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亂倫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

第67章

  陳寶國的臉很方,戴上帽子時像個機器人,很讓人出戲。

  他糾集一幫人搞殿試,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後者的臉更方。

  別無選擇,在威嚴的大殿里,董甩了甩方臉,開始自我推銷,講為啥挖掘機他家的最強。

  一時袖筒翻滾,唾液四射。

  不難想象,這位演員在片場,面對百十來號目光時,會如何故作從容地調整姿勢,以便使那張方臉看起來更為慷慨大義。

  而父親很吃這一套,他抿著小酒,頻頻點頭稱贊。

  他說:“咱們國家強就強在這里!”

  奶奶的注意力則放在豬崽上。

  她反復暗示如果讓小舅睡到養豬場,那魚和豬兩廂兼顧,豈不妙哉?

  她一是怕賊惦記,二是怕豬崽給煤爐子嗆著。

  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幾條豬。

  父親的充耳不聞讓奶奶很生氣,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

  但當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塊兒時,她老就忘了豬崽,開始大肆批判“這個不要臉的女的”。

  奶奶很有節奏感,寥寥數語,借古諷今,張弛有度。

  完了,她表示電視劇太假了,過去哪有這種女的?

  我呢,也喝了點,暈乎乎地臥在沙發上,眼前的喧囂在顛來倒去間越發疏離,讓我恍惚飄了起來。

  我能看到外面的雪。

  平海所有屋頂上的雪。

  還有平河,蜿蜒得像條蚯蚓。

  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廣廈萬間,亦或一片荒蕪。

  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平緩而均勻。

  突然,兩道法令紋急速閃過,一個身著白襯衣的男人兩腿大張,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聲中急吼吼地挺動,掛在腳踝的條紋狀花褲衩也跟著節奏抖個不停。

  一起抖動的還有一條白皙的大腿,扭動,繃緊,終究又攤開了,女人說:“弄我,弄死我個賤貨!”

  像是被一根繩子勒緊,左胸腔里一陣絞痛,我禁不住彈了彈身子。

  下午牛秀琴沒去上班,她往局里打了個電話,說家里有事,完了,扭過臉來讓我下樓給她買點藥。

  我坐地板上置若罔聞。

  她起身把煙灰缸踢過來,說:“別惹人厭!”

  我還是不說話。

  她便開導我,說:“是你媽,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那個樣?你爸要知道了,都不帶這樣的。”

  我總算抬頭瞥了她一眼。

  煙霧繚繞中,那張臉一半捂在白毛巾里,另一半似乎是一個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異。

  大概有個兩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來,她說:“看個屁看!”

  我告訴她,要是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剁了那個狗雜碎。

  其實也就這麼一說,對此我並沒有什麼把握。

  事實上,幾乎一瞬間,我對一切確定性都喪失了把握。

  或許也正是如此,說這話時我慢條斯理,好確保每一個字都准確無誤地砸到煙灰缸里。

  牛秀琴的反應是大笑,有點歇斯底里,半露著的奶子四下顛動。

  妤半晌,她說:“你們男的呀,也就剛開始面兒上過不去,啥時候嘗到了甜頭,就屁股一撅扮起鴕鳥來了,別說老婆,啥事兒舍不下啊。”

  這麼說著,她吸溜吸溜嘴,又照了照鏡子。

  再轉過身來時,她甩甩剛吹下的頭發,從嗓子眼里擠出一種極其尖細的笑聲:“沒准兒——和平早就知道了呢?”

  關於那個黑燈瞎火的視頻,牛秀琴表示里面的女人不是母親,另有其人。

  她淡淡地說這是陳建軍的老把戲,被他禍害過的可多了去了,她自己就是這麼個情況。

  對這樣的回答,我不知該高興還是失望,甚至拿不准話里幾分真幾分假。

  於是我讓她說實話。

  她切了聲,便不再理我。

  我只好問那女的是不是照片里的某一個。

  她不答,反問我啥照片,隨後翻個身嘀咕了句什麼。

  是的,說這話時,牛秀琴躺在床上,還煞有介事地蓋上了被子,像個真正的病人那樣。

  這具腐敗肉體在身後持續制造出一種受害者的氣息,如芒在背。

  半晌,我側過臉,問:“就算不是我媽,陳建軍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啥是不是,還不敢說了?”

