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打酒店出來,天陰沉沉的,太陽只剩個模糊的圓環,淡薄的影子在風中舞動得如一縷即將消散的煙。
我翻遍所有的口袋也沒能找到紙巾。
我並不知道自己臉上、胸口乃至褲腿上沾了那麼多血,直至電梯間的大姐投來詫異的一瞥。
當一絲慌亂在包著法蘭絨的鏡子里突襲而來時,我竟有些佩服她沒有尖叫出來,繼而我希望她能叫來保安或者報警,但是沒有,大堂里那些同樣詫異的目光也一樣,所有人像被凍住了一般,連句話都沒有。
花了兩分鍾才攔了輛馬自達,上車前我回望了一眼,酒店門口彩旗招展,台階上的盜版鴻星爾克閃爍著一種鉛灰色的光芒,而母親,並沒有追出來。
沒多久,的哥就問我是不是流鼻血了,我沒搭理他,因為手機響了——正是母親。
我直接掛斷。
剛要塞回褲兜里,她又打了過來,沒辦法,我索性關了機。
靠回座位,搓了搓干涸的血跡,手滑滑的,有些使不上勁。
的哥又重復了一遍他的問題,我依舊沒搭茬,徑直開了窗,車里有股發酵的腳臭味,摻著女性香水,簡直令人作嘔。
不想瘦子兀地叫了起來,手舞足蹈地叫我關窗,你來我去爭執幾下後,他一回頭便瞥見了我身上更多的血——我猜是的,這傻逼語氣明顯變了,連眯縫眼都瞪了起來,當即要我下車。
我坐著沒動。
他說再不下車他就報警了。
沒錯,操上了平陽土話,本地人的慣用伎倆,可是平陽話真他媽難聽啊,像雞屎拌豆腐糊了你一臉。
我到底還是下去了,沒掏錢,隱約司機罵了聲孫子,等我操了塊石頭,他早竄得沒了影。
腳下是蜿蜒的柏油小路,前後都沒有盡頭,兩側的無邊原野在越發濃重的陰霾里逐漸消融。
我用盡全力擲出石塊,隨後攥緊拳頭,一連吼了十幾下,直至喉嚨嘶啞得再也發不出音來。
我能感到聲帶腫脹起來,絢爛得如一朵膨脹的棉花,而眼淚,總算淌了下來。
原本想搭輛公交車來著,結果車一輛輛地駛過,我卻沒上去。
我往前走,繼續走,一刻也不消停。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雪花,我走過白楊和白樺,走過麥田和塑料大棚,走過結了冰的魚塘,走過不知名的巨大煙囪,到熙熙攘攘的鎮上時,雪已在龜裂的柏油路面上積起薄薄一層。
街上的人們莫名地面露喜色,就差像孩子那樣歡呼雀躍起來,或許他們還奢望著平庸的生活會在突然而至的天氣劇變中迎來那麼一絲轉機。
我渾身冷颼颼、硬邦邦的,仿佛那些濕透的衣服都結了冰。
過了市場南門,輾轉片刻後,我又返回,進了驢肉館。
叫了個火鍋,打了一斤散酒,鑒於一個人喝酒太傻逼,我不得不上了二樓包廂。
沒會兒便雲里霧里,不光喉嚨,我覺得渾身都腫脹起來,熱得似火燒。
老板娘經過時,進來跟我聊了幾句,瞧新鮮似地,她問我是不是失戀了,我讓她滾蛋。
撂了句“不知好歹”,她扭身就走。
就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我伸手在打底褲裹著的屁股上來了一巴掌。
“啪”地脆響中,她往門外掃了一眼,回頭罵我要死。
然而不多時,她送了盤鴨血上來,一面勸我不要喝了,一面卻坐下陪我喝了幾杯。
她咯咯地笑著,翹起的二郎腿有意無意地踢我一腳,面容卻越發模糊。
我不記得她多大年齡了,三十多?
抑或四十出頭?
