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評劇老藝術家趙XX現年六十來歲,光頭,圓臉,個子不高,忽略掉圓潤鼓起的啤酒肚的話,身材還算勻稱。
他眉毛很長,一路耷拉到眼瞼,幾乎跟徐良一樣,通體純白,而嘴很小,有事沒事總喜歡神經質地撅著,老實說,挺像《西游記》里的某位土地公。
此形象與印象中某報紙上的照片似乎並不相同,不知是鉛印畫太過模糊,還是我的記憶出了岔子,又抑或瞬間定格這種東西壓根就靠不住呢?
衣著嘛,大白襯衫,卡其色帆布馬甲,藍牛仔褲,白網球鞋,外加一頂欲遮掩其光頭真相的淺色貝雷帽,說白了就一副黑澤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稱:我是導演,我說的算。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每隔幾分鍾,他都要喊一聲停,隨後挺起啤酒肚,踱至演員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們的謬誤,整個過程中至少保持一只手背在身後。
趙老師嗓門很大,但口音略重,說起話來口腔里還泛著唾沫,自帶一種滋滋的電流聲,以至於不時需要母親在一旁實時翻譯。
此情此景令氛圍緊繃而又愉悅,老頭的面色也在渾然不覺的大嗓門里越發紅潤起來。
他們排的是新劇,《再說花為媒》。
按趙老師的提議,給改成了現代戲,時間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講述一個改革開放大浪潮下,受過教育的女性歸鄉後,自由戀愛,反抗包辦婚姻的故事。
戲劇結構基本不變,簡單的台詞改編和時代背景置換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設定之後,無論從表面還是內核上來講,都儼然是一個新作品了。
母親說劇本二稿出自趙XX之手,老頭確實有一套。
扮演張五可的還是青霞,梳了倆大麻花辮,戴著個粉嘟嘟的發卡,上身是件的確良花襯衣,下身蹬著條銀灰色健美褲,可愛是可愛,但恐怕有點自帶喜劇效果——我是沒憋住,被霞姐剜了好幾眼。
張鳳棠演阮媽,深藍色布褂子,咖啡色料子褲,繡花鞋外露著一大截腳踝,時不時要從兜里掏出個老煙斗嘬上一口。
賈俊卿是個暴發戶二代,政府機構辦事員,賈俊英有點慘,搖身一變成了一位帶著小孩的賣魚鰥夫,不管怎麼說,這樣的人物設定挺絕的,戲劇張力一下就出來了。
趙老師說正式演出時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魚不用。
“那敢情好,天天有魚湯喝了。”張鳳棠說。於是大伙都笑了起來。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親打電話讓我回來住幾天,我說你不讓我實習呢,她說愛回來不回來。
當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滾了回來,屁顛屁顛的。
為那個第四屆中國曲藝節,母親在外面奔波了將近一個月,也就七月下旬奶奶過生日時她回來待了兩天。
我問累不累,她切了聲,說累啥,就當旅游度假了。
也確實,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國內少數拿得出手的旅游城市,可謂各具特色。
母親從雲南給我捎了點禮物,一枚劍川石雕,以及倆葫蘆絲。
石雕嘛,是頭杏黃色的臥獅,掌心大小,憨態可掬,我問這是不是翡翠瑪瑙什麼的,她說想得美。
至於葫蘆絲,這玩意兒真是哪都有,從火車站到校門口一天到晚吹個不停,沒必要從雲南買。
聽我這麼說,母親似是不大高興,說不要就還給她。
直到我湊過去瞄了兒眼,說還不如給我捎個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著嘆了口氣。
嘴上說度假旅游,母親明顯瘦了些,走穴畢竟是走穴啊。
當晚母親煲了鍋雞樅排骨湯,煎了幾片大火腿,又蒸了兩籠雞蛋韭菜包子。
我吃得不亦樂乎,連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說我真是餓死鬼托生。
央視在播一個旅游紀錄片,講阿比斯庫、北極光啥的,順帶著提到了我國的漠河鎮。
母親說北極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極光,上學那會兒就琢磨著去耍耍,一直沒能成行,常溫二十來度,避暑勝地啊。
說這話時,她輕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緣故,臉上隱隱透著抹暈紅。
“那好啊,”我說,“得空一起去耍唄。”
“那可行。”母親笑笑,站起來,扭身進了廚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換了幾個台,《超級女聲》頻頻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幸她老也不愛看。
省台法制頻道在放一個專題片,搗毀黑社會犯罪團伙啥的,一路搖晃的跟拍長鏡頭,忽明忽暗,逼仄輾轉,畫面總算停下來時,“咚”地一聲巨響,刺目的光亮涌來,數名警察魚貫而入,鏡頭都跟著抖了起來,十幾聲不同口音的“不許動”、“趴下”之類的叫嚷後,畫面徐徐前進,在簡陋的房間里環視一周,最終落在一個沮喪的大白胖子身上。
這位身著大紅內褲的老兄衝鏡頭驚訝地睜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腦袋。
有平陽話問他是不是誰誰誰,他說是,又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說不知道。
平陽話讓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頭,衝著鏡頭抖了抖奶了:“真的不知道撒!”
