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雖然廟會還沒正式開始,老南街和平瀆路上已是商販雲集、行人接踵。
打長途客運站出來,陳瑤的嘴就沒消停過。
幾乎所有可以勉強歸類於平海美食的東西,她都要嘗一嘗,完了還要評價一番,露出贊嘆或嫌棄的表情。
當然,一切以她的幼年記憶為標准。
午後燦爛的陽光下,那些熱氣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熙熙攘攘和塵土飛揚,儼然讓這個女孩回到了童年。
可惜此情此景於我而言沒什麼特別,無非看看熱鬧,就是人有點多。
南街老廟會從小到大滿打滿算我也就去過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寬點、街長點,跟我們村趕集也沒多大區別。
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興致盎然的陳瑤身邊走著一個無精打采、了無生氣的我。
更可怕的是,鄙人還需對陳瑤的評價作出反應,亦即:贊嘆她的贊嘆,嫌棄她的嫌棄。
這個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餅上達到了頂峰。
嚴格上講,糖油煎餅算不上平海特產,畢竟類似的玩意兒(造型不同)周邊縣市也有,不過叫得最響的還是平海油煎。
一路下來,賣油煎的不下十來家,除了在第一家陳瑤一聲歡呼拿了倆後(另一個自然硬塞給了我),對其余各家她也就點點頭眨眨眼,頗有些長者風范。
直到在一家叫老柳莊糖油煎的攤子前,她才停了下來,這一開口就要了五個。
“我四個,你一個。”
她用平海話說。
這個老柳莊糖油煎是個老字號,倒不是我對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寫著“老字號”。
“吃啊,快嘗嘗。”
陳瑤咬了一口,一臉美滋滋的。
我瞅瞅滿手的油膩,堅決地搖了搖頭。
“就一口。”她近乎哀求。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咋樣,好吃吧?啥叫正宗,嘖嘖。”
“還行,”我告訴她,“不過比我奶奶弄的差了點兒。”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藝了。”陳瑤白眼一翻,哼了一聲。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著倆油煎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不過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爺爺弄的也要差上一點兒。”陳瑤搖頭晃腦。多麼奇怪,這人嘴憋得滿滿的,吐字依舊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陰歷九月十七,既是為期三日的南街老廟會的頭一天,又是為期一周的平海旅游節的開節日。
周五這天沒課,我便拉上陳瑤,回了趟平海。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我的邀請,後者幾乎沒怎麼猶豫。
這搞得人非常被動。
畢竟我也只是腦子進水隨口說說,結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當然,帶女友回家沒什麼不好,我只是覺得這一切發生得有點突然。
應該說陳瑤還是很激動的,具體表現就是在大巴車上時而活潑異常,時而沉默不語。
她這套我估摸得略准,應對措施即遠遠站開,天地廣闊任她老打滾。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驕陽卻毫無疲態,沒准比起盛夏正當年也不遑多讓。
以上純屬個人感覺,我又不是溫度計,我只知道頂著日頭吃灰的滋味不好受。
更不要說這一逛就快倆鍾頭,陳瑤說總不能空手而來,我說上次從澳洲帶的那些夠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應。
如你所料,這套對話在平陽已發生過一次。
最後陳瑤在民俗街給家里每人買了條毛线圍巾——除了我之外。
老實說,我覺得那玩意兒實在太丑了。
等我倆風塵仆仆地趕到御家花園已六點出頭,殘陽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臉。
或許是為了給大家一個驚喜,此行並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親。
所以奶奶嘮嘮叨叨地開了門,然後就嚇了一跳,待看清身後的陳瑤,那如南方河網般皺紋密布的嘴就再也合不攏。
她甚至紅了臉,拉著我的胳膊就是兩巴掌,怪我“真是個傻小子,啥也不懂,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吱聲”。
接著她便搓搓手,一把給陳瑤拽了進來,一張嘴除了向我開炮再也湊不出其他詞句。
陳瑤更是不堪,臉都紅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間隙瞟我幾眼了。
第一次會母親時都沒見她這樣。
說不好為什麼,我倒冷靜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後就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拿起一個橘子,我問:“我媽呢?”
