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論跑步,母親當然不是對手,所以每跑一段,我都要停下等一會兒。
鳥叫蟲鳴打林子里溢出來,使得周遭愈加靜寂。
她耐力不錯,始終不緊不慢,呼吸均勻。
天邊紅彤彤的,仿佛老天爺在你的視網膜上捶了一記,萬丈光芒岩漿般游走在眩暈的裂縫里,隨時要迸發而出。
母親叮囑我不要跑跑停停,她緊繃著臉,胸膛起伏。
我跟上去,只是笑了笑。
拐進林子沒多久,青磚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崎嶇不平的土路,巨大的車轍和兩道的墳丘交相呼應,天似乎都陰沉起來。
母親鼻息越發粗重,我有意慢下來,她卻沒有減速。
這麼跑了一陣,穿過一個青石門洞,我們進入一條走廊,又或者是樓梯,總之上上下下、彎彎繞繞的,搞得人氣喘吁吁。
母親越跑越快,兩側的紅色木門似一張張血盆大口飛速掠過,我說慢點慢點,她充耳不聞,反倒是慌張地回頭看了好幾眼。
我這才感受到背後如影隨形的目光,灼熱,尖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嗤嗤地冒著煙。
母親頭發披散下來,濕漉漉的,一身雪紡衣褲緊貼在身上,顯出朦朧的肉色,身體的彈跳中,她張著嘴,急促地吞吐著空氣。
我深呼口氣,拉住她的手,卯足勁兒往前衝。
烙鐵幾乎要按到背上,而出口就在不遠處,庸俗地涌動著白光。
母親似要融化般,身子都軟了下來,我只好把她抱入懷中,全力衝刺。
耳畔是風聲,是閃爍的色塊,綿軟的胴體在身上摩擦著,所幸目光在遠離,在消散,出口近在咫尺,我咬緊牙關,任大汗淋漓。
母親攬著我的脖子,慵懶地哼了哼,我一低頭,便看到她右側脖頸處血肉模糊的傷口——是的,一種不規則的弧形,像燒紅的烙鐵那樣閃著紅光,我不由一個激靈。
母親不以為意,她笑了笑,輕喚了聲林林。
我想給她捂住傷口,手卻越發僵硬,連腳步都踉蹌起來。
母親撩撩頭發,又笑了笑,然後——冷不丁地張開了血盆大口。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電影之外看到森森獠牙,而下個0……
5秒,它們便毫不憐憫地刺入脖頸,沒容我作出任何反應。
伴著一種灼燒般的疼痛,我感到身體痙攣起來。
睜開眼,褲襠濕漉漉的,黑暗中籠罩著一層透徹的霜,母親側著身子,鼾聲輕巧悠長。
我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
打停車場出來,右轉,十幾米後,四個杏黃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開來——桑園茶樓,透過旋轉木門,大廳里深紅色的雕梁畫棟清晰可見。
老實說,我多麼希望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岔子。
前台依舊一副春麗打扮——也不完全,起碼蘑菇頭變成了羊角辮,於是她便晃晃羊角辮,瞥了我一眼。
我也瞥了她一眼。
她張張嘴,卻沒說話。
大廳沒幾個人,但茶香還是濃郁得讓人鼻子發癢,環視一周後,我徑直步上左側木樓梯。
盡管知道沒有必要,我還是憑著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門鎖得嚴嚴實實。
如果有其他人在,難說推開門會鬧出什麼笑話。
猶豫一下,我上了四樓,然後是五樓,也就是頂層,右轉,幾段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廊後,眼前果然出現一座天橋。
過了天橋,古朴典雅消失得無影無蹤,包著黃邊的黑色牆體重又映入眼簾,剛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點綴著一些水晶燈,我也說不好這是什麼風格。
沒走兩步,一對男女摟抱著從房間出來,邊吻邊笑,發現我時,女的急忙閃開,不好意思地看往別處,男的卻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來了一巴掌,一聲響亮的“啪”中,他示威般衝我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扇他逼臉。
一通彎彎繞繞後,我又回到了桑園飯店一樓大堂。
天窗應該關上了——至少看不見星星,假山池旁圍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們依舊吃得熱情洋溢。
看了看手機,九點出頭,我空出發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後硬著頭皮走向前台。
我問梁總在哪個包間,仨女的沒一個理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埋頭忙啥。
我只好在櫃台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
大概嗅覺真的出了點問題,總有股油嗆氣縈繞鼻腔,讓人心里發慌。
這次總算有人抬起頭來,是最左邊的瘦高個兒,她歪著腦袋看看我,說:“我們店不允許訂餐外送呀。”
花了一兩秒,我才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這話什麼意思,還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我說:“啊?”
