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直到周六雪都沒能化完。
我們站在CET4考場外時,陽光淡薄如霧,那絲若有若無的熱量興許比不上你哈出的一口氣。
但空氣干燥無比,以至於腳下一團團癩瘡般的薄冰被溜風打磨得鋥亮。
雪就堆積在水泥路兩側,團著白樺和松柏,肮髒而堅硬。
一如記憶中所有的雪,一如記憶中所有的冬天,這種堅硬總讓人懷疑眼下的日子是否會有一個盡頭。
早在周一晚上母親就說了,“雪不知啥時候能停,停了也不知啥時候能化。”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總不能老在家里耗著。
當然,周二一早雪就停了,母親押我到步行街買了件羽絨服後,又大方地允許我挑了雙籃球鞋。
這讓人有些過意不去,想到她即將到來的生日就更加過意不去了。
在老南街等肉夾饃時,母親幽幽地表示還是當小孩好,“這當爹媽啊,一年到頭也沒誰給你添塊破布。”
這麼說著,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暑假過後母親便再沒提過獎學金,或許也沒必要,畢竟有老賀。
問題的關鍵在於卡里那點錢並不會因為是否被提及而在數額上有任何變化,買禮物永遠是件焦頭爛額的事兒,何況去年的東方雙獅表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一個夸張的魔咒。
我抖抖腳上的雪,剛想攢句俏皮話,那個三谷木屜卻神使鬼差地蹦了出來。
這樣一個銀裝素裹的上午,連往日狹窄破落的小巷都難得地煥然一新,燉肉鍋隔著毛玻璃咕嘟作響,空氣清冽得只剩下氤氳的肉香。
於是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吃完飯不到十一點半,母親把我送到了平海廣場。
在那里,將有一輛開往平陽的順風車。
車主也算熟人,姥爺師兄家的二閨女,以前在一職高教書,四十來歲就辦了離休,現在的身份是戲曲協會一個什麼理事。
當然,再熟到我這兒也會變生,此人我攏共照過幾回面,印象中也就是個圓潤的中年胖婦女,至於怎麼就與戲曲發生了化學反應,恐怕得問老天爺。
等車的功夫,我和母親在廣場上溜達了一圈兒,不知怎麼就談起了戲曲協會。
我問戲協管不管劇團。
母親說也管也不管,“實際上連指導都談不上,正兒八經管事兒的還得是稅務工商。”
“文化局不也管?”我把雪踩得咯吱咯吱響,稍一停頓又糾正道,“文體局。”
“那可不,許可證啦、演出備案啦都歸它管,”或許母親愣了一下——我也說不好——她整張臉被紅圍巾包得嚴嚴實實,只露著一雙眼睛,“多新鮮啊。”
我不知說點什麼好,只能埋頭走路。
母親卻停了下來。她環顧四周,扒下圍巾吐了口氣,半晌才說:“你說說,你個學法律的反倒問起我來了?”
“啥?”我攤攤手。
母親白我一眼,沒說話。
我只好笑笑,腳尖在雪地里擰丁許久,最後說:“它們手伸得可夠長。”
“你呀。”
母親笑著搗搗我,重又攏上了圍巾。
天很白,地也很白——白得晃人眼,不遠嬉戲的閒人們倒是五顏六色。
好一會兒,母親嘆口氣,又搗了搗我:“你呀,別老皺著個眉。”
是的,我喜歡皺著個眉,就像全世界的苦難都壓到了肩上,很夸張。
到平陽時已近四點,胖婦女直接把我送到了校門口。
她說她閨女就在平陽醫學院,“咱這又老鄉又親戚的,可得多聯絡聯絡。”
我當然點頭如搗蒜。
一下車,我就給老賀打了個電話,把母親囑托的平海特產送了去。
所謂平海特產,其實是張嶺產的一種野生茶葉,至於咋個獨特法,我可就說不好了。
事實上長這麼大,張嶺於我永遠是記憶中那片一望無際的桑林。
碧綠的桑葉,養多少蠶也吃不完,而紫紅的桑葚,絕對會吃得你拉稀而亡。
這就叫孤陋寡聞吧。
理所當然,老賀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媽啊你媽。”
她說。
如你所見,這是半句話,但賀芳確確實實就吐了這麼半句。
等了半天不見下半句,我只好起身告辭。
老賀總算開口了,她扶扶眼鏡說:“這樣,周末要沒事兒到家里吃個便飯,咋樣?”
