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張鳳棠喊我過去,於是我就過去。
她尖叫著說“快快,再補一刀”,於是我就補了一刀。
“還沒死,再給它一下!”
我親姨往大門口閃了閃,聲音都有點發抖。
但我並沒有“再給它一下”,因為後者彈彈腿,終究沒能站起來。
血從氣管里涌出,和著雞爪的張合吹起一個巨大的泡泡。
有點神奇。
很快,噗地一聲,泡泡爆了。
這讓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
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覺有點殘忍。
“死了吧?嚇死個人!”
張鳳棠擰著柳眉,卻一副笑逐顏開的神情。
她邊走邊衝院子里喊:“看你們做個席,讓我們客人殺雞,三兒回來得管他要精神損失費!嚇死個人!”
張鳳棠穿了條黑色包臀皮裙,紅色的尖頭細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響。
“林林回來唄,”蹲下去洗手時,她抬頭衝我笑笑,“留給你小舅收拾。”
不好意思,就這麼一瞥,一抹隱隱的黑色打肉絲大腿的頂端肆溢而出。
我迅速扭過臉,把周遭綠蔭下的破碎陽光挨個撿了一通。
再次觸到死雞時,一條掛在樹杈上的黑絲襪突然就在腦海里飄揚起來——背景是一片藍天,清澈透明,與今天的並無不同。
我看看手上的黑鐵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雞血。
省親這天,母親放下東西就走了。
她說實在是忙,有個會不說,還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飯能不能趕上都不好說”。
小舅給人送餐,這十點半了也不見回來。
好在畢竟是開飯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備得差不離,弄個一兩桌沒啥問題。
就是這只烏雞得現殺,小舅媽讓我喊父親過來,張鳳棠自告奮勇,說她來,“不就殺只雞嘛”。
結果如你所見,接連搞了幾刀,這廝才乖乖地去見了馬克思。
對此,小舅媽說我姨逞能,我姨說哪是她,明明是雞逞能。
於是大家都笑了,在紅彤彤的美人蕉叢中顯得很歡樂。
“大家”也沒別人,就我、小舅媽和張鳳棠。
姥爺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剛剛還纏著我摘無花果,這會兒也沒了影兒。
至於陸宏峰,應該在堂屋看電視,這不,二師兄又在叫猴哥了。
也不知著了什麼魔,一上午小舅媽沒少拿陳瑤開我玩笑。
張鳳棠在一旁不忘煽風點火,什麼“我們可都見了好幾次,全都是林林主動領過來的”,讓人百口難辯,恨不得一頭撞死。
“別光說林林,”小舅媽給我遞來一方毛巾後轉向張鳳棠,“敏敏咋樣啦?啥時候辦事兒呢?”
“啥時候?”
張鳳棠把擇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媽,又順帶著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們急個啥,她這剛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穩下來不是?”
“已經到平陽上班啦?”小舅媽拉條板凳挨著我親姨坐下。
“嗯,有個兩星期了,這死閨女說啥都不聽,在家多好。”張鳳棠邊笑邊撇嘴,也不知是如意還是不如意。
“年輕人啊,咱們還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飲料。”小舅媽衝我甩甩頭,“這敏敏啊,也好久沒見嘍。”
“過一陣兒就能回來,她這新手要學的也多。”
“這次啊,可得多謝謝二姐。”小舅媽眨眨眼。
“謝啊,當然謝,”張鳳棠仰起臉,手中的蒜薹搖頭擺尾,“林林說吧,你想要啥,能負擔得起姨就給你買!”
她那顆黑痣在綻開的紅唇邊跳躍著,顯得分外惹眼。
然而除了鬧個大紅臉,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那得問問我媽。”
幾乎是硬擠出一個笑臉,我衝進了廚房。
拿罐啤酒出來時,張鳳棠還在說:“不過啊,這也是敏敏頂事兒,咱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文憑,你說咱敏敏這樣的,說實話,去哪兒不行?她偏就一門心思想往平陽去!”