“這是規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
除了丹尼斯的透明包裝袋,那里還能有什麼呢?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沒說話。
“剛就瞅你在這兒晃悠。”她似笑非笑。這女的長著個馬臉,感覺還算親切。
我清清嗓子,剛要說點什麼,涌來四五個搶著結賬的人。
哥幾個搞得有些夸張,是真是假還真說不好,馬臉一忙就是五六分鍾,我只能在旁邊站了五六分鍾。
“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來。
我沒說話。
“找誰啊?”
“梁致遠,梁總。”我簡直有些點頭哈腰。我希望她能鄭重告知,這里沒什麼梁總。
“那你打電話聯系啊。”
“能聯系上我也不在這兒了。”好一陣,我才說。
“訂餐沒留電話?”
“真當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樂了,這一樂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給人結賬的女的頻頻往這邊甩白眼。
於是馬臉就捂住了嘴。
等放開手,她板著臉說:“那就更不能給你說了,客人信息哪能隨便透露?”
“真是急事兒,要不——”絞盡腦汁我也沒能找到一個好借口,“你打電話跟他確認下?”
“不用打,”她垂頭掃了眼電腦,又是“噗嗤”一聲,“早走了,半個鍾頭前房間就清了。”
我第一反應是往樓上跑,邁出兩三步才又掉頭往門外衝去。
一胖子剛拉開門,給撞了個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還在罵罵咧咧。
停車場是聲控燈,我一連吼了幾嗓子,狗叫一樣。
然而畢加索還在,老老實實地趴著,像頭定江的鐵牛,巋然不動。
我猛喘一口氣,慢吞吞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又奔跑起來。
出了停車場,按順時針方向走,半分鍾,桑園飯店,兩三分鍾後,“桑園酒店”終歸是跳將出來。
幾個猩紅大字和著我的喘息上下起伏,類似恐怖片里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覺得有些夸張了。
杵門口,我瘋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風,攥著油煎的左手酸得厲害,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興地來了兩個原地縱跳,仿佛真有場比賽迫在眉睫。
再提起包裝袋,我深呼口氣,徑直穿過自動門。
前台有倆女的,大熱天罩著個馬甲,隔老遠就盯著我看。
我直接問梁總在哪個房間,說這話時恨不得把包裝袋舉過頭頂。
她們一臉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復了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樣的答案。
“哪個梁總?”倆人總算作出了反饋。
“就建宇的梁致遠,梁總啊。”我浮夸地抖著包裝袋。說不好是不是錯覺,一股甜蜜的油嗆味穿過聚乙烯撲鼻而來。
“VIP609?”一個轉向另一個。
後者不假思索地幫前者鞏固了答案,斬釘截鐵:“VIP609啊!”
我以為注定又是一場失敗,不想她們沒有絲毫遲疑,反像磁頭擦過磁體,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儲下的聲音。
在前台提示下,我乘2號電梯上了六樓。
格局有些復雜,頗費了番功夫,才在東北角找到609,站在門前時,我覺得自己身上能扭出水來。
沒有聲音,不管是走廊上,還是609房間里,門依舊是大紅色,乳白色的牆體卻遍布棕色斑紋,像鋪了張巨型斑馬皮,除了讓人頭暈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種裝潢的其他價值了。
輕輕敲了敲門,除了敲門聲和自己的呼吸外,再無反應。
貓眼里黑咕隆咚,門底縫似乎有光——我也沒把握,何況即便有光也不能證明里面有人。
我又敲了敲,甚至抵著門縫聽了聽,還是一無所獲。
就這一刹那,一種熱情的願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覺得或許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
不放心地又敲了兩次,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隱約有一通京韻大鼓在耳畔回響,但我實在說不好它是否來自於我的腦海。
然而電話沒人接。
我掛斷,准備再打一次,幾乎與此同時,房間里傳來聲音——“咚”地一聲響,沉悶,卻不容置疑。
我貼上門縫,打算仔細聽一聽,不巧,不遠對過出來兩個人,盡管鬼鬼祟祟的模樣並未被看見,我還是紅了臉。
這二位倒好,始終在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男的是個禿頂老頭,女的打扮挺時髦,走起路來屁股扭得像馬達。