她用命令的口吻說了個疑問句,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表達她邀請的誠摯。
老天在上。
四級考試還算順利,簡單說就是該填的空我都給填了上去,至於能不能過那就非人力所及也。
陳瑤當然、必然、決然沒問題,所以在排練房的一下午她都難免趾高氣揚、小人得志啊。
當天晚上,確切說是五點半左右,我便動身往老賀家而去。
同上次一樣,李闕如在褸下候著,他不耐煩地吸著一支煙,大老遠就衝我招手。
平陽凜冽的北風手法嫻熟地撫起那頭飄逸的雞巴毛,他不由縮了縮脖子,於是不耐煩便在這個冬日傍晚變得生動起來。
上樓時,李闕如質問我是不是爬過來的。
當然不是,我只能如實回答。
李闕如很失望,他近乎羞憤地說:“媽個屄的,凍死我了!”
我平和地表示我又不是不認識他家,“實際上閉著眼我也能摸到。”
李闕如“靠”了一聲,半晌——拐過一截樓梯,又“啊”地喊亮了聲控燈後——才說:“還不是我媽,真雞巴事兒多。”
或許他說得對,我真想點頭表示贊同。
但事實上,我當然只能轉移話題。
我說:“這周末你也沒個活動?”
李闕如的反應想必諸位也能猜到,他先是“靠”了一聲,接著甩了甩雞巴毛,繼而——他搗我一拳,開始列舉有多少香艷刺激的活動在等著他。
他甚至提到某位三流女星的名字,說運氣好的話,興許能來一炮。
至於是不是重名,我可就說不好了。
我只是問他有這等好事為啥不去。
這時我倆已經站在玄關口了,老賀打廚房走了出來,李闕如說:“再好的事兒干多了也嫌煩啊。”
這麼說著,他像個美國人那樣聳了聳肩——不,加拿大人。
老賀一身大紅色的睡衣睡褲,看來今天是沒參加啥學術會議,她招呼我坐下後就回廚房忙活了。
接待客人的工作自然留給了李闕如。
事實上她囑咐兒子給我接杯水來著。
於是李闕如就給我接了一杯水,完了還讓了一根軟中華過來。
略一猶豫,我就接到了手里。
然而不等點上,老賀就伸了個腦袋出來:“抽煙出去抽!”
我只好笑笑。
軟中華在手里輾轉片刻,終究還是回到了茶幾上。老賀不甘寂寞地又來了一句:“抽不抽我管不著,別讓我瞅見你們抽!”
李闕如“靠”了一聲,說抽根煙咋了。
但老賀壓根沒搭理他,他手里的煙也沒敢點上——當然,從他傳達給我的面部信息和肢體語言來看,是不屑於點上。
老牛逼了。
不讓抽煙,那喝酒總可以吧?
悄無聲息,李闕如就倒了兩杯洋酒。
“XO,”他說,“九七年的。”
廚房里一陣砰砰響,老賀也不知聽到沒。
可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她“切”了一聲。
半杯酒下肚,我便飄忽起來。
可這飯都還沒吃,真是讓人過意不去。
扯了兩句蛋後,李闕如站起身來,甩甩雞巴毛就進了廚房。
他臉蛋紅撲撲的,像個紅富士苹果。
老賀對兒子說了句什麼,後者一如既往——不耐煩。
像任何一個彬彬有禮的客人那樣,我衝廚房喊了一嗓子:“可以啦可以啦,差不多就行啦,再多該吃不完啦!”
