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街老面館就在老南街,從平海中院騎車過去大概七八分鍾。
迫於大太陽的淫威,我騎得飛快,於是樹影便在白晝中紛紛閃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牆皮。
遠遠地,母親坐在面館門口的皂莢樹下,見我過來便微笑著招了招手。
她白帽黑裙,頭頂的淺黃色絲帶在正午的風中輕輕舞動。
一同舞動的還有蔥郁間密密麻麻的青澀皂莢——平海皂莢樹並不多,而這棵又格外粗壯,直衝雲霄不說,幾乎占據了多半條巷子,可以說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驚訝一次。
就鎖車的當口,不經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發現棗紅木桌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
白襯衫西裝褲褐色涼皮鞋,大背頭一絲不苟油光可鑒。
他在衝我笑,甚至學母親那樣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遠。
此人比皂莢樹更令我驚訝。
事實上我有點發懵,這貨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賀撮合著,跑平海干啥來了?
“還認得我吧?”
他站起來,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舊。
這不廢話嘛,所以我說:“那當然,梁總。”
原本我想加個“好”,又覺得這麼說太過場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母親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點菜。”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兩頰浮著抹嫣紅,眼眸在閃爍間霧蒙蒙一片。
我不由抹了抹汗。
這老面館也沒啥可吃的,除了鴨肉面就是薺菜面,所謂的傳統平海特色。
鄙人有幸吃過幾次,老實說,也就那樣吧,未必比母親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眾很買賬,此時此刻店里店外坐了個滿滿當當,真有種家里擺酒席的勢頭。
母親說只要面館開門就是這麼個情況。
這句話搞得梁致遠很興奮,他點了碗薺菜面,搓著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聽你媽說你在法院實習?”
他問我。
是的,誠如你所說,只是難得母親喊我出來吃頓飯,竟要和你搭伙。
母親是十點多出庭前給我打的電話,除了表明地點再沒透露任何信息。
對我的驚訝她無動於衷,只是抽了兩張紙巾讓我擦擦汗。
於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著剛上來的“祖傳秘制片羊肉”對梁致遠說:“這個不錯,快嘗嘗。”
我是實話實說,雖然這個什麼“祖傳秘制”多半是騙鬼。
飯間除了介紹這家面館,母親也沒多說幾句話,倒是梁致遠,對我的實習情況、考研意願、就業前景關心得過了頭,簡直有點餓虎撲食的味道。
我呢,總忍不住偷瞟母親兩眼,她看過來時,我又迅速地移開目光:梁致遠頭頂懸著一只巨大的燈籠,而在這棵樹的其他地方懸著更多的小燈籠——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莢樹成了精,以至於逢年過節都會被人祭拜。
梁總對此很感興趣,他甚至起身繞著樹轉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鏡說。
後來梁致遠突然談起評劇學校,他表示在省師大有幾個故交,藝術教師啥的興許能想想辦法。
說這話時他先是面向母親,後又轉向了我。
我抿了口啤酒,猶豫著是否該笑一笑。
日頭在茂密的枝葉間窺探著,那片蔥郁便潑下來,沾到地上、桌子上、人們的臉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謝謝你了。”
母親笑了笑。
我以為她會再說點什麼,然而就這麼一句,沒了。
甚至這個話題都沒再繼續下去,母親轉臉問我下午實習還去不去。
“隨便啊。”
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閒,”梁致遠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樣,我這也是三天兩頭往法院跑。”從小到大我吃起飯來都是狼吞虎咽,被訓多少次也沒能改掉,這在外面吃飯呢,又會刻意壓制,乃至一頓飯下來被梁總催了好幾次,這個客人覺得我這個主人太過客氣了。飯畢喝茶時,母親問梁致遠啥時候走。他扶扶眼鏡,笑著說:“我這剛來——你就要攆我走啊。”母親笑笑,沒說話。“下午得干活,明天嘛,還真有空,”梁致遠抿了口茶,“本來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轉向了母親,笑得越發燦爛。於是褶子便爬滿了陽光。這種表情我不太喜歡。母親也笑,她仰臉掃了眼那片穹頂般的蔥郁,然後盯著樹蔭下的芸芸眾生說:“我這正忙,也走不開,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實習不要緊的話,當當導游咋樣?”那溫潤的臉頰離我那麼近,豐潤朱唇上的條條紋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遠跑了趟水電站,又瞎逛了幾個廟,老實說,這大熱天的,真沒啥好玩的。
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總的凌志。