可能是湖南話,大金鏈子下的紋身鮮活得要飛起來,具體是個什麼東西天曉得。
跟著畫面一黑,再接著是蒙太奇,一擁而上的警察,灰頭土臉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會在底部打出時間、地點、團伙名稱,奶奶說抓人呢吧,這個好看。
畫外音介紹,自六月下旬響應公安部號召展開打黑除惡專項斗爭以來,短短一個多月時間,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會秩序得到極大淨化,人民群眾安居樂業,特別是省會城市平陽……
母親揭完包子出來時,主抓經濟的副省長小X正在打黑除惡通氣大會上發表講話,他從稿子里一次次地抬起頭,用近乎高潮的腔調說:“深入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斗爭,是人民群眾的迫切呼聲,是我省平安建設的現實需要,是黨中央的”規定動作“!我們一定要高舉……”我覺得他有些聲嘶力竭,喝口水或許會對嗓子好一點。
小X現在的頭銜是打黑小組副組長,大腦門在閃光燈下亮得厲害。
“長得可真像XX。”我衝母親笑了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著的我省偉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嗎?”
“瞎說啥,”母親搗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哼中,她又說,“鼻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樣,眼和嘴像我,臉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衝她吐了吐舌頭,又操起了一個包子。
電視里畫面一轉,說起了掃黃,什麼敗壞公序良俗的毒瘤,屢禁不止,從發廊、洗腳房、賓館酒店到迪廳、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級酒店也牽涉其中,向消費者提供色情服務。
這話題有些尷尬,至少不適合一家人吃飯時看,我捏起遙控器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台,卻又擔心這麼搞太過生硬。
正是此時,夜色下的“宏達大酒店”打眼前一閃而過,也不能說“一閃”,起碼有個兩三秒吧,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子午路上的那家,不遠的都市頻道廣播塔隱約可見。
當然,只是畫面,口頭上並沒有提及。
但既便如此,也足夠令人驚訝。
“宏達?”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母親一眼。
她端著杯子,沒說話。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蔣嬸再也不到家里晃悠了。
有次從娘家捎了幾根玉米棒過來,她也是放下東西沒兩句話就走,連口水都不喝。
她問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我說在平陽實習,她點點頭,“哦”了一聲。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當這個發酵般越發肥胖的女人以蹣跚的腳步扭向門廊時,我斜靠著沙發扶手,屁股都沒挪一下。
據奶奶說,大剛快出來了,搭關系撈人沒少花錢,娃也不小了,半人高,老沒爹可不是個事兒。
回平海沒兩天,牛秀琴電話就打了過來,我心里一癢,終究還是去了。
其實七月中旬這老姨就來過電話,我說人在平陽,是的,我以一種十分慶幸的口吻告訴她,我很忙,回不去。
我不知道現在跟她之間是什麼關系,不知道是不是見個面吃個飯就冰釋前嫌了,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見了她我真的把持不住。
昏天暗地地搞了兩次,中間休息時我隨口問了問那個女經理,她說那才是個浪蹄子呢,問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實,果然也不是個東西。
這話嚇得我面紅耳赤,沒由來地無地自容了好一陣。
再搞上時,我小心翼翼地問起她和李俊奇的關系,結果牛秀琴死不承認,警告我別瞎說。
“使點勁。”
她像只樹獺那樣將我死死抱住。
我說那跟陳晨的事兒總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後來反問我是真的又咋了,“你不就在弄你媽呢”。
她坐我身上,可勁地扭臀擺胯,灰白色的剖腹线在臘肪的涌動中像深海里的一條蛇。
姥爺挨著養豬場西側的小樹林種了點西瓜,可怕的是竟還真的結了幾個果子,比拳頭大不了多少,但確實熟了,還挺甜。