我這姨不愧是唱戲的,前面連說帶笑,最後這一句簡直是咬牙切齒。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淨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陽咋地不比平海強?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張鳳棠長嘆口氣,攤攤手,然後就大笑起來,雲間鷂子般高亮。
據奶奶說,表姐轉業這事兒多虧了母親幫忙,當然,“還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說現在進機關啊,一個字——難”!
而表姐之所以“一門心思往平陽去”,當然是感情所系。
男方老家在青海還是新疆,總之風吹草低見牛羊,窮,這會兒人在平陽服役,轉不轉業還未可知。
“你姨不太願意,這敏敏也是個死心眼,你說你沒了爹,你娘拉扯著倆孩兒容易不?”
奶奶有些義憤填膺,但很快話頭一轉,“不過啊,軍官也好,鐵飯碗,多神氣。”
我想幫忙擇菜,結果被小舅媽打發去買清潔球。
購物歸來,院子里沒了人,以至於二師兄的哼聲顯得有點矯情。
剛要撩起門簾,廚房里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也不能說“竊竊”,但聲音確實壓得很低,一種口水噴灑著淋濕耳朵的感覺,正是張鳳棠:“……能幫忙啊,也未必要幫忙,本來就各過各的唄,說是你來我往,人家又用不著你,理你干啥。”
“這機關里的事兒,復雜著呢,她一個平海辦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麼長?”
“嘖嘖,人家啊,”聲音低得幾乎是貼牆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沒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陳建軍啊,老相好了。”搞不好為什麼,這潮濕的低語在八月的陽光下變得異常響亮。
“別瞎說。”小舅媽笑了一下,鍋碗瓢勺叮叮作響。
張鳳棠果然不再“瞎說”,一陣流水聲,嗓音提高了幾分:“這藕夠吧?”
“夠了夠了,”小舅媽笑意未褪,頓了頓,“聽林林他奶奶說,人秀琴好歹給團里幫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幫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沒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親姨索性唱了起來,“有些事啊,不足為外人道也——”
“還真是個唱戲的。”
“真的,你當姐蒙你呀,要說幫忙,鄭向東——咱向東哥頂頭牛嘞。”
“是不是?那還是咱爸調教有方。”小舅媽笑著,向門口走來,腳步鏗鏘凜冽。
老天在上,我並沒有任何偷聽的意思,只是想找個時機進去而已。
然而老天爺實在不給面子——眨眼間門簾已被撩起。
別無選擇,我只好硬著頭皮往里衝。
於是小舅媽一聲尖叫,連退幾步:“嚇死人,你個死林林,走路都不帶聲音啊!”
小禮莊這獨院還是買了下來,盡管我一再強調存在法律上的隱患。
“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說,“不接地氣!”
他說的對,哪怕面紅耳赤,我也無從辯駁。
午飯主要還是小舅的手藝,炒了幾個菜,悶了一鍋鹵面。
小舅媽讓我喊父親吃飯,我說打個電話嘛,她說:“看你能有多懶,幾步路都不想走!”
懶就懶吧,我佯裝出門,還是撥通了父親的手機,響了幾聲後被掛斷。
我只好繼續撥,很快,再次被掛斷。
老實說,這實在令人惱火。
正是此時,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說:“別打了,打個屁!”
順風而來,分外響亮。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父親。
他站在馬路對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碩大的肚皮在陽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
“你媽還沒過來?”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來。
關於蔣嬸的身材,奶奶曾說這媳婦兒臉吃得跟紅白花兒一樣,整個人白胖胖的,“啥也別說,都是兩套房燒的”。
對此父親表示,這有啥好,老母豬一樣,鳳蘭那樣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點。
說這話時,父親坐在我對面,強忍著,我才沒一口水噴他臉上。
至於箔子,我當然還是給老趙家送了去。
雖然回來後,奶奶怪我辦事拖拉,送個東西都快一個鍾頭。
玄關並沒有那雙常被母親埋怨臭氣熏人的皮涼鞋,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父親回來沒。
“啥回來?”
