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陳瑤坐在南站東門外的樹蔭下,黑短袖白熱褲,趿拉著一對竹板夾腳拖,看見我的第一反應是遞來了一盒冰激凌。
“可算來了!”
她搖頭晃腦。
於是衝天辮也跟著抖了抖,像副直衝雲霄的電視天线,鬼知道這造型浪費了多少發膠。
陳瑤是八月十四號回的國,在她的威逼利誘下,沒兩天我也去了趟平陽。
誘惑我的是一把五弦斑鳩琴,澳洲紅木做的,還挺沉,抱懷里跟個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頗費了番功夫才把幾個大、小調的基本音給找全了,毫無疑問,想玩轉這玩意兒,以後少不了要依仗陳老師。
閒著也是閒著,倆人就到平陽周邊玩了玩,這道山那道嶺,這座祠那座廟的,幾天下來腰酸背痛,到底是沒事兒找罪受。
這還不算完,得空還被陳瑤生拉硬拽著打了幾次網球,就在學校西操場上,基本回回都能碰見李闕如。
與普通話老鄉所說不同,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著擦黑的晚風跑個五六圈,完了多半還要過來跟我們掄上幾拍子。
其實我覺得吧,很有可能,他只是見了我倆後不好意思繼續跑步了而己。
數次,李闕如氣喘吁吁地走來,我都隱約覺得他瘦了,身體明顯協調了許多。
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邊動起來,那身歡樂的肥肉便開始上下舞蹈,讓人迫切想要否定上述判斷。
所以他到底有沒有瘦,還真是個謎。
可能是陳瑤在場,李闕如連上衣都沒好意思脫,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別指望了。
他網球打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經驗,除了最初的幾個球,也沒啥馬虎眼,幾輪下來,那是相當賣力。
動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寬松似道袍的三葉草背心就會飄起來,於是觀察一陣後,陳瑤說他真的瘦了。
“腹肌都出來了!”
她說。
李闕如立馬抬胳膊抹了抹汗——我覺得他紅了臉,但又不好判斷——待放下胳膊,他便開始吹噓自己整個假期怎麼怎麼忙,要上哪哪玩,有形體課,還得打高爾夫,要不瘦就怪了。
就是這麼個意思吧,但“瘦”這個字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來,他原話應該是“累不死就怪了”。
陳瑤起初扒著防護欄的鐵絲網,後來就笑得蹲到了地上。
越發白亮的照明燈下,橡膠球嗖嗖作響,我真擔心稍有不慎它就會呼到我的臉上。
打鐵板溝回來那天,我倆受邀到老賀那兒吃了頓便飯,一如既往的大魚大肉麻辣重口。
老賀說飲食應該多樣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見多了,對身體真沒啥好處,當然——熱量太高也不好。
為這最後一句話,她又做了個飯後甜點,櫻桃西瓜胡蘿卜奶油冰塊啥的,一鍋燴,還挺可口。
正是吃甜點時,老賀突然說我跟陳瑤成雙成對,多好,她家“這位爺”不知啥時候能有點正行,好好處個對象。
據我理解,此話多半是開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點知識分子的酸氣,多少讓人有些不自在。
陳瑤垂頭笑了笑,我尋思著說點什麼,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闕如,原本話不多的他立馬開始見縫插針地狂飆英語,逮個話頭就丟炸彈,全不管合適與否。
老賀說了他幾次也沒用,直到她站起來猛拍桌子,這位爺才算是閉了嘴。
一個怒目圓睜直喘氣,一個耷拉著眼皮吊兒郎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親愛的賀老師一定會把手頭的那碗炒冰呼到兒子臉上。
許久沒上網,第二天我和陳瑤便開了個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個兒當人。
登上QQ時發現青霞在线,就跟她瞎聊了兩句。
她問我在家還是在哪兒,也不上劇場耍了。
我說在平陽。
“啥時候去了,”她問,“開學了?”