他問我考駕照沒,我說正打算考,他說技多不壓身,早考總比晚考好。
“這會開車了,和你媽一塊出去逛逛,自駕游,多美。”
其實剛打平陽回來,母親就建議我考個駕照,兩千五包過,練車場就在二職高。
結果晃一圈後我只是收獲了個打球的好地方。
關於這次陪游,梁致遠起初是不同意的,他連連擺手說不麻煩了,“剛剛只是玩笑話”。
在我的堅持下,他才沒有推辭。
原本我推薦原始森林來著,他表示早就去過了。
“那什麼生態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們開發的吧。”
而平海,這兩年他也沒少跑,“這個平海特鋼就是咱們的合作企業,最大的建材供應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場面上的活動,騎木驢似的,別提有多難受,還推不掉。”
梁致遠叉著腰站在壩頂的陽光下,白色的風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獵獵作響,“我啊,倒寧願呆家里頭好好看本書。”
他這幾句話是吼出來的,因為風實在太大,我懷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雖已有些年份,這個全國著名的水電站依舊稱得上雄偉壯觀,正常蓄水位260m,總庫容124.5億m3,總裝機150萬千瓦,自九七年全线發電以來供應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電量。
以上信息當然來自景區門口的巨型宣告欄,與宣告欄站在一起的還有某前國務院副總理的題詞。
該省偉人寫道:發電好,發展生產力好。
很有文采同時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話。
梁致遠對燒香拜佛很虔誠,幾乎是逢廟必拜。
他建議我也來柱香,當然,鄙人謝絕了。
給這麼些個花樣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兒下跪,我有心理障礙。
其實河神什麼的興旺起來也不過是九十年代的事兒,據母親說跟平海發展旅游城市密切相關。
在平瀆廟,梁總從地上爬起來時還順帶著做了回善人。
“這老拜河神,該不會保佑我哪天淹死吧?”
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好干笑一聲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
梁致遠拾級而下,回過頭來,“這人啊,歲數一上來,也就服帖了,像我這單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過。”
“年輕時光顧著事業,到頭來啊,還是家庭重要。”
說著他嘆了口氣。
我不想打聽別人的隱私,但還是忍不住問:“怎麼就離了呢?”
這話幾乎脫口而出,伴著球鞋在石階上的摩擦聲,老成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過不下去就離了唄,”梁總很平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這分開啊,其實對孩子也好。”
這種氛圍有點夸張,我不大習慣陷入別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尋思著說句俏皮話,比如“你個鑽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隊吧”。
可搞不好為什麼,一瞬間母親就打腦海里蹦了出來。
掃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參天古木,我說:“賀老師也不錯嘛。”
梁致遠顯然愣了下,他撐住石磚牆,笑著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說話就是直接。”
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但梁總已經轉過身去。
好半晌,當我們繞過涼亭時,他扭了扭腰,說:“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盡日,寒盡不知年啊。”
然而夏日的陽光如此猛烈。
繞過臭水坑,沿著碎石路穿過兩個門廊,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往北就是西廂房,九幾年剛翻新過,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靜謐。
梁致遠表示這里很不錯,“有意境”。
於是我告訴他這個西廂房就是曾經的老二中。
剛恢復高考時,全縣就倆高中,一個在城隍廟,一個就在平瀆廟。
“我媽高中就在這兒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嘍。”
梁致遠很驚喜,至少表現得很驚喜。
可惜三間屋子都是門窗緊閉,透過破爛不堪的窗戶紙,里面空無一物。
在門前走廊里轉了幾圈後,梁致遠笑著說:“難怪你媽十七就考上了師大,我們這同屆的可都要比她大個兩三歲,瞧瞧這學習環境,啊。”
他表現得太夸張,以至於我都不知說點什麼好了。
其實很驚訝,我竟然能跟此人聊這麼多。
打西廂房出來,梁致遠突然提起父親,問他是不是還在教體育。
老天在上,這問題嚇我一跳,撓了撓頭我才告訴他我爹現在是個養殖專業戶。
“也是,”梁總摘下眼鏡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師這行當太清苦,你媽能熬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師大也就呆了幾年吧,四年五年?”