他們看都沒看我一眼,卻浪費了我近兩分鍾的生命。
不等這倆貨消失,便有男聲從門縫里擠了出來,就那麼一嗓子,像猛然甩出的一記悶棍。
我趕緊貼上去,卻沒了音。
過了五六秒,伴著“咚”地一聲響,他總算又開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扎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無疑是咒罵聲,惡狠狠的,宛如瘋狗。
我不由掃了眼門牌號,又回頭把整條走廊瞄了一通,是的,我拿不准是不是前台搞錯了。
男聲很有節奏,每隔幾秒就甩出一嗓子,有點怡然自得的意思。
我只好又敲了敲門,房間里立馬安靜下來,起碼這次我得以確定,適才的那些聲響並非自己的錯覺。
足足過了半分多鍾,男的突然哼了一聲。
我不失時機地敲門,他罵了一句,顯然是針對我,因為幾秒種後一串遲疑的腳步聲偷偷溜出了門縫。
又是沉默。
繼續敲。
“沒完沒了了是吧,誰啊?”他終於來了一句。聲音有些遠,但磁性的嗓音還是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我心里一沉,竟沒說出話來。
“誰啊我說?”越來越近。
我壓低帽檐,把包裝袋高高提起,半擋著臉。
“神經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說。原本我想壓低聲音,開了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而除了這倆字,我再也擠不出其他東西了。
“送錯了!”他聲音近在咫尺,我幾乎能感受到貓眼後的那道目光。
說完這話,腳步聲隨即消火,房間里又恢復了安靜。
一連敲了兩次門,都沒了回應。
我只好掄起了拳頭。
一二三,四五六……
捶到第八下時,門一把被拉開了。
過於迅猛,以至於我險些栽進去。
“我看你是反天了!”
男人聲音低沉,操著某種不知名的北方方言。
他扶了扶黑框眼鏡。
不是梁致遠是誰呢?
他像條魚那樣努了努嘴,卻沒說話,而是又扶了扶眼鏡,半敞著懷的銅鏽色睡袍無論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
毫不猶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遠臉上,仿佛拎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吃驚地嗷了一聲。
於是在甩開胳膊肘的刹那,我又抬腿補了一腳。
鏡片後那躲閃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活脫脫是另一個奧迪A6里的陳建軍。
眼鏡無疑是飛了出去,梁總抓著鞋櫃掙扎了一秒後,終歸還是乖乖倒地。
於是岔開的睡袍里,一只半硬著的老紅薯露了出來,只覺心里咯噔一下,我衝上去又是一腳。
這次,他的頭磕在櫃門上,擂鼓一樣,老紅薯也滑稽地抖了幾抖。
609是個套間,進門是鞋櫃、沙發、茶幾以及辦公桌和老板椅。
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於躺在沙發旁的那雙銀色高跟鞋是那麼刺目。
一種遙遠而又真切的慌亂反芻般涌上來,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開玻璃槅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泛紅的腳底板。
起初我以為母親睡著了,等進去才發現一條白涼被把她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
得承認,我哆嗦了一下,險些沒站穩。
近乎掙扎著,我一把掀開涼被,登時呆若木雞。
現在想來,母親當時應該扭了一下身子,但反應到實踐中卻只是讓乳房抖了抖。
除了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幾乎赤身裸體。
黑紅相間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著,奶白色的的肌膚在清亮的燈光下近乎透明,蕾絲內褲濕漉漉的,內里的輪廓都隱約可見,幾根毛發打皺巴巴的襠部邊緣探出頭,黑亮得讓人心里一顫。
足有兩三秒,我才蓋上涼被,叫了聲媽。
母親垂著眼皮,流著口水,要不是喉嚨里微弱的嘆息,真的像睡著了一樣。
我摸摸她的額頭,然後是臉頰,我拍她,使勁搖晃,我一連喊了幾聲媽,而所有這些也只是讓她囈語般“唉”了兩聲。
視线一下就模糊了,我衝出臥室。
梁致遠攥著眼鏡,應該是剛爬起來,他擺擺手說:“藥效一會兒就過了,一會兒就過了!”
我飛起的那一腳卻沒能停下來,梁總結結實實地撞在鞋櫃上。
我撲上去,順勢在他肋下來了一肘,說實話,頂得人生疼。
在我准備搗第二下時,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勁,竟沒有掙脫。
“別急別急,”他眯著眼,呲牙咧嘴,“你聽我說,聽我說!”