小舅媽從青島旅游回來,整天在家備課,不然就是到廚房打打下手,往魚塘送送飯,她說她也想搞輔導班,可條件不允許啊。
這個記憶中嬌憨可愛的女人眼角泛起皺紋,連頭上都溜出了幾根銀絲。
萌萌躥得老高,亭亭玉立,這一切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百無聊賴地釣了兩天魚,經小舅媽提議,我到她西部山區的表姨家住了快一周。
真的是山區,晚上就睡在房後的窯子里,涼快是涼快,可你得提防爬蟲,一點也不省心。
出了門,七拐八繞地走上一兩公里,就能看到平河。
是穿行在峽谷間的平河,沒有精致的堤壩,沒有刺鼻的工業氣味,沒有每逢節假日就裝點得五花八門的燈籠,有的只是水、魚以及忙碌無終日的漁船。
我跟著一幫小屁孩到水灣子里游過兩次泳,摸過螃蟹和老鱉,不知是不是錯覺,這里的水要比下游涼得多,當你游到正中央環視四周峭壁時,更會覺得水域是如此遼闊,乃至讓人心生恐懼。
只要不下雨,老表姨夫每晚都會出去摸蠍子,我就跟著打手電、翻石頭,除了偶爾受點驚嚇,倒也快活。
臨近乞巧節,家家都生起了豆芽,擺在院子里的塑料大盆里,大太陽都給曬蔫了。
我問這還怎麼吃,老表姨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說乞巧啊,看的就是太陽在水里留下的影子。
七夕當晚是陰天,並沒有月亮。
隔天我就下了山,不是不習慣,而是老待人家里也夠別扭的。
臨走給母親采了一大包的鳳仙花,還即興移了幾株野鳳仙,他們說去年後山發現了鋁礬土礦,可能再過個一兩年,這里啥也剩不下了。
回來後更是無聊,無非練琴、打牌、搗台球,少了王偉超,呆逼們似乎無論干什麼都有些索然無味。
晚上依舊是《超級女聲》,父母都看,父親認識的人還挺多,起碼比我強得多,他一邊掇著花生米,一邊叫嚷著讓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幫他發短信投黃雅莉一票,老天在上。
母親支持張靚穎,說她嗓子好,當然,在我看來,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過關。
陳瑤的QQ倒是經常在线,也沒什麼時差,總能隔三岔五地聊兩句,她說妹妹會在澳洲再待幾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來了。
家里除了我,也就母親用電腦了——父親也玩過紙牌,但總搞不清操作,不了了之——剛打平陽回來那天,我就在QQ登錄框里看到了她的號碼,沒留記錄,鬼使神差地,我試著用老密碼登了一下,結果,理所當然,密碼改了,要真開始用,肯定要改密碼啊。
就著涼啤酒,我看了會兒《功夫》,最後還是起身到父母房里照鏡子。
陳瑤說我胡子太長,老頭一樣,我問了問母親,她差點笑趴下,說真的呀,都沒發現。
照完鏡子,又去找刮胡刀,結果打開母親梳妝台抽屜時,我情不自禁地掀開椿木匣子瞅了眼。
耳釘內飾盒赫然在列,還有張粉紅色小票,龍飛鳳舞的,“老鳳祥白金鑲鑽”依稀可辨,價格一千四百多。
不便宜,但對首飾來說,自然也不貴。
商業街上就有家老鳳祥店,離紅星劇場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隔著道牆還是嚇得我一哆嗦,母親在客廳喊我接電話,匆忙收拾妥當跑出來,結果是李俊奇。
有些不可思議。
他問我忙啥呢最近,電話也打不通,我問啥時候打的電話,他說就前兩天,我說上山玩了幾天,手機欠費停機了,也可能是信號不好,誰知道呢。
“上哪山玩了?”他有些沒必要的興致勃勃。
“就山上唄。”
這可問住了我,具體是哪還真不好說,不是我白痴,而是說了他也不知道。
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說XX鄉XX大隊,大凹口什麼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興奮地怪叫一聲,說,“離四二二很近啊,也就是幾個山頭的事兒”。
“幾個山頭?”此說法有些挑戰我的地理常識。
“七八個吧?十來個?”這逼大笑起來,我敢說他已經高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俊奇說他回平海了,想多玩幾天,這一陣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個飯唄。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辭。
於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在平海廣場上見到了這位只會說普通話的老鄉。
他架著副墨鏡,一身背心短褲,趿著個夾腳拖,整個人黑上了一圈兒。
是真的黑,腦門都油光發亮,哪怕不到古天樂那種驚悚巨變的級別,也足以讓人驚訝。
我說:“你個逼是參加軍訓了,還是下地干活了?”
