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雲奶姥!”
似冰層之下透進了溫暖的爐光,潛真飛撲進美人的懷抱。
錦雲眼眶一紅,緊緊抱著這個小小情郎。
“真兒不哭,不管怎樣,你是奶姥的寶貝!咱們回咱們的斂雲峰,再也不出來受委屈了!”
她抹著潛真臉上的淚,自己也淚如泉涌,既悲又憤:“實在不行,奶姥和你就回寧洲干門祖庭!這瀾洲多雲多雨,有什麼好待的!”
揉著潛真的臉,心疼極了,高聲道:“人家別的仙家好不容易有個少子,捧在手里都怕化了!宗門里的貌美女人不都是任挑任選,就是親生的血脈那又怎樣?修仙中人早已脫胎凡俗,但求念頭通達!你決雲天宮可好,怎就這一根獨苗,大娘不疼二娘不愛,親娘都要往死里折騰!哼!這破地方咱不待也罷,奶姥這就帶你去收拾東西。咱回干門祖庭當爺爺!”
錦雲罵過一通,自己越想越對,牽起潛真的手就要起行。
卻發現他並沒有邁步。
潛真抽回了手,望向花木掩映中的抱朴軒一角,抿了抿嘴唇。
“奶姥,我想道個別。”
入了屋門,潛真規規矩矩地將沾滿塵土的錦鞋除下,放在門外。
一步一停地向內走著。
此生再難忘卻的梔子花香飄蕩於室,隨著撩動紗帷的風絲絲縷縷。
隔間臨窗的低案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正中放著一枚黃玉牌。
往常憑案的姐姐並不在。
他的心一揪一揪的。
他明白姐姐或許不是恨他做出獸行,而是對他失望透頂。
潛真跪坐案前,摩挲著那枚母親丟下的玉牌,咬緊嘴唇。
抽出一張紙以墨龍鎮住,揮毫而下。
白日透新紗,明風帶晚霞。
臨窗輕語小人家,軒陽潤玉軟蓮欺紅姹。
素袖添新茶,心衣捧玉瓜。
珍鳴本擬賴霜華,重樓善飲此生忘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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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午之後,失魂落魄的素心捧心而入。
發現桌上的玉牌已無蹤影,唯余一張宣紙,上書薄薄四行楷字。
端端正正。
咬咬牙跪坐案前,一讀之後惶然而涕下。
抓起那張宣紙衝出了屋門,迎著刺目的陽光在花香藥田中茫然四顧。
最終於山門雲海間停駐,哀哀地朝斂雲峰方向凝眸,卻再難踏前一步。
手中素白的宣紙被山風吹得獵獵。
櫻桃軟唇抖著顫著,聲音如哭如歌。
“珍鳴本擬賴霜華,重樓善飲此生忘天涯。”
“你這是,要忘了姐姐嗎?”
“重樓善飲……你就是……這樣安你姐姐的心嗎?”
潛真跟著錦雲回到斂雲峰,無知無識地隨著她擺弄自己。
不一會便清理了身上劃出的傷口,換了一套黑色重錦袍服。
“寶貝你現在等會兒,奶姥去喚人收拾行囊,咱們這就回祖庭。”
潛真此時乖得不能再乖,靜靜坐在潛明殿的大階上呆呆出神。
巨大的白玉宮殿外,極長極闊的道道長階頂,坐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其實他大腦一片空白。
淡淡的雲霧如絲如團,不時輕輕浮過他的身邊向著幽深寬敞的殿內而去。
很久很久之後。
他忽然發現身側坐了一個同樣身穿黑色重錦袍裙的小女孩。
也正學著他抬頭張望著天。
“你是誰?”
小女孩瞪他一眼,似乎不滿他的打擾,神秘兮兮地問:“你看到了什麼啊?”
“我在發呆啊!你是誰啊?”
小女孩湊近他細細瞧了瞧,大大的眼睛中滿是驚訝:“啊——原來我的哥哥是個呆子!哼!你竟騙得我也呆了一個時辰!”
“……”
潛真懶得理這個奇奇怪怪的小屁孩,接著發呆。
“你的大殿怎麼這麼冷清啊?”
“……”
“改天請你去綬禧殿吧,我那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好多傻傻的奴仆!”
“……”
“我一直覺得那些雲里藏著怪物。”
“……”
“你有沒有吃過茗煙糖啊?清清甜甜的,可惜這次壽姑沒讓我帶,不然就可以饞你了。”
“……”
“剛才在來這里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條祁龍忽然就發蹶了。好嚇人,幸虧隨行有力士給制住了。”
發呆成功被小女孩的嘴炮打散,潛真嘆口氣從懷里挑出那枚“呂”字玉牌摩挲,接下了她的話頭。
“祁龍是溫馴的潔獸,發蹶必然是因為感應到了周圍的邪穢。”
“啊?為什麼我沒看到?”
潛真哂笑一下,憑什麼你就能看到?
見他不答,小女孩伸手搶走了他玉牌。
“你這妮子怎麼這麼無禮?”
潛真想要搶回來,卻被她拍掉了手。
“你知道這東西怎麼用嗎?”