奶奶沒好氣,“吃罷晌午飯你爹才上魚塘,回來干啥?”
我禁不住癱到沙發上,長吐了口氣。
“咋了?”越過老花鏡,奶奶扭臉瞅了我一眼。“太熱。”深吸一口氣後,我告訴她。
那天父親下去後,我在門後站了好一會兒。
等反應過來,白灰已在背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層。
當時我想的是,能有根煙抽該多好。
樓道里不時咚咚作響,那些腳步聲五花八門,卻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囂。
往老趙家門口瞄了幾眼,我終究還是一口氣爬上了頂樓。
那里有風,但炙熱。
陽光生生罩下來,暴戾而齊整。
門檐下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
我用腳使勁搓了搓,它依舊紋絲不動,真是令人驚訝。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那份一覽無余的燥熱讓人忍無可忍時,我才掂起箔子緩緩下了樓。
蔣嬸頭發已經扎了起來,但毫無疑問地散著股海飛絲的味道。
見我上門,她有些驚訝,乃至愣了好幾秒。
於是我就遞上了箔子。
“看你奶奶,都說過不要了,也不嫌煩一天。”她笑著把我讓進了門。
近乎本能地,我在屋里環掃視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兒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繼而在上面彈了彈。
我沒搭理她,反問:“XX不在家?”
“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幾天了都。”
搞不好為什麼,她這個眼神讓我十分生氣,以至於都不知說點什麼好了。“進來坐啊,”她收起箔子,“喝點啥,瞧你那一身汗。”
“不坐了。”我轉身向外走。
“咋了你,這麼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實上直到抓住門把手我都沒能想好說辭。擰開門時,撲面而來的暑氣像是柔軟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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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劇往事》專欄當然還在連載,這一連幾期講的都是平海評劇的發展,確切說即南孫班如何在本地劇團和各路梆子的圍剿中存活下來,乃至兼容並蓄地發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
本期寫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縣三等縣長的故事。
據我估計,真實性已不可考,恐怕傳奇成分更多點。
母親文筆老道而不失幽默,種種畫卷浮於眼前,繪聲繪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張地笑出聲來。
“行了行了,吃飯了,”母親端上一盤涼拌黃瓜,皺皺眉,“瞧你那傻樣兒,不像那誰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
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個腦癱患者,打小綁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對年少的我們而言,此人最令人矚目的莫過於開襠褲里那條黑粗長的肉棍。
他流著口水挺著雞巴的模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構成了呆逼們關於成長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還不愁媳婦兒。”父親一搖一擺地打洗澡間出來,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親沒看父親,而是在沙發腿上踢了一腳,“趕緊洗手,喊你奶奶出來。”
我立馬丟下報紙站了起來。
父親從冰箱里拎了瓶啤酒,問我喝不喝。
我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進廚房端飯時,我幾乎不敢抬眼看母親。
“慢點兒,”她笑笑,“這麼大個人了,端個飯你急啥。”
憨兵和他媽的事兒我多少知道一點。
也不能說“知道”,應該說“聽說過”,這種事兒多半是居心叵測的詬誶謠諑,雖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圍內傳得沸沸揚揚又消失得悄無聲息。
至今我記得從呆逼們嘴里聽到那個神秘兮兮的笑話時巨錘夯在心髒上的力度。
飯間父親嫌涼拌苦瓜太苦,母親撇撇嘴說歷來大廚動嘴不動手。
於是父親笑笑說下次讓他來。
甚至,他討好地問母親:“今兒個沒去游泳?”