至於老賀在做啥菜、做了幾道、還有幾道沒做,我當然一無所知。
我只是覺得自己盡到了一介客人該盡的義務。
科教頻道里趙忠祥在講蛇,各種各樣的蛇。
我在沙發上癱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出來。
廚房里時而叮當作響,時而悄無聲息,時而又傳來母子倆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等趙忠祥老師把屄裝得差不多了,我便起身朝廚房踱去——哪怕出於禮貌,你也不能獨個兒在客廳里逍遙快活。
出乎意料,又理所當然地,李闕如正蹲地上擇蒜薹。
見我進來,他眼皮翻翻就又垂了下去。
興許還嗯了一聲,天曉得。
他媽背對著我在托藕夾——老賀要是我媽,我會建議她多運動運動,此中年婦女膚色白皙,肉卻松弛得像醒好的面團。
砂鍋里咕嘟作響,炒鍋里油香四溢,我裝模作樣地吸了口氣,又盡了一次客人該盡的義務。
老賀問我是不是餓了,說一會兒就好。
可能是油鍋都要炸了,說這話時她甚至沒空回過頭來。
不可避免地,當第一塊藕夾在熱油里翻滾開來時,我已蹲地上擇起了蒜薹。
李闕如的手真白啊,圓潤光滑,可以說,這是一雙貴婦般的手。
但擇蒜薹並不需要這樣一雙手,所以單論擇菜的嫻熟度,我倒有信心略勝一籌。
大概擇了五六根,李闕如總算開腔了,他說:“靠,你不用擇。”
我笑笑說沒事。
老賀也伺機扭過臉來:“嚴林你不用染手。”
這麼說著她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一臉嚴肅,不容拒絕。
我只好把自己從煩人的家務中解放了出來。
與此同時,老賀又說:“你也不用擇,夠吃了,你倆該哪兒待著就上哪兒待著去。”
對他媽的命令李闕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而是緊隨著我洗了洗手。
再次在客廳里坐下時,他才說:“靠。”
李闕如點上了煙,我也只好點上了煙。
緊接著,他又倒上了酒,略一猶豫,我覺得再喝點也沒啥不好。
於是我倆邊抽煙,邊喝酒。
話卻不多(老實說,面對那頭華麗的雞巴毛,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先是英語四六級,再是留學生活,後來就談到了陳晨的車。
當然,是李闕如在談。
他說陳晨最近搞了一部進口車,保時捷911,別提有多拉風啦。
“Porsche STurbo,今年剛出的,450馬力,零到一百邁加速只用4.2秒,你說夠不夠勁兒!”
聽起來很牛逼的樣子,至於夠不夠勁兒,我也沒這個概念。
簡單點,直接說多少錢吧,我真想這麼告訴他。
他說上周末他們在平河灘的雪地里爽了一下,他也試了試,別提有多帶勁兒啦。
“直接加速到三百邁,簡直跟飛一樣,XXX那幫逼口水都掉下來了!”
雖然不知道XXX是誰,但得承認,再這麼下去我的口水也要掉下來了——己近六點,廚房里發生的一切勾人斷腸。
李闕如卻不為所動。
他抿口酒,甩甩雞巴毛,繼續說:“不過陳晨這麼招搖,也幸虧他大伯不知道,不然哪饒得了他?”
“他大伯誰啊?”
“你不知道?靠!”他撇著鮮紅的厚嘴唇,於是它們看起來就更厚了,沒准兒能掛油壺。
“靠!”我只好說。
“陳建國脾氣可不太好,管陳晨那叫一個嚴。”李闕如壓低聲音。
“是吧?”
“那可不……”他甩甩雞巴毛,努努嘴,卻沒了音。
真是急死個人。
彈了兩下玻璃杯後,李闕如往沙發上一靠,嗓音也隨之一揚:“想給我送車的多了去了,我也就沒要,去年就有人送我法拉利360,還有蘭博基尼LP640,LP640知道吧?”
我搖搖頭。
“蝙蝠啊,Murcielago! 640馬力,零到一百邁3.4秒!”他像是要飛起來。
不幸的是,老賀一把給他拽了下去。
她端了個砂鍋出來,邊走邊說:“別聽他瞎扯,吃飯!”
放下砂鍋後,她又說:“就你爹那點出息,你也好意思給他惹麻煩?”
李闕如紅著臉撇了下嘴。
老賀徑直返回廚房,半晌又撂出來一句:“不讓抽煙不讓抽煙,聽不懂?”