女兒在廣州打工,兒子上高中,挺沉默寡言的一個小伙子,完全不同於他那在樓下掌廚、滿嘴油滑的父親。
大波過來時,我正趴桌上啃紅薯片,不等把僵硬的笑容收起來,背上就挨了一拳。
這一拳厲害,起碼十年以上功力,搞得我差點把一肚子黃湯肉沫吐鍋里去。
喘了口氣,他說母親在到處找我,我“他媽的”躲在這兒呢。
說我“他媽的”還手機關機,所有人都“他媽的”打爆了。
“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我說。
大波頭發長了許多,像個燙了頭的我國流行歌手高峰。
我真誠地邀請他坐下喝點。
他說了聲“喝你媽個屄”,就轉身打起了電話,可能是打給陳瑤,說我在哪兒什麼的,嗯嗯啊啊好半天。
等掛了電話,他撈把椅子坐下,問我咋了。
我笑笑說沒事,跟著又重復了一遍,不是我想重復,是舌頭有些不受控制,而且,我擔心嘶啞的嗓音他聽不懂。
他看看我,甩了甩狗毛,便不再問。
我再次邀請他來點驢大腸,他說了聲什麼雞巴什麼的,我也沒聽清。
等母親和陳瑤趕到時,我已經徹底飄了起來,昏昏沉沉中,只記得燈光下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清香。
除了“慢點”之類的,母親再沒其他言語,反是陳瑤,“嚴林嚴林”的叫了好幾聲,大概是恨不得一腳把我從大波背上踹下來。
路上吐了好幾次,北風呼嘯,天地蒼茫的,攜著那抹清香,一只手在我背上捶了又捶,我下意識想要躲開,卻沒有丁點力氣。
當晚睡在大波房里,一宿都是泡面頭的油膩味,當我覺得再不喘口氣就會憋死時,屁股被人踹了一腳。
當然是大波,一大早這貨就拾掇得整整齊齊,可謂百年一見。
剛要翻個身,眼皮都沒來得及闔上,又是十成功力的一腳。
“你媽來了!”他壓著嗓子,卻聲震屋宇。
草草洗把臉、漱漱口,不等打樓梯上下來,便瞧見母親坐在琴房的紅沙發上,她捧著一杯熱水,沒有抬頭。
大波坐在對面,埋頭摳著手機,陳瑤則抱著一把箱琴,兜兜轉轉,看見我時,歪著嘴眨了眨眼。
母親問起店面的房租水平,大波笑笑說跟市場里沒法比,不然也租不起,完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我這個懶貨可算起床了。
我埋頭揉揉眼,咧嘴笑了笑。
衣服上的血痕當然還在,只是變成了黑色,不知為何,我總想把它們藏起來,哪怕徒勞無功。
陳瑤提議吃早餐去,我也只好跟著去。
大波原本不想去,說他從來不吃早飯,在母親勸說下,也欣然前往。
他們仨走在前面,討論著琴行的事,我遠遠落在後面。
我也不願這樣,卻似乎怎麼也邁不動腳步,或許是因為這大雪吧。
是的,鵝毛大雪,盡管地上已是厚厚一層,幾近沒過腳踝。
早飯豆漿油條,大波又去夾了幾個肉夾饃,母親要給錢,他怎麼都不要,直到她板起臉來,這貨才把錢捏到了手里。
我沒啥胃口,右手背還腫了起來,勺子都不好拿。
大波和陳瑤卻吃得飛快,屁大功夫就抹抹嘴站起身來,前者說他得看店去,後者說一會兒上課劃重點。
不知有意無意,臨走陳瑤在我腿上蹭了一下。
抬起頭時,她拿著肉夾饃,衝我眨了眨眼。
我突然就有些惱怒,雖然知道不應該,臉還是瞬間漲得通紅。
我不曉得她知道多少,不曉得她如何猜測,更不曉得母親是怎麼跟她說的。
隱隱感到那對柔軟的目光,我埋著頭,誓死也不打算抬起來。
母親問我胃里好點沒,我哼了一聲。
周遭人聲鼎沸,很快身旁的空位就被新人占了去,她又看看我,清了清嗓子,到底是沒說什麼。
吃完飯,母親出去接了個電話,說她馬上到什麼的。
我以為她要走,不想片刻又在對面坐了下來,直至我抹抹嘴,她才在辛辣的空氣里站起身來。
一路上我邁著大步,走得飛快,以至於差點在移動營業廳門口摔個狗吃屎。
母親跟在後面,始終不遠不近,具體是多遠或者多近,我當然不知道。
我覺得自己梗著的脖子幾乎要斷掉。
盡管一個晚上便銀裝素裹,大學城的攤位卻沒見少多少,加上正值早飯時間,進入三角區後更是如往日般熙熙攘攘。
開了機,一連跳出好幾條短信,三條來自於母親,都是昨天發的,一條是“林林,對不起”,一條是“林林”,一條是“林林,別干傻事”。
我吐口氣,飛也似地把手機揣回了兜里。
站在校門口時,遲遲不見母親跟上來,許久,我總算回頭瞅了一眼,卻哪還有半個人影?
