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似乎直到進了小區母親才想起陳瑤,她問我咋一個人回來了。
說這話時,她撇過臉來,嘴角總算蕩開一抹柔和的弧度。
大概是沒怎麼化妝,母親臉色有些蒼白,右眼坡甚至略顯浮腫,只有塗了裸色唇膏的雙唇亮晶晶的,生動依舊。
她暢懷穿了件中長款黑羽絨,難得地扎了個馬尾——潦草,卻一如記憶中那樣一絲不苟,你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上方因緊繃而發白的頭皮。
然而說不上為什麼,這種緊繃讓我沒由來地心生警惕,一時竟無言以對。
“咋了?”母親找著車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識地揉揉眼,從鼻孔里響亮地噴出一口氣。
母親嗯了聲,也沒細問。
甚至她有沒有“嗯”,我都說不好。
這讓我頗感意外,准備好的長篇說辭瞬間變得荒唐可笑。
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臉衝我笑了笑。
已近正午,蟹黃般黏稠的陽光透過茶色玻璃變成了淡寡的魚肚白。
在這種皺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過的光线中,連母親的笑都變得淡寡起來。
於是唇瓣上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幾分暗淡。
其實這一路上,母親攏共也沒笑幾次。
第一次是住長途站大門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著,見我出來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駛上了環城路,我問她生日禮物收到沒,她笑笑說都戴兩天了,末了夸我眼光還不賴。
後兩次如你所見。
甚至——我突然意識到,除了談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兩通電話外,她的話也不多。
當我那些省城大學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張的見聞潮水般涌出時,母親也只是嗯了幾聲,像是托塔天王擺開了架勢,風風雨雨無異於屎尿口水。
“咋了?”我挺挺脊梁,終於問道。
“啊?”
母親攏攏耳畔並不存在的發絲,隨即笑了笑,“沒咋啊,你說說你,放個假連床單被罩也不捎回來,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
這麼說著,她剜了我一眼。
這是2004年的最後一天,晴,多雲,攝氏零下十六度。
至於陳瑤,誰也沒料到為災區獻愛心引發的冷戰會一連持續好幾天。
可怕的是,我樂於這樣。
倒不是說鄙人心理變態,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發展吧。
最起碼,在北國漫無盡頭的冬日里,這種莫名其妙的對峙為心緒不寧的我帶來了那麼一絲樂趣——好吧,歸根結底,還是心理變態。
上次陳瑤來平海時,母親就約她元旦再來玩,這次聖誕節算是發出了正式邀請。
去哪兒玩呢?
平河灘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霧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
我說,這逢年過節的,你們這第三產業可不忙得要死啊?
母親說,一年這一次空還抽不出來?
放心來吧。
按她的計劃,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與豬、魚作伴的父親。
當然,很遺憾,奶奶被排除在外。
術後兩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為父母皆忙,只好請了個護工。
奶奶原本指望某位遠方表親來照顧她,如你所料,被母親殘忍地謝絕了。
要我說,謝絕得好。
如母親所說,父親在家。
確切說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我回來就說:“回來了。”
這麼說著,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了兩步,然後——猛然立定不動了。
他頭發亂糟糟的,像個老鴰窩。
於是他就搔搔老鴰窩,笑笑說:“給你倒杯開水去。”
我問奶奶呢。
父親回頭“哦”了一聲,但還是母親搶先開口了,她站在地毯的東北角上,把鑰匙晃得叮當響:“睡著了吧,你不會看看去?”
於是我就看看去。
如她所說,確實睡著了,一如既往,頭發花白,但氣色不錯,發福的臉蛋在緊繃中容光煥發。
這光澤,與干枯的頭發、與周遭的氣味形成一種巨大反差。
然而毫無辦法,冬天就是這樣,要麼忍受寒冷,要麼就得嘗嘗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著了吧?”母親脫去羽絨服,露出纖細腰身。
我點點頭,然後不受控制地說:“屋里悶。”
母親扭身進了主臥,也不知聽到沒。
父親還是坐在沙發上,左首茶幾上立著個保溫杯,正冒熱氣。
於是我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電視里是什麼新年詩會,裝模作樣的,和小學語文課不相上下,老實說,我煩死了這套陳腔濫調。
但父親看得極其認真。
他右手托著下巴,時不時還要跟著念叨兩聲。
老天在上。
邊喝水,我邊和我親愛的爸爸聊了幾句。
我問他今天沒去養豬場,他說沒。
他問我冷不冷,我說就那樣。
然後我倆就笑了起來。
再然後似乎就沒話可說了,父親便自作主張地把奶奶的情況又通報了一遍。
半杯熱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衝臥室揚了揚下巴。
父親點了點頭。
在我握住門把手時,他說:“昨兒個你媽剛把被子給你曬了曬。”
等我打臥室出來,客廳里竟沒了人。
保溫茶杯還在,依舊冒著熱氣。
父母臥室門戶緊閉,悄無聲息——起碼在朱軍令人作嘔的閹豬聲中,我沒能聽到任何響動。
倚著沙發背欣賞了會兒聲情並茂的豬叫,我終究還是不甘心地換了幾個台。
遺憾的是今天沒播NBA,而是美國的一個什麼牛仔運動,挺搞笑的。
沒兩分鍾,奶奶就在屋里叫開了,她問我回來沒。
等我現身於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醫療氣墊,抱怨再這麼躺下去真能把她給活活憋死。
“唉呀媽呀,不行了,不行了!”
