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開始還好,到74年夏天時,從北京來了兩個年輕老師,比學生大不了兩歲,扎武裝帶,捧紅寶書,那陣勢跟我在廠里看到的紅衛兵也沒多大區別。他們只負責教斗大的十幾個字,說毛主席說了,知識越多越反動,鬧革命認得紅袖章、讀得懂紅寶書就夠了。但要讀懂紅寶書,光這些字是決計不夠的……他們慫恿我們要跟反動勢力作斗爭,只要是革命道路上的絆腳石,甭管什麼身份、跟我們什麼關系,都要堅決地一腳踢開。短短幾個月,這里跟城里就越發相像了……先是書,我們的老課本、手抄書、泛黃脫落又包了一層層皮的武俠小說、老師珍藏多年的蘇修物理練習冊,統統被收上去,一把火燒了……後是老師,原本整個學校就仨老師,一個不知所蹤,一個去了干校燒磚頭,就剩個老校長,被趕去掃地看大門,當時想不通為什麼會把他留下來,現在想來,除了干活,他作為一個反面教材,會鼓舞我們的革命斗志吧……後來有人舉報老校長私藏大毒草,這是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她甚至能說出毒草的名字,巴巴耶夫斯基的《在人間》。她當然說得出,我倆一起在老校長那兒看過這本千瘡百孔卻用葦席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綠皮書,尾頁磚紅色的”內部參考“幾個字一度讓我們心驚肉跳。我永遠忘不了十幾個人涌入那間潮濕、低矮、早沒了牛卻終日散發著一股牛糞味的牲口棚時老人猛然躍起的眼神……”
新學期伊始,充斥媒體的不是新生報到被騙、軍訓曬暈多少學生、女生給教官買飲料這類熱門新聞,而是建宇大火。
我一度以為是舊事重提,感慨現在搞新聞的鞭屍能力是越來越強了,誰曾想是建宇王者歸來,重蹈覆轍呢。
新浪民生的專題頭版說的就是建宇大火的事,還專門給配了張圖.火光中的人群剪影以及醒目的熒光大字“8·23”。
從時間上看,火災發生時我就在平陽,毫不知情也是難得。
有呆逼說建宇這事前兩天,上了央視一套的《新聞調查》,你不知道?
老實說,前一陣電視沒少看,但這事吧,還真的不知道。
同去年的火災如出一轍,也是電器失火,然後裝修材料擴大火勢,加上牆體內部的保溫層,小風這麼一吹,大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據報道,重傷5人,死亡7人,起火點在十二樓,主人是個退休老教師,有青光眼,事故中輕度燒傷,支氣管感染。
換成人話就是,捅事的無大礙,無辜者倒了霉。
大火燒了近仨小時,原因嘛,樓層太高,消防車逮不著,消防栓里倒是有水,可惜水壓不足,衝不了兩米遠,事後調查說是水庫房的增壓泵買錯了,直接就沒裝。
無疑還是物業和開發商的鍋。
這次是新賬老賬一起算,一面倒地口誅筆伐,去年討論過的建築材料國家標准又被拿了出來,更有標題直截了當地寫明:草菅人命——為什麼最大房企屢屢釀成慘劇?