正納悶,隨著兩聲“林林”,她在一片蒼茫中急急跑來,散開的圍巾在胸前甩來甩去,雪實在是大,通紅的臉頰似兩個藏在雲霧中的苹果。
我撇過臉,作勢往學校走,很快被她拉住,跟著一盒雲南白藥塞進了臂彎。
我不耐煩地“嘖”一聲,用力甩開了那只沒來得及戴上手套的手,結果沒走兩步,又被她厲聲喊住,這回藥直接揣進了上衣口袋。
“別弄掉了。”
她小聲說。
我吸吸鼻子,徑直邁開腳步。
快到石獅旁時,依稀聽見母親叫了聲“林林”,一旁的煎餅攤在熱氣中滋滋作響,我沒有回頭。
距考研還有一個月時間,我卻壓根靜不下心來,甚至我覺得自己對這件事徹底失去了興趣。
一連幾天,在自習室里發發呆、打打瞌睡,完了要麼跑網吧上會兒網,要麼到大波那兒瞎搗鼓一通,盡管好幾次此逼都以教學的名義把我趕了出去。
我聯系過牛秀琴,她說忙得要死,哪有空往平陽跑,“要不你回來一趟?”
,“可算想起老姨了!”
她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跟著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幾乎能夠想象那對顛動的大奶子。
只是,我當然不可能回去。
有次上QQ忘了隱身,恰好青霞在,問我是不是跑出來玩了,我說玩就玩唄,還不能玩玩了,她立馬學著母親的腔調把我教育了一番。
我倒也沒頂嘴。
問了問母親上次來平陽的事,她說是領著幾個小演員到都市頻道參加一個活動,一個多鍾頭的節目錄了兩天。
“對了,”她打字像螞蟻爬一樣,“下下周星期六晚上播,一定要看!”
我沒說看,也沒說不看,而是發了個拜拜的手勢。
短短一周,大波一反常態地請我吃了兩次飯,頓頓酒肉伺候,連陳瑤都沒叫,只是那晚的事他再也沒問過。
聊的嘛,無非是音樂、考研、就業前景、他的脫發毛病以及老掉牙的中南海秘聞。
後來就談起了混音的事,他說南京有個做搖滾電台的哥們,叫吳宇清啥的,他家里能搞,過兩天店里清閒了,他就往那邊跑一趟。
這麼說著,他仰天大笑起來,像魯智深或者隨便哪個與之類似的古代英雄人物。
我忍無可忍地在他凳子上踹了一腳。
原本我想說最近沈艷茹可能有空,不知為何,也懶得說了。
宿舍天天都有牌局,我也搓過幾次,他們調侃說小心賭場得意,考場失意。
我說這叫他媽的勞逸結合。
雪一連持續了好幾天,打球是不可能打球的,籃球館也輪不到你,我便約上幾個不考研的呆逼搗了兩場台球,大家都很驚訝,說,你個逼也太放松了吧。
是的,誠如你們所言。
說不好為什麼,我甚至連陳瑤都不太想見,早飯基本上各吃各的,午飯和晚飯能推就盡量推,幾天下來,她倒也沒什麼話。
直到一個周六中午,在二號餐廳排隊打飯時,她突然就爆發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的老伙計咬著牙把一只不鏽鋼碗重重摔到了地上,於是它就彈了起來,足有半人多高,跟著“咣當”、“咣當”、“咣當”跳過洗碗池旁的過道,一路滾到了餐廳門口。
不光我,所有人都驚呆了,雖然很快他們就笑了起來。
余下的餐具也沒多好命,被重重地扔回了餐具車上。
等我撿回碗放好,再追出去時,陳瑤已拐過一道彎,無奈路滑,我拼命小跑,她可勁快走,足有個兩三分鍾我才拽住了她的胳膊。
陳瑤的眼圈連同小半個鼻子都紅紅的,她用力甩開我,戴上衛衣帽,豎起衣領,把拉鏈一路拉到了鼻尖。
接下來,她在前,我在後,就這麼走了好一段,喊了幾聲,她都沒理我。
快到開水房時,我猛地衝上去,一把給她抱了起來。
老伙計驚呼一聲,開始使勁捶打,她瞅瞅周遭來來往往的人,板著臉小聲讓我快放下。
我把手伸她脖子里捂了捂,掙扎著尖叫幾聲後,她就笑了。
在川菜館吃上火鍋時,陳瑤翻翻眼皮,說我啥脾氣。
我說:“你啥脾氣。”
她哼一聲,說好歹比我強。
沉默了有個十來秒,倆人都笑了,轟隆隆的,比環繞周身的麻辣油膩都要濃郁。
關於母親和我到底咋回事,她從沒有問過,只是故作老成地說:“你這麼大人了,咋跟小孩一樣?”