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陳瑤讓到沙發上,她才橫我一眼,撅了撅嘴:“人姑娘到家里來,你瞅瞅你那樣兒,一點禮數也不懂!”
我笑笑,把剝好的橘子遞給陳瑤,又重復了一遍以上問題。
奶奶還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給客人拿飲料,就邁著小碎步奔去了廚房。
邊走,她邊回頭:“喝點水,喝點水,奶奶去給你倆燉點水。”
我和陳瑤同時起身說不用,奶奶卻置若罔聞。
這種事毫無辦法。
沒幾分鍾,我親愛的奶奶就端著一個大白瓷碗出來了。
毫無疑問,里面臥著四五個雞蛋。
“你的自個兒端去!”
她邊走邊向廚房擺頭。
不管有多不情願,我也只能向廚房走去。
等再回到客廳,陳瑤已經埋頭在大白瓷碗里了。
“多好的姑娘啊!”
奶奶坐在一旁,搭攏著倆手,也不知說給誰聽。
陳瑤透過水蒸氣偷瞟了我一眼,臉依舊紅彤彤的。
我以為面對這碗“水”她能堅持幾分鍾,不想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媽呢?”咬上一口雞蛋後,我問。有點百折不撓的意思。這下奶奶總算聽見了我的話,她說:“你媽忙得很,這啥旅游節,明兒個啊,還得唱戲,劇團一連忙活好幾天了。”果然不出所料。我瞥了陳瑤一眼,後者抬眼笑笑說:“你瞅啥?”
“吃你的唄,亂瞅啥?”
奶奶立馬打抱不平,“鍋里熬了點稀飯,一會兒我去炒倆菜,你看你回來也不吭聲,家里啥都沒准備,慢待人姑娘!”
她把腿拍得啪啪響,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樣子。
“這就行了!”陳瑤看看我,又轉向奶奶,“飽了,不用麻煩了。”
“你這姑娘瞎客氣啥,不吃飯哪能行?”
“真飽了。”陳瑤瞅瞅我。
“讓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這種毫無意義的抵抗,“我爸呢?”似乎這才想起父親,我嘴里憋著雞蛋,有點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樣,這旅游節上面查得那叫一個嚴,稍不合規定就得關門,你爸也不知能吃個熱乎飯不。”這麼說著,她語調都變了。
“淨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兒還怕沒飯吃?他那兒除了熱乎飯還有啥?”
晚飯炒了個西紅柿雞蛋,炒了個青椒肉絲,完了又拌了個蓮菜。
奶奶擔心自己眼神不好,讓我全程幫忙,我一甩手把這個光榮的任務讓給了陳瑤。
燒餅也買了幾個,沒辦法,權當明天早飯了。
奶奶說父母都不回來吃飯,她一個老太婆就是瞎湊合,“可別怠慢了姑娘”。
姑娘則一個勁兒地表示很滿意,夸奶奶手藝好。
奶奶說姑娘禮物買得才叫好,那個蜂蜜那個啥油,才吃了一點,這腰不疼了腿不困了,神了!
在姑娘的樂呵呵中,她又說禮物就是個禮數,可不能老買,見外!
陳瑤的機靈勁兒可算上來了,她說給奶奶買她心里高興。
“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嘆道,“平海姑娘瞅著就是俊!”
飯後領陳瑤到臥室晃了一圈兒,又在她的幫助下在書房給自己支了個鋼絲床。
之後就沒事干了,要麼看電視,要麼上網,再或者——我提議到樓下溜溜圈兒。
望著窗外貓眼般的圓月,陳瑤卻突然表示想去“戲台”看看。
這是個好主意,可謂一拍即合。
“也給你媽吱一聲,傻小子!別嚇她一跳。”奶奶衝我撅撅嘴,就要去打電話。但我制止了她,我說:“就是要嚇我媽一跳!”