游個屁啊,也就剛放假那會兒我跟母親去過兩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鍋餃子湯,而是VIP卡有人送,不去白不去。
何況奶奶是反對母親去游泳的,父親也開玩笑(或許只是拍馬屁)說母親這身材不適合去公共游泳池。
而哪怕去了,母親也頂多在淺水區泡泡,她聲稱自己怕水,“學了幾十年也沒學會”。
應景的是,就著啤酒,父親很快講起了剛結婚那會兒他帶母親到村北二道閘學游泳的事兒。
當然,老生常談,可以說耳朵都快聽出繭了。
無非是,烏漆麻黑,母親白得像塊玉,“你說你這半夜三更來和白天來有啥區別”?
這一說不要緊,倒勾起了奶奶的懷舊病。
“以前多好啊,到處綠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現在?”她老長嘆口氣,給了我一肘。
後來父親問母親喝酒不,她點點頭,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
就這一刹那,我發現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脫了兩個。
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
父親竟然也發現了。
倒完酒後,他說:“咦,你指甲咋壞了?”
母親仰頭欲飲,嗯了一聲,眼眸大睜又旋即閉上。
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個家庭主婦,要事在身,這玩意兒留不住。”
奶奶表示贊同,但她不是面向母親而是面向我:“這啥指甲不方便,還不好看,花花綠綠的,鬼一樣。”
當然,母親的只是素色指甲。
“家庭主婦咋了,”父親也悶了一杯,“我掏錢給你做。”
“本來就不想做,經不住勸才試了試,還把我往溝里帶啊?”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我,臉頰上浮起一抹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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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聒噪了半個月,奧運會總算來了。
當然,它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頂多給無聊的人們帶來一點無足輕重的消遣,從而在某種程度上達至一種暢快排汗的效果。
有時候在法庭上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奧運捷報,真讓人不知說點什麼好。
更為夸張的是,連煙鬼兒老黃都關心起國家的體育事業來。
一次在廁所門口,我碰到了老黃,他邊拉褲鏈邊對我說了一句話。
也許是語速太快,也許是含混不清,總之我沒聽懂。
於是我請求老黃再重復一遍。
他夾住煙,一字一頓地說:“我、們、拿、幾、枚、金、牌、啦?”
如你所見,大家都著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兩天我都會往劇團跑一趟,偶爾看演出,更多的則是在辦公室上網。
跟家里的撥號比,這百兆光纖還真不是蓋的,下個片那速度颼颼的。
這里有必要強調一下,這個“片”都是正常電影,下毛片我還沒那個膽,撐死翻翻黃色網頁罷了。
電腦呢,平常也是閒著,劇團里來人也就聊聊QQ打打紙牌。
這陸宏峰倒成了常客,好幾次我見他在這兒打《傳奇》,聚精會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鍵盤上。
我說挺會玩兒啊,他紅了臉:“幫同學練級,隨便耍耍。”
記得杜麗奪冠那天,我到母親辦公室時,電腦開著,空無一人。
屏保是那個珊瑚礁和魚,一個泡泡不斷地放大,看起來非常愚蠢。
剛想叫聲媽,陸宏峰從臥室走了出來。
這有點讓人驚訝,於是我問他干啥去了。
“大號,急,真憋不住了。”他撓撓頭,挪挪腳,臉漲得通紅——也有可能是太黑。我這才發現,這位小表弟的色號和陸永平已相差無幾。
到二職高打球時,我會盡量拉上王偉超,這胖子確實需要動動了。
不過這逼不光是肥,也壯,打起球來效果驚人——活生生一輛人肉坦克。
每次打完球,王偉超都會邀請我吃燒烤,我確實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畢竟大家都囊中羞澀。
他剛買了輛摩托車,因為“賭場失意,不能全賠光了”。
就這一陣,王偉超到過家里兩次,有次母親恰好在,就留他吃飯。
如你所料,雖然身寬體胖不同於往昔,死皮賴臉的功夫倒是一點沒變——這貨果然留了下來,一個勁地夸張老師做的菜好吃,說什麼張老師還是這麼年輕,真是嚇他一跳。
還有陳瑤,王偉超問我咋不帶回來讓哥們兒見見。
我能說什麼呢,我告訴他人去澳洲了。
“澳大利亞啊,現在冷啊。”