“其實啊,八幾年的時候我來過平海兩次,”他再次摘下眼鏡,拿衣角擦拭著,一張嘴卻連珠炮似的,不見消停,“當時——你是不是有個姨夫,姓陸,又高又瘦的,小眼兒,大嗓門?”
梁致遠眯縫著眼,我卻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
陸永平瘦不瘦我說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沒錯,可嗓門也沒多大。
我想說點什麼,然而除了點頭,一個字也沒崩出來。
“兩次啊,都是你這個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廠。”
他戴上眼鏡,輕嘆口氣,笑了笑,“那時年輕,還鬧過不少笑話,這位老陸啊挺凶——”話到此處,突然戛然而止,梁致遠音調陡然提升了幾分:“老陸現在咋樣,當年可是個車間主任還是啥。”
關於“老陸”的現狀,梁致遠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噓。
他表示當年就覺得老陸很厲害,也沒長他幾歲卻好像啥都能玩得轉,“這麼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真是世事無常”。
關於“八幾年的時候來過平海兩次”,我說:“你跟我媽不是一般同學吧?”
夕陽擦過琉璃瓦,在紅宮牆上砌下一道平靜的三角形,於是說這話時我也顯得很平靜。
“啥話說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學?”
梁致遠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轟隆隆的,像砂石在攪拌機里翻滾。
盯著我看了好幾秒後,他理了理額頭悄然垂下的頭發,繼續笑著說:“厲害啊小子,咋看出來的?”
我沒說話,因為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猜的?還是——”他頓了頓,攬住了我的肩膀,“還是你媽給你說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訴他是我猜的。
“哪有一般同學往家鄉跑的,還兩次,還親人接待?”我甚至補充道。當然,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梁致遠自然也不會相信。但他只是輕嘆了口氣:“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 ,這一晃啊,二十來年都過去了。”從平瀆廟出來時,門口的上馬石旁有小販在賣玉石,梁致遠湊上去把玩了好一陣。最後他拎了個紫檀珠串(據說)說要送我作禮物,我當然說不要,事實上我覺得簡直莫名其妙。“那咋辦?”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給你媽。”他那個表情,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出是否在開玩笑。於是我告訴他:“這里的東西全他媽是假貨。”是的,我是這麼說的。昨晚上母親給我塞了一千塊錢,好讓我代她盡盡地主之誼,結果如你所料,在梁致遠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兩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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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真的很忙,光這一陣就往平陽跑了兩三趟,不是學校的師資問題就是劇團的演出協議,哪哪都不省心。
加上三天兩頭的大暴雨,可以說近兩周時間我都沒怎麼跑步。
這賴床還真是,每過一天,我都有種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錯覺。
對此,鄭歡歡經細致診斷後宣布,這種典型的小農心態要不得,否則長此以往,定然難成氣候。
她給出的藥方是:打今兒個起,結案備忘錄全部由你來寫。
師父就是師父,哪怕再囂張跋扈,你也毫無辦法。
好在她老時常遇到奶脹難題,那又癢又疼又羞恥的酸爽勁難免會起到一個寬慰人心的客觀作用。
借此,我的實習工作在某種程度上得以維持平衡,感謝生活!