火力足夠猛,但這種事關鍵還是看持久度。
本以為掰扯不了兩天,出幾個背鍋俠就算了,不想在網絡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勢頭愈演愈烈,南方系某報很快出了個《房地產亂象調查報告》,專門提及了我省的幾個著名房企,建宇、雅客等等都是榜上有名。
關於建宇,除了建築材料偷工減料、消防安全不合格,該報告更是指出其在數樁土地交易中拿地不符合標准,存在違法劃撥、違法出讓的情況。
後續報道還以兩個小區為例,指建宇在土地開發中虛開發票和挪用專項資金,甚至由財政局違規操作,墊付土地保證金。
這些口頭指控如果落到實處,那可真夠建宇喝一壺的。
不想世界真是瞬息萬變,教師節後一個大雙休,再回來,一切嘈雜聲都戛然而止。
建宇董事長親自登門道歉,主動賠償,與受害人家屬達成諒解協議,並承諾會在以後的建築中改用國際標准,對己完工建築則會按計劃進行隱患排查和火災防范修整。
接著,就是直接責任人發布道歉聲明,投案自首……
我們看到此事的最後一則新聞是建宇對貧困學生的資助,哦,這好像已經與火災無關了。
說實話,要不是出於一種大學校園里看熱鬧的慣性,我也沒工夫關心這些屁事。
最後一年,大家都開始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樣考慮自己的出路,雖然好的注定越升越高,爛的只會越來越爛。
關於考研,暑假里跟母親談過兩次,一如既往,她讓我自己拿主意。
雖然到現在都沒拿定主意,我還是有樣學樣,跟著大部隊上過幾次自習,為此沒少被大波嘲諷。
陳瑤則說這樣好,她樂得清淨。
各專業課也沒剩幾個課時,大部分重點己劃好,就等著年末最後一次考試了,所以但凡上課,都是一水的自習,也就刑訴老師沒事會嘮幾句。
可能真是禍不單行,火災沒消停兩天,建宇就又上了頭條。
這次是涉黑。
步入九月,接連兩場大雨,天剛放晴,九月十六號,網上開始流傳一條平陽某郊縣拆遷時黑社會碾死人的消息。
開始還有說造謠的,很快媒體報道說是違法拆遷,數次毆打被拆遷人,在明知被害人在車前的情況下,挖掘機司機依舊前行,且有反復碾壓行為,涉嫌故意殺人。
民意炸了鍋,好幾個省台的電視媒體都開始跟蹤報道,官方通報卻姍姍來遲,只是說司機操作不慎,把一老婦卷入車下,己刑拘,至於其他質疑,全無回應。
有媒體循著司機的身份,挖掘出拆遷行業的黑鏈條,把過去的數起類似事件都刨了出來,而這些事件都指向同一家安保公司,更多媒體加入進來,進一步“闡釋”該安保公司的黑社會性質,然後幾乎一夜之間,官方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宣布所有類似案件都將重新立案偵查。
刑訴老師說,打黑專案組等的就是這個,時機成熟了,找個舉報人,順理成章。
他說安保公司老總是平陽城東有名的混子,狠角色,當年X大新校區擴建,用的幾百畝地還要他點頭,說是占了祖墳啥的,後來政府有人出面,他才服了軟,但賠償也沒少拿。
這人當過兵,開麻將館、桑拿房,後來就搞了這個安保公司,專門替人干髒活。
不光建宇,但凡拆遷事宜,一多半的企業都會找他。
武警啥的也就是站站台,唱唱白臉,真正干活的還是這幫古惑仔。
“建宇這個安保主管可不是白聘的,打黑除惡啊,打他就對了!”
刑訴老師說起這類事總是很興奮,不知是不是知識分子行動力不足的一種心理代償,可怕的是,我等也聽得很興奮。
此外,他還透露,前段時間宏達那幾個被抄了的夜總會,這位古惑仔大哥也有股份,人家可是貨真價實的小老板呢。
刑訴老師話音未落,九月下旬,建宇尚在黑社會拆遷鏈條中頭疼之際,安保公司老總及其一眾小弟便以涉嫌多項罪名被批捕。
如你所見,這也忒快了點。
如果說開學後有什麼驚喜,就是大波又從老家跑了回來,雖然他教師節後才到,有些姍姍來遲。
他說他爸還干得動,也沒打算讓他接班,不如在大學城里開個琴行,邊租書邊賣琴,再收幾個學生、泡幾個妹子,別提有多爽了。
以上是琴行開張後他給我們的解釋,怎麼說呢,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至少我們多了個根據地。
樂隊倒是聚了幾次,但演出一直沒搞起來,直到國慶節前大波力排眾議從某個區政府主辦的旅游文化節上給我們拉了單生意。
他說演出負責人不講究,我們說我們還他媽的講究呢!