  我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氣。

  “問你媽去呀,她的事兒我哪知道那麼清楚。”

  我扭頭看了她一眼。

  牛秀琴哼了聲,扭扭身了。

  “我看啊,你媽跟老陳那是各取所需,咋說來著,郎才女貌……”這麼說著,她兀地笑出聲來,瞬間的爆發力讓床都顛動起來,“郎才女貌個屁,王八對綠豆,瞧對眼了唄!”

  “放你媽屁!”我嚯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放你媽——屁!”

  她拖長調子,眼瞪得像牛蛋。

  緊跟著,隨著嘴里吐出的一口氣,那對鳳眼又眯起來,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紅腫的臉:“打女人上癮是吧,來來來。”

  我就那麼站著,僵硬地喘氣,她就那麼仰著臉,乳暈像落霜的柿餅。

  許久,奶子抖動起來,那張緊繃的臉也倏地蕩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了下去。她吸溜了一下嘴。

  我又站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坐下。

  這時,枕間響起一串輕笑,斷斷續續,卻無比漫長,每當你覺得即將結束時,它總能從無聲的谷底躍起來。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味道,雪花一樣簌簌地沾人一身。

  “瞧……你那……傻樣兒……”牛秀琴上氣不接下氣。

  笑聲幾經停頓,又忽地開闊,幾秒後再次局促下來。

  漸漸地,我聽到一種尖細的嗚咽,像一縷悶屁,像幼時冬日里盤旋在封門里的殘風。

  牛秀琴幾乎一動不動,我只能看到地披散著的卷發,棕色,或者酒紅色,我也說不好,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最近又染了頭發。

  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了下來。

  窗簾的縫隙在嗚咽聲中朦朧地膨脹著,越來越亮,我敢打賭是太陽出來了。

  後來我下樓接了杯熱水,又應牛秀琴的要求給她拿了衛生紙、衛生巾,接著是垃圾桶、內衣褲。

  這期間幾乎沒人說話。

  等她再次鑽進被窩里,我似乎才想起此番的目的。

  拉上窗簾,我問她母親的那幾張照片是咋回事兒。

  “啥咋回事兒?我哪知道咋回事兒?”她抿著熱水,嗓音干澀。並不看我。

  我靠回窗台,無聲地把玩著窗簾,抓起,又松開。

  “你不會以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過臉來,蒸氣把那片紅腫熏染得發亮,“啊?”

  我有些意外——雖說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種黏糊糊的東西還是早有准備般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感到自己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我哪來的膽呀?真當我是陳建軍老婆啊,”她眉頭緊鎖,臉上邁開一抹夸張的笑,“服了你了。”

  這老姨話音未落,那個細眉細眼、溫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家莊女人就打我腦海里蹦了出來。

  我攥緊窗簾,下意識地扯了扯,好半會兒才吐出仨字:“周麗雲。”

  “唉喲——功課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臉,顯得很驚訝。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了頭。窗沿鉻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嘖嘖,沒完沒了了是吧,你說說你媽這事兒算事兒嗎,唧唧歪歪,不像個大老爺們!”

  我感到自己笑了下。

  牛秀琴也笑:“至於咋弄到手的,就不勞您操心了。”這句是普通話。

  “你覺得不算事兒?”我抬起頭。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開,仰臉抿了口水。片刻,伴著輕晃著的水杯,她嘀咕了一句:“還真是,啊,跟你媽黏糊……”

  “黏糊你媽屄!”說不好為什麼,一股無名怒火毫無征兆地竄了起來。我挺直脊梁,一拳夯在身後的牆上。

  牛秀琴愣了愣,一把給熱水潑了過來,像驟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前。

  “控制下你的情緒。”她臉色陰沉,很快又喘口氣,笑了一下,“你別氣我了。”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台,卻悄悄把呼吸隱藏起來。

  “啥脾氣……”她又嘀咕了一句。

  之後就是沉默。我盯著腳下的水漬發呆,等它在暖氣中蒸發殆盡時,才發覺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難說過了多久,牛秀琴重又開口了。

  她強調母親跟陳建軍老早就沒關系了,說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別再自尋煩惱了”。

  她說,有時候難得糊塗。

  我不知道這話是否可信,我甚至說不好牛秀琴在整個過程中扮演著什麼角色,無數疑問在腦袋里盤旋,卻又羞於化作口水被語言系統表達出來。

  我發覺自己奮力攀岩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勁,它就會轟然倒塌。

  但最後,我還是問了問她搞這些東西有啥用——為啥要搞這些狗屁玩意兒?