眼下這套房三室一廳,一百一十平,九三年分的,除了樣式老點、光线暗點,其他各方面都挺不錯,何況還在大學校園里。
老賀說新區教師住宅樓在建,屆時還能買一套,一平也就七八百塊。
說這話時,她瞥了李闕如一眼。
我以為後者沒啥意見。
不想費了好大勁,他吐了塊排骨出來,說:“你不用操我心。”
如此決絕而斬釘截鐵,加個“靠”就完美了。
老賀置若罔聞,只是叮囑我快吃。
李闕如埋著個腦袋,良久咕噥道:“他手里又不是沒房。”
說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想到了鄭歡歡的話,登時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 * *
周日一大早我就見到了傳說中的跑車。
淺灰色,又寬又扁(也有可能是因為寬所以才顯得扁),加上圓形車頭燈,簡直像只戴了眼鏡的蛤蟆。
當時我正同幾個呆逼有氣無力地走在校園兩側的甬道上。
邊走,我們邊往嘴里塞著包子,山寨狗不理,一塊錢五個。
之所以有氣無力,是因為昨晚上已經耗光了小伙子們的所有精力。
打老賀家回來後,在呆逼們的盛情邀請下,我只好去打了個通宵夜市。
一如既往,搞了幾盤冰封王座大家便開始自得其樂。
神使鬼差,不等下完電驢,我就再次搜起了windows XP管理員密碼的破解方法,有點不厭其煩。
事實上一連幾天牛秀琴的隱藏盤符都在我腦海里縈繞不去。
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你從飯里吃了只蒼蠅出來,或者再准確點,食堂餐桌上被人擺了一盤黑粗油亮的屎橛子,危及性命肯定不至於,但正常人一時半會兒還真緩不過來。
我就有些緩不過來。
那天下午牛秀琴進來時,我正在軟盟的系統專區里轉悠。
她問我干啥呢,該不是干啥壞事兒呢吧。
我說就瞎看看。
她嬌笑著警告我別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了毒可就麻煩了。
而我這個最怕麻煩的人在搞定windows登陸密碼這件事上卻有點孜孜不倦。
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那個焦糊彌漫的冬日夜晚,在呆逼們大打飛機之時,我用隨身攜帶的512兆U盤做了個老毛桃PE。
經小心測試,不但破解了登陸密碼,連網吧的萬象管理系統也一並破解了。
略嚇人。
保時捷的出現也略嚇人。
身後的楊剛突然喊了一聲:“靠,保時捷!”
那種口氣你知道,像一個在黑暗中蹉跎太久的人迎來了第一絲曙光。
加上口干舌燥,這聲音難免龜裂多褶,連校園里的麻雀都驚得飛了起來。
我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只淺灰色的蛤蟆,頓時便想到了陳晨。
蛤蟆放慢速度,隨後嘟一聲停了下來。
車窗下移,果然是陳晨。
而一旁坐著的居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為坐在豪華跑車里,所以她的奶子顯得更大了。
對這種開放式的性關系我並不驚訝,我只是覺得大胸的立體感愈加強烈,這種強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碼我是這麼認為的。
大胸女衝我笑了笑,我也衝她笑了笑。
陳晨問我們干啥去了,我如實回答,如你所知,答案讓人有些不好意思。
他又問我錄音的事咋樣了,我說最近在加緊排練,他說了聲好就搖下了車窗。
然而保時捷沒跑多遠又停了下來。
等我們走過去,陳晨就把沈艷茹的手機號給了我,他說這事還得我們積極點。
於是隔著豪車的窗戶,我用冰冷的手記下了白毛衣的手機號。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陳晨的號碼,他大概也沒有我的。
關於這貨我有倆疑問,第一,他有沒有駕照?
第二,胳膊好得是不是略快了點?
第一個問題當然沒法問,所以我問了第二個。
我說:“你胳膊好了啊?”
他愣了下,隨之哦了一聲。
怎麼說呢,我權當是受寵若驚了。
樂隊的外聯一直是大波在跑,所以理所當然,我把白毛衣的手機號給了他。
大波卻拒絕了。
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任我軟硬兼施,他老毫不動搖。
實在沒辦法,我說我們是螺絲釘,他是發動機。
大波總算露出了淫蕩的笑容,但立場依舊堅定,他說正忙著畢業考試,焦頭爛額的,光那個聲樂課都能把他玩死。
真他媽納悶我們的主唱高材生啥時候開始擔心聲樂課了。
看來只能由我挺身而出去承擔起傳播青年文化的重任了,真是令人悲傷。
臨走,大波問我從哪兒搞到的手機號,緊接著他又不屑地表示這種院領導的聯系方式想弄到手也容易得很。
恕我直言,這話讓人沒法接,我只能“靠”了一聲。
“還是你那個啥老鄉吧?”大波笑笑。
我只好攤了攤手。
“也是藝術學院的?”
我繼續攤了攤手。
“官二代吧?”
“靠!”我不得不正視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
“一看就是個衙內嘛,這種傻逼哥見多了。”他操起盤子里的紅薯片,一時嘎嘣脆響。
十一月十三母親生日,正好是陽歷十二月二十四號。
盡管有陳瑤當軍師,買禮物這事也是傷透了腦筋。
在市區各大商場殺了一個來回後,最終由陳瑤定奪,買了條羊毛圍巾。
當然,她老還建議在平海訂束粉色康乃馨,被我委婉地謝絕。
我覺得送花什麼的太過夸張,彌漫著一股浪漫主義表演欲,讓人起雞皮疙瘩。
陳瑤爭辯說康乃馨代表母愛哦,我說你給你媽送過嗎,她就不吭聲了。
如你所見,想和做是兩回事兒。
平安夜演出不少,各校、甚至各院系都有自己的節目,在電音論壇搶奪西操場大舞台失敗後,我們自得其樂地去了X大西門的Livehouse。
雖然都是無償演出,但好歹這里供應免費酒水。
演出開始前我給母親去了個電話,她剛到家。
“今兒個還這麼忙啊?”