上學年獎學金只拿了個三等(陳瑤一等),不到五百塊。
如果有什麼羞於見母親的,大概就是這個了。
不過想想尚欠著父親的禮物,這羞愧又難免有些矯情。
兩種情緒這麼一對衝,我的臉皮反倒厚了幾分。
因為晚飯吃得過於圓潤,我和陳瑤只好騎電瓶車前往。
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沒少打嗝。
陳瑤戲稱:咱們乃是由臭雞蛋驅動的機器。
這晚月亮巨大而空靈,有些不真實,一如周遭的銀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銀澆鑄而成。
我倆慢悠悠的,談天說地,放聲高歌,到老商業街路口時有個八點多。
平海廣場,包括整條商業街都掛上了燈籠,大伙兒吃完飯跑出來消食兒,妖魔鬼怪般地飄蕩在銀色世界的黃色斑紋中。
河神像更是披紅掛彩,周遭圍了數個宣傳牌,把不知哪個老仙兒胡諏出來的古代民間故事會硬給吹得言之鑿鑿,成了什麼民俗瑰寶、文化遺產。
照此說法,倘若沒有河神護佑,恐怕也沒有我們這些碌碌螻蟻了。
紅星劇場門口也貼著巨幅海報,為了弘揚評劇文化、慶祝旅游節、回饋戲迷雲雲,鳳舞劇團將於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廣場上進行為期三天的開放式義演,早晚各一場,屆時更有來自天津、沈陽等地的老藝術家傾情獻藝。
海報背景是《花為媒新編》,我親姨縮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趙麗蓉,她的演繹也是頗受歡迎。
然而劇場大門緊鎖,里面更是黑燈瞎火,如果忽略掉門衛室和院子里因廣場上的喧囂而不時亮起的聲控燈的話。
搖了好半晌,看門老頭才走了出來,瞅著眼生。
他說,沒演出瞎搖啥。
我說,我找我媽。
他問,你媽誰啊。
我只好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他說,哦,早下班了,明兒個有重要演出,今兒個歇班早。
“要不,”他指指不遠的文化綜合大樓,“到樓里瞅瞅?約摸也沒人,早下班了!”
不用他說,我們也會去辦公室瞅瞅。
不過陳瑤有些失望,她說本來想看戲台呢,我說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
繞著圍牆走了一二百米,我們來到了綜合大樓的正面。
遠遠地,三樓有窗口亮著燈,沒錯的話,應該就是團長辦公室。
搞不好為什麼,這甚至讓我生出一絲慶幸,隨之而來的卻是一抹淡淡的心酸。
是的,毫無防備,我吸吸鼻子,瞅瞅陳瑤,又望望那輪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時它便襲擊而來。
大廳燈火輝煌,暢通無阻。
走樓梯上了三樓,結果劇團辦公室的鐵閘門鎖著。
這個時間點,實屬正常。
於是我讓陳瑤躲到一邊,就開始叫門。
不想接連喊了幾聲,都無人響應。
我只好審慎地加大嗓門。
又喊了兩嗓子,還是沒人應。
但嗓門不可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來保安。
在陳瑤的竊笑聲中,我撥了母親的手機。
嘟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鐵閘門前徘徊了兩個來回後,電話才被接起。
“林林?咋了?”母親有些喘,雖在刻意壓制,但還是像春風中的銀杏葉般閃亮而凌亂。
“你咋了?”我瞥了陳瑤一眼,後者縮著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樣。
“沒咋啊,”母親深呼一口氣,“剛跑完步,累死人。”這麼說著,她輕笑一聲,又補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
“還小哪你,”母親氣息總算平穩下來,“想家就回來唄。”
“回來了啊,”我終於笑出聲來,陳瑤也好不到哪去,雖然她極力捂著嘴,“我就在辦公室門口。”
“真的假的?你就編吧。”不知是不是錯覺,母親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鐵閘門鎖著嘞,”我用力晃了晃門,“進不去。”
“真是長大了你,回來也不吭聲!”好一會兒,母親才笑了笑。
“讓不讓進去啊,不讓進我就走了!”