  牛秀琴垂著頭,一遍遍地捋著文胸吊帶,跟沒聽見一樣。

  於是我大步走過去開了機。面向牛秀琴,我指指電腦說:“刪了。”

  牛秀琴當然不願意,她警告我別太過分了。我並不覺得自己過分,然而翻箱倒櫃,把倆抽屜都磕到地上也沒能找到密匙。我問密匙呢。

  她說:“嚴林,你別撒野!”

  我只好一把給機箱拽了下來。

  沒有螺絲刀,只能上腳。

  凹陷的鐵皮讓我想到重錘下癟去的盔甲。

  連番火力衝擊中,油漆都褪去一層,機箱卻依舊嚴絲合縫。

  我只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

  汗水包裹在燥熱里,小心翼翼地滲出來。

  數次我抬頭,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麼東西,然而什麼也沒有。

  我起身,在室內輾轉,衝到走廊上,又返回,還是一無所獲。

  猛跺兩腳後,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堪堪伸進一根手指,再無進展。

  別無選擇,我衝著機箱一連掄了數拳。

  很軟,仿佛打在棉花上。

  甚至有水分涌出。

  沒有聲音。

  愉悅像一道白光,扎得我眯起了眼。

  四散的塵埃中,忽然響起了牛秀琴的哭聲,她說:“刪吧,刪吧,全都刪了吧。”

  我抬起頭。

  那張紅腫的臉側靠在床沿,泥濘得如一條雨後的鄉間小路。

  終究沒給牛秀琴買藥。

  打診所回來,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後,我又回望了濱海花園一眼。

  A棟八樓躲藏在巨大的落葉松下,只有陽台玻璃於濃密的針葉間透出一絲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陽光。

  或許,我再沒勇氣踏進這個“老地方”了。

  公交車上,側目紛紛,不想臉側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矚目。

  我壓壓帽檐,閉上了眼。

  百般周折,那塊西數硬盤最後被我揣進了羽絨服兜里——當然,得到了牛秀琴應允。

  數次開機失敗後,她一邊遞衛生紙,一邊告訴我樓下電視櫃抽屜里有螺絲刀。

  “拆了吧,拿走,拿走!”

  她嗓音沙啞,梨花帶雨在披頭散發間匆匆閃過。

  我沒敢看她。

  其實也沒出多少血,但還是奇怪地在機箱和地板上留下朵朵殷紅,我哆嗦著手,用了近二十分鍾才拆下從沒見過的大支架,把硬盤取了下來。

  我猶豫著要不要再給支架裝回去,牛秀琴說:“算了,算了。”

  她翻個身便隱匿於棉被下,只露出一抹頭發。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臉上只有一兩道,但側面那條很長。

  對這些玩意兒,奶奶自然免不了一通盤問。

  我陰沉著臉,嘟囔幾聲竟糊弄了過去,輕松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馬不停蹄地直奔書房,一連格了十幾遍硬盤,我才松了口氣,是的,仿佛總算殺死了什麼東西。

  隨著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五花八門的痛感便螞蟻一樣涌了出來。

  後來,我給自己找了副线手套,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右手塞進去。

  跑廚房喝水時,奶奶又嘮叨了幾句,我只能假裝沒聽見。

  然而,還有移動硬盤,我也拿不准是否就這麼刪掉了事。

  倒不是懷疑牛秀琴的話會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總是奢望會出現奇跡。

  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想,興許能會會周麗雲。

  這個念頭是如此突兀,乃至沒由來地讓人一陣害臊,就在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又點開了一個音頻——也許是最大的一個,3G多,文件名是“200208 ss”。

  開頭是一段噪音,一種類似於風鼓起帳篷的聲音,隱約有腳步聲,什麼咚咚響,女聲長嘆了口氣,更近的女聲轟然響起,嚇人一跳:“是滴,是滴,悶這兒有啥事兒啊,反正開不了會。”

  “走唄,看人家牛主任,馬上收拾妥當。”洪亮的嗓門一成不變,接著它連嗯了兩聲,卻又沒了音。

  “哎呀,天太熱,也沒啥好玩兒的,你們去吧,啊。”母親客氣地笑了笑,聲音很低。

  “別掃興!”拉鏈聲。牛秀琴的腳步“噔噔噔”的。

  “是滴,別掃興啊張老師,你以為東湖還是幾十年前的東湖?好玩著呢!姚經理這恰好有空,當免費導游,這等好事兒上哪兒找去?”