當然,說歸說,去還是要去的,有錢拿嘛。
演出那天秋高氣爽,說驕陽似火也可以,我們在某公園臨時搭建的露天舞台下坐了一個多鍾頭。
領導們一個個地登場,每人還都想多講幾句,簡直沒完沒了。
意外的是,陸敏也在,白襯衫黑裙子,摻在領導隊伍里,顯然她也是官方人員之一,好在並沒有登台發言。
陳瑤說她老早就看到表姐了,怕認錯人就沒吭聲,我說你這眼力勁也是服了。
我琢磨著跟陸敏打個招呼,不想還是她先找了過來,一陣嘻嘻哈哈後,她拍拍我說一會兒演完了請我和陳瑤吃飯,我說我這一大票人呢,她豪爽地笑笑,說沒問題,一起來唄。
演出一開始,哥幾個就笑了,全是歌唱祖國、一把眼淚一把屎的調調,唯一稱得上非主流的就是某位五彩繽紛的大兄弟傾情演唱的一首《老鼠愛大米》。
也幸虧負責人是真的不講究,他讓我們隨便唱,不要有壓力,只要蹦蹦跳跳的,把氣氛帶動起來就行。
於是在觀眾的錯愕和爆笑中,我們唱了幾首性手槍和舌頭,最後負責人實在看不下去,強烈要求我們演繹一首《飛得更高》,不然不給錢。
沒辦法,我們就當了一回汪峰。
我們後面頂多還有四五個節目,我一面找廁所,一面琢磨著待會兒傍著表姐上哪兒吃飯。
誰知撒泡尿都這麼難,一個廁所讓我地奔了快兩公里。
正是在洗面台洗手時,我從鏡子里看到了陸敏,她在廁所前的青石甬道上走過,身旁是個白襯衫黑西褲的男性,兩人步幅不大,速度挺快。
轉過身,剛想喊聲姐,男人的手在一旁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那怎麼辦,難道讓他等著?”
南方口音,沒什麼情緒。
這麼說著,他扭過臉來,剛好瞥見了我。
我覺得他嘴角抽了一下,之後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此人三十多歲,偏分頭,架了副眼鏡,油頭粉面的,隱約有些面熟,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兩人就這麼走遠,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至始至終表姐沒有任何表示,似乎老天爺給她下達的唯一命令就是走路。
有一刹那,我想過躲開,但顯然,毫無必要。
呆立好半晌,我才慢吞吞走了回去,陽光越發濃烈,低音炮搞得松柏都在輕輕顫抖。
看到陳瑤時,我才猛然想起在哪兒見過這貨了。
陸敏的電話也恰好打了過來,她說她有事先走了。
“下次再說吧。”表姐滿懷歉意。
十一沒去迷笛,可以說是幾年來第一次失去了那種衝動,這是成熟還是衰老,我也說不好。
在大波的琴房玩了兩天,等陳瑤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倆一起回了趟平海。
看看演出,逛逛廟會,喊呆逼們到藝校打了兩次球,愜意還是比較愜意的。
晚上嘛,跟上次一樣,我還是睡到了劇團辦公室。
情不自禁地點開QQ文件夾時,才發現記錄和緩存被清了個一干二淨。
電腦設有管理員密碼,我不知道到底有幾個人在用,但心里還是一陣不舒服。
當晚,打了兩局冰封王座,都被瘋狂電腦給輕松滅掉。
我只能氣急敗壞地關機,去洗臉刷牙。
所謂時運不濟,就是擠個牙膏,蓋子都能掉到地上,從衛生間一路彈到臥室床底下。
我懶得理它,直到洗完澡上床才想起有管牙膏沒有蓋蓋子,只得又趴到床下撿。
除了牙膏蓋,我把母親的行李箱也順帶著拽了出來。
事後我回憶過當時的想法,但真沒什麼想法,記得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是個半圓,隨後就打開了密碼鎖,只試了兩次。
密碼是三位數。
看到古馳袋子時,我大概是屏住呼吸的,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然而除了那個黃褐色盒子,里面還多了不少其他東西。
大部分都沒了包裝,但我覺得它們並沒被用過,甚至壓根沒被打開過。
有些牌子我聽說過,有些東西我能觀察出用途,像burberry香水,像LV的首飾盒,像一個銀色發夾,直截了當地放在一個水晶盒子里。
還有那個玩偶石雕,杏黃色,眼瞅是個花旦,至於是京劇、豫劇還是評劇,我就不知道了。
唯一沒被拆開的是個拳頭大小的正方形紙盒,盒身和絲帶都是酒紅色,沒有任何標識能提醒我里面裝著什麼。
古馳盒子我也打開看了看——這是在我看來僅能打開的東西——確實是那件羊絨短裙,斑紋和色彩一如夢中那樣灼人眼睛。
用了好長時間我才收拾妥當,把這些東西按原路放了回去。
躺床上,熄了燈,我突然意識到,那條古馳披肩不見了。
早起拉完屎,我得出結論:如果一個人這麼持續不斷地贈送禮物,那無疑是危險的。
但真的只是一個人麼,我並不能確定。
當然,如果不止一個人這麼大方地贈送禮物,那同樣是危險的,甚至更加危險。
與此同時,母親在敲門,她說:“早點起來,回家吃飯去!”