我說小玩兩天,她就發了個“小樣兒”的經典表情過來,說知道了知道了。
正琢磨著如何反擊,陳瑤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說我就是個屁,跟誰都能聊上。
她說的對。
等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時,才看到霞姐一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她說母親在平陽演出,我也沒去瞅瞅。
我忙問啥演出,得有半個多鍾頭她才回,說領了一幫小朋友,排了幾個評劇選段和現代舞,好像還要錄節目啥的,算是給學校作推廣吧。
“你不知道?”
她問。
我確實不知道,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
我問演出在哪兒,她說有好幾個地兒,今天是經開區什麼春風劇場。
就我一面搜地圖一面跟陳瑤說話的功夫,霞姐又問我怎麼用手機上QQ,我說:“上不了,手機上的軟件都是騙人的!”
經開區在平陽正南,我坐長途大巴回家的必經之地,離X大也不算遠,饒是如此,等我倆殺過去,已是十二點過半。
春風劇院規模不小,許是建成沒多久,裝潢布置啥的嶄新得像剛揭掉保鮮膜,連門前青石板間隔三岔五的紫薇樹都哭喪著臉,一副尚未從移植中回過神的模樣。
側門開著,保安視若無睹,我和陳瑤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從信息欄和頭頂電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點,表演者署名為平海市鳳舞藝校代表團。
可惜偌大的院子連個人影都沒,我們走上台階沿著玻璃門廊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門衛室。
保安操著不知名的方言說,下午的演出現在找什麼人,演員都沒來呢。
我倆只好先去吃飯。
要不是對面新建的小區,估計找個飯店都難,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門面就是修車行。
果然,吃完飯回來,隔著寬闊得毫無必要的馬路,老遠就瞥見了那群小可愛。
然而依舊沒見母親,這次是那個平陽音樂老師帶隊,一名琴師、一名化妝師隨行,還有倆學生家長,這麼“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
音樂老師說母親一早就有事出去了,剛剛才來過電話,說馬上就到。
他們是昨天下午來的平陽,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擱在劇場里了。
小演員有二十來個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歲,好在都不算淘氣,像其他成年人一樣,我們也有幸被稱為老師。
陳瑤跟這幫孩子挺玩得來,幫著穿衣、化妝,領著上衛生間,代入感不是一般強。
我百無聊賴地四處晃悠,這兒瞅瞅,那兒摸摸,悄無聲息地,一個鍾頭就過去了,母親卻還是沒回來。
陳瑤小聲建議我給母親打個電話得了,我說一會兒就到了,急啥,其實來之前我倆都想好了,就是要嚇她一跳,誰讓她來演出也不吱一聲呢。
陳瑤怪我小心眼,說要不她來打,這不莫名其妙麼,說到底只是想給母親一個驚喜而己。
這次演出包了輛中巴車,屎黃色,停在劇場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在陽光下很是顯眼,無數次的抬頭後,母親總算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現了,她打車頭處繞過來,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陽傘,右手扶著遮陽帽,腳步飛快,雪白寬闊的褲腿在正午的風中劇烈舞動著,隱隱勾勒出下身的輪廓。
我返回化妝間,衝陳瑤眨眨眼,接著躲到了門後,幾個小孩有樣學樣,轟也轟不走。
陳瑤問是不是母親到了,隨後便開始對我的行為嗤之以鼻。
“真夠無聊的你!”她說。
盡管陳瑤的不配合使戲劇效果大打折扣,我還是成功地嚇了母親一跳。
她輕掩胸口,縮作一團,半晌才甩來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學生都教壞了。
幾個老師也是哈哈大笑,雖然事後音樂老師提醒我以後可不能這麼玩了,換個心髒不好的,指不定出啥事呢。
我頗不服氣,卻發現無從辯駁,只得點頭稱是。
包都沒放下,母親就忙著招呼小演員們吊嗓子、練身形、背台詞,她問大家都准備好沒,花骨朵們齊聲吆喝,聲震屋宇。
搞完這些,她上了趟衛生間,再回來時似乎才想起我和陳瑤,笑著問我倆咋來了。
說這話時,她捋捋頭發,若有若無地吐了口氣,興許是一路風塵仆仆,那抹暑氣尚未從臉上散去。
我怪母親來平陽也不吭聲。
“你倆不上哪兒玩去了?”她雙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陳瑤。