“今兒個咋,啥特殊日子?”母親語氣平常。
“那是我記錯了?”
“嗯。”
“那禮物咋辦?退回去?”
“光聽你說,就是不見影兒。”
母親笑了起來。
她說中午請全劇團吃了個飯,晚飯就在家里吃,“你奶奶剛出院,要出去也不方便。”
不過父親難得地下了一次廚,據說是跟著小舅學藝多日。
這麼說著,她長吐了一口氣。
“咋了?”
“沒事兒,有點小感冒,”母親笑笑,“你呀,能記著媽就知足了,還買啥禮物,花那冤枉錢。”
平安夜之後,天終於放晴了。
是真正的晴,陽光從藍天上淌下來,你幾乎能聽到它流動的聲音。
老天爺卻有點不甘寂寞。
就在二十六號凌晨,印度洋上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海嘯。
所謂前所未有,第一是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聽說過“海嘯”這種東西;第二是,當旋風般的巨浪在各路媒體前歡騰時,往常那些冷冰冰的數字總算讓呆逼們感到了那麼一絲凜冽。
當然,該吃吃,該睡睡,該打飛機打飛機,別人的苦難總不至於讓我們喪失活著的樂趣。
我們唯一的優點就是真誠,如果有優點的話。
迄今為止,印度洋海嘯最令人遺憾的一則新聞是關於成龍大哥的,據說海嘯發生時他就在馬爾代夫海灘上——“日他媽的,咋沒淹死丫挺的!”
呆逼們說。
總之,整整一天,所到之處人們無不在談論海嘯。
空氣中那些躍躍欲試的興奮甚至有了點零三年非典時的意思。
真是不可思議。
當晚月朗星稀,我和陳瑤打操場散步歸來時腳步飛快,悶聲不響。
倒不是說咱們在掂著腳尖走路,而是說出於某種原因,我倆統統閉上嘴巴,誓死不吭。
這個原因嘛,很簡單,你也可以回答一下: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到底有沒有資格為災區人民捐款?
這完全是個現實性問題,但陳瑤覺得我殘酷冷血,那我也只好覺得她愛心泛濫了。
就在東操場北側甬道的拐彎處,我們險些撞上兩個人。
真要“撞上”也不容易,我的意思是,大地如此廣闊,大家何必把黑乎乎的影子交疊一起、糾纏不清呢?
來人一男一女,女的香水味濃烈,在這樣一個冰凍的銀色夜晚也毫不收斂。
就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女人“咦”了一聲。
或許我也“咦”了一聲,這個真說不好,畢竟眼神就那麼一滯。
又往前走了兩三步,我才停了下來。
女人也扭過臉來,過了一兩秒,她叫了聲“林林。”
如你所料,正是牛秀琴。
她穿著件黑貂,戴著帽子,裹得嚴嚴實實。
男的一身黑呢子大衣,小平頭,捂著個白口罩,眉目間有些眼熟。
我以為牛秀琴會簡單介紹一下,然而並沒有,她只是笑笑說這大晚上的出來散步,也不嫌冷。
我實在不知說點什麼好。
而牛秀琴也沒糾纏下去,她說她有事兒要先走,回頭再說。
“那個誰,老姨走了啊。”隔著兩步遠,她衝陳瑤揮了揮手。老實說,要不是陳瑤嘴巴緊閉的樣子,我真覺得這是一場夢。
建宇大火在印度洋大海嘯泛起的口水中塵埃落定。
如行政法老師所說,確實處理了幾個人:三個保溫材料質檢員,兩個項目施工監理,一個項目執行經理,一個副總經理,兩個城建局科長、一個副處,連物業公司老總都被獻上了祭壇。
而被立案調查並提起公訴的攏共五個人,物業公司老總依舊沒能跑掉。
老賀說這貨起碼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名單中並沒有“梁致遠”。
這是好是壞,我也說不好。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許久未見,我竟有點懷念那個三千張老牛皮了。
或許,我懷念的只是一種確定性也說不定。
好吧,無論如何,零五年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