我並沒有回家,而是跟霞姐湊合了一頓。
我倆坐在劇場售票窗口下的長桌上,分吃一籠包子、一張餅和幾塊臭豆腐,她建議我去搞點粥來,我嘴上應允,卻始終沒有站起來。
她說我實在是懶,此評價基本公允。
她說我沒點年輕人的朝氣,算是說到點上了。
由此,從年輕人的精神氣兒說開去,不知不覺就又談起了戲曲凋敝的老話題。
“戲曲落伍了,年輕人不喜歡,相聲還湊合,這兩年不出了個郭德綱?大紅大紫!”說這話時,我帶著股怒氣,吐起字來都惡狠狠的。
“那可不見得,”青霞不以為然,“小戲迷又不是沒有,專門跑來看咱們排練的也不少嘛,那些戲曲節目,梨園春什麼了,收視率低嗎?一點也不低!”
我嚼著臭豆腐,沒說話,這玩意兒太干了。
“上個月藝校開學,收的學生少嗎?一點也不少!”
我沒繼續爭論下去,而是掇去了最後一個包子。大概別無選擇,她惡狠狠地在我手上敲了一下。
前一陣《再說花為媒》在省內外周邊幾個主要城市巡演了一圈,反響非常好,《曲藝》雜志評價說雖是個小品劇,卻輕巧、踏實,難得有靈氣。
這個評價相當高了。
這輪巡演趙XX也跟著去了幾天,結果到了林城,說啥都不走了。
母親說趙老師又在磨合新劇本了,我覺得他這生產力有些高了。
趙XX是七月初走馬上任的,劇團在城南給他租了套房子,掛職是藝術顧問,其實感興趣的話,劇作編排的大小事他都能過問。
當然,此人並非天天在,每個月至少有一半時間,他都要回林城繼續搞他的根雕。
我問過母親他拿多少工資,她笑而不答,說是商業機密。
老實說,能這麼快搞定他,還真是出乎意料。
對此母親也很得意,她開玩笑說,你當是個人都請得出諸葛亮啊。
我覺得把趙老師比作諸葛亮稍顯夸張了,雖然他在戲曲領域的才能不容小覷,但歸根結底只是些經驗性的業務能力。
如果說趙XX的到來解放了一個人,那就是鄭向東了,很難再見到他手持小喇叭在鑰匙鏈的伴奏下四下轉悠了。
作為副團長,小鄭的職責基本都放到了劇務和演員培訓這塊,至於他老有沒有啥想法,我當然不可能知道。
好在劇團的成績有目共睹,至今我記得周年慶宴席上鄭向東用張嶺話朗誦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動人情景,鑰匙鏈叮當作響,而那張臉紅得像酒糟上浮起的油漬。
十月中旬,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試正式報名,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報個名算了。
至於報哪個,還真沒什麼意向,其實吧,屈尊報考老賀的研究生,也沒啥不好。
但老賀不同意,她建議我報西政或法大,民商法方向,並自作主張地把我介紹給了她的幾個老熟人。
這件事的直接後果是,我不得不通過郵件跟他們交流了幾次。
後來,法大那位給我寄了幾本書,西政那位也許諾寄點資料過來,但一直沒收到,沒准兒只是禮貌性地敷衍人吧。
別無選擇,我報了法大。
跟陳瑤一起在網吧報的名。
報完名還順帶著欣賞了一遍U2的某個新MV,隨後就看到了國務院為穩定房價出台的八點意見,禁轉期房、打擊炒地什麼的,順口溜一樣,再往下是份銀監會通知,禁止建宇以海外資產抵押貸款,發布於十一長假的最後一天。
幾天後,幾條小道消息開始在網上瘋傳,說建宇的部分業務被凍結,數名高管落馬,平陽市財政局的某科處級干部和國土資源局的某副處級干部被檢察機關帶走協助調查雲雲。
無論真假,有聲有色的,挺逗。
當然,這些,基本上跟梁致遠無關了。
整個十月下旬天都陰沉沉的,一天正擱人波那兒吃泡面,輔導員打電話來,讓我過去取郵件。
大概是西政的資料寄過來了吧,我納悶什麼東西會耗費兩周時間,可惜晚了,不然我這個無比討厭北京的人決計不會報法大。
我隨口答應去取,但並沒有真的去。
第三天中午,在寢室看比賽時,楊剛從系里給我捎來一個大牛皮紙袋,有點厚,雖不如法大的兩本書,但好歹是十六開。
不過我對它的注意力也僅限於此了,摸了摸,就隨手丟到了了床鋪上。
吉諾比利投中一記壓哨三分,大家都驚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