周麗雲這人真不錯,可以說毫無架子,每次碰見她都會跟你主動點頭致意。
笑容也甜,翠綠翠綠的,像是夏日雨後荷葉上閃爍的那片晶瑩。
個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卻總能傳達出一種弱不禁風的溫婉,連黑法袍也無從消弭。
簡單說就是一種江南女子的感覺,但據鄭歡歡透露,周庭長是個土生土長的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莊的。”
我師父擲地有聲。
這十來天攏共往庭長辦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麗雲卻慷慨地給我塞了兩次飯票,加起來有個三百多塊,沒個仨倆月怕是吃不完。
這麼一個人,我很難把她和陳建軍(包括陳晨)聯系起來。
周麗雲生日那天瓢潑大雨,民一庭同仁給她攢了個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張桌子。
中午吹了蠟燭,就在食堂切了,見者有份。
這種情況下,蛋糕就顯得有點小了。
晚上周庭長請吃飯,我以為陳建軍會來,當然,並沒有。
周麗雲也沒怎麼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鍾不到,她站起來講了幾句話便攜著歉意匆匆離去。
大家伙兒卻淡定得很,一副習以為常的架勢。
我瞥了鄭歡歡一眼,她給我一肘:“快吃,我也急著回家奶孩子呢。”
從飯店出來,雨不見停,轟隆隆的,但我的老師們還是一致決定去KTV。
“包間都訂好了,不去太浪費,周庭長的面子必須給嘛。”
於是在各路歪瓜裂棗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挨了半個多小時。
後來師父推推我,說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脹難題恰如其分地來襲。
頗費了一番口舌,我們才抓住機會溜了出來。
雨還是很大,出租車給人一種顛簸於汪洋大海里的感覺。
我說:“周庭長走得挺急啊。”
鄭歡歡橫我一眼:“你咋跟個娘們兒一樣,這麼八,人家有老公閨女兒子,過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過啊,跟你們擠個屁啊。”
說得好,我簡直啞口無言。
“就不該去唱歌,”她彈彈肩上的濕痕,再抬起頭時聲音突然就低了下來,“雲姐啊——”
我立馬嗯了一聲,把腦袋湊了過去。
“八婆!”她笑著在我耳朵上擰了一把,“雲姐啊,也是個苦命人——別瞎說知道不?”
我點頭如搗蒜。
“雲姐結過兩次婚,前夫混賬王八蛋愛打女人,沒兩年就離了,這廝聽說後來被整得很慘。現任人倒不錯,有權有勢的,可惜生個閨女不太好,光這看病整年都四處奔波,還別說現任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樣你想想就知道了。”
關於這個兒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鄭歡歡垂下眼,擺弄著衣袖,沒了言語。“沒了?”我問。
“你還想聽啥?”師父沒好氣地白我一眼。
“她閨女咋了?”
“自閉症吧好像,四五歲了說不了幾句話,整天這個康復中心那個康復中心的,這個病啊——”鄭歡歡連連嘆氣,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說你八不八?”
如你所說,確實八。車窗上的雨簾宛若夏天的淚水,當細眉細眼浮上眼前,我沒由來地嘆了口氣。
“雲姐是現任的學生,她法本,研究生學的經濟學,你看當老師好不好?”也不知過了多久,鄭歡歡突然說。
天放晴時,“第二屆特鋼社區籃球運動大賽”的決賽就拉開了帷幕。
在王偉超的誠摯邀請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鋼廠很大,員工住宿區也很大,奇怪的是在這兒你幾乎嗅不到任何鋼鐵的氣息。
相反,周遭濃郁蔥蘢、鳥叫蟲鳴,倒是個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偉超的漫長時光里,我只好繞著U型大花壇溜達了一圈兒。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還栽著些叫不出名兒的花花草草,可惜長勢不太好,興許是水土不服吧,老給人一種馬上要死翹翹的感覺。
花壇外側是一溜兒的宣傳欄,也是一個U型,有報欄、企業介紹欄、科學發展觀學習欄,包括一個叫“樹新風運動風雲人物欄”的奇葩專欄。
“風雲人物”們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可以說傻逼到家了。
當然,獎金應該不少,令人艷羨。
這牛頭馬面萬象森羅,一路掃過來,我感到愉快極了。
很快,陳建業也難耐不住蹦了出來,偏分頭,雙下巴,咧著大嘴,小眼卻死瞪著,像頭憤怒的野豬。
其實也不能怪他,我覺得領導就應該長這樣,不然哪還有威信可言?