我攥緊右手,剛要掄上一拳,他兩手並用摽住了我左胳膊。
我只能咧咧嘴,彎下了腰。
梁致遠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力氣卻著實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掙脫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大意輕敵了。
這貨笑了笑,喘得像頭牛,他靠近我說:“不聽話是不是?啊?急個啥你?急……”這次他用的是普通話。
我卯足勁往後一甩腦袋,伴著一聲悶響,他立馬沒了音,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淌在脖子上,與此同時,我恢復了自由。
血幾乎是噴出來的。
梁致遠睜大眼,死死捂住口鼻。
我抹抹脖子,轉身進了臥室。
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還是真傷著了什麼器官,但我覺得自己能聽到那種嘩啦啦的聲音,這並不讓人興奮,相反,一絲愧疚沒由來地攀上心頭。
血都抹在床單上。
母親滿臉都是淚,我沒忍住,也是鼻子一酸。
給她穿衣服頗費了一番功夫,單個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鍾,不是不懂構造,而是手哆嗦著,壓根就不聽使喚。
背母親出來時,梁致遠已不見蹤影,血淌了一地,紅墨水一樣,看起來很假。
地上散著幾個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爛,糯米和糖水摻在一起,似什麼動物的腦漿。
門口聚集了幾個人,嘀嘀咕咕的,見我們過來,慌忙躲開。
走出幾步,我又返回給母親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閃爍,即便窗簾拉著,也沒能完全擋住燈火輝煌的平陽大廈。
進了電梯,隱約瞥見幾個保安一溜兒跑過,而腳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開著幾朵殷紅。
前台姑娘只剩下一個,正擱大堂正中拖地,看見我,她“哎”了一聲,卻愣愣地什麼也沒說出來。
出租車上,母親始終看著窗外。
許久,我才發現她在默默流淚,兩道水痕反射著燈紅酒綠,卻那樣晶瑩剔透。
的哥問我們去哪兒,條件反射,我說X大,直到臨近學院路口方覺不妥,於是他找個臨街小賓館把我們放了下來。
母親讓我給她穿上鞋,可沒走兩步,她還是腿腳發軟,無視反對,我直接把她背了起來。
定了個雙人間,倆床位,一個獨立衛生間。
母親躺在床上,始終不說話。
我扶她起來,斷斷續續灌了很多開水。
我不知道下的是什麼藥,更不知道梁致遠說的是真是假。
我問母親要不要去醫院,她直搖頭,舌頭卻是硬的。
好在約莫過了半個鍾頭,母親睜開了眼,口齒也漸漸清晰起來,但話不多,她叫了幾聲林林,就撇開了臉。
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說點什麼好。
後來母親說要上廁所,我趕緊去攙,她笑著搖了搖頭,我只能看著她晃晃悠悠地進了衛生間。
母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瀝瀝聲時急時緩,我起身開了電視。
再坐回床上,沒換倆台,京韻大鼓便在包里響了起來。
是青霞,她問母親在哪呢。
“跟我在一塊兒啊,剛吃罷飯。”我說。
“林林啊,”她笑了,“這都幾點了?十點半!你們得多能吃!哎,可別說你請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們都跟過去了。”
衛生間里又響起水聲,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讓你媽接電話啊林林!”
“衛生間呢。”
“哦,剛人家通知了哈,你媽電話也打不通,明兒早九點半,七號演播廳101室。”
我重復了一遍。
“哎,你媽晚上還回來不?”她問。
掛了電話,母親才問誰啊,我實話實說,她嗯了一聲。“青霞也來平陽了?”這麼說著,我隨手翻了翻手機。
“來了四五個人哩,光領獎呢,你得表演節目啊。”母親語速很慢,一字一頓的,像小學生在費力爬格子。
“哦。”
我說。
末接來電有七八個,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個,鄭向東有倆,另兩個稍早,署名是什麼編導,再往前翻,是兩個陌生號碼,倆都是135開頭,下意識地看了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遠的那個號,當然,他要只有一個手機號,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點開通話記錄瞄了一眼,尾號1311的一片空白,尾號8866的倒是有一個,下午六點二十左右,通話時間一分十二秒。
值得一提的是,梁致遠那個老號還在用,這一天就有兩通電話,都是他主叫。
丟開手機,剛放大點電視音量,母親就喚了我一聲。她讓我到樓下超市給她買點紙。
“沒紙了?”