  我搞不懂為什麼陳建軍總是這麼興奮,一副夾腿搓手的猴急樣。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個女聲也笑了笑,她說:“走吧,一起轉轉唄!”普通話。我不知道這個姚經理是不是老姚,但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太一樣。

  “有點私事兒其實,”母親輕聲笑笑,像是站起身來,也操著普通話,“你們去吧,別耽擱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陳建軍妄圖力挽狂瀾。

  但牛秀琴說:“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親也穿著高跟鞋。

  “你……哎,我說……不夠意思……”陳建軍像只老鼠,被紛亂的腳步聲淹沒,隨著關門聲,這貨完全沉了底。

  母親踱了一步,就打音頻里消失了。

  好半晌,伴著輕嘆的一口氣,腳步聲才重又響起。

  不緊不慢。

  爾後,母親似是在床上坐了下來,不,也許是躺到了床上,她長長地“唉”了一聲。

  窸窣響。

  沉默。

  手機按鍵音。

  腳涉聲。

  又是沉默。

  多半個鍾頭里都是這種零零碎碎的聲音,似一塊拼湊而成的七彩石,每個截面都映著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頭腦里輾轉騰挪。

  我不否認從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鮮艷而生動的東西,但在即將到來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讓人心不在焉。

  上了趟衛生間後,母親出了門,在將近第四十六分鍾的時候。

  而整個音頻時長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進和拖拽後,依舊是沙沙聲,單調,但並不乏味,我甚至祈禱可以一直這麼“沙沙”下去。

  可惜說歸說,真這麼聽上幾個鍾頭,是個人都會瘋掉——也用不著幾個鍾頭,半個小時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頻進度堪堪過去三分之一。

  我說不好期間有沒有什麼異常響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母親沒有回來,不知是否真的去處理“私事兒”了。

  老實說,母親,上平陽開會屈指可數,但對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漲潮前的沙灘畫,大學這個巨浪可以輕松地拍碎一切。

  調成五倍速後,又挨上了十來分鍾,然後奶奶在門外叫開了,她拿了瓶紅藥水,讓我抹抹。

  即便傷口在診所已處理過,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抹了抹。

  就這當口,耳機里傳來了敲門聲,“篤篤篤”,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後一下似乎還伴著模糊的人聲,我也說不好,反正是聽不清。

  沒過兩分鍾又是一聲“篤篤篤”,之後沙沙聲再次席卷而來。

  就這麼戴著耳機,我看了會兒網頁,聊了會兒QQ,又掃了會兒雷。

  陳瑤在,問我啥時候回學校,我說就這兩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說沒看到。

  真的沒看到。

  大概四十分鍾後,母親開了門,換鞋,洗澡,還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來。

  打衛生間出來沒多久,便傳來了敲門聲,幽靈一般。

  母親輕手輕腳地穿衣服,沒應聲。

  來人又是兩聲“篤篤篤”,還說了句什麼。

  母親輕吸了口氣。

  緊跟著,摩托羅拉的經典鈴聲驟然響起,急吼吼的,嚇人一跳。

  母親掛斷沒接,來人又叩起門來。

  “咋了到底?”她終於說。

  “篤篤篤”。隱約有笑聲。

  “有啥事兒?”母親踱向門口。

  “篤篤篤”。

  我暗暗祈禱,但母親還是開了門。

  於是病豬甩著稀泥狂奔而入。

  有那麼一會兒,我奢望是其他誰,甚至服務員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聲肆無忌憚地灌進耳朵。

  “就知道你在,還給我裝,裝,裝,裝。”他邊說邊笑,說完更是哈哈大笑。這個傻逼。

  “啥事兒啊?”母親站門口,似是挪了幾步。

  陳建軍不答,隨手關上了門,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幾個電話,也不接。”他長舒口氣,笑著說。

  “她倆呢?”母親站著沒動,“老牛呢?”

