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言言不離 欲入有門
連夜的雨讓夏夜微涼,深山佛寺里的暮鼓晨鍾則從不受外界影響。
又到了雲水堂掛單僧眾勞作的時辰,柔惜雪與章大娘挑起木桶時天空中雨點依然紛紛落落。雨季里寺廟都會收采無根水,但該挑的水依然要挑。
雨夜濃雲,天色未明。不得不披上蓑衣,帶上斗笠,再打起一杆松明。廟里給雲水僧的日用之物十分粗陋,蓑衣的內襯已有多出裂開,枯硬的棕草倒刺向身體,斗笠亦然。粗手粗腳的章大娘穿著都覺十分不適,別扭地左右晃動。柔惜雪反倒平靜,幾無所覺地擔起水桶,向山腰的小溪走去。
離寺行了段路程。雨天路滑難行,披在身上的雨具又百般不順,章大娘忍不住低聲咒罵,心中惱火一時忘形,口中禿驢之言不斷。紓解了些火氣,陡然想起柔惜雪也是出家人,且一路來看她面容恬淡得有種逆來順受的坦然,章大娘大是羞愧,慌張道:“屬下亂說話,請師太責罰。”
“嗯?無妨的,氣不順就罵兩句,憋在心里不好。想要追查賊黨本就要熬著吃些苦頭,責罰你做什麼?莫要耽誤吳先生的大事就好。”柔惜雪小心地踩著石子鋪就的階級,大雨一下,石子路濕滑無比,稍有不慎便要摔跤。
“師太大氣。”章大娘討好地笑著,囁嚅道:“屬下犯了嗔戒,該打,該打。”
柔惜雪大半心思都放在小心行路上,隨口答道:“在金山寺這里吃苦,抱怨幾句有什麼大不了?清規戒律,不及持身正道。修行只能獨善其身,像吳先生那樣熱愛生活與生命,立志要改換天地還百姓一個清平世界,才是最大的善。”
濕滑的石階,凌晨行來萬般艱難,柔惜雪每踏上一級新的石階,都要穩一穩身形,確認腳底踏實了才敢再挪動一步。章大娘借著松明的火光,此時才見柔惜雪終於沒了受苦時不放在心上的淡然。她綽號飛花逐影,輕功之佳在世間不出一掌之數,落到這般田地,誰又能淡然處之?
“哎,看來今日要多累你咯。”柔惜雪苦笑著搖頭,服軟道:“做完了雜活才好騰出手來,若是貧尼再逞強,就要誤了大事。”
“要得,要得,師太盡管放心。”章大娘壓低了聲道:“主人天明後會去拜訪五家門派,將他們暫為安撫,最多二日之後也會上山。師太要運籌帷幄,這些小事就讓屬下來做。”
“哪里當得上運籌帷幄四字……”柔惜雪聞言精神一振,吳征已有充足的計劃與安排,想必已有所得:“我們把這里的事情做好,恭候吳先生大駕,等他來運籌帷幄才是。”
章大娘低頭連連稱是,眼睛連眨,偷眼瞧瞄柔惜雪,低下頭來眨了又眨……
天光放亮,吳征與倪妙筠,冷月玦梳妝得宜後一同出了院門。夜來一場歡好你儂我儂,情投意合,晨間不僅精神奕奕,二女更容光煥發,越加嬌艷迷人。
用了早膳略作歇息,三人一同高躍,乘著撲天雕振翅高飛而去。
六家江湖門派,六位重要人物五死一傷的要案,除了厲白薇知道內情之外,另外五家又是如何?是全不知情被牽連其中,還是一黨同謀?不去碰個面摸不清。
除了火虎堂已經照過面,拜訪五家門派就極有講究。