U型彎拐過來,猝不及防,白面書生猛然躍入眼簾。
在午後斑駁的陽光下,那翹著邊角的紅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乃至過了好幾秒我才確定是他沒跑。
小平頭,國字臉,雙眼皮,高鼻梁,薄唇緊閉,幾乎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沒啥區別——包括若隱若現的法令紋。
但這個專欄應該有些年頭了,履歷只更新到九八年:陳建軍,男,中共黨員,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碩士學歷,先後任教於北京大學、省師范大學,原省師大土地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經濟系副主任,教授職稱,原平陽市政協委員,1995年當選省優秀青年專家,同年任平陽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名譽副院長,1998年調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長。
特長:在土地規劃、土地經濟研究領域經驗豐富。
個人愛好:無。
如你所見,這個介紹搞得有點傻愣,於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來。
而周遭暑氣正盛,瀕死的蟬鳴像一把鋒利的刀。
比賽嘛,還是挺好看的。
關鍵是選手們路子有點野,打起球來啪啪啪的,對抗性十足。
觀眾也多,擠在球館里,哪怕開了冷氣,也難免化成一團黃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觀眾也不少,起碼不像王偉超所說“連根屄毛都找不著”。
屄毛,仔細找的話,還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許要歸功於這塊黏稠、喧囂而又密不透風的黃油——半場結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偉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說,剛進來我就想走了!”
打球館出來,我們沿著白楊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陳建軍,我說:“你們那個學術委員會也不更新?”
“啥?”
“陳建軍還是個副局長。”
“陳建軍誰啊,”王偉超咬著冰棍,拍拍肚皮,“哦,建業他哥,這誰雞巴知道,我們只管換燈泡。”
“日你嘴。”
“盡管來,靠。”
“哎,陳建軍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長。”
“服了,你個逼跟陳建軍杠上了?”王偉超直瞪眼,但終究是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靠。”
“他那個那個……原配我倒知道,傳說死得很慘啊,吊死的還是摔死的,反正腦袋是沒了,這個你得聽老黃講,那講得好,嚇得幾個逼半夜不敢上廁所。”
王偉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著,和頭頂的肥太陽交相輝映,我卻猛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次見到牛秀琴竟是在劇團辦公室,或者確切點講——母親的臨時臥室。
這個臥室其實是團長辦公室的一個隔間,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個周末,我原本想玩會兒電腦來著,見母親不在,就隨口叫了一聲媽。
然後門就開了。
牛秀琴坐在沙發上,一身清涼——因為首先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閃著肉光的大白腿。
母親站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白襯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腳上是一雙白色平跟涼鞋。
“咋了?”她撩撩頭發。“沒事兒,”我不知該不該進去,於是就掃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飯沒。”
“你看林林多孝順。”
不等母親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來。
她一手扶著門,另一手拎著皮包甩了甩。
這包啥牌子的我說不好,或許還是愛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見到的鎖頭包。
“你吃了沒?”
母親問我。
當然沒有,我像個美國人那樣攤了攤手。
“那走吧,”牛秀琴伸個懶腰,“今兒個老姨請客咋樣?”