  “我哪知道?”陳建軍像是坐了下來。

  “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豬笑笑,好半會兒說,“她倆啊,玩瘋了,去了萬仙嶺,這大熱天兒的。”

  母親沒說話。

  “萬仙嶺遠啊,”陳建軍長嘆口氣,像被誰捏住了腮幫予,“哎,現在休息個啥,睡午覺呢?”他又笑了起來。

  母親挪了幾步,還是沒說話。

  “走吧,吃飯去,我請客。”

  “還沒吃呢?”

  病豬遲疑地“啊”了一聲。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說……”

  “我吃過了。”

  病豬“啊呀”了一聲,沒了言語。

  “在大堤上吃了點燒烤。”

  沉默。

  “快去吧。”母親腳步漸近。

  “行。”陳建軍笑笑,可人就是不動,至少十幾秒里都沒再發出聲音。

  “咋,陳書記還有事兒?”

  只有沙沙聲。

  “唉。”許久病豬才哼一聲,站起身來。沒走兩步,他又停了下來:“你上師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話音未落,母親就邁開了腳步。然而陳建軍也一樣,他甚至夸張地“嘿”了一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很快,母親咂了下嘴。

  陳建軍急促地笑了笑。

  “你煩不煩!”母親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壓著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陳建軍喘口氣,小聲說:“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還有點尖,仿佛被誰捏住了睾丸。

  “起開。”這次母親聲音很輕,與此同時什麼“叮當”一聲響。

  “你說,你說你平常也不注意身體,”病豬聲音陡然提高幾分,語速飛快,“啊,聽說你病了,啊,可把我給急壞了,啊,打電話也不接,啊,還不讓我聯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他邊喘邊說,鞋底還不厭其煩地在地上磨蹭著,每蹦出幾個字,他都要“啊”一聲,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氣蛤蟆。

  此情此景僅憑想象已是無比滑稽,我卻如遭棒喝。

  02年暑假母親大病了一場——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前兩天——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大病,一連高燒好幾天,在家歇了小半個月,最後瘦了十來斤。

  像是總算與音頻中的人建立起聯系,胸腔里一陣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氣蛤蟆的表演沒能持續,很快被母親打斷,她說:“行了!”

  這無疑讓後者氣上加氣,我清晰地聽到他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氣。

  緊跟著,他哼了一下。

  母親一聲驚呼。

  腳步聲。

  噼噼啪啪,擂鼓一樣的悶響。

  母親咬著牙,接連叫了兩聲“放開”。

  腳步聲停止,陳建軍又哼了一下,繼而一陣窸窸窣窣。

  “啪嗒”,什麼掉在了地板上。

  母親喘了口氣,喉嚨里滾過一聲低吼。

  “咚”地脆響,一連串摩擦聲,有些雜亂,像砂紙在鋸條上打磨。

  所有這些聲音一股腦地涌來,在我腦袋里混成一鍋稀粥,隨著蒸騰的熱氣,五花八門的畫面依次浮現,我卻說不好哪些才是真實的。

  混沌中,摩托羅拉再次響起,悠揚而淒厲。

  母親終於又叫了一聲:“陳建軍!”

  陳建軍充耳不聞,只是喘氣,沒一會兒,鈴聲也在他的喘氣中歸於沉寂。

  隨後就是“啪”的巨響,清脆,甘甜。

  稍遠處,一聲輕輕的“嗒”。

  陳建軍顯然被打亂了節奏,好幾秒才喘上一口氣。

  母親也喘,邊喘邊輕咳了一聲,一陣窸窸窣窣。

  然而這樣的靜謐也不過是短暫的幾秒鍾。

  很快,病豬拖長調子“嗯”了一下,非常怪異,母親隨之一聲悶哼,似有幾個字探出喉頭,又生生滑了下去。

  窸窣。

  撕扯。

  騰挪。

  磕絆。

  噼噼啪啪。

  衣料破裂的聲音。

  皮帶扣叮叮當當響。

  我感到喉嚨發癢,右手的傷口痙攣般一個勁地狂跳。

  除了幾聲悶哼和低吼,母親再沒發出其他聲音。

  陳建軍則是粗重的喘氣,壘牆般他把這些氣息碼得整整齊齊,這間隙他說:“不信了還……”

  幾個字是顫抖著跳進我耳朵里的。

  跟著,母親一連哼了兩聲,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陳建軍的喘息變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經質地輕“啊”一聲,像是給迎面而來的人打招呼。

  母親許久都沒發出聲音,可以說所有的空間都讓給了病豬鵝叫般的喘息。

  好半晌,他才長吁口氣,停止了鵝叫,然後笑了一下。

  並沒有聽到確切的聲音,但隱隱約約地,我覺得什麼有節奏的東西正在無聲地響起。

  這讓我脊梁僵硬。

  幾乎是頃刻間,我發現如果能剁了這個狗雜碎該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啊。

  仿佛回應般,陳建軍迫不及待地哼出聲來。

  正是這時,母親突然嚎了一嗓子,伴著“啪”地一聲響,她說:“弄啊!”