“哪兒都去了,這個坡,那個溝,幾年沒玩,這一回轉了個遍,”陳瑤聲音高亢,笑得很夸張,“不過也沒啥好玩的,還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親甩甩手臂,也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倆人竟即興談起了旅游景點,把平陽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幾個地質公園——對比,隔老遠的幾個人也蛋疼地加入進來。
愉悅的氛圍中,我想插句嘴都不行。
母親穿了身純白套裝,可能是真絲的吧,闊腿馬褲很寬松,說是裙褲可能更貼切些,無袖襯衫卻很修身,勾勒著細腰,胸部飽滿地撐起,身後的背帶清晰可見,腳上是一雙牙白色高跟涼鞋,除了腳環和前腳掌的一條帶子,足弓基本暴露在外。
這種鞋舒適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碼說話時母親要頻繁地挪腳,最後索性拉把椅子坐了下來。
她頭發輕綰在腦後,插了根從未見過的銀色簪子,在脖頸的扭動中輕輕跳躍。
我能嗅到那種苦澀的青草氣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莫名味道,像某種濃郁而陳舊的香料,可能是來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象力也僅限於此了。
演出持續了倆小時,小家伙們拿腔拿調,跟幾個月前比簡直判若兩人,可惜觀眾少了點。
母親說沒事,就是練練膽量,後兩天才是大頭。
第二天在省實驗中學有場演出,完了還有個交流活動,後天嘛,要到都市頻道錄個節目。
可能是自我感覺不錯,打劇場出來孩子們都嘰嘰喳喳起來,在餐廳吃飯時,就母親出去接個電話的功夫,差點把人天花板給揪下來。
老師也好,琴師、化妝師也罷,包括靈巧的陳瑤和笨拙的我,到頭來所有成年人都成了臨時保姆,老實說,這幫兔崽子太難伺候了。
錄節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沒過去。
當然,哪怕閒著,多半也不會去,畢竟閒雜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著臉去現場啊。
據母親說錄制還挺順利,基本都是一條過,很快就能播出,具體欄目名稱就不說了,知名度和收視率在省內都還可以。
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實習報告來著,結果忙得不可開交,欲抽身而不能。
八月二十一號,陪師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鄰市。
老油條喊來幾個當地的朋友,所謂的法律人,體制內外都有,一頓海吃豪飲後,到洗浴中心搓了個澡,我還一度擔心他會叫啥特殊服務,好在也只是躺大廳里捏了捏背,啊,中醫按摩!
當然,女技師衣著稍顯清涼,我不得不嚴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處亂竄的思緒。
幸運的是身旁的蹉跎人士都很貧,自打碰面嘴就沒消停過,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會在一個粗俗笑話里煙消雲散。
而中老年男人的話題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衝突、倫敦恐襲,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會不會得破傷風,啥都能爭起來。
後來師父呻吟著提起了掃黃,說這邊兒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平陽可是來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
有表示抗議的,說這邊兒前一陣也很嚴,有表示懷疑的,問具體是哪個老虎屁股。
“不會是老x家那個平陽大廈吧?”他的地中海在曖昧的熒光里波瀾微漾。
“那還不至於,就宏達啊,周邊的幾個KTV、夜總會都給抄了,一個沒落。”
“那父母官兒不怒啊,掃黃掃到老子頭上了!”
“老子掃黃時你他媽還穿開襠褲哩!”我身旁的絡腮胡說。他趴在按摩椅上,手舞足蹈,蛙泳一樣。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咧開嘴意思了一下,因為不笑太過古怪。
“宏達,你們平海的。”師父把臉轉向我,在他頭頂,技師的奶子很奪目。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結果就那麼支棱著腦袋,沒了音。
“你說也真是,這郝某區區一個副廳長,不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還是那個啥——初來乍到摸不清狀況?”