“婦女們用的紙,衛生巾。”母親似乎想笑一下,但並沒有笑出來。
除了護舒寶和幾條短絲襪,我還給自己買了桶康師傅,飢餓像頭巨獸,突襲起來毫無征兆。
從門縫里遞過衛生巾後,我讓母親把衣服也脫了,開水房好歹擱了台洗衣機。
“算了吧。”她說。
“都是血,明兒個咋穿?”我皺著眉,也不知皺給誰看。
就那台小天鵝滾筒洗衣機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干二淨,完了又跑管理房拿了兩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條、兩包熊仔餅。
我真的是餓壞了。
洗完衣服返回房間時,我才發現後腦勺起了個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厲害。
其實過去的某個時刻,我想過要問問母親到底怎麼回事,但她那個樣子,你又能問點什麼呢。
第二天是被母親敲醒的,她買了牙刷牙膏,讓我洗洗吃早飯。
小米粥,肉夾饃,倆雞蛋,一小碟咸蘿卜條,我狼吞虎咽。
她坐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吃。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息,濃烈得殺人眼睛,但並不妨礙我吃得津津有味。
我只是奇怪,為什麼這天殺的氣味會在昨晚的記憶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化了點淡妝,氣色不錯,起碼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臉上。
她說已經把車開回來了,一會兒送我回學校。
這多少讓人有些驚訝,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幾時起床的。
母親說我衣服洗得還行,我笑笑,不失時機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聲,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損人。
下樓時,我突然想到,母親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我褲襠里正板結成塊,要不是一身臭汗掩著,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殺死所有人。
這個想法令我腳步發軟,險些一屁股滑下樓梯。
回學校的路上,我終究還是提到了梁致遠,我只是好奇,或者說有些擔心他的傷勢——至少我不想惹麻煩。
“不用管他。”母親說。我以為她還會說點什麼,但直到揮手離開,她都再沒說過一句話。
中午在我的帶領下,劇團一干人等跑大學城里吃了碗剔尖面,效果還不錯,起碼青霞說這面比張嶺人搞得地道多了。
鄭向東臉紅脖子粗,也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我敢保證,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鄉親們辯解幾句的。
他們其實是衝著學校食堂來的,可惜人太多,沒有辦法。
飯間母親沒幾句話,卻始終笑靨如花,她的妝比往常要濃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廳重新化過,其他不說,起碼人看起來威嚴了幾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綿軟人偶是否真的翻過了篇章。
好幾次我偷瞟過去,她都躲閃著目光,沒有看我——當然,吃個飯,人為什麼要看你?
陳瑤話更少,除了跟青霞嘀咕幾句,被後者逗得滿面通紅外,也只是在吃飯地點上提供了一些建議。
母親給她遞杯夾菜時,她輕笑著頻頻點頭,小心翼翼得有些過分。
我真懷疑她是不是跟母親一樣,也來事兒了,雖然時間上不太對頭。
這次張鳳棠沒來,估計忙得夠嗆。
母親說表姐要辦事了,陰歷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
我問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唄,我說的哪算?”
她翻了翻眼皮。
事實上,她當然不希望我在非節假日回去,哪怕這個表姐沒了爹。
陸敏結婚前一天晚上,我去了個電話,她整個人被喜悅擊打得暈頭轉向,我覺得無論說點什麼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六月的第一個周日下午,應陳瑤要求,我們去看了場電影,王小帥的《青紅》。
老實說,我特不待見這類電影,沉悶、小家子氣不說,連壓抑的氛圍都那麼虛假,與其說這是藝術,不如說是便秘更恰當些。
但陳瑤很入迷,她反復問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給槍斃了。
這不明擺著的麼,簡直莫名其妙!
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學院路上吃麻辣燙,陳瑤紅著臉,可勁地流汗。
打飯店出來不到七點,天陰沉沉的,滿眼都泛著一層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飛起,遙遠得像一只只斷线的風箏。
我們一路小跑,但終究沒能躲過凶殘的暴雨,劈頭蓋臉的水珠頃刻帶來一片汪洋大海。
陳瑤有些興奮,試圖冒著雨走,她拽著我的手,說快跑快跑。
無奈雨實在太大,碩大的雨點砸在身上都咚咚作響,而滿世界都是這種聲音。
毫無辦法,我們只能就近躲到了一個廢棄售樓點的走廊下。
短短幾分鍾,己伸手不見五指,電閃雷鳴中,除了水,便是水花。
陳瑤不停地捋著頭發,後來就蹲到了地上。
我也有樣學樣地蹲了下去——站著實在有點冷。
大咧咧地講了幾句俏皮話,卻沒回應,我以為雨太大陳瑤沒聽見,就湊過去喊了一嗓子。
正是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垂著腦袋的人在瑟瑟發抖。
我問咋了,她還是沒反應。
等掰過肩膀,我立馬後悔了。
披頭散發下,她大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至於那濕漉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周一下午沒課,打球回來准備吃飯時,發現有個未接來電。
撥過去,呆逼問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課去了,我說打球了,他哦了一聲,便沒了言語。
我問咋了,他笑笑說沒事,半晌才又說:“王偉超沒了。”
他聲音黏糊糊的,像含著一口痰。
條件反射般,我趕忙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