首先不能事先就給他們扣上賊黨同謀的帽子,事情已經翻到了官面上,過於跋扈的做法只會讓人心生反感,無益於今後聯合武林同道將賊黨斬草除根。凡是抬不過一個理字,想要收心,就要以德服人。
再者也不能太過隨和低調,昆侖正在重煥新生的關鍵時期,被人誣賴還唯唯諾諾,平白就失了威風面子。昆侖大學堂還要招收弟子門人,同樣不能在此時給人昆侖派已日薄西山的印象。
拿捏這兩樣就已十分不易,五家門派還各死了重要人物。正在喪期里,仇家上門吊唁指不定要受什麼刁難,還得注意莫要被人當做挑釁。萬一說翻了臉面,血仇之上平白無故又添大恨才叫冤枉。
林林總總,牽一發而動全身。楊宜知出事的時候,吳征滿心盤算的都是金山寺里的賊黨,並沒有把幾家二三流門派太放在心上。哪里想得到對手布置精妙,且出手的時機,方式異常地精准,靠著這麼幾家門派就讓自己束手束腳,左右為難。若不能妥善處置,接下來還不知會出多少變故。
鎮海城外二十里有一座清溪谷,得名於山間一條玉帶般的溪流。每到春夏之際整座山谷姹紫嫣紅,花海連綿無盡。秋冬時外界百花凋謝,可山谷里菊梅依次盛開,雖無春夏的繁盛,生機不減。這樣一個好去處,自是年年游人如織,四時不斷。
五十年前,山腰上建起一座草屋,主人岳秋風做些往來客人的小營生養家糊口。四十年前,草屋已慢慢擴建成了一座莊園,岳秋風自號清溪上人,又十年年之後莊園改為清溪門。以清溪谷的繁華為根基,廣招門徒,發展得好生興旺。隨著岳秋風年事漸高,修為也日深,清溪門在揚州一帶成了響當當的字號,無人可以輕慢,清溪上人也成了清溪老人。
有名有望的人,總會隨著歲月的增長越發讓人敬重,岳秋風從上人到老人的稱謂已說明了一切。與這樣的人若結上了仇,在揚州一帶於昆侖的聲名不是什麼好事情。
幾十年的發展,從山腰至山腳俱是清溪門的范圍。一條寬闊的石階道路從山腰的莊園延伸至山腳的山門,平日里在這一片清幽世界里人來人往,夏季的雷雨會讓這里一片青蔥,近來卻是一片淒風苦雨之色。
天尚未明時分,清溪山門前便搭起了座涼篷,八名家丁裝扮的男子四面護持,不許任何人靠近。這八名男子器宇不凡,看站姿便知俱都身懷武功,若不是實實在在穿著家丁的服飾,難以想象他們居然只是些仆從下人。
他們護持的涼篷同樣簡易而不簡單。篷內設了茶台,台上擺了酒醴,菜肴,香茶,一應俱全。茶台的木色黑沉得發亮,三張八仙椅則一片金燦燦的,顯然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這樣一座涼篷的氣派,不是巨富之家輕易搭不出來。
清溪門山門剛開,就有一名管事模樣的人遞上拜帖。管事的禮數周到,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然而清溪門弟子看了眼拜帖,還是面色一變,立即陰沉下來,還白了管事幾眼。
管事也不計較,只是微微一笑躬身一禮就回到涼篷。拜帖以金字燙印,價值不菲,上頭列的禮品清單更加驚人,料得幾名看守山門的弟子不敢擅作主張。管事的職責已到,又何必與他們計較?
正主兒未至,光是些下人就有這般風范,誰還敢輕視?
