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亂倫 我和我的母親(寄印傳奇)

第68章

  父親的關門聲像驟然揭起的鍋蓋,使我從幾近沸騰的夢中驚醒。

  客廳隱隱傳來奶奶的說話聲。

  我蹬開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沒能找到手機。

  我想瞥一眼桌上的電子表,卻怎麼也睜不開眼。

  老二硬邦邦的,連包皮口都有點疼。

  我翻個身,撓撓發癢的蛋皮,許久才喘了口氣。

  熱。

  渾身酸痛。

  母親的腳步聲,她問“夠了吧”,奶奶嗯了下,緊跟著是喝稀飯的聲音,好一陣她老說:“……好看不好吃,你爸爸還在的時候,醃的那個才叫好。”

  母親似乎笑了笑,沒言語。

  奶奶喝起稀飯來恍若大型貓科動物的嗚咽。

  寄印傳奇就在一聲聲催人入眠的嗚咽中響了起來——我睜開眼,又迅速闔上——有個四五秒吧,母親掛斷沒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著說:“想吃……今年咱就自己醃點唄。”

  “那可行。”奶奶說。

  咀嚼食物的聲音如清晨的鳥叫般細碎。

  難說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了我。

  “……林林那臉給撓的,哎——”這麼說著,她壓低了嗓音,於是字字句句裹挾在食物里變得愈加潮濕而閃爍,“……我說……不是招惹……哪個姑娘了吧……咋說……”後面索性變成了嘀嘀咕咕,實在不像人類的語言。

  “嗐,淨瞎想,”母親笑了一下,聲音隨之提高了幾分,“我問了,是跟幾個同學鬧著玩,就鋼廠那個,以前來過咱家,指甲長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親又是一笑。

  “嚇得我……唉,”奶奶連嘆兩聲,兀地笑了起來,“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還撓人臉!”

  母親沒說話,應該是進了廚房。

  我又忍不住撓了撓蛋皮。傳染般,右手傷口也開始跟著發癢。

  有個半分鍾吧,奶奶突然又笑開了——我清晰地聽到放下筷子的聲音。“哎,鳳蘭啊。”她說。

  “再來點兒?”母親似是回到了客廳。

  “夠了夠了,我是說啊——”奶奶一頓,嗓音沒由來地低沉下來,“劇團里的事兒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母親沒音。

  “你也別嫌我煩,咱們女的啊,不能太操勞,老得快,還落一身病,那誰——老強家兒媳婦兒,在銀行那個?以前跟朵花兒似的,後來當了個小官,應酬呀,喝酒呀,才幾年,你看現在,四十出頭,瞅著沒個五十歲?”

  “屬啥的?”

  “屬……反正比和平大不了兩歲,有本事的人,都沒在村里住,哎——”她老的聲音奇妙地消失了,跟著是啪啪兩聲響,一兩秒的靜默,“……有病,壞了!說是換,哪那麼容易?你說!”

  母親輕嘆口氣。

  “是不是……”奶奶咕噥兩聲,又喝上了稀飯,“女的跟男的不一樣,劇團現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給向東嘛,再說還有學校,對不,真要忙起來看你咋整?”

  母親嗯了聲,幾聲腳步響,椅子的蹭地聲,好半會兒她笑笑說:“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個嗝:“不用急,呆會兒林林吃完我收拾!”

  沒能聽到母親的聲音。

  好一陣,廚房里響起水聲,那飛濺的水珠涼絲絲的,仿佛落在我的臉上。

  又是好半晌,隨著水聲的消失,母親回到了客廳。

  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徑直朝我的房間走來,一步步地,越來越近,直至所有聲音在門口失去蹤跡。

  漫長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開了房門。

  老實說,我驚訝得差點打床上蹦起來——可惜只是“差點”——事實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沒能挪動嘟怕一根手指頭。

  老二挺著,沒敢睜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發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聲嘶力竭。