她近乎掙扎著說。
但沒有辦法,該憋還得憋,除非不想要腿。
我問奶奶每天的康復功課都做了沒,她誠惶誠恐地表示做了,然後說護工太凶,“就跟那誰家的兒媳婦一樣,真能把人吃嘍”。
就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機關槍一樣把我打成了個馬蜂窩。
在奶奶酣暢淋漓之際,母親推門進來問她解手不。
正爽著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沒空。
母親笑笑,問我晌午想吃點啥。
我說隨便,啥都行。
她也沒說什麼,就那麼倚在門邊,雙手抱臂看了好一會兒。
母親啥時候離開的,我也說不好,就像她的到來一樣,無聲無息。
直到父母房間傳來說話聲,我才確切地意識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說話聲有些大,也不能說“大”,應該是“吵”,你知道的,口氣有點衝,仿佛波浪拍打著礁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在節節攀升。
我不得不趁奶奶說話的間隙豎起了耳朵。
就這遲疑的當口,交談聲己變得激烈起來。
父親說了句什麼就沒了音。
母親的聲音卻越發高亢。
隔著幾道牆,聲波呼嘯而來,毛茸茸的,龐大而又尖細。
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真真切切,我聽到母親說:我還錯怪你了?
奶奶顯然也覺察到了端倪,她梗著脖子,雙目圓睜——恕我直言,像個正在被電擊的嬰兒。
“吵啥吵,”她揮舞著胳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也許是氣流受阻,奶奶聲音奶聲奶氣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忍無可忍,我衝進了客廳。
奇怪的是,“交談聲”並沒有清晰多少。或許他們在刻意壓制。但母親干澀緊繃的嗓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不想聽你說這些!”
“跟他說去!”
“跟他說啊,跟我說干啥?”
“保證個屁啊保證?”
父親的聲音嗡嗡嗡的,像個小功率電頻發射器,具體說了些什麼,壓根聽不清。
我真懷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語。
當然,這一點無關緊要,甚至父親有沒有說話都無關緊要。
我站在客廳正中,埋伏於央視體育解說員不尷不尬的槍林彈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動半步。
橘黃色的臥室木門上倒掛著個福字,紅黃相間,那是母親利用閒暇時間在辦公室一針一线勾出來的。
此刻它輕輕擺動著短穗,仿佛被什麼驚擾了美夢。
而陽光邁過露台,在客廳南牆上癱下半個身子,於一片松軟中熠熠生輝。
我一眼望過去就看到了藍天。
很藍。
雖然有大朵大朵的雲,依舊很藍。
藍得令人驚嘆。
就在這片松軟和清澈中,父親又說了句什麼,帶著股老牛喘氣般的犟勁兒。
房間里更安靜了。
央視解說員索性結巴起來。
“啥意思?”母親聲音輕輕的,像是剛打睡夢中醒來。
父親沒吭聲。
或者我們假設他沒吭聲。
因為緊接著室內“嘭”地一聲脆響,宛若奏起了禮炮。
與此同時,母親說:“啥意思嚴和平?”