待辰時過半,天空中鳥鳴鷹啼,三只大鳥撲騰著巨大的羽翼從雲端里現身。大鳥在空中幾個盤旋,刺斜里俯衝下來,堪堪接近地面,三條人影自鳥背上躍起。居中的男子高大強健,他落地如猛虎飛撲一般,氣勢十足。身旁的兩名女子一名高挑,一名嬌小,俱都輕飄飄地,像凌波仙子一樣落下。
來人正是吳征與倪妙筠,冷月玦。三人入了涼篷稍作准備,就在管事的陪同下上前拜山。清溪門得了拜帖,盡管敵意十足倒也不敢怠慢,山門外遣了十名弟子等候。見吳征依約而來,一同起身做迎迓之勢。
“諸位止步,清溪門不容亂闖。”明知來人是誰,領頭的弟子沉著臉伸出一手做假裝不知來人的推拒狀,厲聲道。
“在下昆侖派吳征,攜天陰門倪妙筠,冷月玦前來拜山。早間已奉拜帖,還請師兄通報一聲。”按清溪老人的年歲,吳征雖是掌門,稱他的弟子一聲師兄也不為怪,吳征自行解了佩劍,不卑不亢地拱手道。三人前來吊唁,為表尊重,吳征著了一身黑衣,倪冷二女則是白衣勝雪,飄飄然直如神仙般人物。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領頭的弟子原本板著臉,一見這等聲勢,尤其為二女的艷光所攝,登時有些目光發直,期期艾艾道:“原……原來是吳掌門與兩位仙子當面。弟子岳敬,家師得知三位要來,特命弟子在此恭候三位大駕,請。”
山道寬闊,清溪門十名弟子由岳敬帶頭,將吳征等三人圍在垓心,似乎也是一門陣法。原本這樣的陣勢極具壓迫力,只是吳征舉止若定,面容凝肅而嘴角有笑容,全然不以為意。與岳敬交談時三句不離岳池身故,目中又有哀戚之色,對清溪門痛失未來掌門一事同感哀悼。二女亦半垂著頭,她們原本就是清麗出塵的氣質,這一下更顯純若雪蓮,將清溪門的怨氣與殺氣都壓了下去。
吳征堂而皇之地來拜山吊唁,難免被人認為有挑釁之意。被派遣來山門的十位弟子均是清溪門里精挑細選的好手,身負打壓昆侖掌門囂張氣焰之責。但看人家毫無咄咄逼人之態,樣貌舉止又頗為得體,不自覺地同仇敵愾之心就弱了三分。又看天陰門的兩位女子仙氣瀟瀟,一眼看去就讓人心生好感,佳人傾國傾城,他們又哪里抵受得住?一番目眩神迷之後,又不免感慨昆侖派雖從前遠在大秦,到底是世間一等一的武林豪門,這般氣魄與風姿,尋常門派弟子著實學不來。
這樣門派出來的弟子,會來揚州興風作浪?還無法無天地草菅人命?他們沒有親眼見過楊宜知,但看吳征的模樣,昆侖弟子會跑來跟他們為難,實在有些說不太通。
吳征一現身不需多久,就消除了清溪門弟子的大半敵意。待來到山腰進入莊園,就見一位老者在廳堂前拄著拐杖,冷冷地打量三人。
老者的頭發半黑半白,一雙眼睛目光銳利,可是眼眶發黑深陷,更顯得他滿面的皺紋猶如刀劈斧鑿,雞皮鶴發頗顯老態。
但吳征卻看出這老者在十日之前,恐怕還是鶴發童顏,精神健旺。尤其是那頭半黑半白的頭發,似乎是近兩日才剛剛轉白。
“晚輩吳征見過岳門主,岳師兄遭逢不測,還請門主節哀。”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是真傳的關門弟子,今後清溪門最大的倚仗,對一名老人家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吳征斂容凝神,雙眉微蹙地跨步上前拱手彎腰著正聲道。
“節哀?死的是池兒,不是你家的孩子,說得倒簡單!”岳秋風竭力克制著心中怒火,枯竹一樣瘦弱的身體頻頻發顫,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地一頓之後,又被他捏的格格作響,發出脆裂之聲。
吳征身軀微微一頓,還是做足了禮數後才起身,淡淡道:“師門長輩以鮮血洗刷派中冤屈之時,晚輩心如刀割,與今日拜山的心情別無二致。岳門主,可否容晚輩先為岳師兄先上炷香?”
“誒,且慢!”岳秋風抓著拐杖的手一橫,作勢將吳征一行人攔住道:“池兒不堪屈辱自盡,你可是凶手的掌門,老夫先問你一句,你的師弟暴戾恣睢,你要如何處置?”