“不尿一壺唄,約莫是想趁火打劫撈點好處。”
“有人撐腰——”
“那也有點明目張膽了,要說搞運動,十幾年來還有比陳建國玩得溜的?掃黃打黑那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
眾人點頭稱是,有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提議待會兒上哪兒再喝點,有訴苦再不回去老婆該殺過來了。
之後就是難得的沉默,直至身旁“啪”的一聲脆響,絡腮胡笑了笑。
女技師先是驚呼,再是嬌嗔,接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在令人作嘔的呻吟中,他們談了談某位仁兄的老婆生二胎的事,後來有人提到建宇,問建宇是不是也出事了。
“建宇能出啥事啊?”
“賭博?”
“賭博唄,聽說有倆高管牽扯進去了,還城投那檔子事兒。”
“姓梁那個吧,叫什麼什麼——”師父直拍腑袋,終究是沒想起來,“整天梳個大背頭,油頭粉面的,那張嘴啊,可打過交道!”
“那孫子一看就不是個東西!”
“這次是挪用公款,給城投那貨,一兩千萬不止,玩完了我看。”
“大手筆啊,佩服佩服。”
“上次誰給我說的,這傻逼跟陳建國哪個閨女有一腿?”
“嗬,老牛吃嫩草呀!”
“嫩個雞巴,就陳建國那模樣,他閨女給你你要?”
一片叫罵中,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笑,按摩椅都咯吱作響。
連技師們都沒忍住,跟著笑個不停,雖然我認為陳建國還沒著名到世人皆知的程度。
“要這麼說,風頭挺大啊這次,建國腹背受敵?”
“真真假假吧,意思意思得嘞,這小X、建國都在專項小組里,還能自己打自己?”
“也是,陳建國剛進省常委,等著接書記的班呢,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別疾了,太快嘍,摔下來不死也癱瘓,這風頭,約莫就是有人眼紅拆拆台。”
“喲,陳建國給了你多少好處啊,瞧這牽腸掛肚的小媳婦兒樣!”地中海索性坐了起來,肚皮上的褶子在李寧春釋放的光芒中熠熠生輝。
整個暑假陳瑤都在市區的某個輔導班里教手風琴,一天四課時,和我實習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去,但好歹,人家工資發下來了。
她老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我吃飯,當然,也不光我,還有她媽。
不是啥大餐,就勞動路上的一家連鎖寶雞米皮店,吃了兩碗粉,喝了幾瓶芬達後,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打嗝,只好又要了個肉夾饃。
和我的粗放截然不同,她媽吃得小心翼翼,不時抿口涼白開,拿紙巾點點嘴角,盡管她碗里只是擱了點五香粉、花生醬,連紅油都沒放。
我吃完也就吃完了,頂多抹抹嘴打個嗝,她不一樣,是真的細細品味,說面皮太寬太厚太硬,面粉味過重,爽滑有余,勁道不足,再就是輔料雜,醬味重,頂多及格,還遠談不上地道。
她媽說的是陝西話,而陳瑤用普通話表示贊同,這一唱一和的,搞得適才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猛然生出一種吃了頓豬食的錯覺。
除了對食物評頭論足一番,她媽還問了問我實習的事,除此之外,便再沒其他話了。
空調嗡嗡作響,門外白得耀眼,這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周遭的大快朵頤中悄無聲息,卻令我便秘一樣渾身不自在。
我們和陳瑤她媽是在培訓教室附近的家樂福停車場遇見的,至於是不是陳瑤的有意安排,我就不知道了。
飯後,她媽開著那輛嶄新的奔馳C200K把我倆送到了學院路口,沒辦法,陳瑤想逛逛花鳥市場。
在五花八門的瓶瓶罐罐中晃了許久,我才問她媽是做啥工作的,陳瑤愣了下,說餐飲、文旅。
這些詞兒太過書面化了。
我問:“你媽干過刑警?”
