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田野上有什麼?蘆葦、高粱、玉米、野兔、孢子和狼,連大喇叭和紅袖標都在這里失去了蹤影……十一個大隊並沒幾戶人家,住得又分散,我們這些下放人員暫居的大隊部反而成了方圓幾里最大的人類聚集區……小禮莊東面是一個干涸的野湖,近千畝的蘆葦叢使得它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依舊是平海最大的蘆葦制品供應地。父親他們要對付的就是這些蘆葦,忙時開荒種地,閒時打葦箔、扎葦席,繁重的勞動外是排練樣板戲和政治學習……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政治學習的重頭戲都是自我批斗會,一般在晚上,由革委會派員監督,有時也有其他村民參加,規則很簡單,就是下放人員輪番上前,一面接受批評,一面自我反省,盡管依舊光怪陸離,但對十二歲的我來說,此番場景已毫無神秘性可言……革委會扎在幾公里外的邱莊大隊,監督員也是邱莊村民,三十來歲,少了一只耳朵,脾氣暴躁,數次他把這些”文藝黑线人物“打得站不起來,卻從來沒人反抗,直到有次同院的知青們看不下去,把”一只耳“揍了一頓,他才收斂了許多……所以對知青,我是心生好感的,當時我想象自己遠在北大荒的姐姐也是這麼英姿颯爽,雖然她曾讓父母傷心過……撇開這些,在孩子眼中,世界終歸是新奇的,特別是一望無垠的蘆葦叢,當你站在秋天的平河大堤上,感受著眼前那片毛茸茸的海洋……到74年初夏,我己能獨自一人鑽進蘆葦叢里,一下午摸上三四斤的葦鴝蛋,還有剛出殼的小葦鴝,現在看來殘忍,但在當時卻是我們為數不多能改善伙食的機會……盡管一下雨棚子里就漏水,那年夏天結束之前,母親總算是放棄了有朝一日返回城里的奢望……”
《平海晚報》上面是一摞平陽本地報紙,彩印的頭版頭條幾個大字分外醒目:咱沉香湖也有自己的五星級大酒店啦!
感嘆號是三個,一個比一個大。
如你所料,正是宏達大酒店,從照片上看像什麼外星物種落在湖畔的巨型砂鍋。
據介紹,該酒店總占地82畝,涵蓋餐飲、住宿、洗浴、觀光以及各種水上娛樂設施,“可謂綜合性度假酒店的集大成者”。
有意思的是,鼓吹奢華之外,報道又說,別看五星級,酒店對外提供了諸多平價餐飲和平價服務,酒店副總經理接受采訪時表示,既然選擇開在景區,當然是為廣大游客服務的,滿足大眾需求永遠會放在我們的第一位。
整篇報道文筆華麗、內容豐富、敘事老練、跌宕起伏,令人深深折服。
我點上一支煙,說:“平價好啊。”
“怎麼可能平價?”陳瑤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平價菜可不一定賣平價。”
她說的很有道埋,我想反駁,卻無話可說,只能“靠”一聲,在身前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
五月三號當晚陳瑤發短信來報個平安後,便再無音訊,我沒事撂過去的短信和QQ也石沉大海,但在當時,這些並沒引起我的注意——老實說,對那幾天里焦頭爛額的我來說,一切都如初夏的晚風撫起窗簾般稀松平常。
等回到平陽再聯系,電話卻沒人接,一連幾個都是如此,近兩年來第一次,我背著包站在光滑如鏡的柏油路面上時沒能見到陳瑤。
在去往陳瑤宿舍的路上,我又打了個電話,這次通了,她說自己不在學校,好吧。
之後好幾天都是這麼一種非正常狀態,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干脆掛斷,再不就是各種“忙”——她說系里有個項目,忙得要死。
我去過八號宿舍樓下,也去過陳瑤經常上課的幾個教室,始終沒能見到人。
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被人綁著撓腳心,憤怒卻又無力。
終於,某個周六傍晚,我又跑到了陳瑤宿舍樓下,默默彈了會兒琴後,開始衝著五樓陽台喊——擱過去,我會覺得此種行為傻逼得沒救吧。
好在一段時間後,總算有了同應——盡管一早目標陽台就不時人頭攢動——她們說她不在。
我只好繼續喊。
她們說她真的不在,“你回去吧”,這話說得特真誠。
我停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灌了口水,然後陳瑤就出來了,毫無征兆。
她站在一盆仙人掌後,撓了撓額頭,之後便垂下手臂,再無動作。
沒人說話,大白體恤在昏黃的路燈之上閃爍著朦朧的白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一刻,心里還是像個糠心的蘿卜,一下就空掉了。
不想運動會第三天,3000米決賽前,陳瑤又出現在操場上。
這搞得我分外緊張,除了兩次搶跑,更是在比賽中忍不住去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生怕看花了眼。
跑下來,陳瑤嫻熟地遞水、擦汗,要不是那緊抿著的嘴,我真懷疑過去的一周多是自己的錯覺。
陳瑤說她請客吃飯,我說我來吧,她沒說話,直到穿過小樹林,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時,她才說:“你請就你請唄,老娘又不傻!”