還是很輕,卻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你一聽就知道。
父親仍然沒吭聲。
或者我們再次假設他沒吭聲。
因為一番喘息的間隙,室內同時響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興許摻雜著“咣當”、“啪”、“叮當”如此等等吧。
像是搓麻將,或者下餃子,再或者坦克碾壓人群,一種規模效應,排山倒海的感覺。
我盯著牛背上四仰八叉的鄉巴佬愣了好半晌。
要說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
但劈劈啪啪摔東西在我印象里不說沒有吧,也並不多見,起碼就我親眼目睹來說,是個零。
等鄉巴佬終於在唏噓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時,我快步走向父母臥室,片刻後叩響了房門。
很有禮貌。
里面立馬沒了音——興許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說不好。
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
良久,我聽到了母親的抽泣。
輕巧,遲疑。
像是雨後荷葉上的水珠,圓潤飽滿,誰也說不准它會在哪一陣風中滾下那麼一粒。
我再次叩響了房門,粗魯了許多。
這下連荷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豎起耳朵,里面悄無聲息。
我叫了聲媽,沒人應聲。
我擰了擰把手,反鎖住了。
我說爸,依舊沒人應聲。
於是我就放棄了。
面壁般,我呆立著,對著木門,對著輕輕晃動的倒“福”。
我多想抽根煙啊。
屋里的兩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絕了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這麼多年來我從未發現他們竟有如此能耐。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親的嘆氣聲,粗啞得像倒掛的肉豬喘出的最後一口氣。
一陣嘩啦嘩啦響,母親飛快的腳步聲,持續了十幾秒後,鎖簧發出一聲愉悅的呻吟。
門開了。
母親拎著包衝了出來,臉頰通紅,面無表情。
一溜風似地,她攜著一抹馨香從我面前飄過,令人手足無措。
我往屋內瞄了一眼,沒看到父親,也沒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母親在玄關口換鞋,先是屈膝彎腰,後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費力地往腳上套著靴子,任我喊了兩聲媽都無動於衷。
我默默走過去,挨著她蹲了下來。
我能看到那光潔的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水。
我捉住了她的臂彎,然後是手。
母親頓了一下,總算瞥了我一眼。
那兩汪飽滿的湖水天旋地轉。
她迅速低下頭,又把臉歪向右側,卻再次神經質地垂了下去。
“不行了,不行了,”她說,“再這麼憋著真要把你媽憋死了。”
這麼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真的掉了下來,熱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
從小到大,絕無僅有。
我攥著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
半響我才問咋了。
這時母親已在右胳膊上擦干眼淚,順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她悶聲不響地站起身來,抓住羽絨服就扭身去開大門。
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門鎖上。
母親垂著頭,輕輕說:“松開。”
於是我就松了手。
一股清冽的冷風襲來,我貪婪地喘了口氣。
就這一刹那,我才瞥見父親站在身後,就在主臥門口一動不動,像棵生長多年的榆木。
奶奶的聲音也適時地傳了過來,飢渴地灌進我失聰多年的耳朵。
她說:“啥話不能好好說,啊,有啥話不能好好說?”
拿腔捏調,抑揚頓挫,真真跟唱戲一樣。
而我己顧不得這許多。
在樓道里我總算喊住了母親。
她邊穿衣服邊往下奔,我吼了聲“到底咋了”,她才停了下來。
“到底咋回事兒?”我攥住扶手,輕聲說。
馬尾晃了晃,母親撇過臉來。
是時,通過旋轉的樓梯口,伴著小孩的鬼叫,樓上傳來一嗓子空曠雄厚的女聲:“不吃飯是吧?不吃飯是吧? 一會兒喊餓我不打死你個屄崽子!”
顯然母親也聽到了,她垂下眼皮,說:“問你爸去。”
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
霎那間,蔣嬸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飛絲,頂樓門廊下干枯的死蝙蝠,所有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從我胃里翻涌上來。
我不得不喘了幾口氣。
而母親抬腳就走。
我緊追兩步,問:“你去哪兒?”
她好歹停了下來。
隔著樓梯拐角,我越過母親腦袋盯著她身後白牆上的紅色汙跡說:“別跟他一般見識。”
是的,我是這麼說的。
我也不搞懂為什麼要這麼說,它就這麼恰如其分地蹦了出來,我別無選擇。
母親扭臉瞅了我半晌,最後拎了拎包說:“烏鴉別說豬黑。”
在樓道里呆了許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
父親在客廳里坐著,依舊是新年詩會,至於他老有沒有看進去我就說不好了。
奶奶還在屋里嘮叨,說了些什麼只有老天爺知道。
挨沙發坐了好一會兒,父親才問,你媽呢。
我說不知道。
於是話語權便又讓給了電視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們。
就這麼呆坐一陣,他問吃啥飯。
搞不好為什麼,我突然就心頭火氣,嚯地站起身來說:“不吃,還吃個屁飯!”
父親仰起臉吃驚地看了我一眼。
雖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體卻好半晌才恢復了動作——他雙手下滑,在兩側褲袋上徒勞地摸了摸。
猶豫了下,我把兜里那半盒紅梅給他撂了過去。
晌午悶了點咸米飯。
在我印象中,這是除了炒雞蛋和下面條外父親唯一會做的飯。
至於排骨和小牛肉,他說得請教請教小舅,上次學藝不精,這次還是不動為妙。
午飯奶奶倒吃得挺香,當然,免不了要聽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干嘛老惹人生氣?”