我能說點什麼呢,我笑笑,半晌才“靠”了一聲。
陳瑤說不知平安夜樂隊能搞場演出不,我說這得等大波回來,她說解散前怎麼也得搞一場吧,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關於考研,書當然還得看,因為陳瑤說:“你到底行不行啊,別准備大半年,連個研究生都沒考上,丟死個人!”
為了防止丟人,我一連加了幾天班,把《法理學》和《民訴》從頭到尾又過了一遍,至於公共課,麻煩是麻煩點,但從技術上講到底是小菜一碟。
母親給我打過好幾通電話,有的接了,有的沒接。
就算接了又能說點什麼呢,無非是她叮囑我好好吃飯、好好看書,有啥事考完研再說,余下便是沉默,偶有一次她說起自己時,我怒衝衝地掛了電話。
大雪過後的一個晴朗晌午,母親到平陽來看我,錯了好幾個電話後,我才接了,我讓她忙自己的事,不用過來了,她沉默片刻,說人就在校門口。
臨掛電話,她讓我把那幾件沾血的衣服拎出來,她要拿回家好好洗洗。
母親並沒讓我喊上陳瑤,但我還是喊了陳瑤,結果後者一番推諉,就是不去,她笑得呵呵呵的,不忘提醒我的脾氣肯定比她臭。
沒有辦法,我只能一個人去。
母親一身黑色長款羽絨服,戴了頂黑色皮帽,兩手操兜,穿著黑皮靴的腳不時在地上跺兩下。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反正遠遠看見我,她就招招手笑了,白圍巾在陽光下是真的白。
她問咋不見陳瑤,我說忙,她問上哪兒吃去,我說隨便,第一次,她沒有因為這個回答而調侃我。
冷冰冰地吃了頓熱飯,除了母親說了幾句劇團、學校和奶奶的事外,也沒了其他話語,她問起考研的准備情況,我只是埋著頭哼。
這次母親給送了條棉被和幾件衣服,還有陳瑤的煎餅,大肉餡和糖油餡的都有。
她說錢打我卡里了,讓我自己去買件衣服,有陳瑤參考,她也放心,當然,沒忘叮囑我不要亂花。
末了,她“咦”地一聲,問我她要的衣服呢。
瞅了眼那始終低垂的眼簾,我終究沒忍住,把臉撇過一旁,小聲說忘拿了。
母親似乎抿了抿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出乎意料的是,郵件又來了,連輔導員都嘀咕:“你郵件咋這麼多?”
他質問我電話咋老是打不通,說要再這樣他可就不管了。
一模一樣的牛皮紙袋,一模一樣的字跡,一模一樣的輪廓,隔著那摞報紙我幾乎就能感受到光盤的存在。
在電梯里我便把它掰得粉碎,完了連同報紙丟到西湖邊的公廁里燒了個一干二淨。
我再沒聯系過廣州號,它也再沒發過短信。
倒是陳晨,有天在外面吃完早飯,正好在校門口碰到,他穿了身造型奇特的棕色羽絨服,頭上戴了頂鮮艷的毛线帽,看起來也沒啥大礙。
不過,有沒有大礙與我何干?