  母親呼吸輕巧均勻,好一會兒她才關上門,喚了聲“林林”。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聲,像嘴里憋著屎一樣。

  “亂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間踱上一圈兒,隨後朝我走來,“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氣,依舊沒敢睜眼。我想躲藏,身體卻愈加僵硬。

  母親又喚了聲“林林”,呼吸幾乎噴在我的臉上。“要睡到啥時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來。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過大腿,若有若無地堆砌著。

  我能感到那份柔軟和熱量。

  這讓我渾身火辣辣的,一時之間竟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噴嚏。

  很響,仿佛連帶著嘴里的屎一起噴了出來。

  掩飾般,我啊了一聲。

  母親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來了一巴掌:“快起來!”

  我總算睜開了眼。

  母親離我那麼近,臉上奇怪地染著一抹紅暈,像朵盛開在雪地上的梅花:她頭發長了,發絲滑過肩頭,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條紅色喇叭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偏偏穿這條褲,有點緊,包裹著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擠出圓潤的輪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脹在身側的臀瓣。

  我吸口氣,緊接著又吸了一口。

  “傻樣兒!”母親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後,她捏了捏我的臉:“快起來,起來!”

  熟悉的清香縈繞周圍,讓人暖洋洋的,我覺得自己在緩緩上升。

  幾乎下意識地,我攥住了那只手。

  我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母親呸了聲,沒有言語。

  於是我一把給她攬入懷中。

  一汪柔軟的海洋,馨香,溫暖。

  發絲輕撫臉頰,老二抵觸著一團綿軟,一股熱氣流在體內急劇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著幾乎落下淚來。

  “干啥呢,”伴隨著一聲輕呼,母親扭扭屁股,笑著搗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響起了敲門聲。

  我不由一凜。

  “快起來,拾掇拾掇自個兒東西,看還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氣。

  “啥時候走?”她又敲了敲門。

  我想應一聲,嗓了卻干啞地擠不出一個字。

  “聽見沒嚴林?”母親索性在門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這樣,真不知道說你啥好!”

  聽得出來,她很生氣。

  起來時,母親已經出了門。

  在奶奶的嘮叨中,我有氣無力地洗完臉刷完牙,再有氣無力地吃飯。

  玉米紅薯稀飯,酸白菜,半張油餅,這大過年的,清淡得有點過了頭。

  奶奶說冰箱里有醬牛肉,我沒搭理她。

  她老又問我手疼不疼,說老同學打啥架,可別臉上落了疤。

  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幾聲。

  等飯畢收拾碗筷,奶奶說她來。

  “你這手咋洗?”

  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你那個同學也真是,男的留個啥指甲,邪乎!”

  除了嘆口氣,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更重要的是,我已顧不了這許多,因為——手機不見了。

  我也說不好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的,總之,家里翻了個遍,硬是沒見個影兒。

  這讓我自覺很窩囊,不由一陣火冒三丈。

  直到奶奶在客廳問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強壓下不快,黑著臉奔向座機。

  沒有鈴聲,沒有震動,更沒人接。

  一連幾個電話都是如此,難說是好是壞。

  我不禁開始在頭腦里模擬那些最經典的丟手機場景,這些栩栩如生的畫面無疑令人愈加沮喪。

  有那麼一陣,我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奶奶問到底咋了,我沒敢說實話,免得她老急火攻心。

  十點多時又在座機上試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聲後,竟然有人接了,卻不說話,它不說,我自然也不會說。

  這麼僵持了一兩分鍾,實在忍無可忍,我告訴它手機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說。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說:“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沒說話,因為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

  半晌,她說:“行了,有空來拿你手機吧。”

  陽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襯著,仿佛不閃瞎你的狗眼誓不罷休。

  我揣著硬盤,不時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們下一秒就會滴下來,迅猛地擊穿我的後腦勺。

  車里人不多,但個個喜氣洋洋,逼叨起來那是沒完沒了。

  經過平海廣場時,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車,難說是看到了斑駁的河神像還是它一旁正紅色的巨幅戲曲海報。