“誰說的?”她倉促一笑。
“陳若男啊。”
“算是吧。”她嘆口氣,等拐了倆彎兒,冷不丁又說,“我爸出事兒後,我媽就給開了。”
這事我早知道,但還是像犯了錯一樣尋思著說句俏皮話,結果嘛,如你所料,這種活有些難為我了。
當晚收到了前刑警發來的短信,用的是個陌生號,她說陳瑤肯定要走,就這六個字,沒有標點。
我覺得加個標點的話,語氣會顯得更堅決一些。
八月的最後幾天,陳瑤跟我回了趟平海,本想隨便轉轉,結果老天爺丟了點雨便一發不可收拾,除了聽戲、看電視,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上呆逼們打了兩次撲克。
哦,還冒雨跑平河上釣了回魚,雖然除了十來條泥鰍外,屁也沒釣上來。
最初是想安排陳瑤住酒店,但奶奶死活不同意,說有悖情理,說出去讓人笑話。
於是毫無辦法,作為替代方案,陳瑤住我房間,而我,住到了劇團辦公室。
畢竟天氣不好,一般來說,每晚八點多我就要往文化綜合大樓趕,與同時間母親的移動方向恰好相反,這種感覺很奇怪,有點像玩什麼休閒小游戲。
至於晚上他們會干點什麼顯而易見,臥沙發上看超級女聲唄,前三名早己決出,也該溜溜騾子溜溜馬了,而這,足以讓電視機前的絕大部分觀眾朋友們興奮起來。
我呢,打一局冰封王座,聊會兒QQ,然後去洗臉刷牙,再出來時,要麼再打一局冰封王座,要麼就打一次飛機,就是這樣。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孤苦伶仃的我多麼可憐!
當然,以上僅限想象,事實上一個人這麼待著,別提有多酸爽了。
QQ上聊得最多的還是陳瑤,她會實時給我報道家里人都在干什麼,可以說相當無聊而詭異了。
羞愧地說,我又試著登錄過母親的QQ,並非出於什麼目的,而是每當在登錄框里看到那串熟悉的號碼,心里就會一陣麻癢。
我甚至換過幾個密碼組合,哪怕只是淺嘗輒止,此行為也略顯下作了。
大概就是回到平海的第二天晚上,我從某個土搖群里下了個木推瓜的視頻,就那個耳熟能詳的《鋼鐵是怎樣沒有煉成的》,完了隨手關了面板,回頭去看卻怎麼也找不到文件。
網上搜了搜QQ文件夾的位置,一步步點進去,花了好幾分鍾才把這個模糊得不成樣的視頻給找了出來,隨手剪切到桌面上,又條件反射地後退幾步,正要關掉資源瀏覽器,猛然在一眾文件夾里瞥見了母親的QQ號。
非常不幸,就那一瞬問,我心里輕顫了一下。
點進去,文件夾挨個翻了翻,除了系統文件,也沒什麼多余的東西。
下載目錄和視頻文件夾都字字如也,音頻文件夾里東西不少,下個解碼器聽了聽,結果淨是些效果音。
圖片文件夾62M,大都在“C2C”里,首當其衝映入眼簾的是幅黑人撫屌圖,是的,我承認,霎那間確實嚇得我一哆嗦。
該圖分辨率不低,735×520,就一個新澤西嘻哈裝扮的黑人兄弟半臥塌間,憤怒地攥著自己的老二,從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似乎那不是老二,而是一把黑鐵錘,當然,規模上兩者相去不遠,而且這老兄頗似艾弗森。
除了艾弗森,還有一頭藍天下的驢,一只游泳池里的海豚,以及一匹類似羚羊或斑馬的動物,它們無一例外地挺著自己勃起的老二,並為此而驕傲。
如果不是下面的兩張圖,以上這些只能稱之為荒誕或者搞笑,這兩張算是套圖吧,也就角度有細微差別,都是近距離拍攝,1140×900,虛化背景里是陽光和綠色的仙人掌,直衝眼前的是根肉騰騰的黑粗棒子,龜頭碩大紫紅,拿王小波的話來說,像個御林軍頭盔,睾丸耷拉著,同樣按王小波的說法,似長安城里老婦的垂乳。
也許是距離太近,或者曝光過度,不管初衷為何,這個黃種雄性器官給人一種不真實感,甚至一度讓我覺得惡心。