看著她賣弄的表情,潛真輕蔑一笑:“難不成你會?”
“我當然會!”
她輕輕一拋,潛真大急趕忙跳起來去接,生怕磕壞了。
這可是母親的,將來要還的!
在他的手將接到玉牌時,哪知它竟輕飄飄向上提了一下。
余力已盡,潛真重重朝長階上摔去,閉目就手,卻沒迎來預料中的劇痛。
睜眼才發現自己仍然浮在半空,緩緩落到階上。
只見那小女孩偷偷拍下胸脯,一招手將浮空的玉牌喚回手中。
隨即換上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潛真撩著厚重下擺,蹦跳到她身邊:“這是什麼法門?”
小女孩白皙圓潤的小臉齜牙一笑,反著炫目的陽光。
“你想學啊?我教你呀!”
“好呀好呀!”
潛真都有些崇拜她了。
但她搖了搖頭,忽然壞笑一下,咳嗽一聲端正了姿勢。
老氣橫秋道:“只有長輩才能傳功給晚輩,你叫我聲,嗯,叫我聲姐姐,我就教你!”
她本來想讓他叫姑奶奶,可怕他不答應。
“姐姐!”
潛真叫得異常干脆。
小女孩翻個白眼,興味索然,但還是教了他。
“這個你只需要專注地想著自己身體和它是一體的,它就可以保護你,就這麼簡單。當然它也可以治傷,”她好像努力想著,“但是,好像它有時候會不管用,你讓它歇一陣子或是給它一滴心血就可以了。”
她眼睛向上,似乎在回想又像是在背誦。
“心血者為人身氣血最寶要之精華,非……非身處極險或救……救大功德之人不可善用。人失心血,則……損身喪命;仙失心血,則傷道折壽;非仙而修道者,則氣體日虛,困於床榻。”
長舒口氣,伸出食指敲打兩下潛真肩膀,搖頭晃腦道:“謹記,謹記。”
潛真奇怪地打量著她。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她撥浪鼓似地搖著腦袋,丫角亂晃。
“我就是知道啊!”
“沒人教你嗎?”
“沒有。我就是知道,一覺醒來就知道了。”
“好吧。”
潛真嘗試著連通玉牌,良久才有了一點動靜。
他想了想,可能是情況不夠緊急,激發不出力量。
於是直接從玉階縱下,忽忽風聲中,心弦似被揪了一下。
心念一動,穩穩地落在階上。
心情大好,伸手在嘴邊圍成喇叭狀,向階頂那個很小的人影喊著。
“你用力跳下來,我用玉牌接你,可好玩了!”
那人影蹦跳幾下,開心地鼓掌,也學他縱下。
兩人就像這樣,滑滑梯一般,輪流玩耍。
久無人聲的大殿雲海似乎也熱鬧起來。
良久良久。
兩人背靠著背氣喘吁吁,眉眼間滿是歡欣。
潛真本來抑郁的心情被這充滿活力的女孩衝刷得零零落落。
女孩伸出食指轉了一下,那玉便懸在她食指上“突碌碌”轉著。
潛真卻沒法像她這麼運使自如,但明明兩人都是第一次實際驅使。
殿內跫音輕響,是錦雲走了過來。
她暼了一眼女孩,紅唇微撅,有些不滿。
這是玉樓派人送來的,從今以後也要讓自己帶著。
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你都不認這孩子了,還管我們的好事!
“你們倆個玩什麼呢,累成這樣?”
“奶姥,她是我剛交的好朋友,教會了我用這個。”
潛真指了指女孩手指上的玉牌。
女孩見是錦雲,將玉牌握在手里,咧出一個燦爛的笑。
“錦雲奶姥。”
聲音奶聲奶氣。
錦雲看到她這麼可愛,心中對她的不滿也煙消雲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以後你們可要好好相處呀!准備准備,咱們回寧洲。”
潛真抓著小女孩的手起身,笑著問她:“你到底是誰啊?”
錦雲呵呵一笑,食指點了點他的額頭:“玩了大半天都不知道人家是誰,有你這麼當哥哥的嗎?她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啊?”
錦雲同時輕撫兩人的臉頰,望著階下的雲海廣場,有些出神。
“也難怪這決雲天宮人情冷漠,自六年前那場飛升之禍後,仙宮骨干十不存一。為了占住這堪比一國疆土的仙宮勝境,只得人人分散,就連你們一母同胞的兄妹都自小分離,相隔百里,竟到現在才相見。想來讓人唏噓。”
“飛升之禍?”
兩人異口同聲。
錦雲目中閃過一抹沉痛,卻搖了搖頭。
“你們還小,等長大了我再講給你們。”
潛真打量起眼前的妹妹,她發現後又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伸掌在他額頭輕輕一拍,微仰小腦袋,得意洋洋地說。
“我叫無猜,是你親口承認的姐姐……”
那張在玉階雲海中的笑容反著光,比白玉還耀眼。
漸漸得幻化成了虛無縹緲的影。
潛真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疼痛,丹田氣海處忽然有什麼東西“砰”然碎裂。
坍縮成了小小一點。