這位老姨穿了件大紅色的無袖針織衫,也許是胸部太大,也許是衣服太小,肚臍眼便責無旁貸地露了出來。
我趕緊撇開眼,丟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飯路上,母親沒幾句話,只是問我出來奶奶知道不。
或許太寂寞,她老人家總是在幾個人吃飯這樣的小事上大發脾氣。
牛秀琴則一個勁地夸這個辦公室不錯,比她的“不知強了多少倍”。
她們在前,我在後,老實說,倆人身材差別還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兒放著,我“親老姨”明顯要腫上一圈兒,包括牛仔熱褲邊緣不時擠出的肥肉。
當然,她的上圍也更雄偉。
然而我“親老姨”一直在減肥。
聽口氣,對她來說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這個有色素,那個毀皮膚,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風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親科普,她的話題都放到了我身上,實習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籃球賽,恭喜我們險些奪冠。
我說你咋知道,她哼一聲:“老姨渠道可多著呢。”
這話令我渾身發癢,埋頭吃了兩只蝦都沒能緩過來。
母親似乎沒啥胃口,掇了幾只蝦,吃了幾片水果就不再動筷子。
我問她咋了,母親搖搖頭說天太熱。
是有點熱,這幾天室外氣溫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話說,老天爺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飯店出來時,牛秀琴夸我長得高,並開玩笑說讓我給她寫個食譜,“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見長個兒,真不知道他缺啥”。
沒准兒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說:“沒問題,就憑這頓飯我也得寫啊。”
牛秀琴給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麼摳啊?”
我以為會再次見到那輛七代雅閣,但牛秀琴說她沒開車,“打的過來的”。
“你們先上去吧,我再逛會兒,給冬冬買幾件衣裳。”老姨拿包遮著臉,她實在太失策,出門竟沒帶遮陽傘。水果食療白瞎了。
我到家時,奶奶正坐在陽台口編箔子。
長衣長褲,戴著老花鏡,半天能穿上一針。
雖已明確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飯,奶奶還是沒個好臉色。
“晌午吃啥好飯?”
“面條。”
“啥面條?”
“就撈面條啊。”
“好吃吧?”
“還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點兒。”我揚了揚手里的食品袋,“我媽給你捎了點兒蝦。”
“說白話臉都不紅!”
奶奶揚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還是以嘴角為中心迅速蔓延開來,“還有和平,晌午回來吃飯也不提前說聲,恨死個人!”
整個夏天奶奶都在編箔子,陸陸續續搞了五六個。
我真是有個鐵打的奶奶,都這把年紀了,還有如此手藝。
“再編倆,”奶奶說,“秀琴家一個,西水屯家一個。”
“這還不夠?咱家用得完嗎?”
“你小舅家一個吧,老趙家咋不拿倆?”
我啞口無言。據奶奶說,這高粱杆兒是老趙家媳婦從娘家整的,過去沒人要的東西現在成了稀罕物。
“見了老趙家媳婦兒讓她過來拿,說她幾次了淨會假客氣,還讓我親自送上門啊?”
“人不要就算了,這玩意兒誰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遠弄回來專門為你服務呢?”
“那咋辦,我給她送過去?”
前段時間蔣嬸到過家里一次,說是買魚,但大晌午的,父親當然不在家。
於是她對我說:“林林沒事兒上家里玩啊。”
搞不好為什麼,我並沒有去。
大剛聽說被勞教了,起碼得在二里河篩一年沙。
奶奶罵起人來很厲害,這真進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來,說蔣嬸一個人拉扯孩子多可憐。
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
老趙家住七樓。
我掂著倆箔子,打樓梯慢慢往上爬。
其實出了門我就有點後悔,這兩層四級樓道整整走了三分鍾。
在樓道口,我又躊躇了好一陣。
正打算迎頭而上,老趙家門突然響了,然後就開了,接著蔣嬸露了個頭出來,披頭散發。
神使鬼差地,我立馬縮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過去時,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白背心西裝褲皮涼鞋,褲腿挽著,肚子鼓著,頭發濕著,臉——白白淨淨,戳著幾抹胡茬,透著股歲月也無從腐蝕的英氣。
此人太過熟悉,以至於轟隆一聲響,我幾乎忘了呼吸。
頃刻間他便朝樓道走來,大步流星。
下意識地,我飛快躥到了門後。
此刻陽光明亮,父親的頭發散著海飛絲的味道,而我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