“你媽啊,脾氣就是犟,我看(她)也是越長越大了。”
“打是親罵是愛,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兒都這麼大了,別太過就行!”
飯後父親就回了小禮莊,臨走打電話叫來了護工。
三十來歲一媳婦兒,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天知道奶奶哪來那麼大怨氣。
我躲房間里給母親打電話,一連好幾個都是關機。
一覺醒來,她竟回了個電話過來。
或者確切說,母親打電話攪渾了我零四年的最後一個午覺。
直截了當,她說她有事兒去林城,剛到。
具體是啥事兒,她沒說,我當然也沒敢問。
之後就是沉默。
良久,母親問中午吃啥飯。
我如實回答。
她又問護工來了吧,我說嗯。
隨後,母親就掛了電話。
她說:“掛了。”
就是這樣。
或許有那麼一兩秒,體內有種衝動驅使我說點什麼,但不等話出口,字字句句便煙消雲散。
而天不知啥時候陰了下來,我盯著窗外觸不可及的灰影發了會兒呆,然後就打了個老嗝。
如你所料,咸米飯有點不消化。
當晚幾個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不知怎麼,我們就談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說:“國際霧凇節,牛逼啊,牛逼!”
“國際霧凇節?”。王偉超哈哈大笑,火鍋里的湯湯水水都要被顛得飛濺起來,“給你說,那雞巴玩意兒啊,保不齊是拿水槍亂呲出來的!”
“靠,有可能!”有人贊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個看看?”有贊同就有反對。
老實說,王偉超這個觀點稍顯激進,但又深刻契合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實際情況,所以飯桌上立馬分成了兩派,一時爭論不休。
而這個事除非親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難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結論。
在一眾面紅耳赤中,有人開始轉移話題,問那啥原始森林有誰去過了!
“我去過!”雖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過,我還是挺身而出。
“咋樣?”
“還行吧。”
“肯定沒開發前好玩兒,以前老虎、狼、豹子、狍子啥都有。”有傻逼開始扳手指頭。
“吹牛逼呢,沒開發你去玩?”
“這你就不懂了,沒開發的才叫原始,建業他們這麼一搞,還有個屁玩頭?忽悠傻逼罷了!”
“媽個屄,這也是你們鋼廠開發的?”呆逼面向王偉超。
後者吐著煙圈兒,笑而不答,倒是另一個呆逼接了茬:“你以為呢,雞巴平海哪個項目陳家哥幾個不摻一腳啊!”
或許他說得對,我晃晃腦袋,感覺是時候放放水了。
一早起來,鵝毛大雪,鋪天蓋地。
原本大家還決定屈尊到原始森林走一遭,這下算是歡天喜地地泡了湯。
王偉超不知從哪兒搞了兩杆鳥槍,呆逼們就興衝衝地跑去打野兔。
然而沿著平河灘奔了十幾里地,硬是屁也沒見著,沒准兒真是童年記憶出了岔子。
就我們蹲在橋洞下烤火時,母親來了一個電話。
她說大雪封山,可能這幾天都回不去。
雖然知道林城多山,我還是問她啥山。
“啥山?啥山哪知道,就是個山溝子唄。”
“跑那兒干啥?”我躲開聒噪的傻逼們,終於問。
“有事兒唄。”
我清清嗓子,沒吭聲。倒不是賭氣,而是不知說點什麼好。
“趙XX還記得不?他就在這兒搞根雕。”
趙XX不應該說“記得”,應該說“知道”。
當然,母親確實提過他幾次。
算是評劇界的名人吧,編導過幾個著名的劇作,早年工過小生、賣過豆腐,當年吳祖光拍《花為媒》時他還在劇組跟過班,退休後聽說一門心思在搞什麼剪紙(忘了在哪家報紙上看到的訪談),現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
這老干部藝術起來是不是太容易了?
母親曾開玩笑說想請他出山,當個藝術顧問什麼的,眼下還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
得知母親的消息後,父親情緒就穩定多了。
但他決計不會跟我談一談,我自然也不會“問你爸去”。
沒有原因,這就是事實,鐵一樣的事實。
然而還是無法想象,我們父子身上會發生一個類似余華小說里的故事。
匪夷所思的噩夢。
如果蔣嬸是一個噩夢,或許牛秀琴也算一個。
在焦頭爛額和忐忑不安中我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直到2005年元月一號上午的一個電話。
她盛情邀請我前去吃火鍋。
百般猶豫,我還是去了。
我以為自己沒啥興致,不想還是高估了大頭。
在老姨罪惡夸張的淫聲浪語中,我一連射了兩次。
即便如此,還是意猶未盡,我覺得自己真是完蛋了。
搞完了牛秀琴讓我先洗,結果她中途又竄了進來。
搓澡,洗頭。
“瞅瞅老姨對你好不好,”她說,“對你老姨夫都不帶這樣的。”
我搞不懂這話什麼意思,只好皺了皺眉。
牛秀琴便在我襠下掏了一把:“逑樣,啥脾氣一天?不如你姓牛得了!”