“岳門主,晚輩斗膽一言。”吳征雙手在身前握住又微微弓腰,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凶手不論是誰都需抵命!只是岳門主,您口口聲聲認定了晚輩師弟是凶手,晚輩卻以為事有蹊蹺,還需多多斟酌。否則殺錯了人不僅讓昆侖上下蒙冤,還讓凶手逍遙法外,岳師兄難以瞑目。”
“呵呵,好,好。旁的老夫不管,吳掌門可說了殺人償命,老夫記得了!”岳秋風轉身顫巍巍地當先領路,口中含混不清地念道:“池兒,爺爺定會為你報仇……這人是凶手的掌門,同樣身負管教不嚴之罪。讓他給你上幾炷香,磕幾個響頭,稍平你胸中憤懣之氣……”
吳征心中一跳,清溪老人看著已如風中殘燭,因接班人身死而昏聵無比,其實極有心思。昆侖弟子忽然在揚州附近四處作案本就極為反常,但證據又對楊宜知十分不利。岳秋風對昆侖與吳征的不滿躍然臉上,若不是力有不逮,今日不會善罷甘休。但他每一句話都環環相扣,尤其是點明吳征說了殺人償命,卻不再一口咬定楊宜知不放,讓吳征對他刮目相看。
靈堂就設在清溪門的大廳里,可見死者岳池的地位之高。吳征領著二女上了香,許下要捉拿凶手的諾言後,便要去看一看岳池遇襲之地。
岳池遇襲就在清溪門他的院子里。凶手夜間忽然掩至,交手不足十招,岳池胸口與小腹各中一掌重創昏厥倒地。待清溪門弟子趕到,凶手已遠去無蹤。岳池蘇醒後察覺自己內力全失,凶手與他在夜間交手,匆忙間也看不太清樣貌,只留下凶手的一些特征便不再多言,萬念俱灰之下於夜間刎頸自盡。
一場慘事,吳征都察覺出太過巧合,岳秋風又沒老糊塗,事情又在他再也熟悉不過的門派重地里發生,他必然也會發現許多蹊蹺之處。跟在他老態龍鍾的背後,那步伐如一片掉落的枯葉,只能隨風逐流。吳征眯了眯眼,清溪門明面一套,背後一套,想必其他幾家門派也是如此。這些門派實力或有欠缺,腦子倒不壞,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
岳池的院子按著當日的原樣保存,連片灰塵都沒人擦去。這麼小心謹慎,必然是岳秋風下了嚴令保留現場。吳征再度心頭一跳,若是拿准了凶手是楊宜知,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座小院極盡奢華,岳池身為清溪門未來掌門,也是喜好享受之輩。吳征無心去看那些富麗堂皇的奇珍,直走向院井里的玉石方桌。
上好的青玉石鑄就的方桌與四張椅子已盡數打翻,掉在地上零零碎碎,殘缺不全。青玉石作為上等石料,不僅美觀,而且堅固耐用,就算翻在地上也不至碎裂。這張青玉石桌必然是毀於高手雄渾的掌力之下。
吳征蹲在碎裂的石堆邊,小心地翻起一些碎石,查勘之後物歸原位。果然青玉石上留了些淺淺的掌印,還有些陷落的凹痕,當是交手時十分激烈,拳打腳踢收勢不及留下的痕跡。
“池兒說,這幾處痕跡是這幾招留下的。”岳秋風冷冷地看著吳征,一擺手,身旁的兩名弟子便演練起來,交手一共五招,轉瞬即過,岳秋風冷哼一聲,背過身去道:“這幾招吳掌門認得吧?”
吳征面色更加沉重,口中不置可否,起身繞著院子又細看了一圈。岳池的院落高牆大院,下紅上白。吳征見兩側的白漆牆面處都各留下兩只淺淺的鞋印,院外的一側鞋印還留有汙泥。
吳征與二女對望一眼,齊齊足尖一點地,輕飄飄地上了牆頂。院牆足有三人多高,非身懷絕頂輕功哪能一躍而上?至少重創清溪門真傳弟子岳池的凶手都做不到,更不用說清溪門里其余弟子了。三人不僅做得到,還舉重若輕混若無物,這一亮武功,雖是仇敵,仍然引來一片情不自禁的驚嘆聲。
牆頂上也有兩個鞋印,同樣一個有汙泥,一個沒有。吳征躍下地來脫去鞋襪,再度一躍而起,在牆上鞋印邊一踩一踢,旋著身上了牆頂。他姿態瀟灑,動作行雲流水,清溪老人見了卻又寒聲冷笑。
“青雲縱。”吳征低聲向二女道:“至少招式上是那麼回事。”
昆侖的輕功雖比起天陰門的稍遜,青雲縱也是名揚天下。牆上鞋印說明凶手功力不算太高,比岳池七品的修為也就略高一籌,但也暴露了凶手的輕功底子。武功有千百種,招式學得來,唯獨輕功各不相同,想模仿都模仿不來。這人的功力遠不如吳征,但輕功底子卻是一脈相承。
吳征蹙著眉下牆,向岳秋風拱手道:“岳門主,晚輩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借岳師兄遺體一觀。”
“可以,人死如燈滅,有什麼不可以。”岳秋風還是不住譏嘲冷笑著冷言冷語,領著眾人回到靈堂將大門關上,開了棺蓋。
岳池身上有九處烏青傷痕,致命的重創來自於丹田處的一掌。岳秋風道:“池兒與凶手比拼內力,片刻勝負即分。池兒稍遜退了半步,這一掌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中了,丹田俱碎,武功全失。吳掌門對這一掌一定熟極而流了吧?”