母親的QQ好友我幾乎歷歷在目,但實在想不出哪個傻逼竟有閒心發這種東西,無論如何,拖出去閹掉都不為過。
幾張圖都生成於今年春天,最早的是4月25日十二點半左右,後兩張晚點,4月26日下午五點多。
其他圖片都還算正常,比如3月23日的施瓦辛格肌肉照,應該是州長在《終結者》里的早期劇照,兩頰瘦得像用電熨斗壓過;再比如一些風景照,森林、原野、戈壁、海灘,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哥特教堂,遍布鴿子的碎石廣場,博物館,商場,火車等等,早點的是在去年l1月份,晚點的就是最近,8月16日;又或者是些黑白照,幾十個人的合影、八十年代的夫妻照、楊樹下身著兩道杠中國運動衣的男人、面貌模糊的獎杯和更為模糊的獲獎證書,其中有沒有母親我也說不好;與戲曲相關的也有,一些京劇服飾照,幾頁有關戲劇衝突的論文截圖,趙麗蓉的定妝照,新風霞和吳祖光的合影,以及一本老外所著、名叫《中國戲曲研究》的大部頭書脊特寫,最早的是去年9月,最晚的是今年6月;還有兩三張根雕照片,應該是根雕吧,張牙舞爪的,像個樹精,不知是不是趙老師的作品。
此外就是些貓貓狗狗、美食照和表情圖,還有幾張是在沙灘上,光膀男和比基尼美女衝著鏡頭興高采烈,還別說,白種女人的雀斑真是一種神奇的存在。
“C2C”之外,“Group”里還有十來張圖片,除了兩張風景圖和一張武藤蘭經典照片(並沒有露肉)外,都是些惡搞圖,以小平同志和本山老師居多。
再往下,“Thumbnails”里有幾張縮略圖,僅此而己。
當然,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又回去翻了翻那些雄性器官,然後把它們一股腦刪了個干淨。
這還不算完,在一種莫名煩躁的驅使下,整個硬盤被我即興翻了個遍,最後竟拽出十幾部毛片來,是不是陸宏峰留下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近乎懷著一腔憤怒,我把這些標題狗血、質量低劣的小視頻欣賞一通後予以毀屍滅跡。
那晚雨不小,擂鼓一樣轟隆隆的,當陳瑤告訴我李宇春奪冠時,我想的卻是,是時候給電腦設個密碼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之後的兩天,除了偶爾檢查下QQ文件夾,那台電腦我再也沒碰過。
每晚洗漱完畢早早上床,不彈琴的話,就直接開始看書,《鼠疫》或者《鋼琴教師》,總之,很快就能沉沉睡去。
有個夜里,某位身著淺黃色羊絨短裙的女人朝我走來,雪白的大腿刺得人睜不開眼,不過能聽到她的聲音,圓潤、溫暖,一步步地靠近,最後幾乎要貼到我身上。
我揉揉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靨,很奇怪,怒目圓睜的,像頭奶牛,事實上,很快她就“哞”了一聲。
我滿頭大汗地醒來,便再也睡不著覺。
就著尿滴瀝般若有若無的雨聲,下床搜羅了一通,衣櫥、沙發、床頭櫃,結果一無所獲。
那個古馳紙袋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
至於張鳳棠說的什麼印著洋文的禮物,我覺得她夢里相贈的可能性更大些。
陸宏峰馬上升高三,一假期都在上輔導班,這兩天閒下來反倒上班一樣,每天八點鍾准時出現在劇團會議室。
當然不是開會,他還在打那什麼西游,玩一台,掛一台,霸道得很。
我說現在大家都打魔獸,他說魔獸哪有這游戲好玩,我問那他咋不在家里玩,他頭都不抬,說這里電腦配置好。
於是我就讓他交電費。
“要麼到下面唱戲去,不唱戲又不拉琴,那就得交電費。”
其實整座樓按樓層收,每年電費都包圓,享受文化事業專項補貼。
