的念頭卻未停下。大秦發生這麼大的事情,至今無人向她提起,也無人來找她麻煩。這說明了什麼?
久呆宮中的玉蘢煙遠比吳征更明白皇家的規矩與秦皇的脾性。若是從前每每因與玉蘢煙交歡而導致龍體抱恙,聖上還能以一句偏愛的查無實據來搪塞,涉及前朝余孽這種動搖皇室根基的事情,以梁興翰的聖明又怎會遺漏了她?又因何放過了她?
她與文毅的感情幾近於無,只是一個相互利用,文家就是死絕了也不會觸動她一點哀傷念頭。可危機真的來了,玉蘢煙並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可是肖家只余她一顆獨苗,若她死了,一族血海深仇又有誰去報?
絕望之中,玉蘢煙靈台一片清明,她深知自己驚人的魅力,深知自己的身體多麼讓人難忘,也深知自青樓里刻苦習得的媚術是多麼讓男人迷戀。梁興翰至今沒有動她,任她自生自滅唯一的理由只有感情,也只余感情。或許此前梁興翰真的已把她徹底遺忘,可是文毅出事,梁興翰一定會想起她,只要想起,就有機會!
現下能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人在梁興翰面前捅破這張窗戶紙,提起玉蘢煙三個字來!
生死一线間,富貴險中求!
玉蘢煙慢慢停下啜泣,淒然道:“對不住,我心中難過,並沒有怪罪於你。
你……還是走吧,以後都莫要再來了,天澤宮這里隨時都有危險。”
“時辰差不多,微臣是該走了。只是娘娘當知道,微臣還會再來的。”
“唉……爹爹犯事,我罪加一等……”玉蘢煙目蘊晶淚,面上忽然泛起紅暈道:“我是將死之人,也不怕讓你知曉。自你第一回來天澤宮起,我便喜歡你了。
你還年輕,前程遠大,我是斷然不會跟你走的,那只會害了你!走吧!快走!”
玉蘢煙驟然露出狠厲之色,旋即又轉淒涼無助,好一會才下定決心般,用細如蚊呐,幾欲脫力的聲音道:“從今往後都莫要再來,我不能再見到你!”
吳征心中猛跳,望著玉蘢煙踉踉蹌蹌向寢宮奔行的身姿,一時紛雜無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