昆侖派的千鶴嬉空掌吳征沒練過,但岳秋風所言熟極而流並不為過。吳征並不答話,微微一笑道:“岳門主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問晚輩?”
“老夫沒有定論,吳掌門才有。”岳秋風渾濁的雙目一翻,在椅子上落座,就此合上雙目一言不發。
拜別了清溪門,三人回到涼篷,冷月玦一嘟唇鄙薄道:“老狐狸!分明知道楊師弟是被冤枉的。”
“跑來行凶還敢明目張膽地用本門武功,這是做給我看的!”吳征發怒中手掌一握,砰地將茶杯捏個粉碎:“岳秋風認得[千鶴嬉空掌],卻認不得胸口的掌印。岳池丹田的傷雖重,胸口這一掌也不輕。”
“那一掌掌力雄渾,走的不是千鶴嬉空掌的輕靈一路……但是也不像一掌致命。”倪妙筠玉掌一推,掌風呼喝聲勢驚人,又訝異道:“既然內功要強於岳池,以輕靈一路的千鶴嬉空掌都能壓過岳池一頭,使這樣一招重手法居然沒要他的命?怪了……”
“那是宜知的金剛橫眉,沒當場打死岳池,是凶手練的不到家。”吳征恨得牙關緊咬咯咯作響,深吸了幾口氣平靜下心緒道:“岳秋風知道宜知是被冤枉,但看他也有許多為難之處,八成火虎堂威逼利誘。他一來不敢明言,二來,呵呵,這老狐狸正要借昆侖之手查出真凶。”
“他穩坐釣魚台,倒是舒服了!好氣人……”冷月玦憤憤不平。岳秋風始終不肯吐露實情,但話里話外俱有暗示。他也知道楊宜知不是凶手,但凶手必然與昆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吳征能抓到真凶最好,若是抓不到,岳秋風不會更改證詞,就要楊宜知陪葬,總之他的寶貝孫子岳池不能白死。
“跟他無關,無論有沒有他,真凶我都要抓出來。”吳征罕有地目露凶光,殺氣大盛。二女對視一眼,這世間能讓吳征切齒痛恨的就那麼幾人,她們也大體猜到是誰。吳征怒氣勃發間,即使她們也不敢插口,可見此人在吳征心中就像一根刺,刺得他肝腸寸斷般疼痛。
“他來了?他也……也……呸!”吳征啐了一口,起身道:“走吧,我們去錫山劍派。”
三人乘著撲天雕,腳程極快,到了未時過半,清溪門,錫山劍派,鷹爪門,飛鸞鏢局俱已拜訪。但比起清溪門來,後三家門派收獲不大。清溪門命案處留了岳池活口,其余三家門派的人俱是當場身亡,沒能留下更多线索。且比起清溪門,這三家門派強硬得多,一口咬定凶手的武功與身材就是楊宜知。
吳征離去時略有些郁悶,好在只剩最後一家歸元山莊。雷碧碧也是當場身亡,估計沒有更多线索,三人想著一切盡人事上門有個禮數罷了。
相比起前四家門派,歸元山莊的聲勢又要弱上些許,莊主歐正羽有十品的修為,但莊里的弟子大都資質平平,除了歐正羽之外高手稀缺。這種門派現下尚能在揚州境內說得上話,但誰都知道一旦歐正羽有什麼三長兩短,歸元山莊就將一落千丈。
最弱的歸元山莊,吳征卻最是嚴肅。雷碧碧是歐正羽的弟子,還訂了親准備娶做平妻,身份大不相同。感同身受,若是吳征府上哪位出了意外,他該何等地傷心。