“媽正要洗澡,你等等,回來也不提前說聲,都不消說你。”
於是我們就等。
陳瑤從角落里閃出來,問咋了,我說正洗澡,她說:“噢,美人出浴!”
托她老吉言,大概過了六七分鍾,美人總算出浴。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母親趿拉著雙平底涼拖,輕快地擦著地面,恍若什麼鳥在雪地上快速滑過。
不等我擺手,陳瑤一下就閃回了角落里。
母親先是探個頭,瞥見我後才放出了全身像。
明亮的走廊里,她腳步飛快,八分闊腿褲撲扇得像一對寬大的黑色翅膀。
離我還有幾步遠時,母親攏攏濕發說:“回來也不吭聲,真有你的。”
“快點兒吧,腿都麻了。”我兩手操兜里,想憋著,但還是笑了出來。
“還有臉笑。”
母親板著臉開了門。
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閒襯衣,領子打著結,像是圍了條紗巾。
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於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還不讓笑了?”
“你可勁兒笑。”母親扶著門白我一眼,“還進不進來?”
我沒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掃了一眼。
與此同時,陳瑤已經蹦了出來。
真是令人沮喪。
我的設想是擊掌為號,即,我拍拍手後,陳瑤會像電影里賄賂高官的女姬那樣打簾子後緩緩飄出(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帥氣)。
現在一切都搞砸了。
當然,基礎效果也是相當可觀的。
陳瑤叫了聲姨,母親足足愣了好幾秒。
那豐潤的嘴唇動了幾動,終於綻放開來——“媽呀。”
她說。
伴著這抹愕然的笑,母親又垂頭攏攏濕發,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頭時笑容越發燦爛。
“來了也不提前說聲,哪有像你倆這樣的,”她看看陳瑤,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改天我再收拾你!”
這麼說著,她便拉住了陳瑤的手,同時在我胳膊上掃了一巴掌。
陳瑤掩嘴輕笑,裝模作樣。
我則笑得呵呵呵的,連鐵閘門都嘩啦嘩啦響。
母親問我倆吃飯沒,陳瑤說吃了,剛從家里過來。
於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瞅瞅你倆,回來這麼長時間都不能吱一聲,啊,專門嚇唬我這個老太婆呢?”
可能大家都太激動,歡聲笑語中在門口杵了好幾分鍾。
最後還是我說:“別老站門口啊,也讓陳瑤參觀參觀傳說中的劇團辦公室,啊,曲藝之家!”
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講出這種話,但不勞您費心,說完這話鄙人就紅了臉。
走廊里裱了些評劇名角兒的老照片,陳瑤瞧得津津有味。
我問母親吃飯沒,她說早吃了,“也不瞅瞅幾點了,你媽也不傻”。
“不傻?不傻你一個人呆這兒跑啥步?”
我咧嘴笑笑。
母親沒理我,她挽著陳瑤胳膊,三言兩語便道出了白玉霜悲兮壯兮的短暫人生,聽得後者一愣一愣的。
我就見不得這種悲慘場面。
在團長辦公室,母親給陳瑤沏了杯茶。
她問我喝不,我攤了攤手。
“喝,還是不喝?”