他瞅我一眼,“嗯”了一聲,儼然紅了臉,好半晌——得有個三兩分鍾吧,這小屄蛋子兒才又突然辯解說又不是光他一個人在這兒玩,上次誰誰誰就在團長辦公室里玩過電腦,要不是母親發飆,估計他還能死皮賴臉地玩下去。
親愛的表弟稍顯激動,口水四射,看得出來是有些急了。
我說交電費是逗他玩,完了警告他別上黃網,不然告他媽去。
他連說兩聲知道。
那晚的情景卻冷不丁地打腦海里漂了出來,我這才發覺告狀啥的太過荒唐。
至於電腦,其實裝完機至今,會議室的兩台已重裝過兩次系統,日常騷操作,不中毒才是怪事。
一連幾天母親都在學校和劇場間來回奔波,大體工程早就裝修完畢,但細節布置還得慢慢來。
開學日期越發臨近,這教學用品、學生餐具,包括各種休閒娛樂設施,都要置辦。
關鍵還是沒經驗,畢竟是以評劇為主的藝校,用母親的話說,很多東西壓根就想不起來。
當然“以評劇為主”只是我的個人臆斷,多半年的興趣班辦下來,最受歡迎的其實還是唱歌、跳舞,畢竟洋氣些,不過吊嗓子、練身形這些基礎課,家長們也不反對就是了。
雨停的那個下午,我跟陳瑤跑學校轉了轉,那些個花壇、水泥方磚、冬青和松柏,跟記憶中的所有中小學並無不同。
母親在原先伙房的基礎上又起了五六間,算是弄了個食堂;宿舍樓也歸置完畢,小間八人,大間十六人,挺亮敞;教學樓門窗玻璃都已裝完,桌椅板凳排隊中,在走廊和洋鐵皮倉庫里一摞摞的,堆得像座小山;形體教室是最早搞完的,在三樓,共五間,之前的興趣特長班和戲曲基礎班都在這里上課。
值得一提的是,西南角的所謂試驗田被夯實,修了個籃球場,又碼了倆乒乓球台。
跑道是標准四百米,繞著假山池、花壇、籃球場和各種體育器材,可惜是水泥磚鋪的,這個沒辦法,學校太小,沒有後操場,只能空間有效利用。
總之,與之前的莜金燕評劇學校比,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
陳瑤提議跟我賽一圈兒,結果跑半拉不見人跟來,正三納悶呢,一個人影打前方花壇間斜穿出來,半蹲到地上,笑得像個傻子,而不遠處,裝修工人的錘子叮叮當當,回聲響徹校園,經久不息。
直到送走陳瑤,才得空跟母親說了幾句話。
其時《再說花為媒》己開始巡演,母親忙著學校的事,就交給了鄭向東,每晚他們都要在電話里扯上半天,有時開懷大笑,有時則吵得不可開交,實在氣不過時,母親甚至會直接掛斷電話,氣哼哼地罵這位師兄沒腦子,連從未說過的髒話都彪了出來。
看得出,大家壓力都很大。
我跑去逗她,母親板著臉,不理不睬,那就只好上殺手鐧了——撓她癢癢,這招總能奏效,撐不了十來秒,那張緊繃的臉就會崩潰瓦解。
兩回下來,只要我一伸手,她便撇開身子,讓我一邊待著去。
看著燈光下那張溫潤的臉,我突然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隨著我們的逐漸長大,父母反倒越來越小了。
抑或說,昔日那個高大的身影有沒有可能只是幼小心靈里一個並不牢固的投射?
母親說教師節那天鳳舞藝校正式開學。我勸她放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麼快功成名就了,反而緊張起來了?
“功成名就個屁,這八字都沒一撇呢!”
我不服氣,試圖辯駁一番,不想反倒她一竿子捅了過來,讓我靜下心,管好自己的事,畢竟這最後一年了。
其實我早就想跟她談談梁致遠,一直沒機會,現在——更不合適了。
最後,我問母親咋用上QQ了,以前不是說純屬浪費時間嘛。
“大家都在用呀,”她抿口水,半晌又笑笑,“老同學QQ群啥的,你不用也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