我瞅她一眼,她也看我,撇開,很快又側過臉來,翻了個白眼。
笑聲延遲了好幾秒,但終歸在碎削的陽光里彈跳開來,回響於耳畔,經久不息。
我攥著初夏的鳥叫蟲嗚,頓覺身輕如燕。
到了飯桌上,陳瑤的話就多了起來,各色八卦癱在眼前,被掰扯得晶瑩剔透。
她說王偉超人不錯,就是太胖,說那個南京李志又出新專了,還是白費,說王菲要再婚,李亞鵬怎麼也比竇唯強吧。
食物和話語伴著陳瑤活靈活現的表情,在油膩的人聲鼎沸中恣意飛揚,這些,足以讓人愉快。
我干了一杯又一杯啤灑,讓老板把頭頂的風扇再開大一點。
只是去澳洲留學那檔子事,我大概永遠也問不出口。
飯桌上,陳瑤還提起平陽某郊縣副縣長的事,說一個國家級貧困縣都能挪用公款一兩千萬,真的假的,也太夸張了吧。
是有些夸張,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所謂廟小陰風大,池淺王八多。
其實三月份就案發了,五月初才讓媒體給曝了出來,該副縣長貪汙六百多萬,先後挪用兩千四百多萬財政扶貧撥款,分十余次赴澳門,最後給賭了個一分不剩。
據刑訴法老師透露,有好幾次回程路費都是賭場贈送的。
此事因案情重大,影響惡劣,北京派了巡視組下來,督導案件偵辦。
刑訴法老師說沒准兒這次是刨到王八窩了,該縣光掛職副縣長就有十一人之多,更別說這類挺洋氣的賭博案件絕不會是孤例。
自打錄完音,小樣就一直處於擱置狀態,大波忙著論文答辯,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連排練都停了,如果不是沈艷茹打電話來,再過一陣我會忘了這茬也說不定。
她問我們到底什麼想法,老實說,我們——起碼我,還真沒什麼想法。
她就給我舉了幾個小樣運作的例子,涅磐、石玫瑰什麼的,我也給她舉了幾個小樣運作的例子,盤古、腰什麼的,說這話時我確實有些不服氣。
白毛衣就笑了,她給我接了杯水,反問我現在的搖滾期刊還有以前的影響力嗎。
“早兩年還差不多。”
她雙臂抱胸,順勢靠在桌沿。
我抬頭瞥了眼那對高聳的輪廓,又迅速尷尬地移開視线。
我摸著一次性紙杯,轉了又轉,啥也沒說出來。
沈老師暢懷穿了件藍條紋襯衫,里面是件白色打底T恤,下身一條寶藍色牛仔馬褲,腳蹬一雙低跟綁帶涼鞋,說是青春洋溢也不為過。
她讓我把母帶先拿回去,別放她這兒弄丟了,以後想混音了,她再給我們找人,“前一陣不吭聲,現在人家手頭事兒多,等啥時候閒了再說吧。”
這麼說著,白毛衣踱了幾步,把地板踩得噔噔響,再轉過身來時,她就談起了母親。
她問母親最近好不好,又問了問劇團、藝校那些事。
我籠統地答了幾句,也算是有一說一吧。
她說那個鳳舞藝校她去年冬天去過一次,那會兒教學樓剛完工。
這個我還真沒想到,除了笑著“哦”了兩聲也無話可說。
她一步步走近,說:“你媽是個有想法的人。”
我本想替母親謙虛兩句,又覺得不合時宜,最後還是放棄了。
半晌,我問白毛衣對戲曲也有研究啊。
她說研究談不上,打小川劇沒少看,在北京念書時也正趕上京劇大熱。
“不過,”她笑了笑,一屁股坐到了桌沿,“在英國那會兒,埃塞克斯大學有個中國戲曲研究協會,我可當了一年理事哩。”
經過十來天的折騰,論文項目總算選題完畢,老賀鼓勵大家好好寫,說要是整得好到時都有獎金拿。
至於多少獎金,她卻笑而不答,可以說非常老賀了。
在她的參考下,我列了個“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題目,說實話,大而無當不說,跟母題“土地價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遠。