母親胳膊白生生的。
“當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攤了攤手,然後就發現南側辦公桌的一角擺著幾個木頭盤子。淺口,狹窄,橫七豎八。兩個稍小點兒的剩著些佐料,不知是醬油、醋抑或是其他什麼玩意兒。旁邊還躺著個狹長的棕色木屜,應該是個飯盒,做工相當考究。就這功夫,陳瑤也瞅見了,她贊嘆道:“啊,壽司!”我這才恍然大悟,雖沒吃過豬肉,咱好歹也見過豬跑。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拿起一個佐料盤使勁聞了聞。然而雞蛋已經毀掉了我的嗅覺。木屜里還有些空盤子,一個人顯然吃不了這麼多,何況母親也不會如此大方。“嗯,壽司,”母親倒著開水,眼也不抬,“有人請客,你媽也奢侈一把。”
“誰啊?”我把玩著木屜,屜身右側刻著倆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來喝茶!”
雖然心里癢癢的,我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陳瑤幸災樂禍地揚了揚嘴角,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只好丟下木屜,嘆了口氣。
“你霞姐,”好半晌,母親笑了笑,“媽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親就領著陳瑤四下轉了一圈兒,我自然全程陪同。
可惜這劇團辦公室和所有的辦公室一樣,並無特別之處。
在健身房,我跟陳瑤扇了兩拍子乒乓球。
我說瞧瞧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
其實這是瞎扯蛋,劇團訓練一般都在後台地下室,包括基本功。
這辦公樓不可能允許你整天殺雞般地吊嗓子。
母親雙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說話。
我讓她也來兩局,她搖頭擺手拒絕了。
興許是剛洗過澡,又興許是突遇陳瑤以致情緒過於激昂,母親臉蛋紅撲撲的,那雙桃花眼眸吸納著白色燈光水汪汪一片。
我不由多瞅了好幾眼。
後來談到旅游節,我說陳瑤本來想到劇場瞅瞅,結果這麼早就關了門,明兒個該不會要放啥大招吧。
“哪來的大招,一連忙活幾天了,這不歇歇哪行?”母親白我一眼,頓了頓,“走吧!”
“去哪兒?”
“劇場呀。”
“說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個人呆著。”
這麼說著,母親衝陳瑤招了招手。
後者自然喜出望外。
打走廊出來,我去鎖鐵閘門時,被母親叫住了。
“用不著,里面鎖住就好,一會兒啊,”她抬抬穿著涼拖的右腳,“咱們還得回來一趟。”
我搭上門閂,望了眼空蕩蕩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種神秘通道。
而外面的月亮大得離譜。
周六上午唱的是《馬寡婦開店》,張鳳棠演馬氏,鄭向東演狄仁傑。
或許是知根知底,看這倆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總嗅到那麼一絲惡搞的味道。
陳瑤瞧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
毫無辦法,這是年輕人的通病,撫須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著這麼一出,准會痛心疾首、扼腕長嘆。
在平海廣場上瞎逛一通後,我帶著陳瑤去了趟平瀆廟。
正午十點多,恰好趕上河神祭拜大典,這鑼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熱鬧了。
先殺雞,再祝酒。
老實說,殺不殺雞無所謂,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辭,我又沒喝,豈會知道它美不美)就這麼倒到河里,我還是覺得可惜了了。
而司儀的普通話過於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話始終夾著股屁味兒,整個場面實在尖銳得讓人牙癢。
陳瑤說不記得以前祭拜過啥河神啊,我告訴她不記得就對了,這狗屁大典是跟創衛和發展旅游城市一起開始的,起碼得2000年以後了。
打廟里出來,我們沿著紅宮牆走。
陳瑤說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實驗中學嘛?那兒離這兒可遠著呢。”
“我初二才轉校好不好,真當我地理白痴啊?”
“城關二中是吧?”我瞥陳瑤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會兒我可老跑那兒打球,你們學校全慫貨,來一個我滅一個。”
她卻沒了音。也有音,那種聲音我說不好,或許是輕輕咳嗽了一下。一時身後的典禮變得更加喧鬧。
“咋了?”我只好問。
“沒事兒啊,”陳瑤笑了笑,也不抬頭,“那會兒我爺爺七十多了,還在二中外面賣油煎。”
“嗯。”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把車把扭來扭去。
“我爸讓他收攤,咋說都不行。”
陳瑤很少提及她爹。
我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危險,不由瞅了她一眼。
正是此時,身後的司儀叫道:“下面有請祭祀大典的主辦方之一,文體局局長、黨組書記陳建軍同志登台致辭!”