  老實說,我壓根就沒反應過來。

  陳建軍吸溜了一下嘴,就沒了音。

  綿軟的沙沙聲中,母親繼續說:“弄我啊,弄死我個賤貨!”

  如遭電擊,我汗毛一下就豎了起來。

  “噼噼啪啪”中,母親一連說了好幾聲“弄啊”。她啞著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陳建軍一聲不吭,消失了一般。

  說不好為什麼,周遭變得無比靜謐,連沙沙聲都幾不可聞,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客廳傳來的唱戲聲。

  就在這片靜謐中,母親從嗓子眼里淌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像一個老舊齒輪終於停止了轉動。

  嘆息的結尾,伴著幾聲嘎嘎響,然後是一陣模糊而粗糲的吸氣聲。

  又是靜謐。

  足有四五秒,母親才重又發出聲音,一種疙疙瘩瘩的哼聲,似劃出一個又一個拋物线,低沉而又輕盈。

  每到拋物线的頂點,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氣。

  一個重度哮喘病人。

  窗外不知何時黯淡下來,但窗台還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開的墨水。

  我吸吸鼻子,有些後悔打開這個音頻了。

  半晌,陳建軍才重又出現,他輕聲說:“好了。”

  然後喘了口氣。

  “哭吧,哭出來。”

  窸窣中,他長長地哼了一聲,喃喃自語般。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一串若有若無的輕拍聲。

  母親猛吸一口氣,又快速吐出,連番幾次後,抽泣總算如流水一樣淌了出來。

  小而細,我也說不好為什麼會那麼細,以至於我能想象母親的動作,甚至表情,卻無法把握她的聲音。

  十幾秒後,伴著一聲喘息,涓涓細流開始嘩嘩作響,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渦。

  於是,我也喘了口氣。

  哭聲持續了好一陣,我干坐椅子上,不時按按右手的傷口,以免它跳得過於歡快。

  後來水聲兀地變小,數秒後便幾不可聞,母親長吐幾氣,吸了吸鼻了。

  整個過程中,陳建軍沉著嗓子,發出一種哄小孩睡覺的聲音,在母親吸鼻子時,他也機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

  母親又長舒口氣。

  陳建軍的回應是笑了笑。

  之後,我又聽到了那種濕漉漉的聲音。

  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毫不驚訝。

  起初母親嗚嗚了兩聲,但沒多久,隨著拍擊聲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兩人粗重的鼻息。

  病豬就是病豬,沒一會兒就開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時地笑一下,我也說不好是怎麼做到的。

  接吻聲間斷了兩次,很快又再次響起。

  像被感染一般,母親也漸漸輕喘起來,甚至,在某次陳建軍夸張地“啵”了一下後,她跟著哼出聲來。

  終於,陳建軍笑笑,像鵝那樣叫了一聲。

  “不行。”母親輕喘。

  “看看,看看……”病豬顫抖著說。

  “你……”母親說了句什麼,也可能是沒未得及說出來,總之我只聽到一種模糊的吞咽聲。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陣都沒什麼聲音。

  客廳收音機里賣起了養生茶。

  我不時掃一眼進度條,好確保它尚在正常播放當中。

  大概兩三分鍾後,陳建軍的喘息忽然急促而響亮起來,像只失靈的電腦風扇。

  回應般,母親也悶哼了兩下,繼而發出一串難挨的吸氣聲。

  病豬肯定將其視為鼓勵,他喚了聲“鳳蘭”,隨後就是一陣啪啪響——並不響亮,但實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該發生的確確實實都發生了。