“靠,有那麼夸張麼,”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了比,“出去玩了多半個月,天天都是曬太陽,寫生。”
“人李闕如不也上夏威夷玩了,還不照樣白。”
“靠,那頭豬,”他遞來一根軟中華,“不是一般懶啊,沒有可比性。”這麼說著,他直搖頭。毛寸剃得很整齊。
話及此,我就姑且講了講李闕如跑步和打網球的事,不是說對他多感興趣,而是除此之外,我還能說點什麼呢。
驕陽下,河神像閃著紅光,如一只即將烤糊的燒雞,法國梧桐在颯颯作響中揮灑著殺蟲劑的芬芳,我們躲在陰影里,幾乎能嗅到從商業街下水道涌出的腐臭味。
遺憾的是對我的講述,李俊奇不以為意,他說李闕如前幾天就在平海,一天到晚臥在酒店里,除了看《超級女聲》,啥也不干,到四二二爬個山都直哆嗦,那身膘啊--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本來要找你玩呢,結果電話打不通,服氣!”
李俊奇開了輛銀灰色的寶馬X3,他笑著說是借的,言語間還挺不好意思。
當然,不管借的、買的抑或別人送的,於我而言都無關緊要,我問他有駕照吧。
“那當然,”他“靠”一聲,“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幾乎轉遍了半個平海城,午飯最後還是去了老南街。
片鴨肉,芥菜面。
李俊奇直伸大拇指,說好吃,他驚訝於平海還有這等好地方。
我覺得他的反應稍顯夸張了。
飯間毫無例外地提及陳晨,我問這廝上海外玩去了吧,李俊奇說去了西西里島還是哪哪哪,沒幾天就跑了回來,前一陣他叔還打電話來,問陳晨在哪,說咋也聯系不上。
“我哪聯系得上啊,”他搖頭撇嘴,自顧自地跟我碰了碰杯,“聽說是旅游去了,開著車四處浪,要我說啊,他現在哪舍得出去玩啊。”
我悶上一口,問咋。我杯里是啤酒,他杯里是本地產的一種碳酸飲料。不得不說,這貨還挺自律。
“有心上人了唄,”直到剝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了我一眼,“哪還有心思到處浪啊。”
這麼說著,他歪著嘴,露出一種似笑非笑又略帶自嘲的表情,有點像那幅自畫像,我也說不好。
總之,幾乎一瞬間,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腦海里跳了出來,吊帶下的那對氣球在肢體的扭動中無限上升,還有點歌時蜷縮的腿、吃櫻桃時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時捷里衝我微笑著問好,所有這些東西都只會讓氣氛變得緊繃起來。
李俊奇談笑自如,說陳建業對侄子的監控,講李闕如在四二二的可笑舉動,我心里卻愈發麻癢,要不是強行控制,差點跟他打聽打聽那位芝術學院女研究生的近況。
說到底,生活而已啊。
飯後,我領著李俊奇上劇場里轉了轉,可惜人太多,而且說實話,對評劇他怕是沒有丁點興趣。
到娛樂城搗了一會兒球,我們便各奔東西,他說頂多再放松幾天,就又得畫畫了,秋天可能要辦個個人畫展。
我想說祝他好運,但並沒有說出來,如你所知,這話太傻逼了。
鳳舞劇團四周年紀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場《再說花為媒》,很受歡迎,幾乎場場爆滿。
要不是親眼所見,絕對難以想象。
對這樣的成績,趙老師很淡定,他說群眾喜歡他很欣慰,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裝逼。
但說句王婆自夸的話,咱家這戲確實好看,平實喜樂,精彩絕倫。
令人意外的是,紀念演出的最後一天,白毛衣也來了平海。
她打電話說她在紅星劇場時,我還將信將疑,結果跑去一看,還真在。
沈老師剪了個新發型,比波波頭長一點,頭發也拉直了,配上那套遮陽帽和背心花長裙,整個人都青春靚麗了許多。
特別是那對手腕粗口徑的大耳環,忽閃忽閃的,俏皮而大膽,我總忍不住要多瞅兩眼。
於是她就問我這身打扮咋樣。
我趕緊撤回目光,說好看。
“只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掃了眼周遭的人流,卻不知說點什麼好。
“顯不顯年輕啊?”