王偉超說。
是的,陳瑤也這麼說。
我們視頻過兩次,陳瑤說墨爾本那個冷啊,“真想家”。
我說那你還不回來啊。
這時陳若男就蹦了出來,嚷著跟我聊天,很歡樂,我卻沒由來地感到一絲煩躁。
“快寫你作業去,”我告訴她,“小屁孩。”而陳瑤說這兩天就能回來。
王偉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們的描述。
這起碼證明了一點: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過不止一根。
遺憾的是,這跟屄毛嘴太碎,花樣又多,一會兒KTV吧,一會兒哪哪的溜冰場周年慶,搞得人擼個串都要一驚一乍。
於是王偉超擺擺手,把她打發走了。
臨走,姑娘指著男友的鼻子說:“你等著。”
後者抖抖奶子,吐了個煙圈兒:“好的,我等著。”
捧場似地,呆逼們仰天大笑,一時周遭側目紛紛。
依舊是夏日啤酒花園,依舊是燒烤,只是沒了散著屍臭的槐花,多了股揮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熱。
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誰扯起話頭,問前段時間特鋼社區籃球賽的獎品是啥。
“人均就那幾千塊錢吧,你以為啥,獎你套房?”王偉超咂咂嘴,“MVP還行,獎了輛現代。”
“可以啊,鋼廠就是土豪,出手就十來萬。”呆逼們艷羨不已。
“你知道MVP誰不?”王偉超彈彈煙灰,衝我揚揚臉,“那天嚴林就見了。”
比賽是看了,但要說哪個技藝超群乃至讓人印象深刻,我還真沒頭緒。所以我攤了攤手。
“就那胖子,上場五分鍾,滿場胡掄,”王偉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臉給他扇腫。”
“我操。”我只能這麼說。
“張行建的侄子這逼,知道這比賽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兒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義憤填膺。
有呆逼甚至揚言要“一把火給這雞巴宏達燒嘍”。
另一個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說:“人陳鐵蛋兒就黑社會出身,還怕你這個假黑社會?”
“他不倒賣鋼材嗎?黑個雞巴。”
“倒爺不就是黑社會嘛,那年頭別說往廣東、海南,鋼廠的貨你出出平海試試?”
“倒賣鋼材不假,建業真正發達是八七年承包了水電站工程,後來才進了鋼廠,這也沒幾年。據我爹說,當年這逼直接調任副廠長,把一幫老家伙氣得要死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沒有。”
王偉超蓋棺定論,洗牌的手有條不紊,“其實啊,建業文革沒少吃苦,當兵也晚,復員後還在法院耗了兩年,說到底還是人膽大心細,有關系的多了,也沒見誰敢倒賣鋼材啊。”
“膽兒大的嚴打都給干死了。”我總算插了句嘴。為了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分量,我即興打了倆嗝兒。
大家紛紛表示贊同,有呆逼甚至講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鄰居的小舅子的故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腦後挨了一槍子兒。
攜著這個悲催青年的亡靈,他問:“你們說嚴打和打黑哪個更牛逼?”
“嚴打吧。”
“嚴打?嚴打你能打個酒店出來?”
呆逼甩甩頭。
毫無疑問,他指的是一旁的宏達大酒店,後者毫不吝嗇地把各種光芒灑到我們臉上,令人倍感榮幸。
“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業街那個吧,”王偉超說,“前身是啥二利酒店,當年挺牛逼的,平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須牛逼啊!二利餐飲,二利夜總會,哪個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燈,北街那幫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鹵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護送,沿街賣肉!不服氣?警棍手銬伺候!你不是拽嘛,衝擊派出所嘛,咋不見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陳建國他也服軟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個金主,後台都要倒,他還蹦躂個屁。”王偉超撇撇嘴,“來來來,接牌。”
“聽說當時開槍了都?”