  廣場被清掃得一團團的,像換季脫毛的狗,其上鑼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麼的都有。

  河神的奶子積著兩攤雪,遠遠看去還以為哪位老爺給它裹上了抹胸,海報應該剛布置不久,紅得有點過分,說是從正月十五到二十,《花為媒新編》、《劉巧兒》等等一天兩場,不見不散,除黃梅戲《天仙配》外,屆時還有諸位曲藝界名角傾情獻藝。

  所謂名角,有兩位確實挺有名的,那種通俗的有名,雖然覺得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說不好出於什麼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綜合大樓。

  母親不在,我競沒由來地松口氣。

  整個三樓都靜悄悄的,除了會議室東側的員工辦公室,那里擱著幾台電腦,我親愛的表弟正聚精會神地打著游戲——《大話西游》還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太過聚精會神,我推開門時,他頭也不抬,撒著嬌說:“再玩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媽又不是不知道!”

  邊說,他邊抖著腿,幾天不見,這貨唇上的軟毛似是又濃密了些許。

  “你媽不給你買電腦了?”

  觸電般,那佝僂著的背迅速挺了起來。陸宏峰甩了甩腦袋,咬著下嘴唇,半晌才說:“還沒聯網。”

  我沒心思閒扯,但還是隨口問他作業是不是寫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媽能願意嘍?”

  說這話時,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戲上,也許正是因此,這表弟口氣有點橫,盡管那猴屁股一樣的臉尚未恢復如初。

  麻利地操作一陣後,他補充道:“不是我媽,是我姐買的。”

  這麼說著,他仰臉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還是鯰魚一樣的軟須,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結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陣麻癢。

  那晚的種種煙花般在腦海里盛開,一幅幅畫面盤旋著閃爍不定。

  我吐口氣,轉身就走。

  關上門時,陸宏峰似乎叫了聲哥,我拍拍腦門,沒有回頭。

  劇場里稀稀落落的,小鄭在清唱,應該是評劇《祥林嫂》選段,連個板琴板鼓都沒有。

  他沒化妝,沒換衣服,灰色保暖內衣外套了件老舊棉夾克,鑰匙鏈在一板一眼的身體抖動中叮當作響。

  我徑直去了後台地下室。

  大伙兒正忙著化妝,整理道具。

  母親在跟一個老頭說話,手舞足蹈的。

  我漫無目的地兜了一圈兒,這才發現無人問津會讓一個人顯得很傻逼。

  好在張鳳棠及時發現了我,像陸宏峰打游戲那樣,她正上身前傾,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描著眉。

  “你咋來了?”我姨有些沒必要的興高采烈,以至於臉上的粉在燈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過去,含混地嗷了一聲。

  “啥時候開學啊?”她瞟我一眼,又衝母親嚎了一嗓子,“鳳蘭!”

  我想阻止她,但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轉過頭來,看見我時眼睛興許眨了下,隨後就又撇過頭去。

  她雙臂抱胸,輕輕頷首,腰肢抵著梳妝台,偶爾微微一扭。

  搞不懂為什麼,我競有些失落,甚至——氣憤。

  “你媽忙啊,現在做的都是大事兒。”張鳳棠笑笑,“哎,啥時候開學,不問你呢?”

  “就這兩天吧。”

  “你爺爺不快周年了?”

  “嗯。”

  “哎,對了,電視劇給你姨弄了沒?”她猛然轉過身來。

  這實在讓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會兒才說:“差不多了,再等等。”

  “還等啊?”張鳳棠夸張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讓你們辦個事兒——多難!”

  到文體局正門時十二點出頭,我跑門衛室給牛秀琴打了個電話,沒幾分鍾她就出來了。

  不緊不慢把她的特點無限放大,以至於隔老遠我就認出那個戴著大口罩從邊邊角角走來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也不廢話,徑直打包里掏出手機遞了過來。

  在我將要接過去時,那只戴著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開了。

  “要不要看看?”