進了歸元山莊,還是老一套的流程。歐正羽名字起得氣派,樣貌卻是有礙觀瞻。不僅五短身材顯得瘦瘦小小,一張昆蟲似地長臉與鼠目,怎麼都掩不去一股市儈之氣。令吳征意外的是,死了最親近之人的歐正羽,居然待他們也是最為熱情的。不僅全程陪同,酸話半句都沒有,還一副昆侖掌門攜同天陰門兩位仙子登門,蓬蓽生輝的模樣。連吳征在拜祭時,歐正羽還涕淚縱橫地向雷碧碧的屍身道:“碧兒,昆侖吳掌門來看你來了……”似乎雷碧碧也與有榮焉……
吳征心中不解,但也不好多言。待拜祭已過,歐正羽就在偏廳奉茶,吳征道:“歐莊主,不知尊夫人遇害前可有留下只言片語?此案牽涉昆侖弟子,若不能查得水落石出,我心難安,也愧對尊夫人。”
“沒有,沒有。”歐正羽的鼠目一轉,道:“碧兒死時衣冠不整,手臂,雙腿俱有勒痕,前胸後背上更有多處淤青。唉,好慘哪……碧兒出門前只有一名侍女陪同,侍女被拍了一掌,一路跑回莊子,言道碧兒半道被人騷擾威脅,那人自稱昆侖弟子楊宜知。碧兒不從,楊宜知便動手動腳,乃至用強……待得找到碧兒已經香消玉殞,連侍女都已重傷不治……否則定然喚他出來讓吳掌門問話。”
“光天化日之下?”吳征雙目一眯奇道。就這樣幾句話,說出去誰也是當故事聽,可歐正羽就這麼報了官,雷碧碧遭逢惡徒欲行不軌,抵死不從之下惡徒惱羞成怒下了毒手。吳征倒來了精神,這歐正羽似乎也話里有話。
“正是,吳掌門莫怪,侍女是這麼說的。龐太守又追查起來,在下不得不據此已告。嘿嘿,歸元山莊小門小戶,有些事擔待不起……”歐正羽一張臉拉得老長笑得十分猥瑣,也毫不掩飾期盼之意。
“敢問歐莊主,據此以告之外,是否還有什麼據實已告?”
“在下知道吳掌門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從出事的第一天起,在下就在等吳掌門來。厲白薇那些人瞎了眼,居然敢與吳掌門作對。歐某不敢,歐某只想幫吳掌門。”
吳征不喜這種人,但現下他也只能耐著性子與他談下去,道:“歐莊主需要我做些什麼?”
“不敢不敢。”歐正羽嬉皮笑臉地連連擺手道:“在下是真心誠意,現下就想與吳掌門交個朋友而已。大事未成,歐某什麼也不要,大事若成,相信吳掌門也不會為難小小的歸元山莊。”
“請歐莊主指點。”歐正羽說得已十分明白,所謂事成之後當然是對付完厲白薇,掀翻了火虎堂,他要的也是火虎堂,至少從中分走一大塊。這些東西吳征沒有興趣,給誰都是他一句話說了算。歐正羽既然直接開了條件,顯然十分有把握,吳征雖不齒這樣的人,但也不會拒絕在某些時候與他打交道。
“錫山劍派,飛鸞鏢局那些人都是跟風起哄,被火虎堂一半誆騙,一半威壓,稀里糊塗地就把楊爺送上了公堂。本來歸元莊也是一樣,但是要怪就怪那些人瞎了眼,居然選中了碧兒……”
“此話怎講?”
“哎,對在下而言,昆侖派與吳掌門就像天上的神祗,高高在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們小家小戶,只想著要活下去不易,能有眼下這一點點光景,就靠著丁點生存之道。碧兒是越城雷家的旁支,論身份在雷家算不得什麼,但旁支就是旁支,她嘛……嘿嘿,嘿嘿……不知兩位姑娘是否方便在此?”