  拍擊聲並沒持續多久,很快,陳建軍又慢了下來,邊喘邊笑。

  “換一個。”他說。

  母親咂了下嘴。

  但沒一會兒拍擊聲又再次響起。

  節奏不快,聲音卻響亮。

  母親壓抑著喘息,卻難免在換氣的當口泄出一聲呻吟。

  可能是剛哭過,她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有些飄忽,有些沙啞,乃至當病豬咬著牙問“是不是還是日屄最爽”時,那一聲聲淒厲的悶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

  後來他們又換了個姿勢——可能是的——拍擊聲再次消失不見,沙沙的背景音里響徹著陳建軍斷氣般的喘息和母親斷斷續續的吟叫。

  說不好為什麼,這些聲音聽起來很假,像什麼譯制片里的配音。

  直到陳建軍叫起“鳳蘭”時,我才猛地一凜,他說:“完了,完了!”

  如一根繃緊的弦,在驟然響起的啪啪聲中,母親一連“啊”了好幾聲,填補這間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親才緩過神來。這之前只有陳建軍的動靜,除了喘,就是一個勁地傻笑。她長吐口氣,嘖了一聲。

  “咋了?”

  母親還是“嘖”,頓了頓才說:“黏糊糊的,別老貼著我。”

  陳建軍“嘿”了一聲。

  “那個,”母親不易覺察地輕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紙。”

  陳建軍清清嗓了,沒說話。

  幾分鍾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聲音。

  我埋著頭,不厭其煩地敲擊著右手傷口,那里癢得厲害,難說是包得太緊,還是真的發炎了。

  不知何時天色己灰蒙蒙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輕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

  客廳里靜悄悄的。

  我感到口渴,卻憚於起身。

  還是母親先開腔。“老躺著干啥?”她說,“收拾收拾快走。”

  陳建軍短促地“喲”了一聲,似是翻個身下了床。腳步輾轉片刻,一聲長嘆後又踱了回來。“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怕啥,老牛他們有的玩呢,明兒個一早能回來就不錯嘍。”

  母親沒說話。

  “咋了?”

  腳步聲。

  “什麼眼神?”

  沒音。

  “你這一巴掌啊,還得配眼鏡去。”陳建軍自顧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們?”冷不丁地,母親問。

  “啥啊?”

  “你說啥?”

  “嗐!”陳建軍咕噥咕噥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點,有眼色,但也別把人想得太齷蹉!”

  母親沒吭聲。

  “你說你,典型的疑鄰盜斧嘛,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圍著你轉一樣。”

  母親沒搭茬,好一會兒輕嘆了口氣。

  “又咋?”

  “起開,洗澡去。”腳步聲。

  “急啥?”

  “嘖。”

  “再來一次。”脆生生的,說完他急促地笑了兩聲。

  “陳建軍。”

  “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有多想你。”

  “煩不煩你,松開!”

  “嘿,嘴硬!”病豬又玩上了“京片子”,跟著壓低聲音,“……還夾著我的種哩。”

  終於,我抬頭掃了眼屏幕,這才發現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親沒說話。

  “咋了?”

  “玩笑話!”

  “我的錯,我的錯,昏了頭。”

  “你呀,要早跟我吃飯去,不就沒這事兒了?”

  “上哪兒找套去,你說?”

  “純屬意外!”

  “男了漢大丈夫,難道讓我這老漢給你跪下?”

  陳建軍逼逼叨叨,說相聲一樣,那唇舌間的腐臭穿過屏幕,彌漫得到處都是。

  “繃,我就喜歡看你繃著個臉。”

  “嗯,看你能繃多久。”

  “繼續繃。”

  “計你笑!”

  猝不及防,陳建軍嚎了一嗓了。

  他笑得呵呵呵的。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覺得如果這種廉價狗屎玩意兒能把人逗笑的話,我們身處的世界就有些夸張了。

  “離我遠點兒!”母親輕吐了口氣。

  陳建軍沒說話,但你能聽到他的吸氣聲。

  一種令人疲憊的聲音。

  這時父親進了門,在客廳跟奶奶說話。

  我想知道幾點了,卻懶得再看屏幕一眼。

  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開燈,然後——摩托羅拉響了起來。

  一片窸窣和腳步聲後,母親接了電話。

  當頭她問:“吃了沒?”