我馬上點點頭,肯定很用勁,脖子都咯吱咯吱響。我想說“顯年輕”來著,但真沒好意思說出口。
沈艷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環,跟著又嘆了口氣:“你說說,是不是咱老在學校裝師太,人都裝老了?”
沈老師給母親帶了一套化妝品,看字樣應該是法國貨。
她問我假期都干啥了,我實話實說,她說比她強,她玩了一夏天,啥也沒干成。
我問她都上哪兒玩了,她眨眨眼,說:“天南地北,環游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場,出門吃飯時,我才發現陳建軍也在。
這實在讓人不舒服,要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來了。
難說他是早看見了我,還是跟沈艷茹打招呼時才看見,至少這位北大高材生表現得完美無瑕,他像面對所有人那樣衝我點頭微笑,我竟連句髒話都不能說。
母親跟白毛衣、趙XX走在一起,確切說倆女士把老頭夾在中間,似個矮和尚挑了兩大擔柴火,說不出的滑稽。
她時不時要回頭瞥我一眼,我故意放慢腳步,離他們越來越遠。
陽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發現劇團的隊伍竟如此之長。
酒席足足擺了七桌,算是包了整個二樓大堂,領導們坐一桌,我跟張鳳棠幾個遠遠擠在過道邊上。
我姨讓我給陸宏峰打電話,可惜沒人接,她便開始咒罵這個死逼孩子。
等罵夠了,她又談起表姐,說前一陣新婚夫婦回家省親,送的禮物怎麼怎麼好,閨女真是沒白養。
同往年一樣,張鳳棠又收到了幾束花,可能剛過七夕,其中不乏玫瑰。
我揣測正是這件事令她情緒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沒能阻止她把熱情傳遞給周圍的人。
她問我有沒有給陳瑤送禮物,我問啥禮物啊,“七夕唄,”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別說你們光過洋節,這七夕才是咱們正統的節日啊。”
如你所說,我們確實只過洋節,乞巧節我倒知道,拿個大塑料盆生豆芽唄,送啥禮物啊,難不成要互送豆芽?
見我沒吭聲,她又問現在年輕人之間都送啥禮物。
我懶得搭理她,就隨手指了指花。
她說那她的待遇還不錯,我笑著點了點頭。
“笑啥,”她突然壓低聲音,“跟你媽可沒得比。”
我等著她說下去,不想我姨埋頭掇菜,沒了音。我只好問她咋了。
“你媽呀,一收禮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印的還淨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幾朵花高級?”
這最後一句,她幾乎湊在我耳邊,震耳欲聾。
“啥?”我感到嘴唇動了動,至於有沒有說出話來就不清楚了。事實上,我有點發懵。
張鳳棠做賊般環視一周後,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了努,卻只是笑了笑。
母親在給人敬酒,陳建軍離她很遠,但我真不知道他哪來的狗膽坐在這里。“啥時候的事兒?”我小聲問道。
“今年正月唄。”她語調愉快。
我掇塊肘子,沒說話。
“瞅你那臉,可別多想,又不是情人節。”
張鳳棠湊過來,又迅速離開,半晌又操著一種哄小孩的口吻說,“真的咧,正月十幾號吧,哎,可別說你姨說的啊。”
我沒搭茬。
“聽見沒?”她在我盤子上敲了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