  她笑著指了指臉。

  雖然覺得不應該愧疚,但我還是驚訝於那一巴掌的威力,這種愚蠢的驚訝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陽光下分外被動。

  我愣了愣.卻無話可說。

  到處都是陽光,明媚得讓人睜不開眼。

  終於,悄無聲息地,她又把手伸了過來。

  這次總算接到了手里。

  她問我啥時候走,我告訴她明天,之後,她仰臉看了看天,說:“真是,太陽真好。”

  當然,還有硬盤,可惜牛秀琴沒要,“留著自己用吧!”

  臨走,她衝我擺了擺手。

  其實我一直覺得牛秀琴會請我吃飯,但事實上並沒有。

  跑了多半個街區才找了家小店,要了碗面。

  不等面上來,我就看到了那條通話記錄。

  短信有好幾條,陳瑤發過來的是,“好想你”。

  老實說,很難想象她老會說出如此含情脈脈的話。

  未接來電有兩條,一條是王偉超的,昨天下午四點多,一條是母親的,昨天下午五點三十二。

  直到等面時再拿起手機,我才注意到來自母親的另一條己接來電——17:41,通話時長53秒。

  這險些讓我打個噴嚏。

  那碗刀削面只挑了兩筷子,最後又給吐了回去,面條太厚太生,青椒帶著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證,黑胖老板娘的手指頭肯定戳進了面湯里。

  在雪地里嘔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來,天藍得有點不真實,讓人一陣頭暈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搗台球,起初是跟王偉超,不多時又陸續來了幾個呆逼。

  對我的新造型,大家都興致盎然,以至於“老禿逼”的頻率比以往高了許多,哪怕在我看來兩者毫無相似性可言。

  他們推斷這種“有氣質”的傷口一定是女的撓的,至於具體是誰,我當然打死也不會說,於是王偉超宣布:“不是他媽就是他奶奶!”

  呆逼們哄堂大笑。

  搗完球,又被拉著跑人民公園摸了幾注福彩,結果屁也沒中。

  倒是有個呆逼中邪似地,一連領了好幾個臉盆。

  於是夕陽西下時,頂著臉盆和呼呼北風,我們兄弟去喝酒。

  灑過三巡,忘了侃起什麼了,王偉超說正月十五鳳舞劇團在鋼廠有演出,都得去,還要記考勤。

  “早九點,真他媽沒人性!”這逼憤怒地看著我,爾後拍拍肚皮,笑了,“不過——要是能瞅見張老師,那也值!”

  他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層浪,眾逼開始夸張地懷念起母親在他們的青蔥歲月里留下的颯爽英姿來,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業街蘭亭居門口碰見張老師了,“黑羽絨,沒戴帽子,一個人提著個紙袋,一時半會兒都沒認出來”。

  這麼說著,他又開始搖頭晃腦:“你媽還真是,啊,越來越年輕了,搞得我都沒敢打招呼!”

  我操了聲,去掀他凳子,於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團。

  就在這片笑聲里,王偉超讓了根煙過來,他說:“媽個屄的,別看鋼廠垃圾,可是條好大腿,只要跟陳家搞好關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橫著走。”

  “真的假的?”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們,這才發覺酒勁上來了。

  母親終究沒打電話來。

  出租車走了半個多鍾頭,到家時快十點,本以為該睡的都睡下了,不想剛一開門朱軍太監一樣的豬叫便直擊耳膜。

  父親和奶奶正擱客廳茶幾上疊元寶,見我進來就招呼我幫忙。

  母親在廚房蒸饅頭,擀杖不時咣咣作響,其實打門口經過時我往里偷掃了一眼,只能看到個側影,她連頭都沒抬。

  雖然口渴難耐,我還是蹲到茶幾邊疊了倆元寶,要不是奶奶擔心面相太次爺爺花不出去,興許我還能多疊幾個。

  父親問我喝了多少,我說沒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搖頭,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閃閃中分外怪異。