  母親操著平海話,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不時輕笑一聲。

  有時候,她的聲音變得很近,那細密的紋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

  我突然就生出一種熟悉感,繼而沒由來地一陣心慌意亂。

  母親說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沒開成會”,說剛剛有事兒,沒聽到手機響,說大熱天兒的,上哪兒玩啊,說下冰雹好啊,起碼涼快些,“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兒”。

  臨掛電話,她叮囑道:“別老瘋玩,也看本書,還有,別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釣魚去。”

  我禁不住掃了眼屏幕,那瞬間的強光擊打著瞳孔,讓我目眥欲裂。

  “記住啦?”母親輕輕一笑。毫無征兆,眼眶一陣痙攣,隨後什麼東西便模糊了視线,我張大嘴巴,猛喘了幾口氣才沒讓它們落下來。

  “咱兒子?”陳建軍笑了笑。

  母親沒說話,或許打完電話後她就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有個事兒忘說了。”陳建軍似是向母親走去,邊走邊輕嘆了口氣。待腳步停下,他說:

  “陳建國……陳建國啊,我自己哥哥,啥貨色我一清二楚,這人……反正你要當心點兒。”

  母親沒音。

  “咋了?”

  “吃飯去吧你。”母親聲音很輕。

  “讓人送過來吧?”陳建軍又是呵呵笑。

  “隨便。”

  “好嘞。”

  “別在我屋里!”母親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氣,小聲說:“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吃去,別在我屋里”

  “你呀你,”陳建軍笑笑,好一會兒才說,“行,我回屋換身衣服。”

  這次陳建軍挺利索,很快收拾妥當,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門。

  母親洗了個澡,許久才出來。

  除了換衣服,她再沒其他聲響。

  我就那麼呆坐著,聽了好一陣沙沙聲。

  我不知道音頻里的母親能聽到什麼聲音。

  然而,二十分鍾不到,陳建軍就又叩響了門。

  是的,確實是陳建軍,哪怕聽不清他的聲音。

  隔著門,母親說不去。

  於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魚,像馬加爵敲室友的腦袋。

  母親終究又開了門。

  陳建軍說,走吧,散散心,趁涼快,老憋屋里該憋出病了。

  母親沒吱聲。

  “你得賠我個眼鏡腿,”陳建軍笑笑,“走吧,屋里也要收拾一下,我剛給服務台打了電話了。”

  關門前,母親吸了下鼻子。這是我聽到她的最後一個聲音。之後的一個多小時里,除了服務人員的聒噪,再無人類活動的跡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這個“200208 ss”,文件夾“3”里還有一個三十多M的錄音沒聽過——也許聽過,沒了印象——總之很短,二十來分鍾,往後拖了一下,確實(熟悉的旋律中隱隱)能聽到女性的呻吟,只不過,是不是母親已經無關緊要了。

  關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

  客廳里的聲音混雜著窗外的鞭炮聲,讓我感到愈加寂靜。

  正當我手起刀落,准備格掉移動硬盤時,父親叩響了房門。

  “黑燈瞎火干啥呢?”他說,“聽你奶奶說,你跟人打架了?”

  《漢武大帝》第一集結束時,奶奶問幾點了。父親沒吭聲,我也沒吭聲。於是奶奶說:“鳳蘭還不回來啊。”

  “路上的吧,這天兒,路不好走。”父親嘟囔了一句。

  “你媽啊,”第二集片頭播完,奶奶才嘆口氣,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應酬太多,不是一般多,這女的呀……老應酬,多累!”

  她老話音未落,母親就回來了。

  父親迎了出去。

  我把衣領豎起來,拉鏈拉上,再次癱到了沙發上。

  很快,母親就出現在客廳里,她笑著說今天鄭向東請客,難得。

  奶奶也很驚訝,問真的假的。

  父親笑笑,罵了句什麼。

  我不知道小鄭的摳門竟如此天下聞名。

  母親上了趟衛生間,之後去了廚房。

  再回來時,她徑直朝我走來。

  我拼命地縮脖子,當然,還是無濟於事。

  母親問我臉咋了。

  我瞅瞅父親,再瞅瞅奶奶,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又上哪兒瘋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開了我的腦袋。

  我這才感到渾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條條鞭痕,連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脹,仿佛飲下多時的酒精總算在血管里奔騰起來。

  “真不知說你啥好。”

  母親嘆口氣,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

  陳寶國的方臉適時出現在屏幕里,幾乎占據了整個畫面,十分魔幻。

  “還有,給你打電話咋不接?”說這話時,她沒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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