然而姓這種東西我說了也不算。
興許是飢腸轆轆使然,打浴室出來後我便快速穿戴整齊。
非常快,以至於牛秀琴見了不免愣了愣。
“喲!”
她抖了抖奶子。
我笑笑,自然而然地在電腦桌旁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來。
甚至即興地,我兩手操兜,只用屁股就讓自己靈活地轉了一圈。
牛秀琴坐到梳妝鏡前折騰了好半會兒頭發。
她說了句什麼,卻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消失不見。
等她扭著屁股再次移位床上時,我問她上次去平陽干啥了。
當然,純屬瞎問,沒話找話。
“管得多!”她一面攤開豐滿的胴體,一面撇了撇嘴。
“那哥們兒誰啊,戴白口罩那個?”我又轉了一圈,與此同時問道。
“嘖,咋回事兒你!”牛秀琴笑笑,冷不丁撂了個抱枕過來。
說來慚愧,我一個趔趄,險此把兜里帶著體溫的U盤抖出來。太夸張了。
牛秀琴更夸張。
她就這麼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
第一個是打給她兒子的,也就是冬冬。
沒准兒那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瘦猴也在。
她問他們在哪兒玩,吃飯沒,當然,不忘強調她很忙。
第二個應該是工作上的事,逼逼叨叨的,很長。
沒聽錯的話,提到了市籃球城的一個工程。
還有第三個,可能是打給某個朋友,口氣隨意,老半天才崩出一句話,或許這個更長。
在我覺得已到了忍耐的極限時,牛秀琴翻個身,指了指衣櫃。
我小聲說:“啥?”
“啥,找個內衣唄,啥。”她聲音不高不低,但絲毫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於是我就去找內衣。
在她的悉心指導下,我總算拎了套黑色蕾絲出來。
然而還沒完,接過內衣後她突然拍拍腦袋(並沒有真拍),欠久腰說:“忘了都,給老姨來點乳液,勞駕!”
哪怕一百萬個不情願,我還是從數不清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指定的一款給這老姨塗了上去。
先後面,再前面。
牛秀琴姿態悠閒地握著手機,笑吟吟地揮灑著目光,像塊隨時准備發酵的面團。
她大概試過一萬種減肥方法,最後得出結論說最有效的還是管住嘴。
當然,這樣最省事兒。
塗奶子時,她咯咯地笑,我真納悶電話那頭的人是如何忍受這樣一個交談對象的。
緊接著,她岔開了腿。
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她的屄。
像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悠閒,牛秀琴伸腳在我的褲襠處搔了一把(確切說是搔在了左兜里的U盤上)。
與此同時,她又笑了起來:“別又不老實,啊?”
老天在上。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是對方先掛的也說不定),牛秀琴問我午飯在家吃還是出去吃。
我說都行。
她說要在家吃還得出去買菜。
我說那就出去吃吧,“不過,上次的紅酒燒牛肉真不賴”。
是的,我是這麼說的。
牛秀琴就白了我一眼:“早有盤算,還他媽裝模作樣!”
費了一番功夫,她才穿戴整齊,出了門。
牛秀琴一走,我就開了機。
說不上為什麼,插入U盤時,滿手心都是汗。
和設想的一樣,輕輕松松,40G的隱藏盤符像個羞答答的大姑娘般現於眼前。
遺憾的是,設有分區密碼。
這個說實話,早在意料之中。
我為自己的執著深深感動。
但密碼不好破。
藍色進度條犯了羊癲瘋一樣,來來回回,沒完沒了。
雖然房間里並沒有掛鍾或者類似的玩意兒,我還是聽到了指針的“滴滴答答”。
大概有個五六分鍾——也可能是十七八分,這個真說不好,樓梯上猛然傳來一溜兒腳步響。
條件反射般,我立馬重啟了電腦。
我感到自己頭發都豎了起來,握住U盤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一瞬間,門被擰開。
“算了算了,這大冷天兒的,來來回回折騰老姨呢,”來人挎著包倚在門口說,“我看咱還是出去吧。吃火鍋,趕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