  他們正商量著爺爺六周年的事,母親不時也插兩句,但始終沒有步入我的視野。

  奶奶想在小區擺流水宴、搭靈棚,說省錢,母親則認為靈棚搭到小區里不合適,不如租場子,父親表示都有優缺點,他詢問我的意見。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

  我掙扎著起身,決定去刷牙。

  正是這時,母親走了出來,我不由打了個嗝。

  她問我啥時候走。

  猶豫了下,我說明天。

  說這話時,我盯著那雙沾著白面的手,之後轉個身——拐向廚房。

  是的,我覺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

  不想母親也跟了進來,“手機找著了?”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我嗯了聲,沒敢回頭,心里卻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宿渾渾噩噩。

  早起拉屎時,神使鬼差地,我給鄭歡歡打了個電話,本想要周麗雲手機號,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是的,太夸張了,簡直跟電影里演的一樣。

  吃完早飯,我癱到沙發上,開始捏遙控器,直到奶奶聲稱再換台她就打爆我的頭時,才悻悻作罷。

  之後,我跑陽台上撥通了牛秀琴的電話,沒人接,一連兩個都是如此,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准。

  電視里在演邊防戰士們如何殺豬過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大言不慚地點評兩句,我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

  更可怕的是,十點出頭,母親就提著一兜子菜進了門。

  我挺著脊梁,在沙發上硬挨了兩分鍾,終究還是起身回了房。

  沒一會兒,母親便抱著疊好的床單被罩叩響了門,她問我東西都收拾了沒。

  雖然线頭都沒動一個,我還是撓撓頭,說差不多了。

  母親沒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陣,最後撂了句“別落東西”。

  出了門,她又轉身停下,問我想吃點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撓了撓右手傷口,甚至妄圖擠出那麼一絲笑意。

  午飯挺豐盛,除了燉老鱉和油燜蝦外,母親還瀝了只野兔。

  可惜撇開奶奶和電視機,少有人說話。

  奶奶問我是不是還沒走就想家了,連句話都沒有。

  我只好笑笑說:“有點兒。”

  “到學校可別跟人瞎鬧了。”母親總算來了這麼一句。她給奶奶扒拉了兩只剝好的蝦,眼都沒抬。

  我埋頭扒飯,沒吱聲。

  “還有你那手,用不用換藥?”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沒看我。

  母親當然還是帶著我去了趟診所。

  拆了紗布,上了點藥,大夫笑著說:“這小伙武林高手。”

  母親單手扶額,輕嘆了口氣,陽光斜灑下來,使那張熟悉的臉龐顯得格外溫暖。

  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有些生氣,一種沒由來的衝動在體內迅猛膨脹——我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仔細問問我這傷是怎麼留下來的呢?

  這委屈幼稚、愚蠢,卻煽情,以至於好半晌我都垂著頭,免得漲紅的臉被誰瞥見。

  暖氣太致命了。

  打診所出來,母親問我去哪,我說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

  原本我想上車站買票來著,但她堅決地給我找了個熟人,“畢竟這麼些行李,倒車不方便”。

  漫無目的地兜了一陣,母親給那人打了個電話,說在高速路口等。

  但她並沒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東二環岔路口駛上了沿河路。

  沒一會兒,一片蒼茫的大堤就到了腳下。

  松柏和白樺膨脹著,像是什麼電影布景,不遠處,河面上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或許,那里埋藏著一萬個夏天。

  母親停好車,讓我困了就睡會兒。

  我拿新換的紗布擦了擦玻璃,沒吭聲。

  她埋頭從包里給我翻了五百塊錢,說剩下的打卡里。

  可笑的是,這個我倒沒拒絕。

  母親叮囑我把錢放好,就放寬座椅,仰起了臉。

  “睡會兒吧。”她輕聲說。

  我沒睡,但也沒制造什麼噪音。

  我猶豫著要不要下車溜達一圈兒,卻坐著沒動。

  我甚至沒看母親一眼。

  然而這個環境太過催眠了,沒幾分鍾倆眼皮就開始打架。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兀地叫了起來,無比尖銳。

  我慌亂地一通摸索,頗廢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從牛仔褲兜里摳了出來。

  不是牛秀琴又是誰呢?