但既然老賀都沒說什麼,我又能說點什麼呢,我又何必說點什麼呢。
就這個題目,老賀還即興給我列了個書單,波斯納、埃爾克森啥的,得有十來本。
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辦公桌上寫,嘴里還念念有詞。
寫著寫著她就笑了,抿了會兒嘴,又開始笑。
我覺得一種神秘力量操縱了她。
果然,沒一會兒老賀讓我給她續杯水。
等恭敬地遞上水,她把紙條拍過來,說:“拿著,這下心里邊兒踏實了吧。”
我沒說話,因為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麼一大摞書,”老賀比劃了一下,“你想想,到圖書館全挑出來,一個學期都不怕沒事兒干了,還不踏實?”
說完,她挺挺胸,伸了個懶腰。
聽說最近連老賀都開始晨練了,可喜可賀。
為紀念xxx誕辰100周年,5月21日,省都市頻道舉辦了一個電視大獎賽,戲曲、相聲、舞蹈、唱歌等等分門別類,各自評獎,最高獎金三萬塊。
別看說得頭頭是道,我也是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下午才知道的,當時正在操場上打球,母親來了一個電話,說她在平陽——不光她,半個劇團都在。
我以為又是什麼包場演出,不想母親說她正在省電視台七號演播廳——“門外,”她笑了笑,“你倆要想過來,趁早。”
七號演播廳基本快到西三環了,跟陳瑤商量了一下,我倆也就沒過去,通俗點說,為一頓飯跑那麼遠不值當。
結果這什麼大獎賽一折騰就是快兩天,到周日上午十點半時,母親總算通知我,午飯訂在人民路上,十二點准時開吃,過期不候,嚇得我跟陳瑤打個的就殺了過去。
人民路中段以髒亂差聞名,據陳瑤說這里有幾個好館子,我們所在的這個清真羊肉便是其中之一,“你媽能找到這兒也是厲害”。
除了青霞,劇團的幾個項梁柱都在,還帶了兩個小演員,此外就是表姐和准表姐夫了,我倆前腳剛進,他倆後腳就跟了進來,雙方都是一聲驚呼。
理所當然,我的光頭引起了一眾圍觀,開飯前的十來分鍾里,淺灰色的棒球帽被揭起了無數次。
大家觀摩,贊賞,然後就是哄笑。
張鳳棠表示我這個新造型能直接在戲里演個和尚,他們就又笑了起來,陳瑤險些岔了氣——有些過分了。
唯獨母親不太滿意,嫌我搞怪,“是不是想學那周什麼鷗?”
她說。
她指的是零點的周曉鷗,雖然並無惡意,我還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於是就紅了臉。
好在羊肉不錯,大家也是頻頻稱贊,小鄭搞完灑桌上的場面話後連飲三杯,說電視台這些人效率太低,而且對戲曲從業者不尊重,“不過嘛,好歹三萬塊錢到手了。”
他紅著臉,從碗碟間抬起頭來,用普通話說。
我瞅瞅母親,她笑著眨了眨眼:“咱們主要目的還是給劇團,給學校,打個廣告,啥錢不錢的。”
又是哄堂大笑——旗開得勝讓人愉悅。
二十個人吧,分了三桌,母親跟演員們坐一桌,老的老,小的小的,我們這桌除了張鳳棠一家,還捎了個鄭向東。
不知誰挑話頭,談起了xxx,於是我問他一個江蘇人,跟平陽有啥關系。
張鳳棠撇撇嘴,說可有關系,卻半晌憋不出個屁來,得虧表姐開了腔。
她說文革頭幾年xxx就下放在平陽某郊縣農場,天天就是喂豬,挖藕。
“你忘了,”母親扭過臉來,揚揚手,“前幾年……”這時《寄印傳奇》突然響了起來,她抿了抿嘴,埋頭去掏手機。
我強迫自己盯著紅油里上下翻滾的羊肉,不去看她。
母親掛斷沒接。
“早幾年啊,平陽的很多藕粉都打著xxx的招牌,你忘了?”