沒愣幾秒,我就衝了過去,這貨反應也快,反手搗了一肘,轉身就跑。
除了一條小路,地上全是硬得像冰一樣的雪,七拐八繞地,直到靠近三號教學樓正門口時,他才被我一腳踹到了地上。
說是“踹”,可能“滑倒”更確切些。
這一跑何止兩三分鍾,我校師生可算免費看了一場好戲,遺憾的是到了真槍實干的緊要關頭,氣喘吁吁地揮了幾拳,我便沒了力氣。
畢竟衣服太厚,里外里倆保暖內衣、一件絨衣,羽絨服更是厚得摸不著胳膊。
傻逼也是喘,除此之外連個聲音都沒有,包括被我掄在臉上時。
兩人抱著滾了一會兒,屁大傷害沒有,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了。
後來,我擦擦嘴角的血,翻身躺到了那團肮髒的雪地里,抬起眼時白樺樹的頂端光禿禿的,霧氣朦朧。
十二月十九號是周一,天又陰沉起來,天氣預報說我省大部將迎來五十年一遇的降雪,至於真假,當然得您自行判斷。
一整天我都在聽人大的禿頂傻逼講時政題,這間隙還做了好幾篇英語閱讀理解,可以說相當充實了。
傍晚回宿舍拿錢包時,聽搓麻的呆逼們說昨晚上宏達被查了,武警特警出動了幾百號,給圍得水泄不通。
雖說有些驚訝,我還是不太相信,首先以宏達大酒店的規模來說,幾百號警察就是帶上家屬也不可能把它圍個水泄不通,不管子午路那家還是沉香湖畔那家。
然而他們講得頭頭是道,說是進去搜了大半夜,抓了一二百人,光小姐就占了一多半,酒店經理、負責人啥的也都被逮了起來。
我說宏達背景可不一般,他們說:“你以為專案組是干啥的?”
我嘴上不服氣,心里卻黏糊糊的,在煙熏火燎中竟突然有種下墜的錯覺。
“不光平陽,你們平海的也被查了!”
呆逼們七嘴八舌,興奮得像一個個即將炸裂的烤土豆。
跟陳瑤吃罷飯,在圖書館上了會兒自習,我終究沒忍住,躥進了隔壁的電子閱覽室。
電腦肯定慢得要死,開個網頁就要個把分鍾,但好歹,那些信息在屏幕上緩緩跳了出來。
這次他們倒沒瞎扯,剛剛發布的網易新聞國內頭條就是轉XX信息港新聞,“11.11”打黑除惡專案組聯合平陽市公安局向媒體通報:十二月十九日,平陽市宏達大酒店因股東涉黑,介紹、容留婦女賣淫,違法經營和故意擾亂社會秩序,造成惡劣社會影響,被平陽警方責令停業整頓。
下面的內容除了介紹十二月十八日晚間的行動外,還提及該酒店被多次舉報並受到平陽警方兩次警告後,依舊我行我素,在中央綜治辦和公安部暗訪期間,不但不予整改,反而仗著有背景、有關系,對打黑除惡專案組和公安機關的依法管理頗有微詞,甚至惡言誹謗、大打出手。
至於昨晚上的行動,共抓獲犯罪嫌疑人105名,已刑事拘留25人,經初步審訊,該酒店還涉及毒品犯罪和拐賣婦女,其中不乏俄羅斯等中亞女性。
最後一段則說,從已掌握的情況看,警方發現有少數政法干警參與其中,為該犯罪團伙充當“保護傘”,有數名領導干部在酒店擁有長期包房。
專案組表示,案件無論涉及到誰,都將堅決查處,絕不姑息。
我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宏達大酒店”包不包括沉香湖畔那家,而平海的兩家酒店網上並未見相關報道,只有一條前天的新聞說是統一消防大檢查什麼的。
沒由來地,我有些焦躁不安,這是興奮還是害怕我也不知道。
冬至那天,本來說好到大波那兒包餃子,結果到了晌午陳瑤電話怎麼也打不通,跑她們宿舍樓下問了問,幾個披頭散發的姑娘說她一早就出去了,沒回來。
我問她們上午有課沒,姐幾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什麼什麼課她們宿舍從來就不去。
我在乒乓球台旁站了好一會兒,悶著腦袋抽完了一支煙。
天有些陰,但並沒有下雪,相反,稀薄的陽光像個巨大的冰層,冷,卻不乏光亮。
最後,我衝樓上擺擺手,說陳瑤回來讓她聯系我。
她們說好好好,一如既往般笑得前仰後合,老實說,我真不曉得這有啥好笑的。
然而,直到我和大波以及他的眾多學生吃完餃子,陳瑤都沒能趕來。
我又往她們宿舍樓下跑了一趟,結果沒人,大概上課去了吧。
誰知一整個下午陳瑤手機都打不通,臨下課時我突然就慌了,先到她們宿舍,後又跑信管學院問了問,還是杳無音信。
當晚我不得不再次找到她們輔導員,商量著要不要報警,她也有點懵逼,明顯比我還拿不定主意。
就她摘下眼鏡,揉眼的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沉。
我說不好那種感覺,柔軟,密不透風,黑暗,像小學四年級偷學游泳那會兒一頭栽下去陷入的那個無聲世界。
一晚上輾轉反側,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就算陳瑤去澳洲,也不會不辭而別,就算不辭而別,宿舍的私人物品總該收拾一下吧?