“無妨,請莊主直言就是。”雷家就是江南雷靂堂,祝雅瞳的豪雨香梅就在那里采購而得。
“那就恕在下放肆了。嘿嘿……”歐正羽的鼠目眯得更小,道:“碧兒實在沒什麼習武的天資,再練上五六十年也不過四五品的修為。收她為徒一則圖她貌美,二則圖她雷家的身份,也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只盼今後能有便宜之處,與雷家做些小本買賣就是。但是碧兒這個人呢,頗有心計,也不太安分,呵呵,總想著以她的姿色與聰慧,該當大展宏圖才是……”
吳征越聽越奇,全然想不到這對師徒夫妻竟然是這樣的關系,還多有隱情,怪不得歐正羽對雷碧碧的死全然不覺傷心難過。這哪里是什麼真心誠意的夫妻,分明就是生意伙伴。
“可惜她武功實在不好,所以她做我的弟子,平日里偶有些場面要應酬,我都是遣她去作陪。偶爾貴人們喝醉了酒看上她,若實在有好處,倒也不是不能陪上一兩夜……”
吳征聽得哭笑不得,雷碧碧完全就是歐正羽手中一個疏通人情的工具。聽他所言不避諱覬覦雷碧碧美色,雷碧碧也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主,兩個人應該早就有了苟合,但只消有用,雷碧碧也能讓他人玩弄。且這女子心比天高,搭上這些達官貴人只會十分主動,哪會有半分排斥?
“近幾年來,碧兒陪同貴人也有那麼十來回。在下不敢欺瞞或是夸夸其談,豪族世家里將妾侍拿來交換也是常事。嘿嘿,在下也參與過那麼三五回的。娶碧兒做平妻全是一項買賣,具體恕在下不便奉告。總之碧兒成了事,我便娶她做平妻,做歸元山莊的女主人……”
從女弟子變為女主人,雖是歸元莊這種二三流門派,也是一步極大的跨越,雷碧碧想必又付出了不少才得以成事。吳征終於猜到一些內情,實在難掩嘴角的鄙薄之意。對歐正羽這種人,只消有利益,是尊重還是鄙薄,實在半點都不重要。
“吳掌門應該猜到了,碧兒面上一本正經,私底下的事不足為外人所道。當然,這些事本就機密,外人也不會知道。但是在下看來,說什麼碧兒會抵死不從,在下壓根一個字都不相信。”歐正羽露出十分猥瑣的笑容道:“若有昆侖派的高足亮出字號,還看上了碧兒,在下敢擔保,碧兒脫衣服會比吳掌門想象的還要快得多……”
他說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吳征眉頭一皺道:“以後莫要跟我開這種玩笑話。你們的事情如何我管不著,也不想牽扯,更不想去做什麼想象,明白了麼?”
“明白明白,在下孟浪了,吳掌門贖罪。”歐正羽還是笑嘻嘻地。吳征說話毫不客氣,顯然已被他掌握的內情所打動,自己人之間說話才會這麼直白。
“歐莊主不能為我師弟作證吧?”
“不能,當然不能。”歐正羽見吳征還未完全對自己放心,遂坦白道:“歐某的本事在吳掌門面前不值一提。但歐某有一樣好處,認定的事情絕不會更改。這一回,歸元山莊唯昆侖派馬首是瞻。歐某不能為楊三爺作證碧兒不是死在她手上,但歐某為吳掌門傳遞些消息,或是要做些局,但憑吳掌門吩咐。”
“歐莊主打得過厲白薇嗎?”
吳征忽然拋出個沒頭沒腦的話,歐正羽鼠目一瞟火虎堂方向,不屑道:“厲白薇不過狐假虎威,他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那好,歐莊主耐心等候,事成之後,火虎堂就是歸元山莊的。”
離開歸元山莊,吳征腳步走得極快,聽得二女在身後罵道:“賤男人。”
吳征縮了縮脖子回頭看去,見二女望向他的眼神全是驕傲與欣慰,也挺了挺胸,一手攜著一個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歐正羽這種人,用好了在某些事情上能有大用。至於他那些怪癖,嗨,管他那麼多呢。”
“哼,還交換妾侍,你要敢有半分念頭,我就……就打你……”
“噯,你們不可亂說啊!龍生九子,我就是貔貅,只進不出。交換?呵呵,做夢!”吳征玩笑片刻,臉色又沉了下來,遙望傍晚的天邊紅雲道:“明日起依計行事,通知突擊營的弟兄們,這一次,一個都不許放跑!尤其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