“啥開槍?”
“抓那個鄭啥,那個啥副市長那會兒啊,聽我哥說,XX動關系調部隊過來,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樓。”
“靠,哪有那麼夸張,啥情況吧,鄭學農在酒店正爽著呢,被陳建國親信查了房,假裝不認識,硬給拷了起來。你媽屄啊,白天領導前領導後的,晚上就不認識了?這一逮就是一窩,光政法系統都好幾個,還他媽現場直播,直接上了省衛視晚間新聞,太他媽狠了!”
“不會吧,新聞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關系,你以為他陳建國吃了豹子膽,整這麼一出出來?”
“那也不可能,影響太惡劣。”
“給你說吧,那天睡得晚,我是親眼所見!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來,害我擼了好幾管!”
“你是夢到你媽屄了吧,我操!”
“靠!”
王偉超讓我出牌,於是我就出牌。
在此之前,我抬頭望了眼光怪陸離的宏達大酒店。
似乎有風,但每一絲波紋里都爬滿了黏稠和燥熱。
我抹抹汗,忍不住嘆了口氣。
老實說,他們的話讓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場黑幫電影里,而且是最庸俗那類。
就這次燒烤的第二天,我和王偉超跑籃球城打了一場球。
回來路過老商業街路口時,我決定到劇團辦公室衝個涼。
當時有個四五點,母親辦公室沒人,對過的會議室播著奧運會游泳比賽,有點過於喧囂。
沐浴著水簾,我突然就想擼個管,當然,憑借著堅強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拋諸腦後。
然而洗完澡我才發現沒有浴巾。
不光沒有浴巾,連條擦頭毛巾也沒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惱火地打浴室衝出來,在母親臥室搜尋了一通,結果——依舊一無所獲。
別無選擇,我拉開了衣櫃。
得承認,當混著樟腦味的馨香撲面而來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讓我的心怦怦直跳。
櫃子很空曠,都是些夏裝,兩條連身裙,一件白襯衫,一身西服套裙,兩條肉色絲襪,下層碼了幾個豆腐塊,褲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巾。
抓條毛巾擦完頭,剛想關上櫃門,我的目光卻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層抽屜上。
側耳傾聽,只有模糊的比賽解說聲,於是我就拉開了抽屜。
如你所料,是母親的內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條紅色和黑色。
那條黑色罩杯略小,鏤空蕾絲花邊兒,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幾眼,像真能瞧出來什麼似的。
此外還有兩條未開封的絲襪,肉色和黑色,看包裝應該是褲襪吧。
是時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絲襪按原路放好。
正要關上抽屜,一個黃褐色的紙袋猛然躍入眼簾。
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兒,但顏色和抽屜內部過於接近,以至於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此刻,透過那些柔軟物什,它放出幽幽而厚實的光,讓我的眼皮沒由來地跳了一下。
接連摩挲幾個來回,我才告訴自己它確實是個紙袋,事實上連商標都一清二楚——GUCCI,也就是陳瑤所說的古馳。
毫無疑問,這是奢侈品之一種,在我的有限經驗里,它只和牛秀琴建立過聯系。
略一猶豫,我把它拽了出來。
確實是個紙袋,里面有兩個盒子,也是黃褐色。
紙袋底部還有兩條咖啡色的絲帶,沒錯的話,應該是盒子的包裝帶。
也就是說,它們已經被拆開過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氣了。
或許是盒子太過光滑,我的手有點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摳起了蓋子。
然後,一抹淺黃在眼前綻放開來,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
那些螺旋狀的長條紋,在四月的春光中,在無數次的夢里,貼著豐滿的肉體,模糊而隱晦,現在卻陡然清晰起來,爆烈得有點夸張。
這是一條長袖連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裙擺恰如其分地短,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行進中快速交叉的大腿。
沒有吊牌。
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
會議室傳來一陣歡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媽牛逼!”
有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