  我看看窗外,略一躊躇,還是掛了電話。

  而下個0……

  5秒,當我瞥見母親扭過來的臉時,不由呆若木雞。

  “誰啊?”

  這麼說著,她又撇過去,閉上了眼。

  我吸吸鼻子,沒說話。

  然後,手機又他媽叫了起來。

  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親索性坐起身來,“誰啊?”

  她又問,“咋不接?”

  “陌生號,打錯了吧。”我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遠。

  “是不是?”母親的臉頃刻沉了下去,“看我認識不?”她伸出手來。

  我緊緊捏著手機,沒動。

  “拿過來呀,我看看!”她伸手來抓。

  我下意識地躲閃,但還是被母親摳住了後蓋。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實在有些僵硬。

  而對面的女人似乎打定豐意,絕不放手。

  是的,女人,二十年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她整個人幾乎撲上來,臉上升騰著一抹奇妙的粉紅色,嘴里叫喊著:“拿過來呀!拿過來呀!”

  知道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手機又開始叫。

  母親愣了下,右手繼續摳著手機,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

  “聽見沒嚴林?給我拿過來!”她幾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聲中,在母親的怒火和平河閃爍的記憶里,適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衝出身體。

  我掰開母親的手,攥住手機在方向盤上一連捶了數拳。

  砰砰砰,拍西瓜的聲音。

  碎片崩在臉上,雨絲般輕柔。

  沒有什麼疼痛。

  我聽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刻,反光鏡上的陽光亮得刺目,車玻璃上的水汽淅淅瀝瀝,母親臉上浮著魚肚白,除了喘氣,她一動不動。

  這麼些天來,我總算再一次直視了那對眸子:一張變形的臉和一片蒼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頭彈了彈,於是我喘了口氣。

  母親沒說話,怔怔地看著窗外,發絲遮住了她的左臉頰。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這是一個活人。

  “陳建軍。”我扭過身子,輕輕地抖出了這仨字。我知道,對剛剛的兩分鍾,以後的生命里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後悔。

  許久都沒人說話,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母親的呼吸。這世界似乎再沒其他聲響。

  直到寄印傳奇響了起來。母親靠著車窗沒動,等冷月芳唱完,她終於開口了:“你看不起媽吧?”

  我沒敢看她,但內里還是有什麼東西抽搐了一下。

  對面堤壩上有人滑雪,雖然只是幾個小黑點。

  河面上有更多黑點,螞蟻般蠕動著,甚至隔著玻璃都能聽到一種模糊的喧囂。

  我納悶方才為什麼沒發現。

  紗布里滲出血來,卻奇怪地毫無知覺。

  我想說點什麼,喉嚨翻滾著,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於是我捏了捏拳頭,又捏了捏拳頭。

  “你傻不傻?”母親垂下頭,又飛快地仰起來。她輕輕地吸著氣。

  僅憑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碩大的眼淚。這讓我眼睛發酸,只好有樣學樣地低頭抹了抹臉。

  視野卻越發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

  別無選擇,我抬起頭,開始大口喘氣,像個瀕臨窒息的人那樣。

  我不知道一個正常人應該怎麼哭。

  我想學學影視作品中那些悲傷的臉,那些夸張乃至猙獰的表情,卻愈加手忙腳亂。

  “傻不傻你,傻不傻!”

  母親撲過來,狠狠地拍了我幾巴掌。

  起初她抵著我的頭,後來索性把我攬入懷中。

  她嘴里還說著什麼,我卻怎麼也聽不清了。

  我感到自己渾身發脹,像個蓄勢待發的氫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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