“早幾年?起碼快十年前!”一個琴師轉向我,“你媽過得……”
母親笑了笑,拿紙巾點點嘴,她剛想說點什麼,《寄印傳奇》又響了起來。
我慌忙去給陳瑤掇菜,“你不是能吃嗎,”我笑得呵呵呵的,“多吃點,多吃點。”
等待了兩三秒,母親終究是起身,踱了出去。
鈴聲消失了,但並沒有人聲傳來,或許是此間的肉香太過濃厚。
得有個五六分鍾,母親才回來,她輕甩著手,應該是去了趟衛生間。
我看著這個身著白襯衣西服裙的女人關門、行走,輕盈地落座,直到她撇過臉來,我才猛吞了一大塊羊肉,我想找人碰個杯,不管是鄭向東、准表姐夫還是隨便哪個誰。
張鳳棠私下給我說表姐的事都辦妥了,生辰八字都看過了,回去就挑個好日了,趕快把事辦了,也算了了她爹的一樁心願,“省得天天來煩我”。
至於“表姐的事”包不包括准表姐夫的工作,我沒問,或許也沒必要問,盡管依舊沉默寡言,一旁的白面漢了無疑是一臉幸福的。
關於准表姐夫轉業的事,七號早晨我問過母親,她說能幫就幫,幫不了咱也沒辦法,我說我姨怎麼那樣啊,整天搞得跟誰欠她一樣,母親笑笑,說一人一個性格啊,你姨啥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並沒有提及梁致遠,不知是覺得張鳳棠的說法過於荒唐,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這次黃金周歸來,倒是在球場上見過一次陳晨,雖然沒在一塊打球。
他以一種極小的幅度衝我點了點頭,面無表情,不知道的准以為這貨害了頸椎病,猶豫了下,我也衝他點了點,算是有樣學樣吧。
奇怪的是,李闕如似乎許久沒跟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們混一起了,至少我是沒碰到過,不多的幾次見面都是在教學樓里,他挎著包仰著方臉走在人流中,一頭雞巴毛飄逸如故。
我只能揣測,這孫子怕是被老賀給教育過來了,從她老在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見一斑。
另一位老鄉是真的大忙人,沒准還在哪哪哪寫生,好一陣都沒露個面。
然而這個周一下午,他還是毫無征兆地出現了,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他從足球場蹦到籃球場上,揚言要給我畫幅肖像畫。
這個說實話,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脫的,大庭廣眾之下,擺個Pose,實在太難為情。
“難為情就要表現出來,最好表現出來,”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最後還是摘了下來,“只有捕捉到你的難為情我才算畫到點上。”
他一臉嚴肅,以至於讓來一根軟中華時,我都不好意思接過去了。
三萬元獎金並沒有真的發到手里,於是5月27日下午,母親又來了一次平陽,參加那個什麼大獎賽的頒獎典禮。
我到校門口時五點出頭,母親應該已經等了一會兒,米色闊腿褲在石獅的陰影里,在平陽的風中舞得煞是歡快。
她順路給我捎了點粽子和糖油煎餅——當然,說是給陳瑤捎的可能更確切些——裝在丹尼斯的透明包裝袋里,看起來很有分量。
“這不離端午還早著呢?”我把它們攥在手里,可勁顛了顛。
“吃個粽子還得等到端午啊?”母親切了一聲,很快又笑了起來,“前兩天剛上供——不能放,你倆可得抓點緊。”
“想吃完那還不太容易,到處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親頭發又盤了起來,腦後的碎發滾啊滾的,讓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哎,陳瑤呢?”