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早上我僅剩的邏輯鏈條。
草草洗漱一通, 飯都沒吃,我硬是跑輔導員樓下把她喊了出來,這個戴著粉色眼鏡的卷毛胖子一臉不情願。
到校門口時,她說好歹吃口飯吧,我也不好太過分,只好在就近的早餐點坐了下來。
攪和著碗里的豆腐腦時,她抱怨說姚女士也真是,不留個手機號,留個固話,怎麼也打不通。
我問啥姚女士。
“陳瑤她媽啊!”
她瞪著牛一樣大的眼珠,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也正是到這時,我才想起陳瑤她媽來,快速在手機里翻了翻,好歹那個號沒刪,可惜幾秒鍾後便被告知這是個空號。
我們去了趟陳瑤家,顯然是個高檔小區,六層小樓,一梯一戶,然而家里沒人。
問了問鄰居、物業、甚至附近的警務室,都表示不知情,說她們一家很少在這兒住,有個片警建議我們報警,我說那正好,他笑笑說,得到你們學校的轄區去報,在我們這兒純屬浪費時間。
折騰了一圈兒,到底是報了警,卻依舊一無所獲。
當晚上QQ,對著那個黑著的頭像,我寫論文般打了一大段一大段的話,我也說不好自己是著了什麼魔。
不想二十四日上午十點多時,胖輔導員給我來了個電話,說人找到了,派出所已經銷案。
等我跑她辦公室,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講經派出所四處查證及上級機關反饋,人沒事,正准備出國。
“她媽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
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
四下走動一通後,我終於一拳捶在辦公桌上,問她到底是他媽咋回事。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衝我發什麼火?”
這個畢業於湖南師范大學土地管理學院的未婚女人氣急敗壞地叫了幾聲,猛喘片刻後,她悶頭不響地在電腦上點開一個網頁,讓我自己看,這次聲音無端軟了下來。
多年後有幸不死的話,我也會清晰地記得這個陰冷徹骨的冬日上午,玻璃上水汽蒙蒙,被灰暗的陽光穿過時像是塗上了一層不干膠,透過不多的幾道水痕,遠遠可見對面大禮堂的拜占庭穹頂上懸著一只巨大的冰柱,而身旁的胖子穿著一件喜慶的大紅色毛衣,裝上白胡子就是個活脫脫的聖誕老人,她毛發很淺,連眉毛都是淡淡的棕色。
液晶屏幕上浮起一個於昨晚九點多發到校園BBS的轉帖,標題是“平陽市市長陳建國強奸少女,罪大惡極”,開頭第一句是:我,陳瑤,X省X大信管學院信息工程專業2003級學生,今天實名舉報平陽市柿長陳建國多次強奸本……
我並沒有繼續往下看,而是死死盯著那個錯別字,我想說點什麼,舌頭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聽說前幾天就出現在網上了,昨天才被轉到這里。”女人不知帶著哪兒的口音,聽起來啾啾啾的,像清晨明亮的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