很快,那熟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渾厚依舊。
或許不該有啥意外,但我還是愣了一下。
“陳晨他爹。”好半會兒我說。
“啥?”陳瑤總算抬起了頭。
“台上這人是陳晨他爹,藝術學院那個,十五號。”
“哦。”她說。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蕩,回家途中我們還順道去了趟藝術學校。
宿舍樓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
學校也沒正式招生,除了基礎戲曲班的幾個人,其他都是興趣特長生。
母親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理應如此,不然還能咋地。
幾經猶豫,周日一早我們還是殺往原始森林。
漂流、野營、探索了這些肯定趕不上趟兒,陳瑤說好久沒去過大雁溝了,於是我們只去大雁溝。
大雁溝並不是溝,而是半截山坡子,勝在地勢險峻以及物種資源豐富,前兩年剛被列為聯合國物質文化遺產。
當然,這些山山水水也就說起來好聽,其實沒多大意思。
從進山到景區大門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紅條幅,不是慶祝平海旅游節就是歡迎什麼省委市委領導蒞臨指導工作。
這屁眼舔的。
不過這些和我無關,我只關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區賓館的廁所出來,我邀請陳瑤也進去放放水。
她先說不去,後又說去。
手忙腳亂地把倆大包丟給我後,她便朝廁所走去。
就這當口,打里面出來個油頭粉面的貨,倆人差點撞上。
貨“咦”了一聲,扶了扶眼鏡說:“你怎麼也在這里?”
一口南方普通話,但咬字清晰。
如你所料,我嚇了一跳。
不光我,陳瑤大概也嚇了一跳,她老連退好幾步,半晌才說:“瞎玩唄,你能來,我不能來?”
不等話語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見。
貨兩手操兜,四下張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幾秒。
打一旁經過時,他衝我點了點頭,我也只好衝他點了點頭。
貨大概三十多歲,個子不高,西裝革履,梳著個偏分頭,皮鞋鋥亮得過分。
我問陳瑤這誰,她說她不喜歡這個人。
“誰啊?”
“算是我媽的一個同事吧。”猶豫了下,她說。
光登頂就用了倆多鍾頭。
中午買了兩份雞蛋面,泡上雞塊和母親做的牛肉干,就著薯條和啤酒,怪異,卻別有一番滋味。
飯後我倆在廟口的涼亭里呆了一陣。
這前前後後橫七豎八給陳瑤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著數碼相機一翻就是好半晌。
後來,她指著其中的一張(單手抱柱,兩腿岔開)說很早以前她在這兒照過一張類似的。
“好早,九五年,那會兒我這麼矮。”她比劃了一下。
“那麼夸張,你說的是侏儒,畸形兒。”我笑了笑。
“跟我爺爺一塊兒照的,他就站在這兒。”
陽光充足,但山風凜冽,不時有人在我們身邊轉悠。當他們舉起相機時,毫無疑問會把我們作為背景囊括到他們的記憶之中。
“爺爺身體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沒坐纜車。”
涼亭緊挨著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蔥蔥,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團團瘡斑,異常刺目。
“我爸出事兒後,沒倆月,爺爺就去了。”
遠遠能看到纜車,它們蕩在空中,飄在淡薄的雲海里,里面的人兒能否聽到風中的鳥叫?
“奶奶不喜歡女孩,剛開始還對付,有了若男後她基本就不上家里來了。我媽也強,不來往就不來往吧。後來我爸一進去,我媽受牽連被開了公職,緊跟著爺爺也沒了,這些怨氣奶奶一股腦都撒到了我們頭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嗎,”陳瑤扭過臉來,嘴角綻開一抹笑,“連大伯二伯家都不許和我們說話。”風真的有點大,她的眼淚都四下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