“有課,一會兒就能出來。”
“那——”她伸頭往學校里面看了看,又轉向我,“媽先走?”
“急啥,不吃個飯?頒獎不明天哩?”我放起了連珠炮。
“有點事兒要辦,”母親輕嘆口氣,握著墨鏡的手背在身後,走了兩步,她又停了下來“明兒個吧,啥地方你倆先選好,啊?”
我沒說話。
太陽很亮,母親伸手擋了擋臉。
她上身是件綠色長袖T恤,扎在褲子里,臀部的輪廓看起來很顯眼。
腳上是雙銀色細高跟,踩著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擊著玻璃,讓人煩躁莫名。
我們穿過三三兩兩的人,像是穿過沙漠中的仙人掌叢。
她的影了拉得老長,以至於我忍不住回頭瞧了好幾眼。
直到進了停車場,我才問母親到底有啥事。
“打聽那麼細干啥,”她戴上黑鏡,回頭瞥我一眼,“反正約了人了。”
隨著一口嘆出的氣,她拉開車門,環視一周後,又轉過身來:“就是談點事兒。”
當意識到自己皺著眉時,我強迫它們舒展開來。我張張嘴,還是什麼都沒說。
“走了。”母親摘下墨鏡,衝我笑笑,很快又戴上。
風熔化在陽光里,似乎更為猛烈,蔫不拉幾的人們四下走動,擰著眉,眯著眼,卻又悄無聲息。
或許,此時此刻,只有我的運動T恤在獵獵作響。
打的花了點時間,因為的哥在打瞌睡,當我轉身去找其他車時,他又抹抹哈喇子,堵了上來。
直到上了文匯路,我們才看到畢加索。
有兩條主干道都在修高架,一通七拐八繞,最後還是進了行政新區。
的哥不時通過後視鏡掃我一眼,不知是棒球帽還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
陳瑤打電話來問我人在哪,我說出來辦點事,一會兒就回去,“早說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
掛了電話沒兩分鍾,母親就調頭駛上了一條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來跟路人說了幾句,後來就拐進了一個環狀停車場。
稍等片刻,的哥也徑直開了進去。
然而不等他停車,母親就朝入口踱了過來,邊走邊打電話,沒幾步,她又返回,從車里拎了個包出來。
透過玻璃,我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母親握著手機,回頭掃了一眼停車場。
她腰很細,腿很長,肥臀扭了又扭,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覺得,這不是我印象中的母親。
母親進了一個飯店(上書“桑園飯店”),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大堂一番走動後順著樓梯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過了四五分鍾,我才走了進去。
撇開大堂門廊,里面是個圓形空間,頭頂張著一個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中砌了個假山池,噴泉搞得很飄逸,怎麼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
圍繞著假山池的,除了兩只水鳥和鉛灰色的陽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
我在里面杵了會兒,看了看大堂服務員,最後還是走了出來。
半個鍾頭後,實在忍無可忍,我又進去了一次,我甚至詢問前台某位女士在三十八分鍾前去了哪個包間,我描述得很詳細,但事實上,壓根就沒人理我。
足足過了倆鍾頭,母親都沒能出來,陳瑤說她餓死了,我說母親今天不走,明天才請吃飯,“早說啊你!”
她又吼道。
我卻絲毫不覺得餓,那一兜粽子和煎餅伴著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讓我胃里直翻騰。
繞著一樓轉了一圈後,我上了二樓,然後是三樓、四樓,難說過了多久,隨著一陣七彎八曲,眼前驟然出現一座室內天橋。
穿過天橋,適才的喧鬧都漸漸消失,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
紅色木門,金色門牌號,看樣子似是酒店客房,但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出來供我證明一下自己的判斷。
沒頭蒼蠅般,又是一通東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鍾後,我才找個出口,鑽了出來。
保安防賊一樣盯著我。
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
眼前是一片停車場,透過朦朧的塑料頂棚,遠遠能看到平陽大廈,難能可貴,我總算發現自己在中央公園附近。
半分鍾後,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門洞,再後來那輛凌志LS430便躍入眼簾,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變。
我攥緊手里的粽子和油煎,稱重般顛了又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